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平常的周末。可对岳果成来说,却有点不平常了。下班后,他不想马上回家,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随意翻着报纸。办公室主任问他:“岳局长,等会要不要车送你?”
“不用不用,”他说,“你们走吧,别管我。”
岳果成清楚,每到周末和双休日,干部职工们走亲访友呀,打牌钓鱼呀,与恋人或情人幽会呀,都有自己的安排。所以若无特殊情况,他一般不占用属于干部职工们自己的时间。而在干部职工们所进行的种种活动中,有些是有悖于党风政纪的。这一点,他也和其他单位的领导者一样,心中有数。有数是有数,却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迷糊。除非部下的行为已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甚或被公安纪检部门抓了个正着,单位领导人才不得不出面进行-或者配合进行处理。否则,只有“笨蛋”才傻乎乎地去管部下“八小时外”的事情呢!
岳果成翻动着报纸,却连标题都没能看下去。今天是与碧晓波约定的三天期限的最后的日子,可到现在碧晓波还没来电话。这两天,他不只一次悄悄地对米勉表示过他的怀疑:她会答应吗?米勉拍着胸脯说:“局长你放心吧,肯定她会答应的。”“她怎么还不来电话呢?”“她越犹豫不决,她考虑的时间越长,说明她的‘含金量’越高,是真正的未被开垦的处女地嘛!”岳果成笑了:“小米,你真会说!”“可不管她含金量多高,也过不了你局长这一关!”米勉说笑着宽慰岳果成。说是这么说,不接到碧晓波的电话,心里总是没有底。现在,随着时间愈来愈接近三天的极限,岳果成心里的空落感也愈来愈明显了。
下班的时候,岳果成本来很想留下米勉与他聊聊天,可他知道米勉这些日子也在谈朋友,他不能因为自己谈朋友而去妨碍别人谈朋友,所以他最终没有要米勉留下。米勉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但谈过的朋友数以十计。据说米勉谈过的这数以十计的朋友中,个个都长得不错,而且都有文化。只是不知何故,米勉和他的这些众多的女朋友相好的时间都不很长,一般三五个月就会互相嬉笑着喊“拜拜”,“拜拜”之后,他们并不断绝往来,偶然还互相帮忙做点什么,只是绝不再同室共枕了。听说米勉最近正在谈的是一个四川来这里“做保险”的女孩,他们已在热恋之中,半个月前那女孩就和米勉住在一起了。
岳果成看看表,已经六点半了。他将报纸放回报架,进洗手间尿了,便走出了机关办公大楼。
他有点怅然若失。
他在一家快餐馆要了一份快餐,索然无味地填充着肚皮。
走出快餐馆,已是满街灯火。
这座南国新兴的海滨城市,周末的夜晚是很迷人的。千姿百态的霓虹灯在各商家门口和场馆上方永不停歇地跳动闪烁,如同百花斗妍;竖悬在购物广场和公园入口处的彩灯就像永不熄灭的烟花焰火,夺人眼目。就是这五彩缤纷的灯光,使城市一下变得比白天还丰富生动了许多。不经意间,街道上人多了,车也多了。人们借了这五彩缤纷的灯光,都红光满面的,平添了许多喜气。这里富有的人不少,他们又经过了一个星期的拼搏,现在得放松放松了。他们便邀上知己好友,去酒店碰杯,去卡拉OK唱歌,去桑拿按摩。即使是打工仔,卖了一个星期的力,他们也得享受享受,便也约上几个同乡好友走进大排档,要一盆猪红,一碟臭干,几瓶啤酒,吆五喊六地猜起拳来。于是,不论是灯火通明的大酒店,还是油烟滚滚的大排档,以及卡拉OK厅,桑拿按摩室,都十分的火暴,到了翌日凌晨三四点,碰杯声、猜拳声、歌唱声仍不绝于耳。
为了消解自己的失意和孤独,岳果成不想就回家去。他挥手拦下一辆的士,要司机开往沿海路。
