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党组发出文件,决定了新港分局新的领导班子。局长既不是岳果成,也不是苗志高,而是从另一个分局调来的与苗志高同龄的干部。这位新局长原来的职务也是副局长,这次是提拔任用。
有传言说,局长本来已经内定的是岳果成。因为岳果成家里有了重病人,组织上不得不考虑他的负担,只好照顾他,不让他当局长了,而让他当了调研员。调研员虽不属领导职务,可级别却与局长不分高低。调研员还有个优越性,就是可上“自由班”,说穿了就是可以不上班。
对于上级领导的周到的考虑,无微不至的关怀,岳果成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苗志高位置没变,还是当他的副局长。
是的,人不能以一时论成败。但苗志高想着新局长的年纪还比他小三个月,不由得黯然神伤。
但他也无话可说。
新局长到任后,科室的设置,科室干部的安排,都很快定下来了。米勉仍是正科级,不过没让他当市场管理科科长了,经过局长办公会议讨论,决定由他去当稽查队的队长。新局长在告诉米勉这个决定的时候,称赞他有智有谋,很有侦破才能,是当稽查队长的最合适的人选。米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去当这个队长。他知道这八成是苗志高的主意,所以心里直骂苗志高八辈子的娘!但也只好在心里骂骂而已,因为苗志高还是副局长,何况这事又是经过局领导集体研究决定的哩。
米勉本想来个消极对抗:请婚假。就是带上两盒神鞭丸,与那个做保险的川姑娘到外地旅行结婚去。后来他又一想,觉得还是不妥。如果真与川姑娘登记结婚了,以后他怎么方便再去和别的靓女“恋爱”?
优秀教师宋玉洁在医院住了将近三个月,终于还是用担架抬着,用救护车送回到了新港南路富盛花园他们的家里。
经过医务人员尽心尽力的抢救,她命是保住了,可全身瘫痪,神志不清,意识严重障碍,而且失语。
中风(又称“脑卒中”),真是现代社会人类的一大杀手。在它面前,再杰出再优秀的人才也不堪一击!
在医院抢救阶段,宋玉洁靠输氧输液维系着生命。在医院的后阶段和回到家里后,全靠他人用奶瓶或汤匙给她喂着进食。
大小便是失禁的。隔不了多久,必须给她抹洗和更换床单。
医师还交待,千万别让瘫痪病人老躺着不动,每两小时就得挪动挪动病人的身躯,一是有利血液流动,二是避免生褥疮。一生褥疮,那将目不忍睹。
宋玉洁德高望重,她教过的学生在本市工作的又多,得知她病了,来看望她的同事和学生络绎不绝。见了她的模样,无不泪如泉涌。
人们见碧晓波在宋玉洁床前给她喂水喂药,抹屎抹尿,开始都以为是护士或请来的小保姆。细看之后,觉得护士哪会如此体贴周到,任劳任怨?而保姆又不可能有这种高雅的气质,惊人的美貌!一打听,才知是宋玉洁不久前认下的干女儿,并且是一位在校的大学生。于是,人们在替宋玉洁痛感不幸中有了一丝欣慰-宋老师毕竟有一个这么好的干女儿护理她。
来看望宋玉洁的人中,有一位就是碧晓波所在学校中文系二年级的年级组长陈老师。陈老师原来也是宋玉洁的学生。碧晓波的学籍自然不存在问题了。
但碧晓波决定暂时放弃学业,因为干妈-宋老师需要她照护。她要等干妈的病完全好了再去上学。
宋玉洁基本上整日处在昏睡状态中,但在碧晓波替她挪动身子或换床单时,她会睁开眼睛,嘴唇还抖动着,似乎在朝着碧晓波笑。这似有若无的笑,让碧晓波感到深深的愧疚,她心如刀割,每回都禁不住要流下泪来。
宋玉洁的病,对岳果成的打击是巨大的,灾难性的。他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爱沉默了,并且抽起烟来。而只要他一在宋玉洁的房里抽烟,碧晓波准会说:
“干爸,你!”
