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报警,所以“110”没来,工商局的执法人员倒是真来了。
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新港分局秦威局长刚五十出头-比副局长岳果成还少三岁。他脸膛总是红红的,看上去身体挺结实。那天他主持局机关科以上干部会议,在听取科长们汇报工作的过程中,接连打了三个哈欠。科长们都以为他是累的,没休息好,所以谁也没把他的哈欠当回事。谁知才过一会,就听“哐”的一声,先是茶杯无端地从他手中掉落在地,接着身子就像一只笨重的沙袋般往后倒。坐在他对面的市场管理科科长米勉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搂在怀里。众人围近看时,他口吐白沫,双目紧闭,全身抽搐。岳果成和另一个叫苗志高的副局长几乎是同时大喊:“快快!打120!”
不过一刻钟,“120”就赶来了。可是,急救车还没来得及返回急救中心,秦局长便瞳孔放大,气尽命绝。
秦威局长死于脑溢血。
秦局长在位将近八年。机关里的干部们背后对他的评价是:有水平,可是独断专行,什么事情都得他说了算。当下属的自然谁也不会满意上司独断专行。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局长是“一把手”,而且“有水平”,工作还能以身作则且一丝不苟。众科长和科员们久了,也就习惯了-正好呢,什么都按局长的话去办就是,免得操心,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
而作为副手的副局长们,可就有些窝气了。“我们也是上级任命的局一级干部哩,又不是替某某人打工的!”他们在心里咕嘟,“俗话说端谁的碗归谁管,我们端的是共产党的碗,当然只服共产党管了,你一个局长-不就是大我们半个级别嘛,怎么就把我们管得这么死?”他们觉得有职无权,感到压抑,心中很有些忿忿然。忿忿然归忿忿然,当着秦局长他们可是“行行行!好好好!就按局长的意见办。”一副很听指挥的样子。他们不得不待以时日。他们期盼着秦威局长能够升迁走人,或者,如果不能升迁,就犯错误下台吧。这不只是解决副手们的“压抑感”问题,还是给他们提供晋升的机会呀!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会料到,秦局长几个哈欠就会永远离开人世呢?在料理秦局长的丧事上,全局上下化悲痛为力量,人人争事做,事事有人做,把丧事处理得既简朴又隆重,家属和各方面都感到满意。那几天里,大家都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别的什么似乎都没来得及思索。及至开罢追悼会,秦局长的遗体化成青烟在火葬场的上空缭绕,大家坐着一辆中巴车从殡仪馆返回市区时,好像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秦局长走了,谁来接替他当局长呀?
“岳局长!当然是岳果成局长嘛!”市场管理科科长米勉直言不讳。
“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米科长,你可别乱说啊。”岳果成忙制止米勉。他说得很大声,唯恐坐在后面的副局长苗志高听不到。
“我不是乱说,”米勉继续表达自己的观点,“你岳局长资格老,本来又是第一副局长……”
苗志高这时插话道:“米科长讲得合情合理,局长这把位子非岳局长莫属。”
“乱说,你们乱说……”岳果成表情显得严肃,心里却热乎乎的。
仿佛要验证米勉的预测似的,就在开过追悼会的第二天上午,中共新港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郭明海驱车来到了新港分局。在全局干部大会上,郭副区长宣布了区委、区政府的一条决定:在区委、区政府正式任命新的局长之前,由岳果成同志主持全局的工作。
干部们对区委、区政府的这一决定谁也不感到惊讶,谁也不觉得意外。不过,他们还是向岳果成送去了祝贺的热切的目光。岳果成本人呢,也认为这个决定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当着郭副区长和全局干部的面,他没有喜形于色,倒是一脸的庄重与谦和,深恐不胜重任,有负组织和同志们的期望似的。
熟悉的人都清楚,岳果成有个毛病,就是爱尿尿,据说是肾亏所致。不管是开会、坐班或者外出,每隔一个把小时他就得上一次厕所,而且又尿不畅快,稀稀拉拉的,每次都得在小便池边站上三五分钟。这不,郭副区长宣布完上面的决定,在说其他内容的时候,岳果成就又起身上厕所了。
他正站在尿池边运气使劲,米勉也悄悄跟着进了厕所,并且肩挨肩地和他站着一齐尿尿。
“岳局长,我说了呗,”米勉边尿边说,“这局长不由你当由谁当?”
