齐满年老是用那种眼光看凌信瑛,凌信瑛开始觉得很不自在,那些日子,凌信瑛时常觉得周边的什么地方老有齐满年那么双眼睛盯着。确实有那么些日子,齐满年似乎心思全放在凌信瑛身上。但情形很微妙,渐渐地,凌信瑛的心思也放在齐满年身上了。齐满年关注凌信瑛那是有其道理,毕竟他对凌信瑛心存怀疑。但凌信瑛的那种关注,就显得有些荒唐了。
凌信瑛又去那地方洗衣服绷带,水很清,她站在水里,能看见自己腿脚上的细绒毛随着水流和水草一起漂动。她搓洗了一会,觉得有些累,已经连着干了三天,腰酸胀难当,身上肉像一摊软泥,溪水漂了荡了就要散去似的。
她想,我歇会。
她就坐在那块石头上了。
就那会,她突然想起那双眼睛。小小的一双眼睛,眼光老在她身上缭绕。她觉得他眼那些东西很神秘,后来,她就格外留意那双眼睛和眼睛背后的那个男人。她从没有那么留心过一个男人,那种留心,竟让她对那个男人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原先内心积存着的一种怨气,竟也莫名地因为那种经常的注视而消融殆尽。
有时候走走,或者是正忙着什么事儿,一抬头就看见齐满年了。
“我还得找你说说。”他很正经地对她说。
“你说你说,你说就是……”她说。
“你不要烦,你不要有什么情绪。”
她笑笑,其实我一点也不烦。她想。事情有些怪,开始时她很烦。
没有事我就不信能让你说有了吧?你说就是,不怕费口舌你就说!一个事情永远说不清楚吗?颠来倒去地盘问?可后来她不这么想了,后来她不烦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有了那种微妙变化。他颠来倒去地问那么件事,她一点腻烦也没有了。说到情绪,还真的有,但是种好情绪。她觉得他在她耳边无论说什么都娓娓动听。
“那天你没听到枪声?”
“我说到过,我赶到村边时听到枪响,一大片的火光……”
“你说你追纱布去了?”
“是呀,追纱布去了,水冲了一块布,我就追着……”
“等你回来,他们都被杀了。”
“嗯,那帮家伙鬼得很,他们埋伏在林子里,等天黑才下的手……”
“你的嫌疑最大。”她听到齐满年冷冷地对她说。
“噢。”她只噢了一声,淡淡的,好像对方不是在说她是说另外的一个什么人。
“我是说内鬼……跟你说吧,在我眼里,你的嫌疑最大。”
随你怎么想了,那时凌信瑛已经不激愤了,她脸上波平浪静,脸现微红,眼眸放亮。从那时起,她很乐意齐满年来找她,她觉得他的出现让她很开心。
现在,她又想起那种情形了,脑子里出现齐满年正儿八经站在她面前眨巴着小眼问她话时的情形。想到那些,她禁不住哑然失笑。
她觉得水里倒映出自己的那张笑脸很灿烂,那几条小鱼游弋着穿过她的笑容。
看着看着,突然就看见荡漾着的水里多了一张面孔。
凌信瑛“啊”了一声,猛地回过头:“你把我吓坏了。”她竟然有些娇嗔。
“我把你吓坏了吗?”齐满年意味深长地咧了一下唇角,说不清是笑还是什么。
是吓着还是意外?凌信瑛想了想,觉得其实不是吓着,是诧异所致。
但凌信瑛没吱声,她含糊地眨了两下眼皮。
“你那天就是在这地方洗的绷带?”齐满年说。
“嗯,就这……这块石头上……我先是手搓,后来用衣棰捶……再后来又手搓,洗一条就放一条到篮子里……”
“然后,有一块被水冲了?”
“我勾了腰洗衣,勾久了腰痛……不信你来试试?”