岳果成马上会乖乖地把烟熄灭,或者跑到外面去。
他常常独自坐在自己房里,久久地发呆。在忏悔中,回忆着将近三十年来宋玉洁对他的情义,对他的宽容,他痛心疾首,懊悔不已。
在这次打击之下,岳果成欣然接受了组织上让他当调研员的安排。
不用说,岳果成还是深深地爱着碧晓波的。他不敢想,假使没有碧晓波,宋玉洁怎么办,他的日子又怎么过?
但是这种爱已经与宋玉洁生病前的时候完全不同。他和碧晓波两人都把他们的关系定格在真正的干爸干女的框架里。
而且,他们两人都在极力忘记着过去。尽管不久前的那些日子,是快乐,是幸福,甚至是勾魂摄魄的。
不错,人有时候是应该把曾经有过的快乐和幸福忘记的,而且忘记得越彻底越好!
岳果成还有一盒神鞭丸。整整一盒,十粒。如果退给神农堂药店去,能要回来三百多元,可他没想过去退。他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处置它。
这天早晨,岳果成准备去市场买菜,刚走到离家不远的马路上,又匆匆地跑了回来。他取出那盒神鞭丸,打开包装的纸盒,握着十粒药丸又往外跑。来到马路上,见两只野狗仍在围着马路边的一只垃圾桶觅食,便轻轻地走近前去,手一扬,将神鞭丸悉数撒在垃圾桶前。
两只野狗嗅了嗅,马上抢着吃起来。
望着野狗争食神鞭丸的模样,岳果成自嘲地一笑。
2004年,初冬,初稿于珠海
2011年,深秋,修改于湘潭
福大接亲
天挨黑时分,福大收工回到屋里,正蹲在地上剁猪菜,不想有人突然走进门来,问他道:
“妹子呢?”
他扭头一瞅,不由一愣怔:
“啊啊,秦、秦主任,是您-”秦光轩当大队革委会主任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可福大不但仍然称他为“主任”,仍然像过去那样尊重他,信服他,听他的话,而且也仍然像见了所有在职的干部一样,说话就带点结巴。当下,他撂下菜刀,连忙进灶屋去给秦主任泡茶。到得灶台前面才想起,因为跃香去外婆家了,今日根本没烧开水。
“嗐,嗐,”他又摇头,又摊手,感到无地自容,“嗐,嗐……”
秦光轩淡淡一笑,向他递过来一支香烟。
“要、要不得,要……”
“我和你,见什么外?”秦光轩不悦地。
福大只得把烟接下。秦光轩“咔嚓”揿燃打火机,让他吸着。
“妹子呢?”他又问。
“到-到她外、外婆家去了。”
“做甚哩?”
“外婆病了,搭信要她去、去的。”
“你呀,”秦光轩往地下吐了口浓痰,“你还蒙在鼓里。”
福大瞪圆了眼,惶惶惑惑地望着他。
“月桂回来了。”秦光轩弹弹烟灰,说。
“嘿嘿,死、死了好、好多年了,”福大舒了口气,求饶地,“您莫、莫逗我。”
“谁逗你来?前天有人去县城收粪,亲眼看见他们五个下的火车。”
“五个?”
“月桂,她那个男的,他们养的三个伢子。”
福大又瞄了秦光轩一眼,见他全不像逗他的模样,不由得心里呯呯跳,血往脸上涌,霎时间透出了一身大汗。虽然烟头上的火早灭了,可他粗硬的手指头,仍然钳着烟,不时抖抖索索送到唇边,嘘嘘地吸着,吸着,直到口水完全把烟纸濡湿了,烟沫撒下来,他才把烟丢下。
秦光轩说:
“月桂和你,不是正正式式的结发夫妻吗?你不晓得去丈母娘家里把她接回来?你光棍不是光棍,可比光棍还可怜-这号日子,你还没混足?”
