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鱼得水

第十七节

　　岳果成在办公室接到市局李子仁副局长的电话，约他这天上午十点钟去市局汇报工作。他看时间还早，便翻开工作笔记本，考虑着要向市局汇报的内容。正好哩，即使没有李副局长的电话，他也要去找市局领导汇报的！

　　李副局长代表市局党组在大会上说的“年满五十五岁的处级干部一般不再提拔使用”这一条“意见”，自然使本来已经觉得很憋气的岳果成又增加了一种危机感。但是，让他感到更不舒服的是机关里干部们对他态度的变化。

　　他知道大家背后在议论他，他也猜得出他们议论的内容。口头上，虽然他们还是“局长、局长”的，可话语中已流露出一种不屑，有一种看你“冬天的蚱蜢还能蹦多高”的意味。特别是米勉，岳果成明显地看出，他现在是有意无意地在回避着自己。

　　所有这些，都与几个月前宣布由他岳果成代理局长时形成鲜明的对照。

　　“我还没下位呢，就是这样了！”岳果成心里愤然地想，“我要是真下台了，不晓得对我会是什么态度。”

　　岳果成自然不愿意就这样败下阵来。相反，倒激起了他要“搏”一下的劲头。按照市局党组的要求，各分局的机构改革要在三个月内完成。“再过三个月，我也还没满五十五哩！”岳果成心里想，“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就不信组织上就这样要我下台。即使真要我下台，只要新的局长一天没来，我就要掌好一天权，用好一天权！”因此，这些日子，岳果成尽力压抑着自己愤懑的情绪，照常地抓工作，照常地行使权力……

　　前天下午，他去苗志高办公室，想按照市局的要求，和苗志高商量、研究分局精简科室的方案。他敲过门后，苗志高好一会才把门打开，原来是米勉在里面。

　　苗志高和米勉谈得正投机，岳果成突然而至，他们未免有些尴尬，但米勉很快便镇定下来，大声说：

　　“哗，局长来啦！领导找领导-我不走也得走了。”

　　“米科长，”岳果成叫住要走的米勉，“这一向是不是很忙呢？我都很少见到你了。”

　　“我们事再多，也比不上你局长忙呀！”米勉一只脚已踏出门外，却又回过头来说道，“局长，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了，那份材料我已经报上去了。”

　　岳果成愣了一下：“是吗？那好，我说过那材料写得不错，是该上报的-你们的功绩嘛！”

　　“也就是局里的功绩。”苗志高插嘴。

　　“那是当然。”岳果成说。

　　“苗局长，”米勉得意地向苗志高送去一个女人般的媚眼，“你们两位局长谈，我走啦。”

　　米勉对岳果成态度的大转弯，尤其是当着苗志高对他表现出如此的傲慢和冷漠，使岳果成感到像吞下了一只绿头苍蝇般难以忍受，但又无可奈何。“我还把他当成知己呢，真是瞎了眼！”岳果成在心里骂着自己。

　　岳果成不由得想到了他和碧晓波的事。他包养着碧晓波，米勉可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是他想，米勉对我态度的变化，无非是他认为我当不成局长了，所以趋炎附势地去巴结苗志高。好在我还没得罪米勉，他总不至于把我和碧晓波的事捅出去吧-捅出去对他又无任何好处。

　　这是岳果成侥幸的想法。但很快，他这想法便让事实证明是错了。

　　十点钟，岳果成准时赶到了市工商局。市局局长胡一欣、副局长李子仁已经在局长室等着他。分局原来虽然归区政府领导，但业务上还是由市局指导的，所以三个人早就认识，而且彼此还有一定的了解。现在变成了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作为领导者的胡一欣和李子仁倒显得分外客气起来，他们一见岳果成，便忙着让座、倒茶。

　　“岳局长，吸烟吗？我有好烟！”胡一欣问。他自己不吸烟，可他的抽屉里确实有很高档的烟。

　　岳果成摆摆手：“我是年过五十不知烟滋味。”

　　李子仁说：“岳局长身体保养得真好，怎么看都不像是过了五十岁的人。”

　　“李局长你给我说好听的！”岳果成说着，不由得带上了一些情绪，“我们机关里有人可嫌我老了。”

　　胡一欣与李子仁对视了一下，然后打趣地说：

　　“都说人到五十五，才是出山虎哩，怎么就会嫌你老？”

　　“李局长那天在会上一传达市局党组关于机构改革的意见，有人就等着我下台呢。”

　　“那好吧，”胡一欣说，“我们今天约你来，就是想听你谈谈分局的情况。我们不划框框，你也莫来一二三四五-只管敞开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不好？”

　　“好！”

　　于是，岳果成滔滔不绝地一气谈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从分局各方面的工作情况，谈到分局干部的思想动态，又从干部的思想动态，谈到自己是如何在困境中坚持开展工作的。他说，秦威局长死后他就顶着“代理”的帽子干了三个多月了。顶着“代理”帽子干局长的工作，其“不方便”之处，是没顶帽子的局长很难感受得到的。真是当的官不大，负的责任不小。他说，有些干部别看他平日对你哼哼哈哈，唯唯诺诺，一旦他觉得你会下台了，不会是他的领导了，他马上就对你冷眼相看了。

　　“个中滋味，这回我算是有了深刻的体会！”岳果成话语中有一种凝重的沧桑感和委屈感。

　　停了会，他又接着说：

　　“可不管怎么样，我是党多年培养出来的干部，组织上信任我才让我在那儿负责，所以不管别人如何议论，也不管有什么困难，我也得好好干，直到-”他望了望胡一欣，“直到组织上认为我真不行了为止。”

