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寤生二三事
《春秋》悠悠万事,头一件:郑伯克段于鄢。此为公元前722年,《春秋》纪事首年。
《古文观止》头一篇,亦是《郑伯克段于鄢》,我上中学时,课本里也有,凡我华夏读书人,这篇文章都烂熟于心。从中学了什么呢?我看主要是学政治,大权在握的时候,要沉得住气,要让王八蛋们充分地表演。成功的政治家是成功的戏剧家。敌人是注定要跳出来的,笑眯眯看着他跳,他跳到分公司要比总公司大了,看热闹的都急了都在呼唤你了,这时你再出场?一巴掌拍死他,效果就是戏剧性的,两千多年都会有人持续叫好。
郑庄公是大政治家,他这一生办成了若干大事,但现在要谈的,是他办的小事。比如镇压了他弟弟的叛乱图谋,把弟弟赶到某国去了,这是大事,掉过头来又把亲生的妈抓起来,这就是善后的小事。该妈是史上头一个偏心的妈,小儿子要攻城,老太太在里边张罗着开城门,倒好像大儿子就不是亲儿子。对春秋时代,孔夫子铁口直断: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这时候孔夫子还没影儿呢,但圣人的话总是反映着时代的呼声,郑庄公就一咬牙一跺脚,母不母,子不子,把这女人关起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母与子,再见除非地下了。
算计他弟时,庄公冷静如铁,很有政治家风范,但对付他妈,就有些不讲政治,脑子一热,把亲妈判了死缓。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有个叫颍考叔的来劝,庄公就后悔了,但怎么办呢?话说绝了,不好调头了,颍考叔出点子:不就是地下相见吗,挖个地道不就行了?
幼时读《古文观止》,看到挖地道这段颇为兴奋。现在四十往下的人大概都不知地道什么样儿,幼时我们主要的游乐场所就是院子里的地道。挖地道据说是为了防止外国扔炸弹,炸弹没有如期而来,地道却遍布华夏大地,据说其中发生了甚多见不得人的事。那时还小,见不得人的事不懂,但穿行于地道,却是铭心刻骨的冒险经历,黑暗、潮湿,一个庞大动物的体腔,前边一人尖叫,后边三五人扭头就跑……
两千七百年前的地道里,郑庄公找妈妈,他举着火把向前摸去,不但不怕还忍不住要作诗了,“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下了地道,真呀嘛真幸福!听上去有点怪吧?
那时我华夏之人还不像后来那么呆若木鸡,郑卫之地对歌流行,火光一闪,他妈过来了,闻声对了一句:“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这句就有意思了,出去吧出去吧见了太阳真高兴!
总之,一声娘一声我的儿,眼泪和极其热烈的掌声。
长大了,重读这一段,忽然觉得很不对头。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弗洛伊德早就想过,这位庄公要通过地道找回母亲,进了地道心欢喜,他也许是真的想回去,回到那个黑暗的地方,他真的不太喜欢外面。
-他的名字叫寤生,一群训诂学家忙了两千多年,做了十七八种解释,总而言之,“寤生”大概就是难产、逆生,这孩子不愿出来,被抓着双脚硬拽出来,差点要了他妈的命,当妈的想想就后怕,心就偏到别处去了。
寤生这一生正好就落在了中国第一部成文史的开头,这真是个好位置,一不小心干什么都是“第一”:他是史上第一个难产而生的人,他还是史上第一个“同志”。
但郑国的国君却不是好位置,现在的郑州四通八达,这是优势,但在古时,这叫“四战之地”,虎狼环伺,严重劣势。生何难,死何易,终其一生,寤生反复谈及郑国的灭亡-离破产清盘只有五分钟。他是一个重要的政治原则的发明者和实践者,劣势之下,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不能停,闲着要挨打,要动起来,抢在挨打之前打人。
春秋的战争是贵族战争,打仗是高贵的事,是精英的专有权利,直到孔夫子,还是认为读书人就该坐得书房,上得战场。雷海宗先生在《中国的兵》一书中说,正由于秦汉以后,当兵渐渐变成了地痞流氓的事,兵匪不分,遍地丘八老总,这个民族的武道和武力才长期不振。这是题外话,放下不表。总之,那时开战之前,要在宗庙举行庄严的“授兵”大典,把战车和兵器授予高贵的武士们。
有一次,就在“授兵”大典上,出事了。前边提到的那位颍考叔,按说是位谦谦君子,但春秋时甚少没脾气的君子,君子大多是身体棒敢打架的,他和另一个将军子都为争一辆战车起了冲突,颍考叔拉起车辕就跑,子都拔戟便追,长安街上跑了十几里,二人累得瘫倒,只好作罢。
这件事到此为止,也上不了《春秋》,问题是还有下文,战场上,颍考叔果然骁勇,一手擎着大旗,头一个登上了敌方城头-就在此时,城下乱军之中,只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一箭飞去,可怜那颍考叔栽下城头!