岳果成说:“我不过是临时主持一段工作哩。”
“等着瞧吧,不用两个月,正式任命你为局长的红头文件就下来了。”米勉贴心地,“局长你放心,我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干的!”
岳果成不再言语,只是一边拉裤子一边使劲拍了拍米勉的肩……
此后,全局上下便都把岳果成视为局长了,岳果成原有的压抑感一扫而光。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畅。“真是不当一把手不算当了官呢!”他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不禁暗自发笑。自然,他很清楚,组织上现在还只是让他行使一个局长的权力,区委、区政府的红头文件下来之前,他就还不是真正的“一把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呀!因此,当苗志高动员他“移师”秦威局长原来办公的“局长室”时,他坚决地拒绝了,并且玩笑地说:“志高,你是让我背‘迫不及待’的罪名哩!”苗志高似乎一愣怔,马上说:“啊,对对,岳局长看问题就是比我老成多了。”事后,岳果成把这事说给米勉听了,米勉大加赞赏:“局长,你高,实在是高!”他贴近岳果成的耳朵,“谁知道哩,说不准真是往你脸上抹灰哩……”
就这样,岳果成主持新港分局的工作将近半个月了,他还是坐在和苗志高一样的“副局长室”里办公,处理着该由局长处理的事情。
现在,他伏案看完了省局下发的一份关于坚决打击非法传销活动的文件,在阅文纸上写下了“岳已阅。送苗副局长及各科室负责人传阅。”一行字后,便起身走进局长室、副局长室里都有的洗手间尿尿。好不容易尿完后,他才要了秘书科的电话,让秘书科来人将他已批阅过的文件取去。他在他的空间不大的“副局长室”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走到了窗前。他一手撑腰,一手撩开湖蓝色的窗幔,眼睛透过茶色的窗玻璃向外眺望。局长室、副局长室都在十五层楼上,岳果成能看到很大一片街道,从这片街道他足以感受到整个城市急速跳动的脉搏。说来也怪,以前他也爱站在这窗前向外望,可那时有什么感受呢?似乎什么感受也没有,或者有,可他怎么也回味不起了。而现在,展现在他眼前的,尽管还是同样的街道商店,尽管车水马龙也一如往常,可他觉得一切竟是这样亲切可爱,这样令他心动。嘿,这街道上的一切,哪一点不是商务活动呢?而哪一项商务活动又不归他们工商局管呢?想到这里,他很有些兴奋-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他手中所掌握的权力的分量。
岳果成有如此的好心情,自然还与全局干部职工对他的态度有关。大家对他虽然不是毕恭毕敬,可也总是笑脸相迎,凡事都向他请示,事后都找他汇报。岳果成从秦威局长手下走过来没几天,他深知一个领导者搞“一言堂”会使部下产生多大的不满情绪,所以工作上能放手的他尽量放手,让他们在各自的职权范围内大胆工作。这样一来,他果然赢得了人们对他更大的好感与尊重。他布置工作任务,从没有谁推诿,而且都完成得很好。他还注意观察到了,大家不但工作积极,还喜形于色。全局上下,这些日子真是既“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哩!他岳果成呢,则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这样的局势,对巩固他的地位,对促使区委、区政府早日发文正式确定他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新港分局局长极为有利。他就不信,有谁能把局长这把交椅从他的P股底下端走。
岳果成收回视线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回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下。眼下没有要急着处理的事,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便静静地等候着上午下班时间的到来,心中想着等会邀谁一起吃午饭去。
