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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个人的三条河

  阎连科

  一个人的三条河

  生命与时间是人生最为纠结的事情,一如藤和树的缠绕,总是让人难以分出主干和蔓叶的混淆。当然,到了秋天到来之后,树叶飘零,干枯与死亡相继报到,我们便可轻易认出树之枝干、藤之缠绕的遮掩。我就到了这个午过秋黄的年龄,不假思索,便可看到生命从曾经旺茂的枝叶中裸露出的败谢与枯干。甚至以为,悦然让我写点有关作家与死亡、与时间的文字,对我都是一种生命的冷凉。但之所以要写,是因为我对她与写作的敬重。还有一个原因,是朋友田原从日本回来,告诉我了一个平缓而令人震颤的讯息,他说谷川俊太郎先生最近在谈到生命与年岁时说道:“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富有朝气、卓有才华的诗人兼翻译家田原,年年回来总是给我带些礼物。我以为他这次传递的讯息,是他所有礼物中最为值得我收藏的一件。在日本的亚洲文学,或说世界文学,大江健三郎、谷川俊太郎和村上春树,约是最为醒目的链环。他们三个人中,诗人谷川俊太郎年龄最长?能说出上边的话,一是因为他的年岁;二是因为他的作品;三是他对自己作品生命的自省和自信。由此我就想到,于一个作家而言,关于时间、关于死亡、关于生命,可从三个方面去说:一是他自然的生命时间,二是他作品存世的生命时间,三是他作品中虚设的生命时间。

  自然的生命时间,人人都有,无非长短而已。正因为长短不等,有人百岁还可街头漫步,有人早早夭折,如流星闪失。这就让活在中间的绝大多数,看到了上苍对人的生命之无奈的不公,滋生的人类生命本能最大的败腐,莫过于对活着的贪求与渴念,因此膨胀、产生出活着的无边欲望和对死亡莫名的恐慌。我就属于这绝大多数中最为典型的一个。在北京,最怕去八宝山那个方向。回老家最害怕看见瘫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和病人。十几年前,我的同学因为脑瘤去世,几乎所有在京的同学,都去八宝山为他送行,唯独我不敢去那儿和他最后见上一面。可是结果,大家去了,在伤感之后,依然照旧地工作和生活,而我却每天感到隐隐的头痛头胀,严重起来如撕如裂,于是怀疑自己也有脑瘤,整整有半年时间,不写作,不上班,专门地托亲求友,去医院,找专家,看脑神经、脑血管和大脑相关的各个部位。单各种CT和核磁共振的片子拍得有一寸厚薄。医院和专家,也都不惜你的银两,看见小草就说可能会是一株毒树,不断地引领你从感冒的日常遥望癌症的未来,直到最后在北京医院求见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脑瘤专家,他在比对中看完各种片子,淡淡问我:“你看病自费还是报销?”我说:“全是自费。”他才朝我一笑,说你的头痛头胀,还是颈椎增生所致,回家按颈椎病按摩去吧。

  实话说,我常常为死亡所困,不愿去想人的自然生命在现实中以什么方式存在才算有些意义。躲避这个问题,如史铁生一定要把这个问题想清弄明的执着一样。比如写作,起时是为了通过写作进城,能够逃离土地,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让自己的生命过程和父母的不太一样。后来,通过写作进城之后,又想成名成家,让自己的生命过程和周围的人有所差别。可到了中年之后,又发现这些欲望追求,与死亡比较,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如同我们要用一滴水的晶莹与大海的枯干去较真而论。诚实坦言,直到今天,我都无法超越对死亡的恐慌,每每想到死亡二字,心里就有种灰暗的疼痛,会有种大脑供血不足的心慌。就是两三年前,北京作协的老作家林斤澜先生因病谢世,我找不到理由不去八宝山为他送行,回来后还连续三个晚上失眠烦恼,后悔不该去那个到处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现在,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继续写作,我就对人说:“写作是为了证明我还健康地活着。”我不知道这句话里有多少幽默,多少准确,只是觉得很愿意这样去说。因为我不能说:“我写作是为了逃避和抵抗死亡。”那样会觉得太过正经,未免多有秀演。可我把死亡和写作,把一个人的自然生命和文学联系在一起时,我实在找不到令我和他人都感到更为贴切,更为准确,又可信实的某种说辞。我常常在某种矛盾和悖论中写作。因为害怕和逃避死亡才要写作,而又在写作中反复地、重复地去书写死亡。《日光流年》我说是为对抗死亡而作,其实也可以说是因恐惧死亡而悠长地叹息。《我与文辈》中有大段对死亡浅白简单的议论,那其实也是自己对死亡恐惧而装腔作势的呐喊。我不知道我什么时间、在什么年岁可以超越对死亡的恐慌,但我熟悉的谷川俊太郎先生,在年近八十岁时说了“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那样的话,让我感到温暖的震撼。这句对自然生命与未来死亡的感慨之言,我希望它会像一粒萤火或一线烛光,在今后的日子里,照亮我之生命与死亡那最灰暗的地段和角落,让我敢于正视死亡,如正视我家窗前一棵树木的岁月枯荣。

