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一
何老头正训我,外面进来两个人把他抓走了。当时何老头很气愤,指着我鼻尖的手抖一下,又抖一下。“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他说,“午饭都吃到狗肚子里了?”
我说是,都给绣球吃了。全班大笑起来,都知道我们家养了一条黄狗,叫绣球,前些天刚下了一窝小狗,还没满月。刚产崽的绣球得吃好的,我就背着父母把午饭省下了给它。笑声里大米的声音最大,像闷雷滚过课桌。我喜欢听大米的声音,像大人一样浑厚,中间是实心的,外面闪亮,发出生铁一样的光。大米一笑,大家就跟着继续笑。何老头更气了,哆嗦着手抓下黑礼帽,一把拍在讲台上,露出了我们难得一见的光头。
“不许笑!”何老头说。
门外突然就挤进来两个人,刘半夜的两个儿子,都是大块头。他们一声不吭,上来就扭何老头的胳膊,一人扭一只,这边推一下,那边搡一下,把何老头像独轮车一样推走了。
何老头说:“你们干什么?你们为什么抓我?”刘半夜的两个儿子还是不吭声。何老头又喊:“等一下,我的礼帽!”他们还是像哑巴一样不说话,挺直腰杆硬邦邦地往前走。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校门口的两棵梧桐树底下了。
他们都围到窗户边去看。刚糊上的报纸被大米三两下撕开来,他们的脑袋就从窗户里钻了出去。我站在位子上,伸长脖子从教室门往外看。何老头和刘半夜的两个儿子组成的形状像一架飞机,何老头是飞机头,他的脑袋被下午的阳光照耀着,发了一下光,就从校门口消失了。何老头其实不是光头,只不过头发有点少,不仔细找很难发现。我猜就因为这个他才戴礼帽的,一年四季都不摘下来。睡觉时摘不摘我不知道,反正平时很少见他摘。今天他一定是被我气昏了头才拿掉帽子。我对自己也相当生气,那么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
但是,我不喜欢何老头当着大米他们指鼻子骂我。我把黑礼帽从讲台上拿过来,对里面吐了一口唾沫,又吐了一口,吐第三口的时候,谁说了一句:“何老头的礼帽呢?”我赶紧把帽子塞到桌底下,抻长袖子把唾沫擦干了。
又有谁问了一句帽子,随后就没动静了。大家重新趴到窗户边,校门口有一群人在跑,不知道那些人要干什么。我趁机把礼帽压扁,塞到书包里,然后像没事人一样走到窗户边和他们一起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还在跑。
“这算不算放学了?”三万问大米。
“当然。”大米说,“何老头都被抓走了,放学!”
三万帮大米背了书包,一伙人就跟着大米跑出教室。都想去看看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怀疑跟何老头被抓有关。为什么抓,我也不懂。我背着书包跟他们跑出校门,他们往西,我往东。得先把礼帽藏起来。
“木鱼,”大米喊我,“你不去看?”
“我要回家看绣球。”
“嘿嘿,好,”大米笑起来,说,“好好把绣球养肥点,过两天我去看看它。”
大米“嘿嘿”的时候不像个好人,可他的声音好听。只有大人才能有那样浊重、结实又稍有点沙哑的声音。我问过我妈,为什么我的声音尖尖细细像个小孩。我妈说,你不是小孩还能是什么?可大米怎么就有大人那样的声音?大米比你大,我妈说,人大了声音自然就苍声了,粗通通跟个烟囱似的有什么好听。
我觉得好听。大米能让所有人都听他的,就因为他声音跟我们不一样。他说了:
“你们一帮屁孩,奶声奶气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比大米小,三万、满桌和歪头大年就跟他一样大,声音还是不好听。我经过几棵梧桐书和槐树,捂着书包往家跑,心里充满了恐惧,我竟然把老师的礼帽偷偷拿回来了。迎面碰上向西跑的几个人,我低着脑袋不敢和他们打招呼,但我对他们要去的地方又满怀好奇,他们到底要去看什么?
这一年我十三岁,怀揣两只不同的小狗,一只恐惧,一只好奇。像绣球产的四只小狗中的两只,毛色光滑,一醒来就不安生。
二
想不出藏哪里更保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四处找地方,放哪儿都不放心。姐姐又在院子里催,让我快点,一起去西大街看看。她也急着想知道西大街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只好咬咬牙决定塞到床底下,为了防止谁钻床底往里看,我把一双没洗的臭袜子放在床边,那个臭,瞎子也能熏出眼泪来。出门前我还想看看绣球和四只小狗,姐姐等不及了,拉着我就跑。我就对着墙角的草窝吹了一声口哨,绣球听见了,对我说:“汪。”四只小狗也跟着哼了四声。
路上有人和我们一起跑。快到西大街,碰见我妈在街口跟韭菜说话,她拉着韭菜,让她晚上到我们家吃饭,韭菜甩着胳膊不愿意。姐姐说:“妈,西大街有景呢,你不去看?”
“回家,”我妈说,“有什么好看的!”
“那边到底啥事呀?急死我了。”
“太上老君下凡,”我妈有点不耐烦,“跟我回去!韭菜,听姨的话,姨拿好吃的给你。”
韭菜还是不愿意,嘟着嘴说:“看。看。我要看。”
我谨慎地说:“是不是何老头?”
我妈瞪了我一眼:“回家做饭去!”
姐姐已经拽着我跑过去了,我妈在背后喊也不停下。
猜得没错。人群围在大队部门外,踮着脚往紧闭的门里看,什么都看不到,脖子还在顽强地伸长。然后三两个人咬耳朵,表情含混,我凑上去听,只大概弄清楚,何校长被关在里面。姐姐问旁边东方他妈,东方他妈说,谁知道,听说跟丫丫有关,谁知道。姐姐还想问,周围静下来,支书吴天野走出大队部的门,挥挥手说:
“回去,都回去!有事明天说。”
人群就散了。姐姐歪着头问我:“跟丫丫有关?”
我哪知道。
丫丫就是韭菜。差不多有二十岁了。是个傻大姐,头脑不好使,见人就笑,然后问你吃过了没有。七年前她还叫丫丫,被何老头收留了才改名韭菜。叫丫丫的时候,韭菜是个孤儿,她九岁时她爸死了,接着她妈在某一天突然不见了,听说跟人跑了,再也没回来。丫丫整天在村子里晃荡,追着谁家的猫或者鹅玩,到了吃饭时间就有人叫她。那时候吴天野就是支书,他让各家轮流管丫丫的饭,只要她还活着,养到哪天算哪天。除了三顿饭,丫丫的其他事就没人管了,她整天蓬头垢面,脸脏得像个面具,下雨天也会在外面跑。后来何老头来我们这里当校长,他觉得丫丫可怜,吃百家饭却没人管,就跟吴天野说,干脆他收留丫丫吧。何老头是外乡人,听说是从北边的哪个大地方来的,一个人,一来就当校长。我爸曾说过,看人家里里外外都戴着礼帽,就是当校长的料。
丫丫被人领到何老头门前那天,何老头正坐在门口择别人送的韭菜。何老头握着一把韭菜站起来,说:“还是改个名吧,就叫韭菜。”
就叫韭菜了。叫丫丫顺嘴了的还叫丫丫,其他人叫韭菜。两天以后,丫丫就变成一个干净清丽的韭菜了,何老头帮她梳洗了一番,还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见过大世面的人说,丫丫满好看的嘛,跟城里来的一样。城里人长啥样我没看过,如果韭菜像城里人,我猜城里人起码得有四样东西:干净,白,好看,有新衣服穿。韭菜洗过脸竟然比我姐还白,真是。
再后来,韭菜干脆就把何老头当爸了,平常也这么叫。何老头很高兴,好像有个傻女儿挺满意的。他还教她认字,做算术题。我怀疑花一辈子也教不好,像我这样头脑一点毛病没有的,复杂一点的算术题都弄不懂,我不相信她一个傻子能明白。想也不要想。不过其他方面还是有点成效的,比如说话和看人。过去韭菜一说话就兜不住嘴,口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挂,现在不了,总能在口水挂下来之前及时地捞回去;看人的眼神也集中了,过去你站她对面,就觉得她是在看另外两个人,而且在不同方向上,她涣散的眼神像鸡鸭鹅一样,两只眼能各管各的一边事。也就是说,现在只要韭菜老老实实不说话,就比好人还好。当然,你不能给她好吃的,一见到好吃的,她的嘴和眼立马就散了。
我们都知道何老头对韭菜好,可是东方他妈的意思是,何老头被抓跟韭菜有关。
有人喊我,一听就是大米。身后跟着三万、满桌和另外两个跟班的。“小狗长多大了?”大米问,“送我一只怎么样?”
