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志开到郊南民乐村村口,碧晓波便连声说:
“停车,停车!”
米勉知道她是怕遇到认识她的人,也就没再往村里开。
碧晓波下车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小碧,给你三天时间-我们等着你的电话呐!”米勉望着她的背影大声叮嘱。
姐姐碧若波见妹妹不到下午三点就回来了,且脚步匆匆的,脸色还有点儿怪,忙放下正在洗的衣服问:
“晓波,这么早就回了-上班怎么样?累不累?”
“神农堂的老板可鄙!”碧晓波随口回答。
“他怎么了?”碧若波吃了一惊。
“他骗人。”
“啊?他怎么骗你的?”
“不说了,反正我不打算到那里去做了。”碧晓波说着,穿过客厅往卫生间走去。
碧若波跟着走到卫生间门口,边看着妹妹洗脸边说:
“一开始,我就不主张你留在这里打工的,要你暑假回去陪陪爸爸妈妈,可你不听-这不,上当了吧……”
“姐,你又来了,真比妈妈还罗嗦!”
“我是关心你嘛!”
“关心!关心!”碧晓波白了碧若波一眼,然后出了卫生间,走进自己的卧室躺在了床上。
碧若波见妹妹这个态度,心里又急又气,便埋怨爸爸妈妈从小把她看得娇,惯坏了她……
碧晓波嘴里赌气,心里其实很明白姐姐是关心她。可姐姐只关心她打工的事,哪知道她现在脑子里有多乱,心情有多矛盾多复杂呢?
中午,就在望海楼那间小包厢里,米勉单独对她所谈的话,此时仍清清楚楚地回荡于她的耳际:
“围在岳局长身边的漂亮女孩子还少?可他一个都看不上。今天却偏偏看中了你,想和你交朋友!这是为什么?这就是缘分哩……”
碧晓波天生聪颖,又在这城市里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听到的看到的,都使她明白米勉所说的“交朋友”意味着什么。当时她心里一阵急跳,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晕。为了稳住自己的情绪,她勾了头,不说话,只用筷子拨弄着餐桌上她剥下的红红的对虾壳。
接着,她听米勉说了一大通岳果成的好。说岳果成人品怎样好,能力怎样强,下面的干部和群众怎样爱戴他。这些,碧晓波都没往心里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从一见面到现在,她对岳果成和米勉不仅没有反感,而且印象不错。他们在神农堂主持了公道,吓跑了烂仔,教训了老板,让她出了气。岳果成又在如此豪华气派有如天堂般的酒店里热情款待她。只是,“交朋友”这件事太严重、太突然了-谁都会感到措手不及的!
米勉见碧晓波勾着头不吱声,便接着说道:
“小碧,对你来讲,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哩。不是说机会可遇不可求吗?一个人只要抓住了一次机会,那这个人整个一生的命运可能就改变了。”
红晕已从碧晓波的脸颊上褪去,急跳的心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抬头悄悄地瞥了米勉一眼。
米勉抓住了她的这一瞥。他看出,这一瞥,是她对他所说的“机会”与“命运”的关系的认同。他趁势往下说:
“你如果和岳局长交了朋友,你读大学的学费、生活费,还有其他费用,他都会包起来。毕业后,你想在这里工作,他也会负责安排!”
碧晓波不由得又瞥了米勉一眼。
“是的,岳局长肯定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单位的-对他来讲,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哩。”米勉有意停顿了一会,“不过岳局长也说了,你毕业后,如果不想在这里工作,想回湖南,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都不会阻拦你,更不会妨碍你毕业后找对象结婚……”
碧晓波虽然脸不红了,心不跳了,可从首至尾,她都只是咬着嘴唇听米勉说,没搭半句腔。她能说什么呢?答应?抑或拒绝?她感到既没有勇气答应,更没有力量拒绝,所以她只好沉默-沉默不语。
米勉不只是岳果成的好帮手,而且也很能善解人意。他瞧着碧晓波,又说:
“小碧,我明白,这件事对你来讲,确实是一件大事。你得好好想想-摆在谁身上都得好好想想。所以岳局长刚才有事得赶回局里去的时候,特意叮咛我,要我一不要勉强你,二不要你马上表态,让你考虑成熟了再作决定。这样吧,给你三天考虑的时间,同不同意,你都在三天内打电话告诉我们好不好?”