岳果成把家安在新港南路的富盛花园,是四室二厅的商品房,装饰豪华而舒适。他妻子姓宋,是本市一所中学的物理教师,因为学校离家远,她只得早出晚归,中午就在学校吃饭和休息。他们结婚二十四年了,可一直没生过小孩。因为家里没人,所以岳果成中午也不回去,走出机关大院,在街上找一家餐馆或饮食店,一顿快餐或一碗东北水饺就把中餐对付了。年轻的时候想吃没有吃,现在有条件吃了,对吃又没有了多少欲望,真是年岁不饶人呀!以前他都是独自一个人上街去吃的,吃过了,就回到他的副局长室,调好空调,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由他主持分局工作后,他便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分别约局里的科室负责人一道去吃。吃完后,作为下级的科室负责人都要争着买单,但都被岳果成拒绝了,他坚持由他付款。席间,他只询问对方家庭和个人方面的事,除非对方主动谈及,这时他不谈局里的工作,更不提敏感的局长人选问题。他清楚,现在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就够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嘛!他拿不准的是要不要叫苗志高去吃一次。苗志高与科室干部们不同,他是副局长,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现在还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苗志高会心甘情愿地看着他坐上局长这把交椅吗?别看苗志高现在对他是言听计从,表面上嘻嘻呵呵的,谁知道他心里卖什么药?他请苗志高吃饭,苗志高会去吗?苗志高心里肯定会嘀咕:他请我吃饭,出于什么目的呀?
岳果成正在费心思,桌上的电话响了。电话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说局机关准备发放防暑费了,请示他秦威局长的防暑费还发不发?
“发!”岳果成当即回答,稍作思索又补充道,“今年之内,局里搞什么福利,都别忘了秦局长家里。”
“好,我记住了!”办公室主任在电话里回答。
防暑费,福利费,不过是几个小钱,这样处理,他相信干部们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却可赢得干部家属的好感。
刚搁下话筒,电话铃声又响了。从来电显示器上看出,这是外线电话,而且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他有意让铃声响了一小会才将话筒拿起来,问:
“请问找谁?”
“找局长!”
“找哪一个局长?”
“是局长就行。”
“请说吧,什么事。”
“药店你们管不管?”
“管。”
“商品广告你们管不管?”
“管。”
“那你赶快到神农堂药店来看看吧,什么广告呀,下流!这里就为下流广告闹事了……”
“谢谢你反映情况-能告诉我姓名吗?”
对方不愿留下姓名,将手机关了。岳果成当即拨了市场管理科。市管科一有人拿话筒,他就问:“是米科长吗?”
“是我。局长有事?”米勉问。
“你马上开车,在办公楼下面等我。”
“好!”
岳果成又进洗手间尿了一回,才走出他的副局长室,乘电梯从十五楼到了一楼。米勉已将一辆米黄色凌志车开在办公楼前的坪里等着。为了制冷,车没熄火,马达发出低沉的轰鸣。分局车多,科局长们也几乎个个都会开车,但出什么车,似乎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局长、副局长们出去是动用凌志,科长和一般干部们则只动用桑塔纳了。
米勉将车开出机关大院,岳果成才对米勉说了刚才所接电话的内容。
“要不要带上稽查队?”米勉问。
本来,这样的事,由市管科或者稽查队去两个人是完全可以处理好的,不必局领导亲自出马。可现在,全面主持分局工作的岳果成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往日由下级处理的事他都想找机会亲自去干干,这也是深入实际,掌握第一手材料嘛。所以他对米勉说:“先去看看,我们两个能处理就处理了,不动稽查队最好。”
几分钟后,米勉就把凌志开到了神农堂大药号前面的马路边。见药店门前果然围着一大群人,他们忙下车走上前去。围观的群众见不是穿警服的警察,以为他们是路过下车看热闹的,就不把他俩放在心上,仍旧围着不散。而那两个烂仔,一听说“110”来了,已经溜之大吉。
药店的彭老板自然不希望在自家店铺门口出事惊动公安部门,所以当听到有人喊“110来了”时,他心里很有些惴惴不安,见来的并不是公安人员,他便放下心了。
“没事啦没事啦,”他挥着手说,“请大家散散开,散散开,别再堵着店子行不行?”