“还小呢。”我说。其实我做不了主,小狗满月后送给谁,由我爸妈决定,绣球还没产崽就有一大堆人排着队要。我不想让大米知道我做不了主,他们会瞧不上我。
我姐说:“大米,你爸为什么把何校长抓起来?”
“问我爸去,”大米说,“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关的。”他对P股后头的几个挥一下手,他们就跟着他走了。他的一挥手让我羡慕不已,还有他的一声浑厚的“走”,多威风,就是跟我们小细胳膊小细腿和尖嗓子不一样。大米临走的时候又嘱咐,“记着给我留一只啊,越多越好。”
“没有了。”我只好说。
“你说什么?”
“爸妈都把它们送人了。”
“操!”大米说,“还没生下来我就要。就没了!”他扔出一颗石子,打中十米外的一棵槐树。“就一只破狗,操,不给拉倒!”
回到家,韭菜坐在厨房帮我妈烧火。烧火的时候她比正常的女孩都端庄。姐姐又问我妈,为什么把何老头抓起来?我妈白她一眼,示意韭菜在,姐姐就不敢乱问了。韭菜在我家吃的晚饭,吃了一半停下来,说:
“韭菜不吃了,爸还没吃。”
“留着呢,”我妈说,“你吃你的。”
三
因为那顶礼帽,半夜里噩梦把我吓醒了。我梦见礼帽长了三十二条蜘蛛那样的细腿,密密麻麻地从我后背爬上来,突然抱住了我脖子。我惨叫一声醒了,摸摸脑门上的汗,庆幸只是个梦。我爬起来,借着月光从床底下把礼帽够出来,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形状。我小心翼翼地看它的四周,没有脚,又扔到床底下。得想个办法把它送出去。
第二天早上,我被姐姐叫醒,姐姐说:“快,要斗何校长了!”我半天才回过神,噌地从床上跳起来。“怎么斗?”我问。
“游街。”
锣鼓声从西大街响起来,锣是大铜锣,鼓是牛皮鼓,猛一听以为马戏班子来了。我去井台前洗脸时,看见韭菜蹲在墙角逗绣球和四只小狗玩。她把其中两只抱在怀里,左臂弯一只,右臂弯一只,还用嘴去亲小狗的嘴,嗓子眼里发出呜呜呜的催眠声。丑死人了。
“别动我的小狗!”我喊了一声。
韭菜吓得胳膊一松,一只小狗掉到地上,跟着另一只胳膊失去平衡,第二只也掉下来。小狗摔得直哼哼。我满手满脸是水地跑过去,抱起小狗一个劲儿地哄,哎呀,摔坏了摔坏了。韭菜低头拿眼向上瞟我,知道自己犯错误了,鼓着嘴站在一旁搓衣角。
“还看!都快给你摔死了!”我说。
韭菜哇地哭起来,甩着手说:“我找爸。我去找爸。”
我妈从厨房跑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丫丫别哭,丫丫别哭,”我妈说,“谁欺负你了?”
韭菜指着我:“他!他骂我!”
“丫丫不哭,我打他,”我妈做着样子打我,“你看我打他。我把他剁了给狗吃!”
韭菜笑了,跺着脚说:“剁他!剁他!剁给小狗吃!嘿嘿。”说完了突然安静下来,又要哭的样子,“我找爸。我去找爸。”
我妈说:“吃完饭再找。丫丫听话。”然后对我和姐姐说:“还愣着,等着饭端到你们手里啊?”
那顿饭吃得潦草,我和姐姐都急。西大街锣鼓喧天,震得饭桌都嗡嗡地跳。我们没敢多嘴,爸妈都护着韭菜,怕她知道何老头被抓被斗的事。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被打一顿,游几天街。就是不知道这老头犯了什么事。
路上遇到几个同学,他们都往西大街跑。何老头被抓了,课当然就不上了。我怀疑整个花街的闲人都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堵在大队部门前。门前两个敲鼓的,一个打锣的,咚咚咚,咣。咚咚咚,咣。我刚挤进去,门开了一扇,刘半夜的二儿子走出来,对人群挥手,去去去,往后站,往后站,别碍事!大家撅着P股往后退了退,另一扇门也开了,何老头被刘半夜的大儿子怪异地推出来。
像小画书里的白无常。戴一顶又高又尖的白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巨大的白纸板,上面写着八个字:
衣冠禽兽
为老不尊
何老头低着脑袋一出门,刚停下的锣鼓又响起来。接着又停下了,吴天野从大队部里走出来,因为突然安静下来,他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地大。吴天野说:
“乡亲们,这两天我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看到那几封举报信,我眼都大了,嘴都合不上了!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寻思所有花街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咱们的何校长,就是教咱们花街上的孩子读书解字的先生,竟然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他收养了我们花街的孤儿丫丫,竟然为了这个肮脏的企图!乡亲们想想哪,丫丫,就是韭菜,才多大啊,刚刚二十岁!多好的年龄啊,就这样被他,这畜生一样的人,给糟蹋了!这是咱们花街的耻辱!你们说,怎么办?怎么办?”
刘半夜的两个儿子一起喊:“打死他!打死他!”跟着一阵锣鼓声。
吴天野挥挥手,锣鼓又停了。他说:“打死人不行。但咱们花街的这口正气要出,要给丫丫和全体花街人一个交代。大队里商量了一下,游街示众。好人咱不能冤枉,坏人也决不放过。好,开始!”
锣鼓敲起来,走在前面,接下来是刘半夜的两个儿子押着何老头,还是一人一只胳膊。经过我面前,何老头抬了一下眼皮,我赶紧缩到别人后面。走几步,锣鼓停下了,大家正纳闷,忽然几个小孩的背书一样的声音冒出来:
我们的校长罪该万死,不是人;我们的校长禽兽不如,是个老骚棍。七年前就起坏心思,收养个傻丫头,为了当马骑。他打韭菜我们看见了,他骂韭菜我们看见了,他干所有坏事我们都看见了。游他的街,批他的斗,打倒一切不要脸的害人虫!