  如果把人的自然生命视为一条某一天开始流淌、某一天必然消失的河流,于作家、诗人、画家、艺术家等等相类似的职人而言,从这条河流会派生出另外的一条河流来。那就是你活着时创作出的作品的生命时间。曹雪芹活了大约四十几岁,而《红楼梦》写就近250年,似乎今天则刚入生命盛期。没有人能让曹雪芹重新活来,腐骨重生,可也没有人有能力让《红楼梦》消失死去,成为废纸灰烬。卡夫卡41岁时生命消失,而《城堡》《变形记》却生命蔓延不衰,岁月久长久长。他们在活着时并不知自己的作品会生命久远,宛若托尔斯泰活着时,对自己的写作和作品充满信心一样。而一个画家不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长命百岁,并不等于他不想自己的作品生命不息。一个作家之所以要继续写作,源源不断,除了生存的需求,从根本去说,他还是相信,或者侥幸自己可以写出好的、乃至伟大的作品来。如果不怕招人谩骂,我就坦然我总是存有这样侥幸的莽撞野愿。但我也知道,事情常常是事与愿违,倍力无功,如一个一生长跑的运动员,到死你的脚步都在众人之后。你的冲刺只是证明你的双脚还有力量的存在,证明你在长跑中知道掉队但没有选择放弃和退出。如此而已,至多也就是鲁迅所歌颂的“最后一个跑者”罢了。

  在中国作家中,我不是写作最多的,也不是最少的;不是写得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我是挤在跑道上没有停脚者中的一个。跑到最前的,他在年老之后,可以坦然地的站在高处,面对夕阳,平静而缓慢地自语:“时间于我,剩下的就是微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因为他们在时间中证实并可以看到自己作品蔓延旺茂的生命,而我于这些证实和看到的,确是不可能的一个未来。何况现在已经不是一个阅读的时代。何况已经有人断言宣布:“小说已经死亡!”在我来说,我不奢望自己的作品有多长的生命力,只希望上一部能给下一部带来写作的力量,让我活着时,感到写作对自然生命可以生增存在的意义。今天,不是文学与读书的时代,更不是诗歌的时代,可谷川俊太郎的诗在日本却可以每部都印一至三万余册,一部诗选集印刷50余版,80多万册,且从他二十岁到七十九岁,六十年来,岁岁畅卖常卖。这样我们对诗人已经不可多说什么,就是聂鲁达和艾青都还活着,对今天日本人痴情于某位诗人的阅读,也只能是默默敬仰。这位诗人太可以以“微笑着等待死亡”的姿态面向未来。而我们一生对写作的付出,可能只能换回当年烂俗的保尔柯察金的那句名言:“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不为虚度年华而后悔”。如此虚肿的豪言,也是写作的一种无奈。作品的存世,只能说明我们活着时活着的方式。希望自己写出传世之作,实在是一种虚胖的努力,如希望用空气的砖瓦,去砌盖未来的楼厦。但尽管明白如此,我还是要让自己像堂吉诃德一样战斗下去,写作下去,以此证明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某种方式。“决然不求写出传世之作。一切的努力,只希望给下一部的写作不带来气馁的伤害。”这是我今天对写作、对自己作品生命的唯一条约。

