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里,灯光雪亮,人声鼎沸。望岳村第四村民小组的村民们,一面看着他们的组长坐在八仙桌边裁纸条,一面互相取笑谈讲,人人面露喜色。这气氛,仿佛遇着了千载难逢的喜事。
他们怎么会不欢喜、不兴奋?乡政府与省城的一家公司合办一家酒厂,分配每村两个名额去当工人。据说月工资就是九十元,还有奖金,还有夜班补助,还发工作服,还……还……
这样的肥缺,放在过去,他们会讯都闻不到。及至公社、大队干部的子女或者亲戚什么的,从外向家里一把一把捎钞票,或者手里提着哇啦哇啦响的收录机在村路上抖的时候,他们始能探听出一点缘由。他们气得在背后唾口水,骂:“仗着爷老子的权,仗着爸老子的势,有什么好抖的?呸呸!”
现在好了,乡上有这样的差事,昨天下午,便将名额平均分配到各村。他们村长呢,也绝对按民主办事。当时便将九个村民小组的组长召了去,只有两个名额嘛,要他们摸纸团。组长们却说:“村长,这纸团我们可不敢随便摸。你民主,我们也得民主哩!”村长一听,笑了,马上接受了大家的意见:“那好,你们且回去,分别召开村民小组会,‘民主’出一个来村上摸纸团的代表吧。”
他们组昨晚便为此召开了第一次组员大会。组长本来也准备用摸纸团的办法,来确定去村上摸纸团的代表的,村民姜老三却建议说:“去村上摸纸团可不是儿戏哩。我看哇,非得吊吊去不可!”
“要吊吊去?”许多人不胜惊愕。
“是哩,这事别人去不得的,”姜老三说得很坚决。
“何解?”
“其他人手不干净-就是这样。”
在场的人,除了已知人事的姑娘和新婚不久的嫂子或是涨红了脸、或是佯装没听外,包括吊吊本人在内,都轰地笑起来。笑过了,竟有少数人觉得姜老三讲得有道理,更多的人则是担心自己万一摸中了纸团,要代表全组到村上去-在村上摸中了对自己也没什么的,摸不中准得挨人数落。所以大家竟一致附和着说:“姜老三讲的是,村上一定让吊吊去!”吊吊见大家认真了,忙摇手道:“我不成,我不成。”“你要不成,我们四组就没有能成的!”又是一阵哄笑。“那好,”组长宣布说:“同意吊吊代表全组去村上摸纸团的举手!”包括组长自己在内,一下全都举起了拳头。“我摸不中,可不兴骂娘哇!”吊吊大声申明。
吊吊也真好运气,全村两个名额,今上午竟被他摸回了一个。他给全组村民带回了希望,带回了欢乐,带回了骄傲。尽管全组三十二户村民中只有一户去酒厂当工人,但由于吊吊的成功,使他们昨日感到还是遥远而渺茫的事情,现在已经变得很近很具体了。他们表面上虽然互相取笑,心里却只愿待一会摸纸团时,三十一个对手统统摸个,那打着“〇”的纸团会稳稳当当落在自己手里。
组长已将白纸裁成了三十二小块,开始用墨笔在纸块上打了。
这时候,吊吊嘴里叼着烟、两手插在裤袋里走进了会场。好几个青年呼地冲近去,将吊吊抬了起来,一叠声嚷着:
“咳,吊吊,你真行!”
“吊吊,我家要摸中了,请你吃席。”
“我要摸中了,按月给你带回两瓶酒……”
姜老三走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吊吊,我昨晚说村上非你去不可-童身就是不一样,嘿嘿,怎么样?”
吊吊头上歪戴一顶黄不黄、黑不黑的帽子,上衣扣子全掉尽了,便用澡巾拦腰缚着。此刻,他只笑,只吐烟,不答话。由于将右眼故意眯缝着,左眼皮便上吊得更明显。今日在村上得手,使他踌躇满志,对今晚的一仗,似乎稳操胜券。
打完了三十一个,又打完了一个“〇”,并且盖上了“望岳村第四村民小组”的大印,组长从桌边站起身,大声宣布说:“开会呐,各家各户都来人了吗?”
村民们相互清点后,回答:“都来了,就缺马树德一户。”
马树德曾在大队当过多年的支书,去年撤队建村时,被民主选了下来,他只好回到组里当村民。
“马树德昨晚也没到会哩。”有人提醒道。
一个叫朱加高的大个头青年接着说:“人家还稀罕去酒厂做工吗?他三个崽,大的那年初中没毕业,就推荐去读了大学,二的在县里做长期合同工,三的招干到了地区-后来我才晓得,地区招干的那个指标,县人武部原想要公社照顾我这个复员军人的,也被他不声不响地弄了去……”
提起这些事,大家都愤愤不平,纷纷说:“对对,把马家这一户除掉,开始摸!”