我赶紧又从人后钻出来,看见七八个低年级小孩并列三排走在何老头身后,眼睛盯着何老头的后背。我也去看,何老头的后背挂着一块大白纸牌子,纸牌上写满了毛笔字。怪不得这帮小东西能背得这么齐,照着念的。不过这样我也挺佩服,说实话,有几个字我还不敢确定认不认识。我就盯着那几个含混的字认真看起来,越看越觉得这个毛笔字眼熟,后来终于想起来,这是何老头自己的字。花街没人能写这样好看的颜体字,何老头教过我们,那种胖胖的、敦敦实实的字叫颜体。何老头自己写字骂自己,还骂得这么直接这样狠,实在想不到。
大人之间,男男女女的那点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大米他们整天把男人和女人的那个地方挂在嘴上。大米亲口对我说过,他在八条路的芦苇荡里看见过一对男女光身子抱在一起,不停地动啊动,男的P股动起来像打夯。是谁我就不说了,反正我知道。大米说到光P股时,两个嘴角止不住往外流口水,就像过年吃多了肥肉,油止不住从嘴边流出来一样。可是,说真的,我从来没看过何老头跟韭菜怎么怎么过,我放鸭子经常经过他们屋后,歪一下头,他们茶杯放哪个地方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这帮小狗日的一起说他们看见了。不知道怎么看见的。
他们走走停停。敲一阵锣鼓,小狗日的们就齐读一遍何老头背上的字。人群里乱糟糟的,西大街本来就不宽敞,挤来挤去就更乱,我和姐姐被挤散了。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交头接耳,相互争论,据我听到的,主要有三方意见:一方认为何老头该死,多大的人了,整天戴着礼帽跟个人物似的,原来一肚子坏水花花肠子,收养一个大闺女竟然为了干这种脏事,幸亏是个傻子,你说要是个好好的姑娘,这还怎么有脸活下去,怎么嫁人生孩子呀!第二方观点完全不同前面的,傻姑娘怎么了,傻姑娘不是姑娘啊?丫丫也是女人,要不是头脑有毛病,那脸蛋,那身段,那个皮肤白嫩能当凉粉了,咱花街有几个比得上?第三种当然和前面两个都不同,那就是,他们认为根本没有的事,何校长在花街七年了,待人那个好,对丫丫更不用说了,就是个傻子也捧在手心里疼,怎么会干那种事!打死我也不会信。
“那为什么把他抓起来游街?”
“谁知道,哪个丧天良的诬陷!咱们花街,吃人饭不拉人屎的越来越多了!”
因为看法不同,人群自然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追着游行的队伍看,跟着叫唤,要打倒何老头,要打死他,有人甚至往他身上吐痰扔石子。另一部分人不冷不热地跟着,抱着胳膊三两个人说话,眼还盯着前面的队伍。第三部分落在最后面,事实上他们出了西大街就没再跟上,就在西大街的拐角处停下来,脸板着生气,为何老头咕哝着喊冤抱屈。我回头找我姐,听见他们在骂人,包括刘半夜的两个儿子。七八个小东西现在只剩下三个,走掉的几个就是被他们拎着耳朵从朗读的队伍揪出来的。他们骂他们的儿子或者小亲戚:
“个小狗日的,皮痒了是不是?让你来现眼!”
游街的队伍还在继续,一阵锣鼓一阵朗诵。后来我听大人说,中间穿插朗诵的游街,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是不是跟外国人学的。我又跑回第一部分,只是想看看热闹。我看见浓痰、石块和混着苔藓的湿泥团从不同方向来到何老头身上,那些湿泥团是他们刚从阴凉潮湿的墙角抠出来的。我什么东西都没往何老头身上扔,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干没干过坏事。也不敢,他是我老师,教我所有的功课,礼帽还在我床底下。一想到礼帽我就紧张,当时头脑进水了一定,拿帽子能当饭吃啊。
后来又想,要把礼帽带来就好了,给何老头戴上。他的高帽子被打掉了,刘半夜两个儿子帮他戴上几次又被打掉,刘半夜的儿子就烦了,装作没看见,一脚踩上去,再不必捡起来了。石块、泥巴和痰就落到他无限接近秃子的光头上。有血流出来,粘嗒嗒的浓痰也摇摇欲坠地挂下来。可是何老头像突然哑巴了一样,怎么打都不吭声。
你倒是说两句话呀。你就不说。
四
队伍从东大街刚拐上花街时,韭菜迎面甩着两只胳膊跑过来,风把她的头发吹往后吹,胸前汹涌着蹦蹦跳跳。她越过打锣敲鼓的人看见何老头低着脑袋看自己脚底下。
韭菜喊:“爸!爸!你干什么?我昨天就找你!”
何老头的脑袋一下子抬起来,他张嘴要说话,嘴唇干得裂开了两个血口子。刘半夜的两个儿子立马拉直了他的胳膊,韭菜已经闯到了他们面前。她对着刘半夜的两个儿子的手每人打了一巴掌:“抓我爸手干什么?”然后要去拉何老头,突然看见何老头脖子上挂的纸板,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指着纸板说:“爸,回家我做饭给你吃。这个是什么字?”
锣鼓声停下来,所有人都看韭菜。刘半夜的大儿子也愣了一下,然后松开何老头去推韭菜,韭菜就叫了,两手章法全无地对他又抓又挠。刘半夜的儿子躲也躲不掉。
何老头哑着嗓子说:“韭菜,你回家。回家。”
韭菜说:“爸,他打我,我要跟他打!”一把抓到刘半夜儿子的脸上,两条血印子洇出来。刘半夜的儿子,感到了疼,抽出手摸一把,看见了血,狂叫一声发起狠来,第二下就撕破了韭菜的上衣,露出了半个胸脯和一只白胖的乳房。何老头想冲上去护着她,刘半夜的二儿子抓牢了他的手,何老头只好含混地叫。脖子和脑门上的青筋跳起来,头上又开始流血。周围人的脚尖慢慢踮起来了。
有人在我耳边说:“木鱼,好看么?”
“看什么?”我说,然后才对那声音回过味来,是大米。
“当然是那个了。”大米意味深长地对我笑,右手做出一只瓷碗的形状。
我的脸几乎同时热起来:“我没看,我在看何老头的光头。”
“没看什么?”三万的脑袋从另外一个地方伸过来,“还说他小,小什么?心里也长毛啦!”
“我心里没长。”我说,不知道该如何争辩。
“那哪个地方长了?”满桌的嘴也伸过来。
三万把满桌往后推一下,说:“再问一次,给只小狗怎么样?”
“你问我爸妈要吧,他们都答应人家了。”
大米看着韭菜的胸前,抹了一把嘴。我看见我妈来了,她把韭菜往外拉,要给韭菜整理衣服,韭菜挣脱半天才顺从。她还想再抓刘半夜儿子几道血印子。大米一直都盯着韭菜看,说:“不给拉倒!走!”三万、满桌和其他几个跟在P股后头走了。
他们拂袖而去,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弄得我心里挺难受。同学们差不多都跟着大米他们玩,大米走到哪里后头都有一帮人,看起来都很高兴。好像不管干什么他们都开心,我就不行,我经常一个人郁郁不乐,整天像头脑里想着事一样。到底想了些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后来我花了两天时间仔细想了一遍,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声音上,我尖声尖调,大米觉得配不上和他们玩。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要小狗我又帮不上忙,我妈说了,早就许过人家了,我的任务就是好好把它们养到满月。养就养吧,反正我喜欢这几个小东西。
游街的队伍乱了一会儿又正常了。我妈总算把韭菜弄走了。“韭菜是个好丫头。”何老头对我妈说,“你相信我,我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没干,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斗死我都无所谓,就是毁了韭菜,她以后可怎么过日子。”他让我妈把韭菜带回家,韭菜不肯,何老头就说:“韭菜听话,回家做饭给爸吃。爸再跟着他们转一圈就回去吃饭。”
然后锣鼓又敲起来。我妈牵着韭菜的手,带她回家。这回乱扔东西的人少了。
游街一直到半下午才结束,我饿坏了。最后敲锣打鼓的声音也空起来,半天才死不死活不活地来一下,因为朗诵的小孩在转倒数第二圈时就全走光了。没了朗诵,锣鼓只好一直敲下去。回到家一个人没有,我找了个饼子边吃边去墙角找小狗,只看到绣球和两只小狗。围着院墙把旮旮旯里都找遍了,狗毛都没看见。正在院子里发愣,姐姐回来了。我问她,小狗呢?