  努力做一个没有退场的跑者,这是我在没有战胜死亡恐惧之前的一个卑微的写作希望。

  有一次,博尔赫斯在美国讲学,学生向他提问说:“我觉得哈姆雷特是不真实的,不可思议的。”博尔赫斯对那学生道:“哈姆雷特比你我的存在都真实。有一天我们都不存在了,哈姆雷特一定还活着。”这件事情说的是人物的真实和生命,也说的是作品的永久性。但从另一个侧面说,探讨的是作品和作品中的内部时间。作家从他的自然生命之河中派生出作品的生命河流。而从作品的生命河流中,又派生出作品内部的时间的生命。作品无法逃离开时间而存在。故事其实就是时间更为繁复的结构。换言之,时间也就是小说中故事的命脉。故事无法脱离开时间而在文字中存在。时间在文字中以故事的方式呈现是小说的特权之一。二十世纪后,批评家为了自己的立论和言说,把时间在小说中变得干枯、具体,如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一具又一具的木乃伊。似乎时间的存在,是为了写作的技术而诞生;似乎一部伟大的作品,在从写作之初,首先要考虑的是时间存在的形式,它是单线还是多线,是曲线还是直线,是被剪断后的重新连接,还是自然藤状的表现。总是,时间被搁置在了技术的晒台上,与故事、人物、事件和细节可以剥离开来,独立地摆放或挂展。时间欲要清晰而变得更加模糊,让读者无法在阅读中体会和把握。而我愿意努力的,是与之相反的愿望和尝试,就是让时间恢复到写作与生命的本源,在作品中时间成为小说的躯体,有血有肉,和小说的故事无法分割。我相信理顺了小说中的时间,能让小说变得更为清晰。在理顺之后,又把时间重新切断整合,会让批评家兴趣盎然。可我还是希望小说中的时间是模糊的,能够呼吸的,富于生命的,能够感受而无法单单地抽出评说晾晒的。我把时间看做是小说的结构。之所以某种写作的结构、形式千变万化,是因为时间支配了结构,而结构丰富和奠定了故事,从而让时间从小说内部获得了一种生命,如《哈姆雷特》那样。人的命运,其实是时间的跌宕和扭曲,并不是偶然和突发事件的变异。我们不能在小说中的人生和命运里忽视时间的意义。时间在从根本上在左右着小说,只有那些胆大粗疏的写作者,才不顾及时间在小说中的存在。理顺时间在小说中的呈现,其实就是要在乱麻中抽出头绪来。有了头绪,乱麻会成为有意义的生命之物。没有头绪,乱麻只能是乱麻和垃圾堆边的一团。我的写作,并不是如大家想的那样,要从内容开始,“写什么”是起笔之源。而恰恰相反,“怎么写”是我最大的困扰,是我的起笔之始。而在“怎么写”中,结构是难中之难。在这难中之难里,时间的重新梳条理,可谓是结构的开端。所以,我说“时间就是结构,是小说的生命。”我用小说中的时间去支撑我的作品。用作品的生命去丰富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样式和意义。反转过来,在自然生命中写作,在写作中赋予作品存世呼吸的可能,而在这些作品内部虚设的时间中,让时间成为故事的生命。这就是一个作家关于时间与死亡的三条河流。生命的自然时间派生出作品的存世时间。作品中的虚设时间获得生命后反作用于作品的生命;而作品的生命,最后才可能让一个作家在年迈之后,面对夕阳,站立高处,可以喃喃自语道:

  “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微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一棵野桃树

  我家楼下是一片花圃草地。

  冬青、草坪、地柏和木槿,都是依着规划图案生长的。规矩如法律一样,规范着他们的物形和容貌,超出了范围就会有刀锯和枝剪伸过来。美是为美,齐整如植物之砖砌毕的墙壁和堡垒,而那冬青图案间恰妙的木槿,依时花开、依时落谢,似有天然自由,却也终有一种被他物围困的束缚。