月桂回到了娘家的消息,无异于九级风暴,搅得福大心里像翻了江倒了海一般。他倒在床上,一夜不曾合过眼皮。没挨到天亮,他便爬起床来,就着黎明前模模糊糊的星光,在菜园里摘了一大篮子鲜嫩鲜嫩的丝瓜-月桂出走以后的这些年,他没少去过丈母娘家,每回去,也从不会忘记捎带上时新的瓜果、蔬菜。然后,他洗了脸,换上了往常只在年节才穿的蓝咔叽衣,出了家门,兴冲冲、劲甩甩地往村外走去。
日头还没上山,东边小半个天空却已被它烧得斑斑烂烂,绚丽多彩。田垅一片青,山上一片绿。路旁竹林里,赶早的鸟雀“吱儿喳,吱儿喳”地叫得挺欢。
福大土生土长几十年,今日才发现他们山冲的景致像画的一般好看,空气呢,就像喷了蜜,又香又甜。
作业组的人在田里踩早稻,远远望见福大在路上走着,便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他们的表情,有惋惜,有怜悯,也有好奇。可福大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顾自赶路。他像喝了几碗老甜酒,心里透透甜。他想到了他结婚前,由母亲领着去相亲的情景。记得那天他也是穿着蓝布衣,也是赶这样的早,心里又欢喜又不好意思。一路上,母亲不断教他放大方点,别缩头缩脑的,叫女方瞧不起。可一到月桂家,他就像得了勾脖子病,怎么也抬不起头来了。眼睛不管用,耳朵却飞灵。他听得清清楚楚,厢房里唧唧喳喳的,月桂娘在要女儿出来给他们母子端茶-其实就是要她把自己的模样儿让他们瞅瞅。月桂经不住娘的鼓励加威胁,只好用茶盘端着两杯茶出来。福大听得脚步声响到了他跟前,满脸涨得血红,头埋得更低了。只听母亲说:“哎,太客气了!福大,快接着-月桂端茶给你呢。”福大一抬头,恰好遇着月桂羞涩的目光。他就像看到了夜空上两颗亮闪闪的星,又深远,又明净。两人的目光接触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可福大只觉脑子发晕,身子发酥,竟像醉了一般。
福大走着,好像又看到了那两只含羞的眼睛,它们仍像夜空上的星星一样亮闪闪的,又深远,又明净。那回相亲,其实连月桂是胖是瘦,是圆脸是长脸,他都没看清楚。福大觉得挺有味的是,他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他究竟接了月桂那杯茶没有。
那年月,虽说解放有七、八年了,可乡下老辈子还迷信,双方父母都偷偷地请瞎子算了八字。结果是:合得。福大母亲爱月桂贤惠,月桂娘喜欢福大忠厚。不久,这门亲事对成了。结婚后,小夫妻恩恩爱爱,连半句口角都没发生过。村子里,婆媳关系好的不多,可福大母亲疼爱媳妇,就像待亲女儿一样,月桂对婆婆,也像待亲娘那般孝敬。第二年,月桂生了个女孩,取名跃香。
可是,他们这种心满意足、和和睦睦的生活,只持续到跃香两岁,也就是农村大办公共食堂的时候。
那是一个飘着雪花的初冬的晚上。福大出晚工挖田回到家里。无休无止的日夜苦战,已经把他累得筋疲力竭。他又饿又冷。想吃,一天六两大米的定量已经吃了,想洗洗热水脚,家里的锅灶早拆了。月桂是炊事员,这会还在食堂忙着社员第二天的早饭。福大疲劳已极,爬到床上,倒头便睡。隔壁房里,不断传来母亲微弱的呻吟声,他明白,母亲也是饿的。
半夜过后,村子里突然响起了尖厉的令人心惊胆战的锣声、口哨声。福大惊醒过来,正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家的门被擂响了。
“福大,起来!起来!快,快!”秦光轩吼喊着。
福大哪敢怠慢?他连忙跳下地,拉开了大门:
“什、什么事,大、大、大队长?”-秦光轩当时是大队长。
秦光轩威严地:
“开批斗会去!有人破坏公共食堂。”
“哪、哪一个?”
“到那里就明白。”秦光轩停停,又以十分严肃的口吻说:“福大,你家不是三代贫农吗?”
“三三……三代贫农。”
“你要站稳立场!”