有人指着碧晓波问他:“这位小姐怎么办?你真这样就开除她啦?”
“这个嘛,我得先问一问。”彭老板瞄瞄碧晓波,似笑非笑地,“碧小姐,你还想不想在我店子里工作?说实在的,我是欢迎你留下的……”
碧晓波心中的火气还未消,见彭老板还想留下她,她真想骂他一句“你这骗子”,可她嘴里没骂出来,泪水倒从眼睛里掉下来了-她感到受了深深的屈辱。
这工夫,岳果成和米勉已经从在场的目击者中了解到了事情发生的起因和全过程,也把这药店散发的传单看了个仔细。这传单上的词语确实淫秽下流,不堪入目。可上面又明明印着“神鞭丸”生产厂家所在省份有关部门的批准文号。就是说,这广告传单是有来由的,词语淫秽下流的问题当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解决,这神农堂的老板还说不上有违法责任。岳果成与米勉对视了一下,两人便一齐走到了彭老板跟前。
“你是这里的老板吧,我们是新港分局的-这是我们的证件。”米勉边说边掏出证件来让对方看了看,“这是我们分局岳局长。”
彭老板吃了一惊:“啊啊,岳局长,岳局长,欢迎欢迎,请进店里坐,请进店里坐!”
岳果成不打算进店里去。他似乎看也没看受了委屈的碧晓波,只是晃动着手中的传单,问彭老板:“这广告是不是你们店子印的?”
“不是不是,”彭老板忙说,“是我们去进货时,省里的总经销商发给我们的。岳局长,这单子有问题?”
在场的群众清楚了岳果成和米勉的身份后,不约而同地都静了下来,只是仍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们要看看工商局的人如何处理这件事。
岳果成这时候看了看碧晓波,然后才又反问彭老板:“我问你,如果你有妹妹或者女儿-你会要她们来散发这样的传单吗?”
“这这……”彭老板被问哑了。
有两个群众就跟着指责道:“他这老板好缺德!”
碧晓波此刻也感到了几分羞愧。她心里在想,传单上的内容自己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呀,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跟着阿玉当街散发呢?
“局长的批评很对,让小姐向顾客发这种传单是不妥,我马上改正。”彭老板认错说,“我愿意给这位碧小姐安排一份最好的工作……”
碧晓波没等他说完,一扭身离开人群,横过街道,往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走去。
“顾客举报到局里了,你这广告淫秽下流!”岳果成板着脸对彭老板说,“别看上面印了批准文号,可是不是真的?我们会向省局反映、询问,你们先自行封存起来。”
“行!行!”彭老板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并且说,“局长,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请二位吃个便餐行不行?”
岳果成没理会他的邀请,转身对米勉说道:“米科长,我们走!”
两人上车后,米勉问:“回局里吗?”
“不,望海楼吃海鲜去。”
“好的。”米勉说,“是不是要去叫上刚才那个女孩子?”
“你是说那个发传单的碧小姐吧,”岳果成故作矜持地,“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局长,你瞒不过我的,我看得出,你已经喜欢上这个碧小姐了!”米勉善解人意地咪咪笑着,一面开车,一面又补上一句:“你知道碧小姐这会还在马路对面等车。”
“你这个小米呀,真比鬼还精……”岳果成拍了拍米勉的背,不再说什么。
“局长你放心吧,喜欢一个漂亮女孩又不是什么坏事。”米勉接着说道,“我在刊物上看过一篇文章,那上面说,漂亮女孩是测试一个男人的生理和心理年龄的最好仪器-如果一个人看到漂亮女孩子无动于衷,毫无感觉,那就说明他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