  就在这花圃和人行道的夹缝间,神年鬼月又生出了一棵桃树来。这功绩应归为一只鸟雀对一粒桃核的喜爱,还是应该归为某个成人或孩子对一粒桃核的抛弃与有意,都不是一桩值得究竟的事。重要的是,这桃树由苗长大了,三年二年就腕粗一人高低了,且它结的毛桃最为硕大也不过杏儿般,吃起来酸涩难咽,如一济苦药被含在了健康者的嘴里边。树枝也无规无矩,想左生就左生,想右生就右生,横七竖八,常常无端地扯拉人行道上的人。

  每年三月,桃花放开,一枝又一枝的红艳也可算为美,那时上班、下班的人流,都会多看她一眼,称道二三句,而在桃花谢了之后,它就没有那么招人养目了。乱枝俗叶,没有拘束,果实又酸涩小粒,谁还能找出它别的意义呢?尤其在冬寒,叶尽枝枯时,它的手臂带着尘土伸在路边上拉拉扯扯,让人厌烦冷意,就有人把它伸在道边的枝条全都折断扔在草地里,让桃树偏瘫一样,斜斜欲倒地站在路边上。

  狗也朝它身上尿。小区里几十只的宠物狗,为了争夺气味的地盘,都把这棵桃树当做了自己抢占地界的路标,经过时不在它身下尿一泡,就如失却了责任的巡逻兵。

  到来年,万物苏醒、草木皆绿时,那棵桃树因为狗尿的烧烫枯静沉默了。到来的死亡,写照着它为挣脱拘束的付出。在新一年春夏秋的季节里,它一直延续着冬天的枯干,直到下一年春节到来时,那些要用通电闪亮的塑料梅树装点节日的人们,也就干脆把它砍倒挖出,扔在了垃圾箱边上。来日清理垃圾的工人,要折断它所有枝丫往环卫车上装着时,还为它的枝枝蔓蔓、无拘无束骂了大半天。

  楼道烦华

  发现楼道是向着实在繁华进取时,我有些惊异我的发现和暗窃窃的笑。楼共六层,我家住五层。十年来的进进出出,把我从准青年拖到了正中年。人在眨眼间钙化老去时,原来那幢风光向好、南北通透、人见人爱的家属楼,也显出衰相陈旧了。起初,家家门前整洁齐毕的过道,不知从何时多都成了人们的杂物间。起初,楼梯上日日的帚过水洗、亮如容镜,现在,几乎每层、每天都有烟头和宠物的尿水了。岁月酷烈,楼道美貌的失去,一如少女在岁月中的高速衰败。三、四、五楼楼梯拐弯处的空当,永远都堆着各户归己码放的礼品盒,纸的、木的、金属铁皮的。有的是水果的包装,有的是电器的外箱,还有的是制作精美豪华的箱盒与架木。这儿堆不下时,人们就堆到自家门前边。无论谁人,从这楼道走过去,就像走过整洁美貌的垃圾场,虽然拥堵,却也是有意无意地一种摆设和装饰。因为,那些师、局家的门前,堆的多是茅台酒箱和冬虫夏草的纸箱子,而二楼那处长家的门前,常是一些茶叶盒与烟箱子;那户出版社编辑的门前边,又常是一些旧报和杂志。这门前的摆放,其实也正是各户人家私密外泄的窗口和展览。

  还有一户年轻人,原是住着父房在这成婚的。他家门前的变化,与时俱进,是一段妙绝实在的社会发展史。那小伙是国企的一般职员时,他家门前锃光发亮、洁净如洗,宛若他新妻纯净的脸。后来他做国企的股长了,那门前常会有些装大葱和铁棍山药的纸盒子。再后来,他当科长了,那门前就常堆一些新加坡和中国台湾水果的纸箱子。又后来,他做了国企的技术副处长,那门前就和别家一样堆满了五粮液的纸箱和荣装过虫草、鹿茸以及一些别的高档礼品盒。

  还发现,楼下一家局长退休了,门前原来的繁华箱盒变得冷清而寂寥,有几次那局长上楼梯时就顺手把别家门前堆的茅台的箱盒提到自家门前堆在空地上,像摘来了许多钻石镶在了自家门前般。总之说,楼道里早就不再新容整洁、山清水秀了。然而,虽年年月月都堆放着各种纸箱废物,却也是这楼道发展向上,欣欣向荣的写照和篇章。至于大家出门进门、上楼下楼那拥堵落脚的不便,也是发展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和牺牲。