这是战场打黑枪啊,从古至今都该杀无赦。寤生很生气,城是攻下来了,但这事不算完,他传令三军,站好队,端着猪、狗、鸡,一起诅咒那打黑枪的孙子,谁干的谁干的?让丫不得好死!
谁干的?大家都知道,子都干的。
寤生是在装糊涂,由此他又告诉我们另外一件事:领导真糊涂时,你可以劝,比如颍考叔就出来劝了,但领导装糊涂时,你不能劝,比如此时,全军念念有词,没一个人出来指证子都。
为什么呢?因为子都是世上最美的男人,有郑国小曲为证:“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诗经》,《山有扶苏》)那意思是,心里想起子都,这世上别的男人就都没法看了。
所以,寤生和子都什么关系是明摆着的,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谁干的谁干的?让丫不得好死!
就寤生的成长经历而言,他很可能是不爱女人的,这在古代并非多么不体面,向西几万里,亚历山大大帝当年也有个生死与共的“同志”,没碍着他征服半个世界。问题是,寤生和子都在这件事上破坏了贵族共同体的公义,他们所得的报应便是持久地成为了八卦对象,京剧里有一出《代子子都》,就是人家编来出气的。那戏里子都果然是被鬼捉了去,武生子都,俊美如妖如鬼。可惜这戏在解放后就被列入了禁戏目录,至今难得一见。
当然,装糊涂,说明寤生是个明白人。此一战,郑国占领了许国,若放到现在,嗓门很大身体很差的好汉们必是得势更轻狂,“灭了它灭了它”嚷成一片,但寤生不,他善待许国的公族,特别交代占领军头目:别放肆,要客气,我死之后马上收拾行李撤军,许国还是许国人的许国。我亲弟弟跟我都不是一条心,许国人怎么可能跟我一条心?留着许,是缓冲、屏障,灭了许,郑国就成了前沿。
敢战而能胜,是本事,胜而能和平,是大本事。寤生有大本事,所以能成大事。公元前707年,寤生迎来了一生中最辉煌的战役-君不君臣不臣,他与周王天子列阵对决。这是真正的春秋第一战,周王大败,肩膀上挨了一箭。众将齐声喊,追呀快追呀!寤生勒马沉吟,长叹一声道:“君子不敢多上人,况敢陵天子乎?”说的是,欺负人不能欺负得太狠,君不君臣不臣也要讲个分寸。
此夜,寤生失眠,夜半而起,命人进了周营,带着好吃好喝好伤药,慰问周王。
-这个不愿出生的人,竟是深知人世的山高水长。
二子同舟
公元前696年,卫国政变。国王跑了,国王万岁!
这是本年度的国际大事,各国报纸的大字标题是:天理昭彰,卫国另立新君!
扒灰者祸及子孙,前国王寻求避难。
卫国新君黔牟表示:将重建道德,严禁淫词浪曲!