沿海路傍着延绵十多公里长的海岸线,海岸线与马路之间是一块连接着一块的草坪,草坪青草厚密如毯。草坪中有金山棕,有美人蕉及各种花卉。每到夏天的夜晚,那里便成了人们的好去处。
岳果成在沿海中路下了的士,穿过草坪来到了海边。海水已经退潮,一钩半月高悬在海的上空。海风阵阵,把月色和海水搅拌成了宽广无边的水银的世界。岳果成两手搭在海边花岗岩砌成的栏杆上,任凉爽的海风吹拂着。他仰望一会月亮,又久久地眺望着海面。这些年来,他一方面忙于公务,一方面时常被职务的升迁问题所困扰,几乎从没想到过要到这样的地方来逍遥自在。
“还是无官一身轻,还是平民百姓自在!”岳果成心中感叹,同时举目四顾。
来这儿乘凉和观看海景的人真多。在这些人中,有不少成双成对的恋人。岳果成发现就在他左侧的不远处,有一对恋人正在无所顾忌地亲热。男的面海坐靠在一条石凳上,女方则两手吊紧他的脖子在他腿上坐着。他们忘乎所以地吻着,发出蛇叫般的声响。
岳果成正想走开,有个人影儿像蝴蝶般无声无息地突然来到了他的身边。
“先生,你去哪儿?”
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没引起岳果成的注意,他迈步向前走着。
“蝴蝶”紧走几步“飞”到了他的右前方,扭过头来又问:“先生去哪?”
岳果成这回听出来是在与他说话,便驻足问:“你说什么?”
“蝴蝶”见搭讪上了,立即向他送过来媚眼和笑靥:“先生到哪儿去?”
岳果成明白站在他跟前的年轻女子无疑是“鸡”了,厉声斥道:“我去哪里,你管得着吗?”
“蝴蝶”受了他的斥喝,撇撇嘴离开了。
岳果成自然早就知道,和全国各地的城市一样,他们这里是有“鸡”的。虽然经过多次严打整治,“鸡”少了,但远未绝迹。因为岳果成平日很少独自上街、逛公园或到海边行走,所以还从未遇到过“鸡”,没想到今晚头一回来海边散心,就让他遇上了。在“鸡”们的行列中,据说大多数是来自各地农村的女青年,此外有城市待业者,有外企单位的职工,还有已经毕业和正在就读的大专学生。想到此处,岳果成心里一动:“刚才这‘鸡’不是大学生吧?”尽管这里照明的路灯很亮,可由于他一时气愤,刚才顾不上仔细打量那“鸡”的模样,现在却产生了想弄清她是不是大学生的好奇心。他不由得停步回头,用目光去搜寻那“鸡”的去向,但那“鸡”已没了踪影。
岳果成的这一停步回头,却被人捕捉在眼里。当他再次举步前行的时候,便有人迅速跟上了他,并且紧挨着他同步而行。
“先生,你找谁呀?”这人问。
岳果成扭头一看,是个脂粉涂抹得浓浓的女人。他知道自己又被“鸡”盯上了,但这“鸡”显然没有半点大专学生气。他立即正色道:“我不找谁!”
“先生一个人好寂寞哟,我陪先生玩吧,包你玩得开开心心……”“鸡”一边说,一边居然用两手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岳果成厌恶地一挥胳膊,将“鸡”甩了个趔趄:“臭东西!我叫110了!”他真的取下手机来拨打。
这“鸡”见他要喊“110”,吓得转身就跑,眨眼间便消失在暗处。
“鸡”是被吓跑了,可岳果成也没有了再在海边散步的心绪。他走到马路边,上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新港南路。”
“好咧!”司机应声回答。
的士还在沿海路上跑着,岳果成的手机震动了-这两天,他一直将他的手机置于振铃状态。他忙打开手机的盖板一瞧,来电是一个很陌生的号码。
“喂喂,请问你是?”他问,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我是,我是……我是小碧。”
“啊啊,小碧小碧!这两天、这两天我都在等你的电话呢。你现在在哪里?”岳果成大喜,几乎乱了方寸。
电话那端,碧晓波回答:“我在泰然旅社。”
“泰然旅社在什么地方?”