碧晓波抬头展眉,可欲言又止。
“好不好?三天之内告诉我们!”米勉催问。
碧晓波终于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了声:“好。”
米勉满意地笑了。接着显得非常知心地:
“放心吧,小碧,跟了岳局长,会包你幸福的!”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岳果成的储蓄卡、名片和写了密码的纸条向碧晓波递去,“这是岳局长送给你的,上面有五千元,取款的密码写在纸条上。”
“不要不要,”碧晓波连声说,“我不要!”
“这个你要不收下,岳局长就会怪罪我了,说我不会干事。”米勉接着往下解释,“交不交朋友,这钱都送给你了-这是岳局长献爱心,支持你念大学。他说一个很有前途的大学生,为了挣一点学习的费用而打工,浪费宝贵的学习时间,太不值、太可惜了……”
不管米勉怎样说,碧晓波也不伸手去接。米勉更不退缩,他拉过碧晓波的坤包,坚决地将储蓄卡塞进里面。
现在,那张储蓄卡就躺在床头的坤包里。但她没想到要去动它。她脑子里依然混乱如麻,理不出头绪。到底答不答应与那个岳局长“交朋友”呀?如果答应,她和他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她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这些,对她来说,都还是空洞的,模糊的。唯其空洞,模糊,她便有几分担心,几分害怕。如果不答应,就是说拒绝与岳果成“交朋友”呢?她又深恐失去这一难得的机会-她很赞同米勉的说法,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一个人只要抓住了一次好的机会,就可以改变他(她)一生的命运。
碧晓波想起了学校里同寝室的一位叫柳叶的同学说过的事。有三个前年毕业了的中文系的女同学,她们不但同班,而且就同住在碧晓波她们现在住的寝室里。三个同学中,学习成绩最好的,长相不太好,又没有什么背景,毕业后找不到好的工作,最后被安排在一所农村中学教初中,从没有按时领到过工资。成绩一般的一个,因为她的父亲是市里一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毕业后工作由她挑,最后她选择去电视台当了记者。成绩最差,几乎不能毕业的一个,长得却相当漂亮,她就根本没为毕业后找工作的事发愁,因为上三年级的时候她就偷偷地与一家大公司的老板“交朋友”了。到现在她都没有工作,可她花钱如流水,每日跟着那位老板出入各家高级宾馆、酒店,还经常出国,周游世界……
现在她们住在这同一间寝室里的四个女同学,都是没有什么背景的,而且成绩都很一般。因此,尽管她们还在读一年级,也不免经常要议论到毕业后的去向-她们的前途问题。有回,一个叫曹多多的同学说:
“以前的梦想就是上大学。进了大学才明白,现在大学生多如牛毛,谁稀罕你呀?”
“稀罕是不稀罕,”碧晓波接话说,“可念大学总比不念大学好。”
那个叫柳叶的说:
“现在有几个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吃香的?我看呀,就是成绩好不如背景好,背景好不如-”
“长相好!”曹多多抢着说,并且向碧晓波射去了又羡慕又嫉妒的目光。停了一会,她又显得很沮丧地说:“唉,我既怨爸爸妈妈没背景,也恨自己长得像丑小鸭。”
同寝室的四个同学中,当然数碧晓波长得最漂亮了。长得最不漂亮的,确实是这个曹多多。曹多多的皮肤很白,但白得过分。因为长得胖,她似乎浑身都是圆的。脸是圆的,P股是圆的,胸部则像扣了两个大大的半球。按说女性乳房和臀部长得丰满一点是一种美,能显出吸引男性的曲线。但什么东西都不可过分,过分了就适得其反了。曹多多胖,又不注意节食减肥,一有钱就要去大吃一通麦当劳、肯德基。曹多多明知自己不漂亮,却又总想从自己身上挖掘出一种什么美来。有天晚餐后,她趁其他三个女同学外出散步的时候,描了眉,涂了口红,然后脱光了衣服,只留下两指宽的透明得能看清黑处的三角裤。她听得柳叶、碧晓波和夏小芸说说笑笑地回来了,赶忙展开手脚,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走在前面的夏小芸一推寝室门,三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呀,曹多多,你怎么啦?”她们同声大喊。
曹多多不吱声,但眼睛是睁着的。
她们又问:
“出什么事了?病啦,还是遭人欺负啦?要不要送医院,要不要报警?”