“我还问你呢,”姐姐说,“我都找了一圈了!你把它们送人了?”
“我没送。”
“见了鬼了!”姐姐说,“就知道吃,还不去找!”
我抱着半截饼子出门找狗。想找一个东西才会发现花街一点都不小,小的是两只狗,随便钻到哪个角落你都看不见。我边找边吹口哨,希望小狗能听见。东大街、西大街、花街都找了,没有,我口干舌燥地沿运河边上走。运河里船在走,石码头上有人在装卸东西,闲下来的人蹲在石阶上聊天,指缝里夹根卷烟。我问他们,看见我家的小狗没有?他们说,你家小狗姓张还是姓李?他们就知道取笑人,所以我说:
“姓你。”
我在二码头边上看见了一只小狗。小狗趴在灌木丛里,脑袋伸出来,下巴贴着地,我对它又吹口哨又拍巴掌,小狗就是不动。我气得揪着它耳朵想拎出来,拽出来的竟只是一颗脑袋。从脖子处已经凝结了血迹的伤口开始,整个身子不见了,小狗睁大了眼。吓得我大叫,一P股坐到地上。我在那里坐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潮湿的泥土把裤子都洇凉了,刚吃完的饼子在肚子里胡乱翻转,要出来,我忍着,右手使劲掐左手的虎口,眼泪慢慢就下来了。
后来我折了几根树枝,在灌木丛后边挖了一个坑。埋葬完小狗太阳已经落了,黄昏笼罩在运河上。水是灰红和暗淡的黄。一条船经过,从中间切开了整个运河。
我不敢继续找下去,怕看见另一只小狗的头。
怎么会死在这里?我想不明白,从断头处看,像刀切过,也像撕过和咬过。谁弄死了我的小狗。
刚进花街,遇上满桌,满桌说:“我捡到一只小狗。”
“在哪?”
“在大米家。”
我转身就往大米家跑,满桌说:“跑什么,又丢不了!”他跟着我一起跑到大米家。大米家的院门敞开着,大米、三万和歪头大年在院子里逗小狗玩。没错,就是我家的那只,他们让它一次次背朝天再爬起来。
“小狗。”我唤了一声。
小狗翻个身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我跑来。我把它抱住,它高兴得直哼哼。
“你家的?”大米站起来,他的声音总是像从肚子里发出来的。“满桌在路上捡到的。”
“是的。”
“你要抱回家?”
“嗯。”
“捡一只狗不容易。”大米说。
“对,又不是满街都是狗。”歪头大年说。
我看看他们,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总得拿点东西换换吧。”三万说。
“什么东西?”
大米抓抓脑袋,想不出什么好玩的。过一会儿说:“韭菜-算了,不好弄。”然后自己就笑了,“操,还真没什么好玩的。”
“礼帽,何老头的礼帽!”满桌说,“一定在他那儿。”
“对,礼帽,”大米说,“都把这事给忘了。就礼帽吧。”
我犹豫不决。我想把礼帽给何老头送去的,省得光头上再挨石子、泥块啥的。而且过午他就感冒了,不停地抽鼻子打喷嚏。
“不换拉倒,”大米说,“把小狗放下。”
我说:“换。”
小狗送回家后,我把礼帽从床底拿出来,压扁了塞进衣服里,一路跑到大米家。大米接了礼帽,拉拉扯扯让它复了原形,几个人就用它在院子里玩飞机。刚开始玩,就听见吴天野的咳嗽声,他一年四季都有吐不完的痰。大米赶紧把礼帽藏到牛圈的草料里。他怕他爸,就跟我怕我妈一样。
五
韭菜坐不住,在我家吃过饭,饭碗一推就想跑。到下一顿吃饭,我妈就差我去叫。姐姐不去,她说自己都伺候不过来,还要伺候一个傻子。我妈就骂她,傻子怎么了?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姐姐很不服气,说:
“你别这些这些的,这些是哪些?”
“就你们这些。”我妈说,“也不知道心里整天念叨些什么!我就想不通,何校长那样的好人,能干出伤天害理的事?他吴天野说有人举报,谁举报?怎么不说出来?我看就是诬陷!”
姐姐说:“妈,吴天野好像还是你什么表哥吧,还亲戚呢。”
“稀罕!什么表哥,八竿子打不着。我情愿认头猪做表哥。”
多少年我妈对吴天野就没好气,提起就骂。骂他狠,想着法子整人。据我妈说,当年吴天野做村长时就不是好鸟,整个花街人饿着肚子在地里收花生,一粒都不让你吃。开始他让队长在地里跑来跑去监视,收工时扒开每个人的嘴往里看有没有花生渣。后来这个方法不行了,因为吃过后多咽几次口水就找不到花生渣了。吴天野就想出了更好的法子,收工时排队在地头漱口。地上铺开一层沙,漱口水吐到沙子上,偷吃过花生的人吐出来的水是白的,咽再多口水也不管用。我妈说,别人勒紧裤腰带干活,他倒舒服,背着手在地头像田鼠一样转来转去,没事就伸手到口袋里捏两颗花生米扔到嘴里。
我妈骂我姐的意思就是这个,自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别人一动嘴就看着不顺眼。
当然我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懒得跑。只好我去。
何老头家在学校后面,一个独立的小院。我敲半天门没人开,我就喊韭菜韭菜,院子里有两只鹅疲惫地嘎嘎应对,听声音饿得快不行了。这傻子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在院门口绕来绕去,被臭蛋他妈看见,臭蛋他妈说,往西走了。我按她指的方向找,一条巷子走到头也没看见,社会的老婆抱着孩子告诉我,拐下南了,我就往南找。过五斗渠就看见韭菜在小跑,我喊韭菜韭菜,南风吹过她的耳朵,听不见。我想再喊,看见前面晒场上的一排草垛顶上飞起一个东西,黑的,圆的,像头朝下的一个大蘑菇。我刹住脚。
接着看见大米、三万、满桌和歪头大年在草垛之间跑,叫声顺风飘过来,就是嗷嗷的胡乱喊。韭菜继续往前跑,她显然是冲着礼帽去的。果然,她边跑边喊:
“帽子!那是我爸的帽子!谁让你们拿我爸的帽子!”
她跑近了,大米他们停下来,任她怎么抢怎么叫,就是不给。他们几个诡异地相视而笑。我没敢过去,怕他们说出礼帽是从我手里拿到的。他们重新让帽子飞起来,几个人传来传去,逗韭菜玩。韭菜一直拿不到帽子,气得坐到地上号啕大哭,抓起地上的土四处扬。大米他们可能怕被别人看见,又逗了韭菜一会儿就拿着礼帽跑了。
他们走远了我才上前。韭菜要礼帽,我说不管里帽外帽,先吃饭再说。
“我先要礼帽再吃饭!我爸会感冒,会流鼻涕,淌眼泪,打喷嚏。”
我说:“先吃饭再要礼帽。”
“先要礼帽再吃饭!”