“中山路……”
司机插话说:“我知道,在中山路三民街。”
“小碧,是中山路三民街吗?是哇,那好,我就来!你是几号房间?”关了电话,岳果成马上要司机改道:“去泰然旅社!”
“知道。”司机答应着,似乎还笑了笑。
岳果成从司机的无声的笑容里一下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他在心里嘲讽自己:平日里,你在别人面前-不论人少人多,不论下级上级,你都没失过态啊,怎么这个小碧,就把你弄得如此慌慌的呢?
车到泰然旅社门前,岳果成付款让司机开车走了。这旅社档次不高,门口也无保安。岳果成穿过接待室径直上楼,找到了307房间。
他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门开了,碧晓波身穿藕白色短袖衫和浅黄色长裤站在房间里。
他们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僵立着,四目相视,突然间都无言语。
过了好一会,碧晓波才慌慌张张低下头去,但已经羞得满脸通红。
岳果成毕竟老成,他笑了笑,跨进房门,然后打量着房间。
这是没有装饰过的房间,摆了两张床,床边有床头柜;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一台彩色电视机。没安空调,一台吊扇在不快不慢地旋转着。
“你怎么能住这样的房子呢?”岳果成皱了皱眉头说。
“我住了两天了,这里只要六十元一天。”碧晓波回答。
“还住了一个?”
“是的,可她不到后半夜不会回。”
“她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我没问。她每天上午睡死觉,连服务员进来搞卫生都不让。一到晚上化妆打扮好就出去了……”
岳果成马上想到了他在海边碰到的“鸡”。他断定与碧晓波同住在这里的,不是“鸡”就是歌舞厅的三陪小姐了。他还断定,这做“鸡”或做三陪小姐的,是刚来此地不久的内地女子,尚未站稳脚跟。来得久的,对这里熟了,又有了一点积累,就会自己去租房的,不会再住旅馆了。
碧晓波慌乱的心已经平静了许多,她说:“岳局长,喝水吧?走廊里有饮水机,我给你去倒。”
“我不喝水。”岳果成说,“小碧,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走!”
“今晚的住宿费我都交了呢!”碧晓波说。
“别在乎这点钱。”岳果成说,“你没想到,跟你同住的,不是‘鸡’就是三陪小姐吗?”
碧晓波吃了一惊:“不至于吧?”
“你想想,如果不是,她怎么总是昼伏夜出?”
碧晓波一听自己是和做“鸡”或做三陪小姐的住在一起,就像害怕得上传染病似的增添了几分紧张,她不再说什么,立即动手捡拾自己的东西。
半小时后,他们坐的士到了玉宇宾馆。岳果成选择玉宇宾馆,是因为此地已不在新港区属范围内,他一般不会遇到熟人。玉宇是星级宾馆,其条件自然不是泰然旅社所能比的。从旋转门进了大厅后,岳果成要了碧晓波的身份证,让她坐在大厅侧面供旅客小憩的沙发上等着,他自己则往服务台走去。
他们的到来,碧晓波的美丽,吸引了在大厅里的所有旅客的目光。有两个蓝眼睛“老外”还跷着大拇指对碧晓波晃动着,显然是在夸赞她的美丽。宾馆的工作人员则见怪不怪,对碧晓波和岳果成连一眼都不多看。
岳果成很快就办好了入住手续。他朝碧晓波招了招手,碧晓波向他走过去,两人乘电梯上了十六楼。
楼层服务小姐将他们领进所订的房间,开了顶灯和空调,然后说:
“先生小姐有什么吩咐,请呼叫就是!”说罢,走出房间,掩紧了房门。
这是一个相当豪华的单人间。深红色的地毯,淡青洁净的布纹墙,空调、电话、电视等设施应有尽有。宽大的席梦思床头,一边是床头柜,一边是控制柜,只要按一下控制柜上的按钮,就可呼来楼层服务小姐,就可开关电视机和各种灯光,就可控制电视机音响和灯光的强弱。卫生间里,有大浴盆,有坐式便桶,有洗发露、沐浴液、浴帽及牙膏牙刷等等。
岳果成进了一次卫生间出来,见碧晓波仍无所适从地站在房中间,笑了笑说:
“小碧,坐嘛,干吗老站着呀?”