曹多多“扑哧”一笑,但仍躺着不动,嘴里说:
“你们看我这样漂亮不漂亮?性感不性感?”
三个同室这才舒了口气。受了虚惊的夏小芸愤愤地说:
“漂亮!性感!我还以为是一头鼓了气、刨光了毛的大肥猪呢。”
夏小芸的话让曹多多呆了几秒钟,紧接着她便一跃而起,顺手抓了书桌上的书、讲义向夏小芸砸去,一面砸一面哭嚷着:“你是大母猪!大肥猪!大黑猪……”
如果不是柳叶、碧晓波分别把她们两个拖住,就不知她们要扭打成什么样了。那次吵闹之后,夏小芸、曹多多过了差不多半个学期才讲话。此后,一讲到长相,曹多多就十分沮丧,悲观。为了怕刺伤曹多多,碧晓波她们三个还得注意避讳这个话题。
碧晓波听曹多多自己说出了“既怨爸爸妈妈没背景,也恨自己长得像丑小鸭”这样的话,便接着她的话说道:
“光是长相好有什么用?长相又不能当饭吃!”这话既是宽慰曹多多,也有替自己的前途担忧的意思。
不想她的话遭到了同学们的一致反驳:
“长相好就是有饭吃!长相好就是有资本!”
“自己要没有真本事,家里又没什么背景的话,”碧晓波说,“光凭着长相,充其量,不过就像柳叶说过的那个女同学,去当什么老板的小三。”
“当小三有什么不好?当小三有吃有穿有钱花,当小三不动脑筋不做事,当小三无非就是陪男人做做爱-做爱有什么要紧?我们女人迟早都是要和男人做爱的呀!”曹多多打机关枪似的说了一气,末了长叹一声:“唉唉!我就是没机会去当小三,没哪个有钱的老板来找我做朋友……”
同学曹多多梦想不到的机会,不经意间却降临到了碧晓波头上。岳果成虽不是什么大老板,却是政府部门的一名领导。碧晓波不知道岳果成有多少钱,但从他出手大方来看,肯定是富有的。更重要的,是她毕业后,他能为她在本市安排一个好的工作。一个外地学生,能够在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是她和许许多多同学都梦寐以求的呢!与岳果成交朋友,也许真像米勉讲的,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哩。假使她是曹多多,肯定当场就答应下来了。但她不是曹多多,她还没有曹多多那样开放,她不能像曹多多那样随便,她要慎重。
碧晓波恨不得找人商量商量,请人替她拿拿主意,可这种事又怎能随便与外人讲呢?碧若波虽是亲姐姐,但她太保守,又胆小怕事,她肯定会坚决反对她“交朋友”的。
碧晓波刚想到姐姐,姐姐碧若波就又出现在卧室门口,告诉她说:
“晓波,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了,上午舒欣打电话到这里来问你-”
“他问什么?”她抬起身来。
“他不知道你留在这里打工,准备陪你一道回湖南的,他说路上的车票由他负责。”
“谁稀罕他的车票!”她又躺下了。
“人家可是一直关心你,对你好!”