就在这时,马树德踏门而入。
“到全了吗?”还是当支书时的腔调和派头。
他的突然出现,使大家一愣。
“朱加高,”马树德问,“你刚才说我什么了?”
朱加高气鼓鼓地说:“我说你不要来凑热闹摸纸团了。”
“我不是四组的村民?”
“你油水捞足了。”
“我捞了什么油水?”
“乌龟吃萤火虫-你自己心里明白!”
“血口喷人,留心我告你。”马树德掏出烟来,狠狠地按着打火机。
一个妇女正巧端着个光P股毛伢往地上放尿,朱加高便用手一指毛伢的胯中说:“不去告的就是那宝贝!”
“好啦好啦,”村民组长调解地,“下面开始摸纸团了。大家说,谁先谁后?”
有人指着会场侧面墙上的本组村民名单说:“就按这表由上往下叫吧。”
“作甚非得由上往下哩?”
于是,一部分人喊“由上往下”,一部分人喊“由下往上”。争执不下,组长便说用举手表决。结果,主张由下往上者,以微弱多数取胜。
纸条已经当众捏成了蚕豆大小的纸团。气氛严重得仿佛关系着人们凶吉祸福的时刻到了。
第一个上去的人叫胡四满。他屏住气,颤颤抖抖地伸出了手。他摸到的是。“唉!”他使劲擂着自己的胸膛。
“没关系,下回再来。”好些人劝慰着,心里却一阵欢喜。前面多摸走一个,后面摸“〇”就多了一分希望。
第二个也没摸中。又是叹息,又是劝慰。
第三个上场的是马树德。他从从容容地走到八仙桌前,慢慢儿将烟头在桌边摁灭,丢掉,然后随手从纸团堆中捏起一个。
“是×!是×!”许多人毫不掩饰地欢呼。
马树德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摇头说:“我这手,从来捡不着便宜。”
“你哪里捡得着便宜呢,你捡的都是不便宜的。”朱加高揶揄他。
第四、五、六、七个都没摸上。第八个是朱加高,他摸的也是。朱加高瞥见马树德在幸灾乐祸地朝他笑,便说:“有什么好笑的,摸不中我也服气!”
喊到第十五个的时候,一个叫洪运昌的上前。他不摸纸团,却双手合十,前后左右地向在场的人作了揖,然后求情说:“各位晓得,我有四个崽,都是强劳力。分的六亩责任田,还不够两个崽种-酒厂这差事,各位就放让吧,我给大家磕头作揖哩!”
早就跃跃欲试的吊吊马上反对:“作了揖就让你,世上有这等好事哟?我作一千个揖、一万个揖都行!”
洪运昌没法,摸上一个退下了。
组长又往后喊道:“胡大奶奶!胡大奶奶来了吗?”
“来啦-”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应声跑到了八仙桌前。
好多人都笑了。“珍珍,你就当奶奶啦?”
“我奶奶害夜盲病,她要我来摸。”
才十二岁的珍珍激动得满脸通红。她用手拍拍胸膛稳住情绪,然后像在学校玩跳子棋一般跷着指头捏起一个纸团儿。纸团还没全打开,她就兴奋得大喊大叫:“摸中啦,我摸中啦!”
在场的人几乎全傻了眼。组长接过纸团一看,上面的的确确就是他画的“〇”。
“我摸中啦!我摸中啦?”珍珍闪耀着泪花的眼睛望着组长。
“你摸中了。”组长承认。
“我回家告诉奶奶去!”
珍珍走了,沸沸扬扬的会场,气氛一下降到了结冰点。责任制后,他们很少聚在一起开会。连续两晚的充满着希望的会议,现在该散会了。但除马树德跟在珍珍后面离开了会场外,大家又都舍不得走似的,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又谁都没有说话,或勾头抽烟,或眯眼搔痒,或一口一口地往地下吐着口水。还是吊吊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摸都没摸一下呢!”
“你摸嘛,还有的是×!”有人笑他。
“他奶奶的,我去村上不是白劳神啦?”
村路上,深夜的秋风,送过来马树德那浑厚嗓门的两句唱腔:
恼师傅常将那紧箍咒念,
回老家孙大圣自在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