碧晓波面对电视机,随着岳果成在一张双人真皮沙发上坐下。
“岳局长,好贵吧,这房子?”她问。
“标价五百元,打了个八折,每天四百。”岳果成回答。
他们面对着彩色电视机,却都没有要看电视的意思。两人一不说话,房间里就异常的寂静。这寂静,让碧晓波又有了几分紧张。她记得听人说过,越高级的宾馆,公安部门就越不去管那里的事情,有钱的人就爱带女的到那里去过夜。这岳局长要我退了泰然旅社的房子,带我到这宾馆来,莫非今晚他就想在这里和我……想到这里,碧晓波的心通通地跳着,脸又红了。她瞅着脚下的红地毯,再不敢看岳果成。
岳果成打量着她紧张害臊的样子,笑了笑,显得很随便地说:“晓波-以后我就不叫你小碧叫晓波了,你呢,就别再叫我局长了好不好?”
“那我叫你什么?叫岳先生吗?”碧晓波轻轻地问,仍没抬头。
“也别叫我先生。就叫我岳叔-岳叔,行不行?”
“行。”
“你叫一声看。”
“岳叔!”
“要看着我叫。”
碧晓波抬头看着他:“岳叔!”
岳果成笑了:“好!好晓波!我看你这两天好像瘦了些,这样吧,你今天就早点洗澡休息。明早服务员会给你送早点的。我走了,明天再来!”说罢,起身往房门口走去。
碧晓波见他就走,感到非常突然。她愣了一下,赶忙起身送他。
岳果成走至房门跟前,又转过身向她伸出一只手来说:“晓波,我们明天……再见!”
碧晓波也伸出一只手去让他握着:“再见,岳叔!”
岳果成久久地握住碧晓波温热柔软的手,爱意切切地瞅着她。
碧晓波满以为他会把她拉进怀抱,可他终于将她的手放开了。他拉开房门,踏着走廊里的红地毯向电梯间走去。电梯刚好降至这一层楼,他来不及向碧晓波挥手就消失在电梯里。
碧晓波立即关紧房门,疾走几步,俯身扑在席梦思床上。
是紧张、害怕?是快乐、幸福?碧晓波自己也不清楚。两行清亮的泪水,却悄然滴落在洁净的枕巾上……
岳果成回到新港南路富盛花园他的住所,时间已是深夜十一点四十分了。他不但毫无倦意,倒感到浑身欢愉,精神十足。他找出裤衩和背心,准备进浴室洗澡,可一考虑,他又把衣服丢在了沙发上。他拿起话筒,很快拨通了米勉的手机。
“小米啊,”他说。
“局长,”米勉抢断他的话,“我猜出来,一定是你要告诉我好消息了!”伴随着米勉的话音,听筒里还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唱歌声。
“你怎么知道我有好消息?”岳果成笑着问。
“我别的本事不大,交朋友的事我可拿得准呢。局长,你与碧小姐现在在哪儿潇洒?”
岳果成马上声明说:“我不是在用家里的电话与你通话吗?我安排晓波住在宾馆,自己就回家来睡觉了。”
“你的修养真好,局长!要是别人呀……”
“小米,不管怎么样,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晓波知,你可得替我-”
“绝对保密!”米勉又一次抢断了他的话。
给米勉打过电话,洗了澡,岳果成躺到了自己已躺了多年的床上。他忽然发现有个人在盯着他。她穿着朴实无华,紧紧地倚靠在他的胸前-这是挂在床头上方结婚照里的他的妻子。一阵内疚,几丝歉意袭过他的心头。他闭目定了定神,将手伸向床头柜上的电话分机-他要给本市优秀教师暑假旅行团成员、这几日正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首都北京观光的妻子打一个电话,嘱咐她旅途千万要注意安全,嘱咐她千万不要舍不得花钱!
可一想,他又缩手了。时间确实是太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