“就算吧……”
“你看你说就算吧……好像我骗你似的……我又没骗你哟……”
齐满年倒是有些小小的烦腻了,他轻摆了一下手:“你说说当时的情形……”
凌信瑛真的抖开一条纱布,把那布丢到水流里。那条纱布在水流里拱动了几下,像得到了某种怂恿,忽一下顺流而下,漂得有些活泛,欢天喜地地漂着。
“你看我就这么追了。”凌信瑛在岸上追着,她看见齐满年也跟在她身后跑着。她觉得这很好,她边跑边叨叨。
“跑着,石头树茬扎脚板,你顾得了那么多?”她说。
“一条绷带几条命哟……那一回队伍上派人送纱布,过白区,遇到埋伏了,死了好几个同志……”她说。
“我不能让河神山神拿了去,我心想河神山神你们要了那块纱布做什么?你说是吧,那布也做不了衣服,连个小褂也做不了的……”她叨叨地说。
她跑过了竹林,跑过了石头滩,跑过了崖岸……那条纱布时快时慢地漂游,似乎有意和岸上的人玩着一场游戏。
“你看,我就这么追,那天就这么追的。”凌信瑛说。
“好了好了,前头就是那口潭了,拐角处有棵老树蔸,纱布就是那根蔸的树根给挂住的。那时候天快黑了,我想,天黑之前若追不上那纱布就没指望了,正焦心,那树蔸帮了我的忙。”她说。
“你看天有眼是不?”她说。
她颠颠地跑到那地方,她有些气喘,不仅她,身后的齐满年也有些气喘。
她以为一切依然和那次一样,她以为那棵树蔸又会帮上她的忙,可很快她就觉得不对劲。
那根树蔸蔸不见了,树蔸蔸早叫春上的大水冲了。
“呀?”她惊叫了一声,猛地往溪流里跑。那条纱布一如既往,漂漂荡荡地继续荡走着。
凌信瑛不顾一切地往那个方向跑去,她不能丢了那块纱布。
她到底没能抓住那块纱布,其实她就要抓住了,偏那时脚下一滑,被激流掀倒,然后,她从高处滑坠了下去,一直滑到潭底,她想她要死了,她知道那潭很深,她不会水,她要被水淹死了。
她没淹死。她感觉有什么神奇地抓住了她的衣服把她往岸边拖去。
有人抱住了她,她本来想睁开眼的,可她没那么做,而是由了那两只胳膊抱着,她知道那是齐满年的胳膊,她从来没被男人抱过,她觉得那个怀抱让她心里暖暖的有种不可言说的美妙。
她被放在那片草地上。
“哎哎!”男人在喊着他。
“瑛妹子瑛妹子!”男人那么喊,他从没那么喊过她。
那时候齐满年急了,他看见凌信瑛在水里晃了几晃歪倒跌入水里然后很快就被水流冲下潭去。齐满年愣了一下,很快也不顾一切飞速地跑向那处深潭。你不能死,你一死线索也许就彻底断了。他跑着,水很急,急流也把他冲得站立不稳,很快他也歪身倒了下去,然后,那股激流肆无忌惮地冲撞着他,一直把他掀下悬崖。那一刻,他想这下完了,这下他死定了。
事情没他想的得那么严重,他毛发未损。水像块滑板,他在那软湿的滑板上滑行,一直飞坠到潭里,他从潭底冒出头,呼了几口气,他没看见那女人。你不能死!他潜入潭底。
水很清,他很快就发现一团蓝色在水里沉浮了,他伸手抓住了那件衣服。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一死一切都会成为谜。
他把那女人抱上岸,他那时顾不上许多。那有块草,那地方平坦些,他把女人小心地放下来。
“你不能死!”
他拍打着那女人的脸,他捏那女人的人中,然后看了看,那女人像是没什么反应,他鼓了一口气把自己嘴贴了上去,他想做人工呼吸。他没想到女人触电似的坐了起来。
凌信瑛大眼睛眨巴着愣看着齐满年。齐满年也愣了,他也那么眨巴着眼睛对看着那个女人。
然后,凌信瑛脸上红云漫涨。
齐满年脸上掠过一道凉气,然后,一个重重的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哇!”凌信瑛号哭了起来。
“没有……没……”齐满年那一刻真慌急了起来。
“我是给你做人工呼吸,我以为你呛水了呛住了呼吸……”他说。
很快,他知道自己再申辩也没用,乡下女人不知道什么叫人工呼吸。
“你欺负人,你想占我便宜,你痞子!”凌信瑛大声喊叫了起来。
她故意那么的,她知道那男人没什么恶意也不会那么做,但她故意张扬着喊叫。
完了完了!齐满年想。
我有口说不清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他想。
“我……我我……”后来他不“我”了。他想,你人没死就好,反正天地良心,我没起那种心思,我怎么会有那种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