各国的史官在那些天里熬红了眼睛,一个个像亢奋的兔子,民工们来来往往地搬运书简,简直累断了腰。史官们在如山的书简里翻查事件的前因后果,在一张张散发着清香的木片上写下他们的深度分析。
网上的评论有十万八千条之多,而在这一年,一首名叫《二子同舟》的歌成了唱遍天下的金曲:
二子同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心中养养;
二子同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这一年,同舟二人组成为了流行音乐界最耀眼的明星,所到之处,女人不分老少,普遍尖叫、哭泣、昏厥,男人们在远处晒着太阳,捏着虱子,你看他一眼,他看你一眼,然后,“咯嘣”一声,咬破一只虱子。
公元2011年1月,我在楠溪江上,这里是东瓯国,化外之外,中原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到这儿轻若鸿毛。一位名叫汪曾祺的吴国文人曾曰: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楠溪江是世上最美的,但这条最美的江正在变成黄河,只因为这里的人正忙着把江底的沙子挖出来,卖给东夷和南夷。他们完全同意汪子的意见,把他的话挂在墙上,以便提醒大家注意:这条江金光闪闪。
那名叫急子和寿子的年轻人,如果在这条江上,他们或许根本不会死。他们绝对不会死,因为他们是爱清洁的人。
复述事情的起因需要色情小说家的想象力:卫宣公先是和他爸的小老婆谈恋爱,生了个儿子叫急子。后来,他登基做了国王,急子自然是太子。急子长大了,该娶媳妇了,慈祥的老爸为他选定了齐国的齐姜。齐姜是个超级美女,宣公他老人家说,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传旨在河边建了一座壮丽的楼台。婚船吹吹打打迤逦而来,我们的大美女下了船就登了台,在楼里等着她的可不是急子,而是急子他爸爸。
必须承认,卫国人民那时十分幼稚,他们固执地认为美女就该配个年貌相当的帅哥,看见蓄胡子的成功人士占据一个或若干个漂亮小姑娘他们就生气,就认为天下不公平人间无正义,就要编小调唱酸曲发泄不满,“本想求个如意郎,得个蛤蟆不成样。”(“燕婉之求,遽篨不鲜。”《新台》)。虽然闻子一多指出,新娘入了洞房,惊见新郎是个癞蛤蟆,此事不仅中国有,外国也甚多,卫国人民未免大惊小怪,但这些天真的人仍认定这是新娘的不幸,她应该变成鱼蹦下河去。所幸,齐姜不这么天真,时间很快,生命很短,她抓紧时间为她的老公连生了两个儿子。这至少证明,卫郎虽老,而尚能饭。
然后,事情就变得老套了,急子成了眼中钉,急子他妈上了吊。再然后,爸爸命令他的儿子急子出使齐国。
现在,说一说齐姜的儿子,他名叫寿子。谁都看得出,这位寿子将是王位继承人,当然,只要先除掉他的异母哥哥。但这个少年-据说此时也十七八岁了,他找到了哥哥,说,快跑吧快跑吧,咱爸叫人杀你呢!
急子不急,说,杀就杀呗,谁让他是我爸。
两兄弟没话说了,喝酒。急子醉了,寿子抄起白旄就跑-忘了说了,他们的爸爸给了急子一柄使者所持的白旄,没有电视,没有照片,画家画的所有人都像一个人,所以埋伏在路上的杀手不认识急子,只知道见到持白旄者就是一刀。
于是,寿子被一刀杀了。
急子醒了,不见寿子和白旄,拍马赶来,“杀我吧杀我吧”。当然,又是一刀。
人们无法理解急子,也无法理解寿子。人们和我一样,认为他们都是可怜的傻瓜,他们有无数的路可走,但他们都选择了最不成功的路。
道德专家们对此事是这样分析的,急子和寿子这样寻死,客观和主观上是陷他们的爸爸于不义。也就是说,在这件事情里,最值得同情的是他们的爸爸,这可怜的老爸被两个忤逆不孝不懂事没志向的儿子给坑了。
专家的意见后来被称为“传统”,写到经书里去,供各国人民学习。
再后来还有了一部名为《二子同舟》的大片,千千万万的观众得知,问题的关键是要想得开,不要一根筋,两个孩子最需要的是心理辅导。连《赵氏孤儿》里的屠岸贾其实也是个好人,他们和他们的爸爸又没有杀父之仇,他们的爸爸更没理由不是好人,他们应该好好领会亲爹的好,每个生命都是珍贵的,他们既要珍重自己的命,更要珍重亲爹的命……