碧晓波否认不了舒欣一直“对她好”。
他们的家住在同一条街道同一个巷子里。两人幼时就自然玩耍在一起,后来又一起入学。有点巧的是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们不但同年级而且一直是同班。因为舒欣比碧晓波大一岁多,所以他从小便像兄长般护着她。
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天放学回家,一个三年级的学生欺负碧晓波,将一条毛毛虫放在她的脖子上,吓得她哇哇大哭。舒欣见了,像只发怒的小狮子般向那个三年级学生冲过去,一下将他扑倒在地。搏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第二天,打架双方都受到了学校的批评,放学后都被留下来打扫了一个课时的操场。而对打架的起因,不知为什么老师并没有进行追究。此后,那个三年级学生不敢再欺负碧晓波了,但一看到舒欣和碧晓波走在一起,他就做鬼脸,并且怪声怪气地唱:“小两口,真相配;走一起,亲嘴嘴……”舒欣听了,气得又要追过去打他,但被碧晓波拉住了,她说:“我们就是小两口,我们就亲嘴嘴,气死他去!”刚七岁多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不明白做小两口有什么不好,也不知道亲嘴有什么不对。快九岁了的舒欣却隐隐约约懂得了“小两口”、“亲嘴”的一些内容,所以从那以后他再不敢当着别的同学手拉手地与碧晓波走在一起了,但一背着人,他们又会相聚在一起,不是他到她家,就是她到他家,两人一起做作业,一起看小人书。他们比以前更亲热了……
童年往事,早已成为美好而温馨的记忆,一直留在他们的脑子里。升入中学后,他们的身体便到了加速发育的阶段。到两人初中毕业考进高中的时候,舒欣已经成长得膀圆腰粗、浓眉大眼了。碧晓波也是亭亭玉立,成了学校的校花,县城少有的美女了。这时候,他们不得不注意男女有别了。可他们越注意,就越想接近,只要有一天见不着面,两人心里都会慌慌的像丢失了什么。
有一天舒欣告诉碧晓波说:“晓波,昨夜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快乐的梦还是可怕的梦?”
“梦见的还是我们读小学二年级时,与那个三年级学生打架的事。”
“你打赢了吗?”碧晓波好奇地问。
“当然打赢了。”
“梦里有我没有?”
“有。你还说话呢!”
“我都说了些什么?”碧晓波大感兴趣。
舒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了头说:“你记得的,就是那两句话嘛。”
碧晓波一下红了脸,用手打了舒欣一下说:“不不不,我没说,我没说!”停了一会,她又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舒欣便拥抱着碧晓波要亲嘴,只是还没挨着她的嘴唇,他就惊醒了,惊醒之后,他便发现下面的裤衩冰凉冰凉的湿了一大片。这些细节,舒欣无论如何是难以启齿了……
这便是舒欣和碧晓波的初恋。
初恋的感觉真好!
这种感觉他们本来都是自发地产生的,只是舒欣很快把它上升到了自觉的阶段,而且他还有一种一往无前的精神。可是,如同绝大多数早恋的中学生一样,舒欣的一往无前是到不了目的地的,他和碧晓波的相恋,是不会开花,更不会结果的。
不能怪碧晓波感情不真挚,也不能怪碧晓波绝情。
十七八岁的人生,前面的变数有如云遮雾罩,实在太多太多了!
高中的时候,舒欣的学习成绩比碧晓波的好。舒欣的强项是数理化。碧晓波的成绩平平,相比之下文科比理科稍强一点。如果舒欣报考理工类大学的话,他很可能会上由各省分别划定的录取分数线。为了追求碧晓波,他跟着碧晓波填报了文科,这就犯了没有扬长避短的错误,结果像碧晓波一样,成了国家统招计划外的录取对象。
同为“计外”录取对象,碧晓波靠着姐姐、姐夫在经济上的支持成了大学生,而他则被拒之大学门外。这样,他们两人之间自然就有了沟壑。但大凡恋着一个人到了痴迷的程度,就不会考虑退路了。舒欣对碧晓波仍痴心不改,为了能经常接近她,见到她,他只好选择到这城市来打工了。
对于舒欣的这一举动,碧晓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她的兴趣,她的注意力,已经被万花筒般的大学生活,被这座新兴的海滨城市所吸引。
这一年来,舒欣没少到大学去看她。如果发工资了,他还要留点钱给她,她不要,他就偷偷地塞在她的抽屉、衣服或被子里。开始,他并没引起碧晓波的同室同学太多的注意。她们只是随便地问:
“他是谁呀?”