“站站……站稳立场。”
食堂屋檐下面吊着一盏汽灯,咝咝地发出刺眼的白光。前面坪里已集合了上百的男女社员,他们缩着脖颈,瑟瑟缩缩地站立在凛冽的北风和纷飞的雪花里,噤若寒蝉。气氛紧张得叫人不敢透气。
福大走着,走着。突然,他的两只脚就像生了根,僵住了,眼球瞪得几乎从眼眶里爆了出来。汽灯下,台阶上,那不是他的妻子月桂吗?她垂着头站在那儿,一手端着一钵饭,胸前挂着一只翻转的锅盖,锅盖上用粉笔写着“破坏公共食堂的盗窃犯”。福大还看得分明,月桂的肩膀在微微耸动,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秦光轩在后面用手电筒一戳福大的腰:
“发什么呆?刚才讲得好好的!”
福大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一个箭步冲上台阶,朝月桂啪啪几耳光,嘴唇哆哆嗦嗦地吼骂着:
“狗养的!老子打死你,老子……”
月桂身子几晃荡,手里的饭钵摔破在地,白花花的饭粒撒得四处都是。殷红的鲜血从她的两只嘴角涌了出来。可是,她没让自己倒下。她瞟了福大一眼,反而不再流泪了,只是咬紧嘴唇站着,任丈夫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任鲜血不住地冒出嘴角……
第二天早晨,福大和他母亲醒来,发现他们的床头都放着一小碗在水中洗过的饭粒。而月桂,从此没再回来。后来只偶然听人说起,她跑到了江西,过不下去,投水了。
人跑了,人死了,福大说不清是后悔还是恼恨,只是骂:“狗养的……”不久,母亲也死了。福大白天像牛似的在田间默默地做着功夫,回到家里,还得屎一把尿一把地带着才两岁的女儿跃香。他做这些显得又笨又拙,比挑一百五十斤的重担还费力。可他毫无怨言,仿佛这些都是理当自己干的-他似乎完全把月桂忘了。
哪里料得到,月桂原来没有死!相隔二十年,竟又回到了娘家!假若是旁人报的消息,福大是绝不会相信的。可这是秦主任亲自告诉他的呀!秦主任是他心目中的权威,秦主任的话就是权威的话,不会错!秦主任对他这样说:“月桂和你,不是正正式式的结发夫妻吗……”
“对哩,我还有乡政府开的结婚证呢。”福大走着想着,竟至有些洋洋自得起来,“我和月桂还拜过堂,拜过祖先,拜过天地……”
死水也有被春风吹动的时候,福大想起了他和月桂新婚的晚上。那天夜里,村上的青年伢妹子闹洞房一直闹到半夜。福大只盼着他们快点散去。可等他们一走,房里只剩下他和月桂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又紧张得呯呯跳。他想看月桂,可又不敢抬头,他想和月桂搭话,可又不敢启齿。他就那样勾着脑壳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条红漆板凳上。福大记得,门闩后来还是月桂去插上的。当月桂插上门闩,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闻到了从她身上发出的花露水的香味。这香味使他神魂颠倒。他终于壮起胆子,朝月桂抬起了头。虽然原来相过亲,白天拜过堂,可他一直没正眼打量过月桂。月桂穿着很合身的红底黑格衣,红扑扑的脸孔,端端正正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口。福大做梦都想不到她有这样好看!勾着头坐在红漆床边上的月桂凭感觉知道福大在呆呆地瞅她,便故意往一旁侧过脸去。这一侧脸,使福大看清了她左额上那块开荒时被石子砸伤的浅浅的疤痕。“啊,你怎么有一块疤?”他不由得冲口说道。月桂愣了一下,两只星子般的眼睛朝他一瞪,假装生气地歪了歪嘴。福大是个粗人,可这会他也看出了月桂的表情是在说:“你才看见我这块疤?你嫌它不是?”他忙声明道:“我喜欢这块疤哩。”月桂微微抿嘴一笑。不一会,他们吹熄了灯,先后脱下衣服上床了,但两人离得远远的,都一声不响地,好像睡着了一般。突然,床底下一声脆响,吓得月桂一个转身抱住了福大。“爆竹-他们丢进来的!看我去揪住他们。”福大说着,就要下床出房去抓“听壁脚”的,可月桂将他搂抱得更紧了……
“嘿嘿,他们闹得真没名堂!”福大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竟自言自语起来。
他就这样如醉如痴地走着,想着,两脚像驾了风,轻飘飘的,十点钟光景,便走完了四十多里路程。但是,当那株熟悉的老桑树一出现在眼前,他的两只脚就像突然生了根,僵住了。一时间,秦光轩的话在他身上第一次失去了权威的作用,他感到了惶恐、不安,在心里问自己:“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哩?是来接月桂的?她会跟我回去吗?我打得她那样狠……”他的眼光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只要月桂不记仇,他情愿亲手交给她一把刀,让她砍掉他的手。但是,他断定月桂是不会饶恕他的,她也不会接他的刀。福大还想起了秦光轩告诉他的,月桂那个男的也来看丈母娘了,等会见了面怎么好意思?他后悔今日真不该上岳母家来,甚至想马上打转了。
就在这当儿,月桂娘从窗子后面看到了他。她出了门,唤道:
“福大!”