  我家门前总是没什么摆,其冷清空落一如洁净的不毛之地。因此,对面的书记家就不断因地制宜,把从他家腾空的礼品箱盒堆到我家门前边。妻子为此苦恼抱怨,常骂这楼道住户的公共素质差,又期盼也可以从我家每隔几天就清理出一批礼箱礼盒把他们占据的楼道失地收回来。只可惜,她的这种愿望如渴望自己中年的年龄回到青年样。期望一个小说家的门前物华丰满,正如期望堆满鹅卵石的空谷长出灵枝来。

  这个楼道并不会如书桌、书架样属于我,但它是楼下收破烂那老人福祉的奶与蜜。

  从这楼道里搬走成了我妻子、儿子的愿望和想念,虽然一时无法实现,每日挂在嘴上的心愿却是轻易和有些美意的。被他们说得多了,烦了燥乱了,有一天我果敢采取了行动和举措,在各户人家都上班安静时,我把收破烂的叫进来,把楼道所有的纸盒、纸箱、报纸和废物全都清理卖掉去,而后把各家卖废物的钱都分开装在各个信封里,塞进各家的门缝中,把那个空亮洁净的楼道重又还给了楼道、脚步和居者的眼。我每三天、五天这样做一次。每次这样做完,都像把自己写的文章又修改誉抄了一遍样,直到今年春节,我过年从老家回来,把堆满楼道的箱盒又全部清理卖掉,把那每户十几、几十元的物钱分别塞到各家门里后,不久我家门缝也忽然有了两张纸条塞进来。一张纸条上写着:“老阎,你是最好、最好的党员啊!”另一张上写着:“阎先生,看你写小说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以后把我家卖废物的钱就当做你的稿费吧!”

  这一天,我决定以后不再这样去做勤洁了。同时间,也期望可以早日搬离这幢、这洞楼道了。

  春黄

  它已经很老了,十岁之久,有着丰富的世事经验和感知万物与生灵的能力。因为命运的安排,它每天都弓在一个椭圆的土陶花盒中,孤寂在我家阳台的一个台阶角,一如一个生命在孤岛上的生存与守候,等待着从窗玻上过来的阳光和我爱人打开窗时吹进来的风。

  水是浇得准时的,总是大约每周或十天,会去大大方方浇一次,让它喝个够。所谓的肥料之滋补,也是半年八个月,才会因为忽然的勤快,去把没有喝完的啤酒倒进去半瓶、大半瓶。有时候,我们赐它于淘米水的慷慨,它也总会有恩必报,以大度感谢的生长,回报我们以碧绿的旺黑。寂寞和无言,是它生命的侣伴,只有在每天客厅里的电视机打开的时候,沙发上有客人到来并海阔天空、畅说欲言时,它才可以借此感知客厅和阳台之外的世事和万物的变化与喜忧。

  深秋时候落叶,春天时候再生,这是大自然赋予它的命定规律。但因为是在室内阳台的大致恒温中,酷冬中的暖气也都把十八摄氏度以上的温和平均地分配给我们。于是,应是秋时的枯落,叶就象征性地掉下几片烦累的深黄,而那些带着疲惫的众多的青叶,也都还要在它的枝丫上日日月月地陪伴着我们一家,等待着来年春天的勃发和澎湃。

  因了几乎不落叶的绿,中国人就叫它冬青树。

  可这株盆景的常绿,却在今年春天的3月11日,正是北京的万物苏醒吐翠、花开预备的时候,突然间出现了几片黄叶。前一天它还借着初春的风光,显出苏醒后要大干一场的气势,却在一夜之后,有三片、五片的黄叶,静静地沉默在它的弓枝和冠顶上。我为此感着些微的诧异,慌忙地把它移到更可通风的西边,让朝阳一出,就可以直直地照射于它。还又在它的土盆中,恩赐了它整整两罐啤酒和两袋鲜奶。因了是春日三月,和风如滋,也还总是在白天延长开窗的时段,使它可以沐日浴风,以借此挽救它在2011年3月11日之后的黄叶伤痕。可是,一切的努力,都近于徒劳。