好吧,说说我在东瓯国的见闻。酒席上,一老兄教训他的侄子:一个老婆你都搞不定!你看看我,六个都不闹意见。
该老兄是开屠宰场的,日杀猪五百头,夜御女六位。
这时,我就忽然知道,那两个孩子是怎么死的-羞死的。深深的、令人绝望的羞耻之心。这两个孩子,奇怪的、毫无理由的患有洁癖,他们真的不好意思再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不管你说出多少道理。
他们并不憎恨他们的父亲,他们只是厌倦了,这人世是你的和你们的,那么好吧,我们走了。
按《春秋》,二子应死于陆地,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顽固地认为他们死于水上。水在这件事里被赋予一种命定的意义:齐姜由水上来,然后上了癞蛤蟆的楼,而两个孩子应该由水上去。
清洁的水,洗去一切污浊的水。
泛泛其景-那船摇啊摇。
泛泛其逝-那船消失了。
两个孩子变成了鱼。
最后一句:公元前696年的政变中被推翻的并非卫宣公,而是他和齐姜的第二个儿子。宣公寿终正寝,安然度过一生。
一盘棋
最初,这不过是一盘棋。
宋闵公与大将南宫万在下棋。当然,那时,闵公还不叫闵公,闵公是他死后的谥号,很显然,后人认为他比较可怜,所以送了这样一个号。至于为什么可怜,我们很快就知道。
总之,那一日本来无事,但是,我们可以推断,那盘棋上,南宫万占了上风,因为他忍不住说话了,两千六百九十三年前的这盘棋,考量的是面子、荣誉、风度、胸襟,说起来皆为虚文,都不是硬道理;但人类生活如果虚文不讲或者讲不好,那么剩下的也就是硬的暴力、软的酱。要是不说话多好啊,可他偏就说话了,说话又不说棋的事,说别的:“甚矣,鲁公之淑、鲁公之美矣,天下诸侯之宜为君者,唯鲁公矣。”
也就是说,面前坐着他的老板、他的上司,可是他却在夸别家的老板和上司,对着国美夸苏宁,夸也就罢了,他还说只有人家才配做老板。
至此,我们看出,这南宫万是个缺心眼的,他也确实不是揣这一窝心眼出来混的,他这个将军像张飞、像李逵,是冷兵器时代的职业屠夫,靠的就是体力、爆脾气和没脑子。下棋占上风不说明他有脑子,只说明宋公棋臭。
可想而知,宋公不高兴。棋上落了下风倒也罢了,话上也落了下风,若是二人对弈倒也罢了,偏偏是,有人围观-史学家搞不清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三个人,但史学家确信,有人在场,而且是女人。
有群众在,而且是女群众在,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这位宋公平素大概是有点怕南宫万的,后者是一个强大的、放肆的下属,你不得不忍耐他,当领导的基本功就是忍,你必须忍耐各种各样的人性弱点,当然,你的忍耐是有底线的,在宋公这里,底线就是:有人在场。
行文到此,抬眼一看,发现写顺了,顺成顺口溜儿了,马上就不得不写到面子问题了。现代以来,论中国文化与国民性,好面子是公认的一大病。死要面子的好汉我天朝肯定较多,但平心而论,不爱面子的人种,世上大概也没有。人也好,人群也好,需要自我肯定,也追求所在的共同体的肯定,这是普遍人性,差别可能在于人们为了这份肯定所愿付出的成本,极端情况下,成本无需由自己支付,人们自然倾向于不计成本-老实说,在我们这里,“极端情况”是“通常情况”,所以“形象”而有“工程”。但就宋国这件事而言,南宫万是严重地不给老大面子,如果老大连这样的话都忍了,那真是没脸再混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看不出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反应会有什么不同,大概都是一样的:你丫给我滚!
宋是商之后裔,春秋时看商,酒池肉林、挖心炮烙浑不提起,就如现在谈民国,只看见当年满街都是衣衫胜雪的文化大师,而现在不幸活着的都是没文化的村夫。于是把个宋人惯出了一副世家子弟破落户脾气,清高迂腐,又酸而又硬,比如那位“高贵的蠢货”宋襄公。眼下这位是襄公的大爷,还没那么迂,说出话来给力得很,他也不冲着南宫万说,他冲着围观的女士说:“此虏也。尔虏何故?鲁侯之美恶乎至?”
