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锡吾担心的事一直没有发生。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陈顺为在外筹集了一些被子和棉衣过来,并给刘锡吾充实了一些力量。就是说,上头给了他一些人手,是和那批东西一块过来的。齐满年没觉得那有什么,一帮女人?他说,这又不是唱戏也不是被服厂,给我们弄这么多头发长见识短的来?
除齐满年和他的几个负责安保的手下外,大家对这些女人的到来都眉开眼笑。他们知道女人对医院的重要。生命都是由女人带来的。即使什么也不做,那些笑脸也会给伤员带来阳光。
再说,那些病人需要人照顾。现在男人都去了前线,各地扩红工作依然热火朝天,上哪去弄男人?
刘锡吾的三妹刘银凤也出现在这批女人中。
刘锡吾正在搭棚寮,添了人得有地方住,他带了齐满年几个忙这事。正架了腿盘坐在毛竹搭的寮梁上,听得人群中有人喊哥,他一俯身,看见刘银凤那张俏脸了。
“咦咦?三妹是你?”
刘银凤是他三妹。刘家有五兄妹金银铜铁锡。四个都在队伍上,有两个在队伍上牺牲了,现就留了铜锡银三个,在家的大哥还有他和这个妹妹。
“你怎么来了哟?”刘锡吾欣喜若狂。妹妹的到来,让他心上涌起一股暖流。
那天刘锡吾的话尤其多。
我娘生我三妹时,生出的是团紫黑肉团,我爸说这苦命妹子还没出娘胎就断了气。我爸拿了只筐篓装了,要埋后山乱坟岗子。见有几只游狗眼红红往这边盯看,我爸想我得把坑挖深些,别让游狗刨出来撕咬了,作孽哟。刨那坑就多了些时间,就那些时间救了我妹。游狗没指望到它们指望的东西,那紫黑肉团泛红了,“哇”一声发出一声啼哭。我妹活过来了。我爷说咯个造化哟,阎王鬼门关打几个滚也有能回阳世的?这妹子命硬。
我妹是命硬,那年几个婆娘妹子家在垅前大樟树下躲雨,一声雷,同去的三个都成了焦炭,我妹毫发无损。
我妹就这么个人。
那年梅河发大水,我妹去圩上,渡船翻了,一船人死个精光,我妹活下来了。一根木头横在我妹手边。
你看看你看看,我妹命大不?
刘锡吾兴奋了好几天。陈顺为给他们送被服也给刘锡吾他们送了几坛酒。一般再怎么样他们都舍不得喝,酒要留下来当药品,比如消毒用。但刘锡吾一高兴开了一坛,把几个男人喝得烂醉。
齐满年站在黄昏前的阴影中,对于来自场坪上的喧嚣豪饮充满了不屑。
对于酒,齐满年曾有爱好,后来投身工农革命,担负的是肃反等重要工作,那次因酒而差点误大事后他把酒戒了。他一向追求完美,酒曾经无数次地令他亢奋,让他对生活感觉是一种完美。但他知道那是种虚幻的完美,如果他不能在他的同志中显示其非同凡响,他的完美将永不存在。企盼鹤立鸡群是齐满年的奋斗目标,他曾经很自信,曾经充满了信心。他想,也许因这些而遭人嫉恨。
陈顺为说:“满年,做人不可太满,枪打出头鸟。”
陈顺为是他的恩人,京汉铁路大罢工,陈顺为将他从一个铁路上的小学徒,变成了党的人,且一直做他的上级,并且举荐他去苏联学习。
“你帮帮刘锡吾,找出那个可能存在的内鬼。”陈顺为跟他说。
“你行,你向来工作认真积极努力……”陈顺为说。
其实齐满年心里清楚,陈顺为把他支使到前铺来还有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让他躲避一点什么。保卫局那些日子忙起来,主要任务是抓AB团。陈顺为感觉到这场肃清有些荒唐,真就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昨天你还一起并肩作战,一夜间你就是万恶不赦的敌人。他也感觉到冥冥中逼近齐满年的莫名危机,齐满年在这些事情上有些头脑发热,他不加太多思考,坚决地执行命令。
“那需要你,你也需要那。”陈顺为非常坚定地这么说,那种语气让齐满年不容置辩。
齐满年并不觉得来前铺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得上前线呢?为什么就图个表面的痛快淋漓?孤身虎胆明枪暗箭不是也一样轰轰烈烈激昂悲壮?不仅轰轰烈烈激昂悲壮,而且充满刺激和快感。
陈顺为说你必须找出那枚毒钉,不允许前铺的事再度发生。他觉得这事是对他的考验或者说挑战,他充满了斗志。他一生都对谜一样的局感到亢奋。
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你就是躲在灰里我也要把你刨出来。
这个人会是谁?
那些天他老琢磨这事,他老看那些人的影子。他以为影子中能看出什么。也许人内心有鬼影子就会有异样。他想。
可影子还是影子,每个人的影子都一样。后来他看眼睛,他觉这还有些对路,每个人的眼神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