“同学-我的高中同学。”碧晓波回答。
等舒欣一走,曹多多便对碧晓波发表评论:“你这同学长得好帅!”
后来,舒欣来找碧晓波勤了,而且一来就舍不得离去,同室们便看出名堂来了。有一天,等舒欣走后,她们便对她发起了一场“审讯”:
“碧晓波!你如实交代,他是什么人?”
“我早说啦,同学。”
“你不老实!”
“真是我的同学,还同班呢!撒谎的是猪,是狗,是猫。”
“是同学,干吗隔不了几天就来找你,来了又舍不得走呀?”
碧晓波的脸有点发热,说:“他在一家公司上班,在市里没别的熟人,所以下班后爱到我这里来走走。”
柳叶问:“他在公司是搞管理还是搞技术?”
“不知道,我没问过。”碧晓波回答。
“他的工资有三四千吧?”曹多多说。
“不知道。”
碧晓波其实清楚舒欣只是一个经过短期培训就上了流水线的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一千元,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如实回答,却用“不知道”来搪塞了。
渐渐地,碧晓波对舒欣经常来寝室找她就有了反感。终于有一天,她对舒欣说道:
“舒欣,以后……你少到寝室来找我,好不好?”
“为什么?”舒欣心里一颤,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不为什么,”碧晓波嗫嗫嚅嚅地,“她们……不高兴。”
“我碍她们什么了?”
“她们说……影响了她们的学习。”
舒欣一脸的失望与无奈:“那我们就不能见面啦?”
碧晓波瞧他很痛苦的样子,便又说道:“这样吧,舒欣!以后我们约定每个月见一次面,也免得你经常跑来跑去的,好不好?”
舒欣脸上才又露出了一些喜色,说:“那好吧。每月的什么时候?”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行吗?”
“行。”
碧晓波之所以选择星期六作为她与舒欣见面的时间,是因为星期六是双休日的头一天,每到这一天,市内的同学都会回家的,外地的同学也会利用这一天到市区去逛街买东西,校园和寝室里同学都会很少。
然而,尽管这以后他们每月仍有一次约会,可这种约会,好像仅仅是一种形式,已经越来越没有了多少内容。每次见面,碧晓波都感到像在履行一种义务似的,她和舒欣已经没有多少话好说。不过每次分手时,舒欣依旧要偷偷地给碧晓波留下一点钱。碧晓波发现了,坚决不要,他就说:“你看不起我这个打工仔了吗?”
“不是不是,”碧晓波辩解,“我有钱,我不要钱用……”
两人在推挡中,舒欣说:“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好不好?”
一个“借”字,让碧晓波得到了启发,打消了顾虑。她不再推挡了,听任舒欣将钱放在她的抽屉里。
他们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半个月前。尽管是星期六,可碧晓波和她的同学都在忙着准备期末考试,舒欣只待了一小会,就怏怏地走了。碧晓波没有告诉舒欣她暑假准备留下来打工的事-她不愿意告诉他。舒欣曾问她哪一天回湖南,她说:“还没定,到时再看。”
碧晓波在床上一直躺到天黑,可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没个定准。
碧若波开始准备晚上的饭菜了。往日,这时候碧晓波总得帮姐姐去做点什么。现在她却不想动弹,而且她一点也不觉得饿。她对在客厅里择豆角的碧若波说:
“姐,我头疼得很-你别做我的饭吧,我不吃。”
“感冒中暑了吧?我给你去买点药来吃?”碧若波问。
“不用不用!我饿一饿睡一觉就会好的。”
碧若波弄好饭菜不久,碧晓波就听到了捷达车的声响,她知道是姐夫回来吃晚饭了。姐夫吃过晚饭,还得出去跑两三个小时生意。每天开十多个小时的车,真是够累的。而每次姐夫一出车,姐姐就在屋里提心吊胆的,既怕出车祸,又怕歹徒抢车,还担心交警找岔子罚款。碧晓波已经听姐姐、姐夫说过多次,再干两年,就坚决不开出租车了。来这儿上学之前,碧晓波真不知道姐姐、姐夫的钱挣得如此艰辛!