-这是一俘虏。他丫咋被抓去的?哦,鲁侯太淑了、鲁侯太美了,所以丫当了俘虏了。
女士笑没笑?一定是笑了。她或她们不该在场,更不该笑。
两年前,宋与鲁交战,也不是宋与鲁有多大过节,是宋随着齐国为首的国际社会去教训鲁。本以为鲁国人只会读书,偏此时的鲁国有个血气方刚的君主,要谈普世价值也该我鲁国是正宗,跟丫打!又有一个吃不起肉而有脑子的草民曹刿出谋划策,一鼓作气、再衰三竭,扛过三轮轰炸,发一声喊,冲上去大败齐军,接着大败宋军于乘丘。好个鲁公,乱军之中,取一支金仆姑箭,一箭射翻南宫万,众将一拥而上,只见烟尘滚滚,折腾了半晌才把那厮按住捆上。
然后就是“风度”了。鲁公把南宫万养在宫里,不像是做俘虏倒像是度假,如此吃了一年多鲁菜,人养胖了,也知道了世上还有这么好的老大,然后送回宋国。在这之前,宋国下暴雨发洪水,春秋时人当然也知道幸灾乐祸,但更知道“幸灾乐祸,不祥”,所以鲁公派了人去,表达诚挚的慰问:“此时此刻,鲁国人民感同身受。”宋公此时自然是谈不上面子了,臊眉搭眼曰:“寡人不能事鬼神,政不修,故水。”还得劳您费神,惭愧呀惭愧!
谁都听得出这是门面话,但春秋时的君子偏就老实,还真就感动了,还真就以为宋公在做自我批评了,据说孔夫子激动得眼泪汪汪:“昔桀纣不任其过,其凶也忽焉;成汤文王知任其过,其兴也勃焉。过而改之,是不过也。”所以,夫子断言:宋国其庶几乎!宋国要崛起了!
尽管人家是圣人,我也不得不说他老人家反应过度。这段话在《左传》上有一个现今的人们更为熟悉的表达: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本来是满怀期许地勉励宋公的,但谁知道-圣人也不知道,这竟是一语成谶:这位宋公,果然是“其亡也忽焉”。
南宫万出手如电,只一瞬间,就捏住了宋公的脖子,就捏断了宋公的脖子,想必那丝冷笑还留在宋公的嘴角,但南宫万已如疯虎一般冲了出去-这一路,端的是血肉横飞,场面很红很暴力,大将仇牧上前拦挡,竟被这南宫万活生生一把撕成两半,一半飞到左边,一半飞到右边,飞到右边的那一半连着头颅,兀自张嘴呐喊,吭哧一口,啃住了宫门,事后费了很大劲才把牙从门上拔下来。
此后的过程不必细表,总之,南宫万杀人拿手,搞政变不在行,狗咬狗满地毛之后落荒而逃,驾着马车载着老娘,当了一回赛车冠军,一日二百六十里,飚到陈国。
宋国人提着礼物尾随而来,陈国就是用脚后跟想事儿也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这南宫万动物凶猛,实在不好收拾打包,想来想去,想起他是商朝后裔,家学渊源,最禁不得美女和美酒,可怜一个南宫万,被几个能喝的公关小姐灌得大醉,裹进生牛皮里捆成后世的粽子,二百六十里路又回了家乡。
这厮果然了得,到了宋国一看,众人吓出一身冷汗,他在路上酒醒过来,居然活活挣破牛皮,手脚都已经伸了出来!怎么办?也不必开包验货,连皮带馅,一块儿细细剁了,放盐,做了酱。做了酱有啥用?在下不敢想。
故事完了,还有闲话:当了俘虏,当事人心理压力极大,宋公一句话,南宫万立刻失控。但在春秋时代,当俘虏不是多么耻辱的事,南宫万在鲁被以礼相待,回了宋也照样当将军,战争伦理大体上还是通情达理。到了战国、秦汉,秦王坑杀降卒四十万,汉武灭李陵满门,虽有一时之胜,但秦汉之后,武道衰弱,不能不说与不容失败、剥夺武士尊严的战争文化有关。
还有一句,就是,两千六百九十三年前的这盘棋,考量的是面子、荣誉、风度、胸襟,说起来皆为虚文,都不是硬道理;但人类生活如果虚文不讲或者讲不好,那么剩下的也就是硬的暴力、软的酱。
选自《上海文学》201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