“吃了饭我就去给你找礼帽。”
“真的?”韭菜立马停住哭声,仰脸看我,伸出沾满泥土的小指头,“拉钩,上吊!”
好吧。我也伸出小指头,拉钩上吊。韭菜一下子笑了,爬起来,裤子上的泥土都不拍,说:“噢,吃饭吃饭。”
韭菜真的推掉饭碗就要我去找礼帽。这死傻子。我妈说,好,让他找,找到了送给你。可我到哪里找,我说不知道在哪。我妈就给我使眼色,我就说好吧,现在就去找。我要不答应她就不跟我妈到菜园去。我出了门,瞎晃荡一圈,实在无聊就去看何老头游街了。
已经没什么好看的,还是老样子,敲锣打鼓,重新找了五个小孩跟着朗诵,内容基本不变,只是措辞上有点小改动。再就是胸前的纸牌子换了,字也换了:
看似知识分子
其实衣冠禽兽
还是何老头自己的字,写得不如上一次认真,看来何老头自己也失去耐心了。何老头一边低头被游一边鼻涕眼泪往下掉,感冒在加重,偶尔还咳嗽。敲锣打鼓的还是那两个,劲头明显懈怠,敲出的锣鼓点子懒洋洋的敷衍了事,我估计是因为观众少了。这样的游街多少有点单调,几圈之后就不愿意再跟下去。何老头有时候甚至会抬起头看看,可能是吐痰扔石子的少得让他觉得寂寞了。精神抖擞的只有刘半夜的两个儿子,他们还像刚开始那样兴致勃勃。真不容易。
我跟着队伍把西大街、东大街和花街转一圈,就去石码头玩了。运河水突然涨起来,水流变粗变浑,翻涌着从上游下来。听说那地方连天暴雨,淹了,老屋子都被雨水冲倒了。石码头聚了不少人,看沉禾从运河里捞东西。他把两根长毛竹接在一起,前头装了个铁钩子,上游漂下来什么他就捞什么。我到的时候,石阶上已经摆了死猪、死猫、树根、锅盖、木箱子、小板凳。大家都说,按沉禾这样捞法,迟早能捞上来一个大磨盘。
到天黑他也没捞到一个磨盘。我傍晚时回的家,发现小狗又少了一只,找了半天没找到,就跑到石码头看沉禾捞上来的小动物。有一只死小狗,不是我家的。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六
第二天上午继续找小狗。先是三条街找,见人就问,然后就去运河边上,附近的灌木丛、芦苇荡都看了一遍。没有。又去石码头,沉禾还在捞东西,死狗倒是有几条,没一个像我家的。出了鬼了。后来遇到韩十二的小叔,他刚在八条路上看见一只狗,让我过去看看。我问他那狗什么颜色,他说没看清楚,只是远远扫一眼,好像看见了一个小脑袋晃了一下。我就往南找。
八条路在花街南边,那地方是一片大荒地,因为要穿过一片坟地,平常很少有人去。当时我根本没想到小狗根本跑不了那么远,稀里糊涂就去了。一路走走停停,进了坟地。坟墓之间长满松树,穿过时阴郁清凉,心里跳跳的。要不是大白天,打死我也不往这地方跑。快穿过坟地的时候,隐约听见附近有人说话,吓得我想往回走,然后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生铁似的,像大米的。说什么听不清楚。我弯腰在坟头和松树之间找,半天才看见一个人影在坟堆和松树之间闪动一下。
阳光从树冠之间落下来,我踩着那些白花花的阳光往那个方向小心地走。说话声越来越大,不止一个人。
一个人说:“脱。”
又一个人说:“快脱。”
另一个人说:“再往下一点。”
然后是大米的声音:“想不想要?”
我贴着坟堆往前走,忽然听见韭菜说:“给我!给我!”
有人干干地笑出声来,另一个人也笑。应该是三万和歪头大年。然后我越过一个坟头看见大米和满桌站在两座坟之间咬着耳朵说话,都把胳膊抱在怀里。三万和歪头大年分别坐在两座坟的坟头上,三万用右手食指摇动何老头的黑礼帽。
“快点,”三万说,一脸怪异的笑,“看,帽子就在这儿。”
我不敢再往前走了,躲到一个坟堆后面,歪出脑袋看。他们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一座坟堆后面升起韭菜的后脑勺,然后是她的脖子,紧接着,快得我来不及反应就露出了光脖子和光后背,然后我看见韭菜向三万跑过去,天哪,韭菜光着一个白得刺眼的身子,P股大得像两个球,我陡然觉得有东西噎在嗓子里,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吓得赶紧蹲下来,大米警惕地喊了一句:
“有人!谁?”
其他几个人也警惕地四处看:“谁?在哪?”
好一会儿没动静,韭菜也停在半路上。
歪头大年说:“没人呀,你听错了吧?”
大米说:“刚才好像有人打嗝。可能我听错了。”
三万又干干地笑出声来,说:“这鬼地方哪来的人。大米,你先来?”
“还是你先来,”大米说,“我等等。”
三万说:“还是你先来吧。要不,满桌你来。”
满桌说:“还是大年来吧。大年不是一直说自己东西大嘛,试试。”
歪头大年也干干地笑,“说着玩的,”他说,“还是三万来。你不是做梦都做过了,轻车熟路。”
韭菜又叫起来:“帽子给我!我爸的帽子!”
我伸长脖子,又打了一个饱嗝。实在忍不住。你说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韭菜正往我这边转身,两只白白胖胖的圆乳房上下在跳,然后是两腿之间乌黑的那一团。一看韭菜那样子我就慌,心跳快得感觉要飘起来。我实在是忍不住那个嗝,为了把它打出来我脖子越伸越长。
大米说:“快,有人!”
三万几个人转身就要跑,大米让他们站住,大米说:“先看是谁!”
我一听,要命,撒腿就跑。歪头大年在后面喊:“是木鱼!”
大米说:“追,别让他捅出去!”
他们几个人在后头边追边喊,让我停下。哪敢停下,我都希望胳肢窝里长出四个翅膀来。没想到我能跑那么快,他们到底没追上,前面的路上有了人,他们不敢再追了,拐了个弯从另外一条路往花街走。我停下来,一P股坐到地上。现在感到两腿发软了。
坐了两根烟的时间,想起来韭菜还在坟地里,站起来去找她。她穿好衣服过来了,上衣的扣子扣错了位置。见到我就说:“帽子!我爸的帽子!”
“帽子在大米他们那里。”
“我要帽子!你给我帽子!”
