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他走的时候,电光闪闪,焦雷炸响,似是为他壮行色。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靠几亩薄田,天天在泥里刨食。
他有一副暴烈的性格,一旦脾气上来了,如同火山喷发。一次保长带来几个乡丁,把村里的最穷的一户人家的几个兄弟都抓去当壮丁,他火冒三丈,夜里提上一把腰刀,直闯保长的家。一跺脚,一声吼,震得房顶的瓦片哗哗作响。保长吓得屁滚尿流,赶快从后门逃命。
正是这种好抱不平的性子,使人乐于跟他交朋友。前村后店,远远近近,处处都有和他结交朋友的人。当时社会,烟馆是社交场馆,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朋友拉进了烟馆,学会了抽大烟。从此之后,毒瘾缠身。
他多想从毒祸中解脱出来。他把钥匙交给妻子,请勤俭的妻子掌管家庭经济用度,以便自己拿不到钱,把下烟馆的钱路卡死。谁知毒瘾发作,死去活来,理性丧尽,对妻子拳打脚踢。妻子每当见他毒瘾发作便逃入后山中,钻入野兽也进不了的荆棘丛里躲避,待他毒瘾过了,才悄悄回家。妻子回家了,他看到妻子被荆棘划破脸面肌肤,后悔莫及,坦诚地向妻子道歉。
(现在他走了,雷电为他壮行色!)
一天,他儿子的一位老师找到他,告诉他:“你儿子是块读书的料,完全有学力考进国立大学!”于是,他不顾人们“有人上门借钱,没人上门借字”的俗议,决心培养儿子读书。他发誓:卖田卖地卖房子,把茅厕也卖掉,也要供孩子读书。
他折断了烟枪,砸烂了烟灯,打发了抽大烟的好友。毒瘾发作了,他平静地坐在门口的一把竹交椅上,没有像一般的瘾君子那样,用燃香烧自己,用尖刀戳自己,或是在地上打滚,哀叫长嚎。他平静地坐着,眼睛渐渐变红,红得冒火,豆大的汗珠,满头满脸满身滚落,衣服一件件被汗水湿透。他平静地坐着,脸色腊黄,口吐白沫,喘着粗气。呼吸急促,脸色土灰,他依然平静地坐着。他以巨大的毅力与意志,与毒神作殊死的战斗,严严实实地压服了毒瘾。他胜利了,但是他太累了。他是那样的疲倦,全身瘫软,眼皮疲惫地垂下。他胜利了,但是他太累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他永远地休息去了,他平静地合上了双眼。这时候,忽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他走了!为了一个梦,他平静地走了。这是可悲的,但也是壮烈的。闪电撕开了乌黑的天幕,铺出一条金色的天堂之路,雷鸣阵阵,为他擂响送行的鼓点。
他走了,一年之后,他的儿子考上了国立暨南大学。他走了,六十年后,他的家里有五个教授和一个博导,还有许多大学生、硕士。每当人们见到他的玄孙们,都交口称赞他们的出身:书香门第!人们哪会知道这“书香门第”的后面,站着一位刚烈的高大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