姐夫许世良进屋后就问碧若波:“晓波今天上班怎么样?”
“晓波可能是中暑了,头疼,这阵睡了。”碧若波压低声音说。
然后,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就低得让碧晓波无法听清了。但碧晓波不听也明白,姐姐一定会告诉姐夫她在神农堂受了老板的骗,接着就会埋怨她不听他们的话,不该暑假不回家去……碧晓波心里想,既然她正在考虑的事不能告诉姐姐、姐夫,那姐姐、姐夫爱怎么说就由他们怎么说去。
碧晓波在床上躺着,辗转反侧,毫无睡意。过了凌晨两点,她终于想到要强迫自己入睡,便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还有两三天时间考虑吗,你急什么呀!睡吧,睡吧,睡吧……”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睡吧,睡吧”-这是她在一本叫《健康》的杂志上学到的对付失眠的办法,不久,睡意果然向她袭来……
不想碧晓波这一觉睡去,醒来就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了。她走出卧室,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大概是怕影响她睡觉,电视机的音量几乎调到了零。
这是舒欣。
听到响声,舒欣立即站起身问:“晓波,睡醒啦?头还疼吗?”
“你怎么知道我头疼?”碧晓波感到奇怪。
“姐夫呼我,”舒欣拍拍挂在腰上的呼机,“我打电话,他告诉我的-你好了吗?”与大多数打工仔一样,他还负担不起使用手机的费用,所以只得买台呼机,有人呼他,他便使用磁卡电话。
碧晓波没回答头疼好不好了,却问:“我姐姐呢?”
“出去买菜了。”
碧晓波穿过客厅,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洗漱完毕出来,便和舒欣坐着说话。
“晓波,你好像瘦了一些。”舒欣说着,拿住了她的一只手。
“怎么会呀?”碧晓波把手抽了回去。
停了一会,舒欣又说:“你昨天去打工被老板骗了?”
神农堂打工如同一场噩梦,碧晓波真不愿意再提它,不想这舒欣偏要刺她这个痛处。她白了一眼舒欣,没好气地说:“我姐姐真是个多嘴婆!”
“女孩子在这里打工可不容易呢!”舒欣说,“上班时间长,工资低,长得漂亮点的还要留心……”
“我姐还对你说了什么?”碧晓波打断他的话。
“她要我和你一起回湖南。”
“我姐真是!怎么知道我就要回湖南呀?”碧晓波心里很生气,她觉得姐姐简直在限制她的行动自由了。过了好一会,她问舒欣:“你今天就是来邀我回湖南的?”
“是的,”舒欣说,“我有一个月轮休假,可在家里陪你一个月……”
这当儿,碧若波刚好提着菜回来了,碧晓波一见她就说:“姐,你们嫌我在这里住久了是不是?这样急着要我回去!”
碧若波说:“你不是说,反正不想去神农堂上班了吗?和舒欣一起走,有个伴不好?”
“两个人好互相照顾!”舒欣帮腔。
“那好,舒欣,我们就去赶今天的车!”碧晓波赌气地说,并且动手收拾她的行李……
吃过碧若波做的午饭,碧晓波提上她简单的行李,对碧若波说了声:“姐,我走了!”便和舒欣离开了民乐村。
碧晓波自然不会就这样回湖南的。她和舒欣乘公共车来到长途汽车客运站,她要舒欣在候车室等着,自己走进了近处的一家建设银行。她掏出岳果成送给她的储蓄卡,用密码在柜员机上取出了两千元现款。当她回到车站时,一辆开往广州的豪华大巴车正在上客。
“晓波,快快,就开车了!”舒欣站在车门口,急急地朝她招着手。
碧晓波走上前去,将刚取出的两千元人民币递在他手里,说:“舒欣,你有轮休假,你回去吧。我不走!”
“啊?”
“我早就下了决心,暑假要留在这里打工!”
“那……”舒欣无可奈何地看着手里的钞票,“这是你姐姐带给家里的?”
“不不,是我还给你的!”碧晓波说罢,一扭身走出车站,眨眼间便溶入满街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