我就怕她傻起来像耍赖,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刚才自己脱光了衣服,揪着我衣服让我给她帽子。我说好,你撒手。她总算撒了手,说:“我今天就要。”
“好,”我说,“那你以后不能乱脱衣服。”
“嗯,不脱。我要帽子。”
我带着韭菜往花街走,路边是条水沟,水不多草倒不少。走着走着韭菜不见了,回头看见她正歪着脑袋蹲在水沟边看,我叫她,她说小狗,小狗。我心里一惊,都把这事给忘了。我跑过去,她指着水草之间的一个东西说:
“小狗。小狗。”
我看完第一眼就捂上嘴。没错,就是要找的那只。只剩下一个头,这次眼是闭着的。我拉起韭菜就走,不想再看下去,也不想再去把它像上一只那样挖坑埋掉了。韭菜一路都念叨,小狗,小狗。
七
回到家,我把这一只小狗的死告诉了爸妈。报告这个消息时,我蹲在狗窝旁边,不自主地为余下的两只担心。一家人围着我也蹲下,你一嘴我一嘴猜测,还是弄不明白它们怎么就只有了一个头了。什么样的动物有这种爱好?想不出来。我们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啊。可是,小狗的身子还是没了。一想到那两个小脑袋,我就觉得身上发痒,牙磨得咯吱咯吱响,鸡皮疙瘩到处跑。太让人发指了。
“一定有人算计咱们家。”姐姐说。
“哪个狗日的算计我们了?”我说。
“什么算计,”我妈说,“要算计也不会就算计两条小狗。”
“不管怎么说,防着点好。”我爸说,“人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得找个彻底解决的办法。”
“送人,”我妈说,“现在就送。”
没满月也送出去。我心里咯嘣响一下。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们都要被送出去,可真要送出去还是相当难受,回不过神。我妈拍一下我的后脑勺,还愣,给天星和南瓜家送去。我抱着小狗不动,我妈又说:
“等着给人家弄死啊!”
我一下子跳起来,抱上一只就往外跑。我要把你送给天星家了,我对小狗说,心疼得眼泪掉下来。绣球在窝里汪汪叫,小狗也哼哼。
经过大米家,我把小狗藏到衣服里面,迅速跑过他家的门楼。大米他们都在家,三万、满桌和歪头大年唧唧喳喳地说笑。从天星家回来,他们还在说笑。我接着抱第二只小狗去南瓜家,再经过那里,他们的声音就没了。院门一扇关一扇闭,我向院子里瞄了一眼,一个人没有。送完小狗,我一路踢着小石子经过花街,心情非常沉重,那感觉就是两块肉活生生地挖给别人。大米家的院门还是半开半闭,我停下来,突然冒出的想法吓我一跳。
接下来又吓我一跳,我进了大米家的门。院子里一个人没有。我直奔牛棚,那堆草料,草料中间的缺口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我悄无声息地凑过去,一伸手就抓到了,塞到衣服里就往外跑。出了院门才知道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然后感到了剧烈的心跳。
拿到了。我竟然从别人家的院子里偷了一个东西。
我妈在厨房里烧水,随口问了一句:“送去了?”
“嗯。”我说,赶快进了自己的屋。
把礼帽塞到床底,我坐在床头发呆,想着直接给韭菜是否合适。她可是个傻丫头,说不准嘴皮一动就把我卖了。我不放心。后来决定还是先问问我妈。
“在哪拿的?”我妈问。
“大米家门口捡的。”我低下头,“何校长头破了,感冒了。”
“别给丫丫,省得她惹事。直接给何校长。”
“他是不是关在大队部?”
“好像不在,”我妈说,然后问我爸,“何校长关在哪?”
“反正不在大队部,”我爸正在修渔网,“卫生室在大队部,人来人往的,没听说有人看见他关在那里。”
何校长关在哪里也成了问题,这两天都把这事忽略了。具体关在哪,我爸妈也说不出个头绪来。姐姐带着韭菜从门外进来,韭菜见到我就要礼帽。我看看我妈,我妈让我拿出来。她把礼帽形状整好,对韭菜说:
“丫丫,帽子找到了,让木鱼送去行不行?”
“不行!”韭菜说,“我送,是我爸的帽子!我要见我爸!”
“你不能送,”我妈说,“支书说了,你要送他就把你爸关上一辈子,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真的?”
“真的。”
“那好吧,不送了。”韭菜翻着白眼,对我说:“那你现在就送!”
“好,我这就送。”我找了个口袋装礼帽,甩在背上出了门。到石码头上看沉禾捞了一阵东西就回来了。运河里的水还在涨,上游的天一定是漏了。进门的时候我把礼帽藏到衣服里,抖着空袋子给韭菜看。我说:“看,帽子送给你爸了。”
韭菜笑眯眯地说:“这下好了,我爸不淌眼泪不流鼻涕了。”
淌不淌眼泪流不流鼻涕谁也看不到,今天没游街。我爸早上去石码头,听刘半夜说,游街先停停,都累了,养养神再游,他两个儿子都在家睡觉呢。石码头上的几个人还向刘半夜打听何老头关在哪里,刘半夜摆摆手说不知道,他那两个龟孙儿子回到家一个屁不放,都快成吴天野的儿子了。
八
几个小狗都没了,绣球没事就在窝边转悠,有时候正在门口走,突然就返身往家跑,到了窝前就呆呆地站着,悲哀地哼。给东西也不大吃,闻一闻就饱了。我若叫它,它就把脖子贴着我的腿蹭来蹭去,眼里湿漉漉的要哭。我就安慰它,别难过绣球,明天咱再下一窝小狗。不知道它听没听懂,摇摇尾巴出了门。这一出门就没回来,天黑了还听不到动静。
姐姐说:“找小狗去了吧?”
找也不能找到现在啊,天黑了人还知道往家跑呢。我不放心,潦草地扒了几口饭就出去找绣球,怕它像那两只小狗一样,只剩下了个脑袋。
绣球不是小狗,只要听见我的声音它就会跑出来。我只顾赶路,嘴里发出各种声音,吹口哨,唤它的名字,自己跟自己说话。有人从我身边经过,都扭过头看我,怀疑我头脑出了毛病。几条街都找了,尤其是天星和南瓜家,都没有。奇了怪了,绣球在我家已经养了六年,闭着眼也能找到家门的。
那天晚上的月亮像一片弯弯的薄刀刃,血红地垂在半天上。运河里的水是黑的,有几盏灯在船上含混地亮,我在地上看不清自己的影子。灌木丛里有奇怪的小虫子在叫。因为吹口哨,我的嘴麻了,因为唤绣球和自言自语,嗓子干了,绣球还是没找到。血红的薄刀刃月亮在走,我到废弃的蘑菇房时应该挺迟的了。
蘑菇房在运河边上,很大,连着五大间,早些年一直种蘑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种了,荒废在那里。屋子里一层层的蘑菇床逐渐被人拆完了,拿光了,剩下空荡荡的空房子。门常年锁着,阳光都进不去。我们在夏天倒经常进去,是从屋后的通气孔爬进去的。在运河里洗完澡,几个人一起往里面钻。一个人不敢进去,里面阴冷潮湿,霉烂的味道熏得人喘不过气来。有轻狂的小孩钻进去,喜欢在里面拉屎撒尿,所以里面还臭烘烘的,光线好的时候能看见苍蝇、屎壳郎和骨瘦如柴的老鼠在地上乱跑。
那天晚上蘑菇房黑魆魆的像个大怪物,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所以我走得小心,贴着墙根轻手轻脚地走,突然脚底下一滑,凭感觉是踩到了一泡野屎上,叫了一声。叫声之外一片寂静,小虫子的叫声也成了寂静的一部分。我甩着脚,准备往河边的草上抹,听见一声哼哼。我停住脚,又听到一声哼哼。
“绣球?”我小声唤一下。
又是哼哼。
“绣球!”我把声音放大。
绣球的哼哼声也变大。我断定声音是从蘑菇房里传出来的,才敢把头凑近通风口。
“绣球,”我说,“你怎么在这里?出来啊。”
绣球悲哀地哼哼几声。
里面突然有个人声说:“是木鱼?”吓得我把头往后一缩,撞到了墙上。那声音继续说:“我是何校长。”
“何,何校长,你怎么也在这里?”
“几天了都在。绣球倒是下午才来。”
“它怎么会到这里?”