“娘,我给你送丝瓜来了。”福大红着脸,跨进了丈母娘家的门槛。
月桂娘没答话。福大悄悄地望了望她,发现她眼睛发红,发泡,明显地像哭过的样子。他慌了,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样说道:
“我是来喊跃香的哩,家里的猪,要喂。”
月桂娘明白他是假话,摇摇头,忧伤地说:
“我晓得,你是来接月桂的,可她走了,都走了!跃香送他们去了车站。”
……
在丈母娘家里吃了一餐午饭,福大便独自动身往回走。他虽然不像来时那般兴冲冲、如醉如痴,可也绝不悲怆,相反,还有如释重负之感。村口上,人们仍在踩早稻,远远望见福大归来,便又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他们的表情,有惋惜,有怜悯,也有好奇。可福大全然没有注意这些,他心里在回味着丈母娘的话。丈母娘告诉他,月桂在江西投水是真的,不过她没有死,被当地一个青年农民救了,并且收留了她,后来他们就结婚了,生了三个小孩,都是伢子。他们生活也苦,也是到去年才准许私人养猪。这回是卖了一头大肥猪,一家大小才有盘缠来看月桂娘的哩……
福大跨进自家的大门,猛可里大吃一惊。堂屋中间,有个人蹲在地上剁猪菜。不就是月桂吗?红扑扑的脸孔,端端正正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口,穿着很合身的红底黑格衣……
女儿跃香简直被他这死死盯着自己的模样吓坏了,慌忙站起身,呼喊:
“爹!爹!”
幻觉消失了,但福大的眼睛仍然盯着跃香身上的红底黑格衣-哪怕是烧成灰哩,他也认得,这是月桂结婚时穿的!
跃香恍然醒悟,她说:
“这是娘临走时从身上脱下来留给我的,她回家里来过。”
“什么?你讲?”福大忙问。
“娘回家里来过。是去搭火车时,特意绕路来的。她要我领路去拜了娭毑的坟。”跃香说着,从屋里取出来一双青布鞋,“这是她给你做的!”
福大一把将鞋夺在手里,咧开嘴笑了。
福大接亲的经过,包括细枝末节,很快便在村子里传开了。不少人背后议论:“福大太老实了。要是我,起码得去抱个伢子回来-月桂在那里生了三个呀!”最爱打抱不平的是秦光轩,他又亲自上福大家来了。
“你不晓得去起诉吗?”他对福大说。
“起-什么数?”
“到法院去告他们!如今强调法制。”
福大明白秦光轩的意思了。可这回,他却破例地对这位权威的话摇头了,而且也不结巴了,他说:
“他们是卖了一头猪作盘缠,才回月桂家来的哩。”
“你管他们卖不卖猪?他们一个是强夺人妻,一个是重婚罪……”
“月桂还给我做了鞋呢!”福大说,并且像要秦光轩分享他的幸福似的,起身走进里屋,从柜子里把那双青布鞋拿了出来,“秦主任,你看!”
秦光轩不屑一顾,骂了声“死鸟”,摇摇头走了。福大也不送他。他双手捧着月桂给他做的鞋,说不出心里有多甜。
§§第二章 灯光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