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溜街。
沿着街道慢慢踱着,与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眼光左闪右掠,欣赏着两边橱窗的琳琅。踱着想着,品味着社会大百科。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享受。
踱着踱着,我来到了中大街。这儿曾是以往的荣光,今天什么都不复存在。推土机隆隆地吼叫,挖掘机挥舞巨臂,深深剖开土腹。力大无比的吊车,有序地挪动钢筋水泥,搅拌机飞旋,调合砂、石、水泥,浇铸高层建筑的框架。那些老房子早已踪影无觅,百吨大卡将它们的粉碎残骸送往垃圾场。在老房子的宅基上,这儿正在打造新一代的挺拔与靓丽。
我没有恋旧的癖好,但我还是忽然可怜起那些老房子了。中大街,这是一个多么震撼的名字,中,中心也;大,街宽楼高也。那商业局的百货大楼,曾是六十年代的骄傲。那邮电大楼,无愧于八十年代的标志性建筑。那工会大厦,高耸、敞亮、壮丽,进城的乡下人看了一眼,回去都会做一夜好梦。可是岁月无情,十几年过去,它们全都成了老房子,往日显赫的高楼,是今日猥琐的侏儒,往日的高频回头率,今日只换得不屑一顾。中,再不是中心了;大,变成狭窄的低矮。四周崛起的博山路、丰溪路、裕丰大道,八九层十多层的楼群,不无骄傲地矗立着,独领风骚。
那些老房子真不是个东西,如果有些些人性,懂得些些与时俱进之理,学会壮大自己,更新自己,怎么会有被夷为平地、被当作建筑垃圾,清出繁华的街市呢?
我不由得想起我的朋友胡松柏了。一个枧底山乡的农民,别人田间休息,坐在田埂上抽老旱烟,打嘴皮仗。他掏出他的书,如痴如醉地默默读着,或者掏出铅笔头,放飞他的思想,写他的诗。命运是公平的,恢复高考了,他,一个初中生,由农民变成了大学生。他的步履依然匆匆,毕业时留校当了大学老师。有了大学老师的桂冠,该心满意足了吧?不,他的火箭发动机照常工作。他考研,在厦门大学取得硕士学位;他考博,在暨南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他被聘为上饶师范学院中文系的系主任。
“朋友啊,功成名就,该歇歇脚喘口气了吧?”
他的脚步依然加速行进。南昌大学请他去做博士生导师。他夜以继日,写出了一百多万字的方言学巨著。
年介知天命了,然而天命又怎能奈何他?
老房子的悲剧在于它的固定,在于它的不求变。它的美只有刚出炉的那一刻,此后便随着日出日落一天天老去,直至被人推倒,被人作为建筑垃圾,用大卡车运往垃圾场。老房子的悲剧实在是祸起萧墙,自己不争气。
说实在的,我可怜老房子,但不同情老房子,新陈代谢,这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
我踱着,从南向北慢慢地踱着,耳边响着雄壮的建筑工地的交响,建筑墙外铺天盖地的广告,搜罗了现代汉语词典里一切美妙的词汇,描述着将又一次崛起的中大街,黄金商城、钻石广场、华丽世家,应有尽有。不知不觉,我脱口诵出了刘禹锡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溜街归来,我还在想着老房子,想着永葆青春活力的松柏。晚上躺在床上,我想到了我自己。一路辛辛苦苦走来,不曾迷恋路边的花花草草,不曾迷失于风光旖旎,披一身风雨,紧走慢走,一直走到今天。我庆幸,至今还没有推土机、挖掘机朝我驶来。一个人如果是一幢两脚房,尽管刚出炉时拥有金字招牌,那牌子早晚还是要陈旧的。个性决定命运,懂得发展这个硬道理,就会明白太阳为什么天天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