“大米他们把它鼻子穿了绳子,扣在这里。”
“大米?”
这狗日的,为什么要把绣球弄到这里来。我把头伸进通风口,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霉烂和臊臭味,还有隐约的血腥气。何老头咳嗽了一声,绣球跟着也哼哼了一下。爬进蘑菇房我是憋着一口气的,否则熏不死也丢半条命。脚底下滑了一下,不知道又踩到了什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有绣球的两只眼放着光。
“看不见呀,何校长。”我说。
“等一下就适应了。”
等了一下还是看不清楚。绣球在前,哼哼地叫;何老头在后,嗓子里絮絮叨叨的痰吐不出来。两个都是个囫囵的影子。我对着绣球的影子伸出手,碰到了一根绳子,绣球凄厉地叫了一声。
“别动绳子,”何老头说,“绣球穿了鼻子了。”
何老头的意思是,绣球像牛一样被穿了鼻孔。我知道穿了鼻孔的牛,你动一下缰绳都疼得要它的命。因为看不清穿鼻绳的位置,缺少断开穿鼻绳的灯光和剪刀,我就从通风口原路爬出来,一路跑回家。爸妈他们都睡了,我把动静尽量放小,拿了手电筒和剪刀就往蘑菇房跑。跑到半路,想起何老头的礼帽,又跑回家拿。
灯光一照,蘑菇房里脏得实在不能看,何老头和绣球一个头上有伤,一个鼻子上有血,在灯光底下形如鬼魅。绣球对着灯光可怜地哀鸣。何老头遮住眼,受不了强光,过一会儿才把手拿开。我把礼帽递给他,他不要,让我带回去先收好。我可不想再收了,还是给你的好,正好治治感冒。顺手扣到他头上,疼得何老头直咧嘴。何老头帮着打手电,我剪穿鼻绳。狗日的大米贴着绣球鼻孔打了个死结,费了我不少工夫才剪开。整个过程绣球一声不吭,剪完了才开始亲热地舔我的手,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绣球,绣球,”我说,“好了,咱们可以回家了。”
然后要给何老头解绳子,何老头不让。“不能连累你,”何老头说,“斗几天就该放我回去了。”
“我妈说,吴天野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还是跑了好。”
“不行,我不能让他得逞。我跑了,那更称了他的心,乡亲们还不以为我真干了伤天害理的事?”
“真不跑?”
“不跑。”
“好吧,我爸妈都说你是好人,”我摸着绣球的脖子,“韭菜在我家,老是要找你。”
“千万别让她知道我在这里,过几天就出去了。”他把礼帽拿下来,又要给我,“你拿走,出去了我问你要。”
我没要,已经够我麻烦的了。我说还是你戴着吧,抱着绣球就走。他让我站住,我已经把绣球从通风口塞出去了,然后自己也爬出来。月亮很高,脚底的草刷刷地响,经过之处露水遍地。
九
一大早我爸妈就在院子里说话,叽里咕噜的,绣球也跟着叫唤。他们总是这样,起得挺早,起来了又干不了多少正事,一个鸡食盆子的位置也能争论大半个早上。我换了个姿势想继续睡,又感到有点憋尿,就爬起来上厕所。爸爸蹲在井台边磨刀,妈妈在洗衣服,干活时两人的嘴都不闲着,看见我就停下了争论。
“木鱼,起这么早干什么?”我爸问。
“上厕所。”
“接着睡,”我妈说,“没什么事。”
当然要继续睡。离太阳升起来还早,花街上空笼着一片湿漉漉的灰色。花街就这样,大清早都像阴天。我撒完尿回来,爸爸还在磨刀,妈妈还在洗衣服,他们还在咕咕哝哝。我回到床上,一歪头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绣球又下了四只小狗,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一只黄的,一只花的,每只小狗都长了一身光滑闪亮的长毛,跑起来像个大绒线团。绣球逗着四只小狗玩,高兴得直叫。一直叫,开始叫得挺开心,叫着叫着就不对了,很痛苦,成了绝望的哀鸣。那叫声让我都听不下去了,因为难受我就醒了。睁开眼还听见绣球在叫。我坐起来竖起耳朵再听,真的是绣球在痛苦地叫。
我伸长脖子往窗外看,看见绣球躲在窝后趴着,痛苦地哼哼,爸爸向它招手,绣球犹豫一下,站起来踉踉跄跄向他走去。爸爸抚着绣球的脑袋,慢慢地把它夹在左胳膊底下,右手突然往绣球脖子底下猛地一送,绣球的身体剧烈地抖起来,叫声凄惨可怖,尾巴一下子也夹到两腿之间。爸爸松开手,绣球跑了出去,又躲到窝后边。爸爸迅速把右手藏到了身后,我看见了一把血淋淋的锋利的剔骨刀。
爸他在干什么?我在床上就喊起来,我喊:“爸!爸!绣球!绣球!”穿着裤衩跑出屋,我继续喊:“绣球!绣球!”
爸爸说:“没你的事,回屋去!”
“你杀绣球!”我冲着他喊,“你杀绣球!”绣球气息奄奄地趴在窝边,两眼半闭,无神地看着我,它想对着我摇尾巴,举了几次都在半路上掉下来。我又喊:“绣球!绣球!”它听见了,努力睁开眼,它想站起来,前腿蹬了几次都没起来。绣球对我缓慢地摇头,每摇一下脖子底下就洒出一些血。我伸出两只手喊:“绣球!绣球!”眼泪哗哗地掉下来。绣球的毛一下子张起来,柔软的毛当时就直了,脑袋猛地扬起来时前腿也跟着蹬直,后腿随即用力,站起来了。绣球摇摇晃晃向我走来时,血滴滴答答往下掉,到我面前还是直直地站着。我蹲下来,把手心给他舔,然后低头看它脖子底下的刀口,只看见一大团血污把毛染得黑红。“绣球!”我说,要去抱它,被爸爸一把推倒在地上。爸爸的刀子再次扎进绣球的脖子底下,有血喷到我腿和脚上。我抹了一手的血,大哭起来。
绣球摇晃得更厉害了,浑身的毛开始一点点弯曲,下垂,然后紧紧地贴到皮肤上,像一朵花在瞬间衰败。先是后腿软得支撑不住坐下来了,然后是前腿,一节一节地弯折,先是跪,接着趴下了,越趴越低,整个身体贴到了地面上。下巴搭在我的左脚面上。绣球抖得毫无章法,嘴角慢慢流出血来。它看着我,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暗淡,就像有些东西越走越多,留下的越来越少。两只眼开始关闭,慢得像它的呼吸,它吹到我脚面的热气越来越轻越来越稀薄,然后眼里胀出了泪水,两只眼完全闭上时,两滴巨大的黏稠的眼泪慢慢滚下眼角。我感觉到绣球的下巴震动一下,放松了,整个身体随即摊开来。绣球的脑袋歪在我的脚面上,不动了。
我说:“绣球。绣球。”绣球听不见了,它的耳朵垂下来,堵在了耳眼上。
爸爸扔下刀要来扶我起来,被我一拳打在两腿之间,他立马捂住裆部弯下了腰。“疯了你啊!”我爸说,“找死啊你!”
