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就要走上讲台,开讲第一课了。整整一个星期,父亲不厌其厌地与我“闲聊”。他问我读过几本心理学专著,读过哪些人的教育学。他用亲身经历的人和事,说明一些心理学、教育学上的基本原理,许多东西都是他的宝贵教学经验。他还设计了一些课堂中的突出事件来锤炼我的教育机智,譬如:你讲鲁迅读书的故事时,一个学生拿出小刀,学习鲁迅,要在课桌上刻一个“早”字,这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和蔼地对他说,小同学,这个早字应当刻在心里,而不是刻在课桌上。课桌是公物,我们要保护。学习鲁迅,不是学习形式,而是学习他的精神。”
父亲笑了。
对于明天第一节课的教案,父亲像批改小学生的作业一样,已经反复批改了三次。有眉批、有点批,连标点符号、书写格式也不放过。还反反复复跟我谈重点如何突出,难点如何突破,课堂上师生如何交流,教与学如何互动。今天早上起来,又让我在他面前第三次试讲。试讲完毕,亲自烧了一碗米酒炖鸡蛋,看着我吃光了,然后送我上路。
“走到学校,要找学生多聊聊,联系师生情感,建立融洽关系,为上课创造和谐氛围。了解学生有哪些要求和学生的实际水平,免得讲浅了学生感到乏味,讲深了学生觉得生涩难懂。你要好好把握,从学生实际出发。”
就这样,不知不觉将我送出三里多路。在小河的石拱桥上,我们坐了下来。父亲望着滚滚滔滔的浪花,似乎还想跟我说些什么,但又没说。过了一会儿,他说:“孩子,明天我就不去你们学校了,你自己拿主意,一定要上好第一课!”
我觉得父亲真“迂”,一辈子就“迂”,一辈子就“迂”在这“认真”两个字上。
父亲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也苦了一辈子,我参加高考填报志愿决计告别师范院校,但父亲一定要压制住我,让我填报师范院校。我说:“爸,你这辈子还没苦够吗,还要让我接着苦?凭我的实力,我又不是考不上那些名校,那些吃香专业。”父亲说:“当中小学教师钱确实少了些,没有油水与外块,特别是我们乡村教师。有时工资还不能按时发放,但活得充实。你没看到,一条一百多米的巷街,我去溜达,要走半个小时,满街巷的人跟我打招呼聊天。退休了也丝毫没有人走茶凉的感觉,人们见到我,反倒越发热情。”
“爸,我不是嫌弃教师职业,我是想让那些住高级别墅,开小汽车遛街的人知道,我爸当一辈子教师不是没本事,我要让他们看看,当他的儿子不当教师时,不是同样可以住高级别墅,坐小汽车吗?”
“人类的文化、智慧总得有人去传承,教师总得有人当。事业是永恒的,其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我们没有必要和别人计较这些,只要百姓心中有我们就足够了,在西方流传着一句据说是中国的古老谚语:“如果你想要几小时的幸福,就去喝醉酒,如果你想要三年的幸福就去结婚,如果你想一辈子幸福就去做园丁。”
父亲对事业的忠诚,对职业的专一,真是迂得够可以的。也许教书进入某种境界之后,人就会变“迂”吧。
我没能说服我父亲,只好顺从他,让他替我填报志愿。看他戴起老花眼镜,用苍劲有力的毛笔字郑重地填下一个个师范学校的名字的时候,我流泪了。我说:“老爸,我真的服你了。为了教育事业,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现在又接着献儿孙!”不知为什么,父亲的眼眶也湿润了,一滴清泪顺着日月犁出的沟壑流到下巴。他深情地把我搂在怀里。我感觉到这时他心律很快,心跳特别有力。
走上讲台上第一课,他已经为我做了该做的一切,说好了他不去学校看我上课。然而,早晨起来,他还是不放心,顾了一辆三轮车,匆匆地直往学校赶。当我挟着备课本走进教室,看到教室后面坐着一大群领导与教师,看到学生鸦雀无声端坐在座位上,气氛紧张,我忽然心跳加快。这时,我发现父亲也在教室里坐着,他向我微笑,那眼神似乎在说:你一定要上好第一节课,你一定能上好第一节课。看着父亲的鼓励与信任,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心跳逐渐平缓下来。
我的镇定感染了学生。师生互相问候之后,我开始讲课。我幽默的语言,紧紧地抓住了学生的心。平易近人的教态,使师生之间的距离感消除。师生围绕着课题质疑、讨论。我时而提示,时而点拨,重点难点,一个个被攻克。当下课的钟声响起,我的课也正好讲完,几乎是钟一样准确。全体学生和听课的领导、教师起立向我热烈鼓掌。我看出来,这是对我的第一节课的赞许,也是对我这个新教师的认可。
我的目光自然地在人群中寻觅我的父亲。我看到,父亲在人群中笑得很甜。他在接受校长和老师们对他的祝贺。
“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走了,你的儿子接上来了!”
评课之后,父亲跟着我回到房间。父亲对我说:“你今天的第一课是成功的,大家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你的教学基本功还不够扎实,你在黑板上写了两个繁体字和一个第三批简化字,在课堂上是不准使用不规范汉字的。孩子啊,好听的话,听过就把它忘掉,不好听的话,你要牢牢记住。别小看三个不规范汉字,教育无小事,于细微之处见功力。要当好一个教师,要一辈子勤勤恳恳和一丝不苟!”
我又一次体味了父亲的“迂”。后来我逐渐明白,父亲的“迂”是对职业的忠贞,对事业的执着,是一种精神。父亲扶我上讲台,也把他的“迂”传染给我了,当我真正钟情于教书育人,我不久也慢慢地“迂”了。正是在这种“迂”里,我一步一步成熟起来,三年后,成了骨干老师,学科带头人,终于成了一名忠诚于教育事业的合格教师。
教书,当进入境界之后,谁能不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