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烟尘一样在自己眼前消失
宋成庚更是觉得很诧异,百思不解。他当然不知道其间发生的许多事。他想,那么固执的一个人,刘锡吾怎么说动他的?
让白长吉给他号脉,弄来弄去弄出这么损的一个招,刘锡吾真想用头撞下墙,你真是笨呀你个刘锡吾,他又不是毛孩子,你装病能蒙得了他。
刘锡吾那时说了一句关键的话:“我知道瞒不住你,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你已经看出我没病。”他不仅看出这些,他还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十分面熟。
我怎么会觉得他这么面熟?我在哪见过这个人吗?刘锡吾想。
千真万确,我一定在哪见过这个人。他想。
“那你还坐在这?”刘锡吾听到那人这么对他说。
“我只想在这坐会,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
“哦哦。”
“我觉得在哪见过你……”
他看见那牧师笑了一下,他想,他肯定觉得我很弱智,用这么个办法来和人套近乎。当然不是那么回事,是见过这张脸。什么时候和教堂打过交道呢?刘锡吾那么想。
很快,他脑子里闪过许多往事,那一刻,他捕捉到了记忆的一片羽毛。
“想说你说就是。”他听到那男人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你说呀。”那男人说。
“我在长汀见过你。”刘锡吾沉默了一会,突然很响地跟白长吉说。
他看见对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看见那男人大惑不解的表情。他想,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见过他。他肯定不会想到有人提起长汀两字。
“长汀?”那男人摇了摇头。
“是长汀,那天我们从你们教堂门口过,你拦住了我们说不种豆不准过去。你叫我们种豆。”
“哦哦,有这事。”
白长吉很快想起那件往事,那年这一带闹天花。教堂出资给这一带的民众种牛痘,一天,一支队伍从教堂门边过,白长吉拦住他们,他跟他们说:“来到疫区,人人都得种痘。”
他没想到有人拔出匣子,冰冷的枪口很快抵在他的脑门上。
“没有人能拦住我们,也没有人能小看我们,更没有人能轻易跟我们玩名堂。”那个拎匣子枪的男人对他说。
白长吉说:“没有人阻拦你们,也没人小看你们,更没人把你们不当人……”
“那你拦住我们,那你想让我们做你短工?”
白长吉不由得笑了。
“你看你还笑?你胡诌诌说什么种豆?”
队伍里有明白人,说不是种什么豆,是种痘,防天花的痘。
“噢噢……”那些兵噢着。
“我把你们当人看才这样……”白长吉说。
“噢噢……”
“我只是想对你们的生命负责。”白长吉说。
“噢噢……”他们噢着。他们半信半疑,往胳膊肘儿上扎针,往身上种痘,这就能不染天花?
队伍里的明白人是个大人物,他挤了出来。白长吉只觉得那个人很和蔼,但看不清他是个什么官衔,这支军队没军衔,这是支奇怪的队伍。刘锡吾当然认识那个人,那人是他们这支队伍里的党代表,姓戴名尔东。戴尔东曾留学法国,他那脑壳像个无底洞,谁都说不清那里藏了什么东西。
“我先种,哈哈,我来,我先来。”戴尔东说。
白长吉倒有点犹豫了:“长官……”
“我来,我怕天花,革命没成功让天花收了命去划不来,不收了命也弄一脸麻子,将来讨不到婆娘哟。”那长官挺幽默。后来白长吉知道,那人不仅幽默,且学识很深。
“1796年,有个英国人叫琴纳是不?”戴尔东说,“是他发明了牛痘,当时大家都不敢种,有人还说种了牛痘以后会使人头上长出牛角,发出牛叫的声音。”
他伸了伸种上痘的胳膊:“你们看,我种了,我头上长了角没?没有吧?哈,我们也要讲科学,大家种大家种……”
很快,白长吉给那些士兵都种上了牛痘。
白长吉绝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前些年那场经历中的当事人。他对那经历记忆深刻。
“我就是那个拎着匣子对着你脑壳的人……”刘锡吾说。
他以为白长吉会接他的话,他以为那个牧师会把绷着的脸松弛下来。要是那样,刘锡吾就会接上一句话,他会哈哈地笑上几声然后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不是吗?可是没有,那男人的脸依然像一块石头。
“你说过的,男人说话不能不算数。”刘锡吾说,他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他有些急,一急就说出这么一句。
“什么?”
“你说过的……”
“我说过什么了?”
“你说我只是想对你们的生命负责。”
“我是说过,我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还记得你说的那些话。”
“噢噢!”
“你说的,你自己那么说的……你说你不管怎样都不能看着鲜活活的生命像烟尘一样消失……”刘锡吾说。
“你说,你说没说?”
白长吉说:“不错,我是那么说过。谁都不想看着鲜活活的生命像烟尘一样在自己眼前消失,我也一样!”
“那好,我那里有几十个人生死未卜,也许你去了,能救他们性命。”刘锡吾说。
也许就这话打动了白长吉,也许是别的什么,反正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对刘锡吾说:“好吧,在哪,我只能给你们两天时间。”
“他只给我们两天时间。”刘锡吾对大家说。
“他想干就让他干吧。”他又说。
“你是怎么让他跟了你来这儿的?”有人问,大家觉得即使两天也难得,那么个洋和尚,那么一块石头,怎么就能请动这尊神?
刘锡吾笑笑:“这倒没什么的,倒是我觉得毕有康能那么,着实让我意外。”
“哎哎,你们谁说服那个人的?你们谁请动这尊神的?”他问。
“没人……”
“没人?”
“是的,他自己钻进了那茅寮,是他自己那么做的。”
“怪了?”
“那是。谁都觉得怪。”大家那么说。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