  3月12日,它由三五片的黄叶,变成了七片八片。

  13日,十片有余。

  14日,二十几片。

  15日,几乎黄满冠顶,完全如旷野中酷冬时的一棵日常树木,不得不随着时节的法律变化而遵守枯黄的律令。

  然而,这毕竟是初春之时,是万物苏醒的蓄势之日。翻遍了植物病疗的书籍,证明它没有虫害的侵蚀。找来了盆景专家,也对它的春黄表示摇头和不解。一切的努力,都只能是我们对流云飘失的无法挽回,仿佛在马路上点着脚尖奔跑的雨滴,终归要在一汪水中无声无息样。无奈之后,也就只能随它而去。中国的民间,有句相当直趣的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小鬼常来访。”把风、日、水、养全都充足地供给于它,宛若中国百姓让一个将死的人,在最后几日吃饱喝足似的。

  如此而已;也就罢了。

  也就这样,随它而去。而我们一家,除了在那些天用更多时间地打开电视,听播新闻和总在客厅议论世事与人生之外,直至今天还搁在心头的记忆,就是那些天在无数的垃圾短信中,偶然会有这样的短信:“商场里的人说,鸡蛋是绿色的,苏丹红笑了;电视里的人说,社会是稳定的,贪官们笑了;日本人说,钓鱼岛是我们的,大海笑(啸)了!”于是,从来不回垃圾短信的我,总要给这样的垃圾短信的传播者回上几句:“如果你们家有了火灾,你家邻居会鼓掌吗?如果你的兄弟父母有了疾病,你是首先去帮他找医生还是首先替他们去买一挂鞭炮和一口棺材呢?”

  三朝两日,本就不多的这样的短信,也就彻底绝了。

  时间和日子,就这么过着。半个月、二十天,一个月,阳台上的盆景冬青树,竟又在不自觉中缓了过来。有的黄叶落了,而更多的黄叶,都又变得片片绿旺黑碧,完全如同往年往时样澎湃勃发,茂盛有力,无论远近地看去,都是一幅永不凋谢的冬青的油画。

  葡萄与葫芦

  租下了一处有院落的房子住。

  院落栅栏的大门前,人一进来,门口的松木葡萄架就落落大方地用它的松香朝你迎接过去了-葡萄架上结满了葫芦-这北方特有、但却罕见了的迎客方式,让任何一个客人的到来,都感愕然与惊喜。

  四株新栽腕粗的葡萄树,以它的矜持和慵懒,表示着把它从一块肥地苗圃卖到这儿移栽的不满与对抗,也是一种对背井离乡的愁思吧,显示着它可以有绿叶生出,就对起了你们让它移民他地的思绪与情绪;而还想让它在一两年的时间里,就藤萝满棚,挂满成串的葡萄,它是决然不会答应的,不会让你们看轻它生命的薄简与浅贱。