“你为什么把绣球杀了!”我愤怒得对着自己的大腿一个劲儿地打。
爸爸的疼痛减了一些,一把将我拎起来,“站好了!”我爸说,“我不杀等着别人杀啊?你不想想,人家都杀了我们几条狗了!有人惦记你,你以为绣球能活几天啊。”
我不管。绣球死了。我重新坐到地上,摸着绣球的鼻子无声地流眼泪。绣球的鼻子还湿润着,穿鼻绳留下的血痂还在。绣球。绣球。我坐在地上把它身上的毛理顺了一遍,让它像平时睡觉时一样趴着。
十
爸爸把绣球吊在槐树上开膛破肚我不在家,整整一天我都在外面晃荡,一口饭没吃。吃不下,一想到绣球死了我就什么都不想吃。这一天我沿着运河走了不下二十里路,心里头恨我爸也恨大米。我不知道那两条小狗是不是也是大米他们杀的,我就是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好好的就要杀掉一条狗。运河水浑浊不堪,上游的雨还在下。我觉得全世界的水都流进运河里了。
半下午回来经过西大街,看了一会儿何老头游街。他的礼帽没戴,光着脑袋在风里走。这一次他没低头,而是仰着脸,那样子倒像领导下来视察。他一把脸扬起来就没人敢对他吐痰扔石子了,因为他的目光对着周围的人扫来扫去,看得很清楚。
在花街上遇到了歪头大年。大年说:“找你呢,大米让你去他家玩。”
“不去。”我说。
“不给大米面子?可是他让我来找你的。大米说,如果你去,咱们就是一伙儿的了。”
我犹豫了半天才说:“家里有事。”我不能去。他们害了绣球,我从大米家偷了礼帽,怎么说也不能去。
歪头大年悻悻地走了。
回到家,天已傍晚,青石板路上映出血红的光。我妈在厨房烧锅,韭菜和我姐围着锅台兴奋地转来转去。韭菜搓着手说,香,香。我也闻到了,但闻到的香味让我翻心想吐,肚子里如同吞下了块脏兮兮的石头。韭菜又对我说,香,香。
我对着她耳朵大喊:“香!香你个头!”
韭菜咧着嘴要哭,对我妈说:“他骂我!他要打我!”
我妈说:“别哭,我打他,你看我打他。”然后把我拉到一边,问我:“那个,肉,你能不能吃?”
我摇摇头,“不饿,”径直往屋子里走,“我困了,想睡一觉。”
被我妈叫醒时天已经黑透,他们吃过了晚饭。给我留下的饭菜摆在桌上,菜是素的。我坐到桌边,用筷子挑起一根菜叶晃荡半天,还是放下了。吃不下,一点吃的心思都没有。然后喝了点玉米稀饭就站起来。月亮变大了一点,成了血红的半圈饼子,院子里前所未有的安静,这个世界上缺几声狗叫。我妈从厨房拎出一个用笼布包着的大碗,递过来说:
“你给何校长送去,可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不用猜我也知道碗里装的什么。我接过来,一声不吭往外走。花街的夜晚早早没了声息,各家关门闭户,偶尔有灯光斜映在门前的石板路上,蓝幽幽的泛着诡异的光。石码头前面晾满了沉禾打捞上的大大小小的东西。蘑菇房远看就是个巨大的黑影子。我来到屋后,正打算对着通风口向里说话,听到有人开锁的声音,紧接着吱嘎一声门响,一个影子进了蘑菇房,突然打开手电,何老头被罩在光里扭着身子。
手电筒的光在蘑菇房里走来走去,他们两人好长时间都不说话。后来那人拿出一个东西晃到手电筒前,是礼帽,我心下一惊。我说怎么今天游街没看见何老头戴帽子。那人说话也吓我一跳,生铁似的声音,猛一听像大米,再听几句就发现不是,比大米的声音老,声音里总有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的东西。是吴天野,他有咳不尽的痰。吴天野摇着礼帽说:
“老何,今天游街感觉还好?”
何老头哼了一声没理他。
“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根都痒痒。”吴天野说,他走到何老头面前蹲下来,手电筒夹到胳肢窝里,灯光正对着何老头的脸。我慢慢也看到了吴天野轮廓模糊的脸。吴天野一手拿着礼帽,另一只手的中指嘭嘭地弹响礼帽。“这个东西还真不错,戴上就人五人六的样儿,怪不得咱花街的人都把你当个人物待。”
“吴天野,你究竟想怎样?”何老头说。
“不怎样。”吴天野站起来,夹着手电筒慢慢围着何老头转圈,一手拿礼帽拍打P股。“我能怎么样?就这么游游斗斗。”
“就是个礼帽碍你的眼,你就整我?”何老头说,连着一阵咳嗽。
“何校长,这你就错了,原来我还真以为就是个礼帽扎我的眼,咱这小地方,戴上你这东西就高人三分。今天我把礼帽拿回去,戴上了才发现不是这回事。帽不帽子不是关键,关键是你这个人,书上怎么说的?知识分子哩。知识分子。对,就是这个,大家就是敬畏你这个知识的分子。”
“你明知道我是真心把韭菜当亲生女儿养的。糟践我就算了,你连一个傻丫头都不放过!”
“不是个傻子还不好办哪,反正她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吴天野,这些年了,你还容不下一个外地人。我忍着,你还是变本加厉。好,除非你把我整死了!”
“想去告我?”吴天野笑起来,灭了手电,蘑菇房一下子黑得像团墨。“想也别想。你拿什么证明你们爷俩的清白?我劝你还是别烦那个神了。”吴天野在口袋摸索出一根烟,点上,吐一口烟雾接着说:“不是不容外地人,是你扎我的眼。看看这花街,都说你的好,有那么好么?我不信,所以要让大伙儿看看。”
手电亮了,吴天野把礼帽给何老头戴上。“来,戴上,明天就戴着礼帽游,让乡亲们开开眼,我们的大知识分子也干禽兽不如的事。”他又摸出一根烟,点着了塞进何老头嘴里,“这地方虫子多,潮气重,抽根烟熏熏,对身子骨有好处。看,我可没亏待你。”
吴天野蹲在何老头对面,两人不再说话,直到抽完了那根烟他才锁上门离开蘑菇房。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才拎着碗爬进蘑菇房。
何老头说:“谁?”
“我,木鱼。给你送吃的。”
我把手电打开,光线罩住碗,扭过头去。何老头掀开盖子时我闻到香味,的确是那种诱人的香味,我肚子里咕噜咕噜叫几声,但还是没胃口。
“什么肉?”
“狗肉。”
“绣球?”
“嗯。”
何老头的咀嚼声停住了,嘴里含混地说:“绣球。”
十一
本来何老头的游街已经索然无味,花街人已经没什么兴趣,也就是溜一眼,今天不一样了,溜完一眼溜第二眼再溜第三眼,三三两两又围成了一大圈。何老头戴着礼帽游街了,大伙儿觉得怪兮兮的。在平常,何老头的礼帽在花街一直是正大庄严的,那是知识、文化,是个一看就让人肃然起敬的东西;现在它和一前一后的两张大纸牌在一起,纸牌子上又是那样的内容,两个弄一起就有点不对劲儿。别扭在哪里,说不好,反正意味深长。所以溜完一眼就站住了,接着看。打鼓敲锣的受到鼓舞,空前卖力,刘半夜的两个儿子也挺起腰杆,收起前两次的松散,像当兵的一样咔嚓咔嚓走起路来。朗诵的三个小孩也是新的,声音脆得像水萝卜,节奏鲜明。
不管怎么说,这是相当成功的游街,起码在场面上是。我也一直溜了下去,一边后悔没按何老头说的替他保存礼帽,一边又舍不得走。戴礼帽游街真是有点意思。
快到中午,游街的队伍走到大队部门口,韭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上来就踹刘半夜的两个儿子,一人一脚。刘半夜的两个儿子没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