　　在岳果成作汇报的整个过程中，胡一欣一面在笔记本上记着，一面不时点一点头；李子仁曾起身给岳果成添过一回水。但两人都没插话。见岳果成不再作声，知道他已经说完了，胡一欣才把笔搁下，抬起头来朝岳果成笑了笑。

　　“岳局长，”胡一欣说道，“都说姜是老的辣呢，这话一点不假。我们晓得，新港分局的工作一直搞得不错。秦威局长去世后由岳局长主持工作，也搞得有声有色。特别是宣布分局归口由市局管理和进行机构改革后，尽管干部的思想产生了一些波动，岳局长的工作还是抓得很紧、很好。这实际上是对市局的有力支持，我作为市局的一把手，很感谢岳局长！”

　　“都是我应该做的。”岳果成说。

　　“关于新港分局现任领导班子的情况，郭明海副区长代表区委、区政府已经很详细地向我们做了介绍。请岳局长放心，市局党组会充分重视区上的意见的。李局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子仁摇头表示没什么要说，可又从他的公文包中拿出一份材料来问：

　　“岳局长，这材料是你们局里的米科长前天上午送来的，你看过吗？”

　　岳果成明白就是那份《用智谋，一举端掉非法传销黑窝点》，他说：

　　“我看过。米勉说材料是他自己写的，我要他斟酌斟酌，把一些太突出个人作用的话稍微改一改再向上报，免得别人反而对他有看法。也不知他改没改。”

　　李子仁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仍把材料放进了他的公文包。

　　“那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了。”胡一欣说，并且看了看表，“哟，都十二点了，岳局长，是不是在这里随便吃点？我们这里有机关食堂。”

　　“不不不，”岳果成谢绝，“又没多远。”

　　胡一欣的办公室是在二楼，他坚持着要送岳果成走下楼去。走在楼道上，见前后无人，胡一欣忽然问：

　　“岳局长，你没养小蜜吧？”

　　岳果成吃了一惊：“什么？胡局长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没养小蜜吧！”

　　“没有没有！我哪能呢？”岳果成矢口否认，可脸发热了。好在是五十多岁的老脸孔，别人很难看出颜色上的变化。“胡局长，是不是有人说我什么了？”

　　胡一欣不回答是不是有人说他什么了，只是说：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这工夫，两人刚好到了一楼，胡一欣伸出手来，说：

　　“岳局长，恕不远送，再见！”

　　离开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岳果成来到了大街上。他没有打电话叫分局的司机来接他，也没马上打的。他想步行一段，以平抑自己不宁的心绪。

　　本来，他觉得今天向市局领导作的汇报是很成功的。这不只是他把近些日子累积在心中的抑郁和委曲，借汇报工作之机在上级面前得到了宣泄，更重要的是他从胡一欣的讲话中，若明若暗地得到了某种他所期盼的许诺。没想到胡一欣送他下楼时，会突然对他发问：“你没养小蜜吧？”

　　这像当头一棒，这一棒差点将他打懵了，他本能地予以矢口否认。但事情远不像矢口否认这么简单。他是养了小蜜，而且现在还在那儿养着。

　　胡一欣别的都不问，为什么单单问他这个？肯定是有人举报了他！谁举报了他？肯定是米勉！除了米勉，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和碧晓波的事。没想到米勉这家伙有这样坏！是十足的叛徒，特务，是小人！

　　岳果成深知“你没养小蜜吧？”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它关系到他在仕途上的升降浮沉，具体来讲，就是将直接影响这次让不让他当分局局长的问题。

　　岳果成听得出来，他对这件事的矢口否认胡一欣是高兴的。显然，胡一欣希望别人告他养小蜜的事不是真的，万一过去养过，只要现在没养了也好。如果现在还养着，到时查出来“确有此事”就麻烦了。

　　胡一欣用心良苦，岳果成心里感激。可现在必须应对的是，如何解决他事实上正养着小蜜的问题。

　　岳果成沿街走着，心乱如麻。宽敞的马路上，各种汽车一辆咬着一辆向前匆匆驶去。尽管马路两边的楼房一幢高过一幢，也无法遮挡当顶的秋阳，岳果成被晒得汗流浃背。但他没有在意，他焦虑地思考着该怎么办。

　　岳果成想，米勉既然已经背信弃义地向组织告发他养了小蜜，就完全有可能领着人到丽景山庄玫瑰楼去找碧晓波认证。真是那样可就糟了，米勉肯定会说破获非法传销组织那天找不到他，他就是因包二奶而玩忽职守。在“铁证”面前，他岳果成也只能哑口无言。想到此处，岳果成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可也真是急中生智吧，他忽然站住脚，在心里对自己说：“怎么不让晓波换个住的地方呢？换一个人不知、鬼不晓的地方，让米勉这小子领着人去玫瑰楼扑空好了！那将证明我是清清白白，胡一欣也会对我放心使用了……”

　　问题迎刃而解，岳果成如释重负。他看了看表，马上拦车坐进了一辆的士。

　　司机问：“请问去哪里？”

　　“你等等，让我打个电话。”岳果成说着，打开他到市局前就关闭了的手机。他得与碧晓波先联系，看她现在是在学校上课还是在住处。

　　不想他刚一拨通碧晓波的号码，就听到碧晓波声带哭腔焦灼万分地喊：

　　“岳叔，岳叔，你快来、快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