  葫芦则不是那样注重自己的身价与对故地那种不可分离的眷恋性。给我水,给我通风和阳光,一周后种子就乖孩子样从睡梦中醒来蹦蹦跳跳了。尽管是把它种在葡萄树的树坑里,可它没有寄人篱下那感觉,一吐出嫩芽和绿叶,就开始反宾为主,在葡萄树坑里,借着葡萄树的身子,把自己一日几寸、一日几寸地朝着高处爬,而且是枝蔓横生,越生越旺、越旺越生,只消一个月,一株葫芦藤会生出十余枝条的藤秧来。一个月后,它就都爬到了葡萄架的顶格网棚上。并不需要你施肥,只要你每三天不要忘记给它浇次水,它就心满意足地把它碧绿含乌的大叶铺在了棚架上。接着五月到来了。六月跟在五月的后边,踩着五月的脚跟儿,两株葫芦从南北双向朝着架子中央抢夺地盘和扩展。风和阳光在半空总是对葫芦的秧叶有着特别的情感和交易。它们对半空的植物们,从来没有小气吝啬过。而葫芦秧也对阳光和风的慷慨还以风生水起、活色生香的疯长和回报。某一天,某一天的深夜里,没有人听到葫芦与月光有什么密议和商谈,但在来日月光未落、而太阳生辉的交错中,你看到葫芦秧在它的顶部开花了。透亮的黄花,喇叭样吹在天空间。不一样的地方,是有的花口向天空,而有的花却身在天空,花的嘴口朝着下。接下去,三朝五日间,有手指似的青皮葫芦从那花处结出来。并且一出来,就有了一端均细,一端鼓粗的葫芦雏形儿。且这些雏形葫芦不是一个一个出生的,而是集中在某几日,一生一批十几个,像小猪崽样一窝七八、十几只。它们出生后,那些金色的葫芦花就该谢落了,先是萎缩在葫芦头儿上,后就干枯在那一片绿叶中,再就借着一阵风雨的吹袭,枯萎着落在地面上,散发着一股令人伤感的霉枯气。为了表示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催老、催落了葫芦花青春的歉疚,这时的小葫芦,用整整一个月的沉默和凝结,几乎是拒绝着长大与成熟,让你担心盛夏已经到来,它们在棚架上竖着垂挂着,还都是大拇指的模样儿,这如何还有时间成长为人头似的大葫芦?

  担心时季与葫芦的不足。

  担心葫芦种子中的陷阱。

  担心葫芦迟迟地凝结着不育不长,是对主人只给它水分不予施肥的抵抗与报复。

  可终于,在还未及给葫芦补偿一些肥料时,我同西班牙的朋友去了两天承德城。也就两天两夜的分别,回到门口的棚架下,突然到来的目瞪和口呆,让你无论如何不知道在你走后的两天内,葫芦中间发生了怎样的巨变和震耳发聩的动荡与声响。就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原来大拇指或小灯泡似的葫芦们,忽忽然然间,叮叮咣咣成熟了,居然个个都长大到了人的头颅样。你无法相信,原来小葫芦的凝止不长,是为了等你离开两天后,突然间要爆炸着长大成熟的。要在你不在时,回馈你一个目瞪口呆的喜悦和植物生长的巨大巨大的谜。

  一片儿,十八个,全都垂在葡萄架下边,垂得那些藤秧都不得不朝半空扯着和挂着。为了弄清葫芦在突然间爆炸生长、而不是日渐长成的秘密,我在一天的半夜两点多钟起床,猫在葡萄(葫芦)棚架下,偷听那葫芦生长的声响,终于就听到了在那月光中,大葫芦和葫芦叶争夺水养的吵闹和最后叶子妥协谦让地把水养暂借给葫芦的应答声;听见葫芦在月光中抖擞着身子要把自己变成人头的得意;还看见水养沿着藤秧从地下向空中输送的细微密集的蔚蓝的渠道,直到月光落去时,这些声响和物形,都在暗淡中变为一团泥浆的沉默和模糊。

  到了十月,所有的葫芦都成熟干白了,沉重地悬在半空里,让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停滞和惊叹。十一月,我把二十几个大葫芦剪摘下来后,摆在客厅,如摆在硕大葫芦的展览厅,等待着周末朋友和客人的到来,由他们对大葫芦溢美的颂赞和挑选,以带回自家里挂在墙上装饰和显摆。当然,我不会忘记把形象最为周正、个头也最为魁梧的两只葫芦提前藏起来,等待它自然风干后,明年开春为了庭院门口的葡萄架而从中取出它们的种子来。然而间,在下年春天我准备在葡萄树的树坑里继续下种葫芦时,却发现刚刚初春,别家他户的葡萄树,都还杆枯枝裂着,而我家的葡萄树就早早发芽了。而且那嫩芽的星星点点间,枝干上有一股光滑的水润挂着、沾染着。这一年,我没有再在葡萄的树坑中种葫芦。因为这一年葡萄树如上一年葫芦那样的疯生野长,仅一年时间它就爬满棚架结满葡萄了。所有路过我家门前的人,看着那满架的珍珠大葡萄,都惊奇我家的葡萄树为何可以长得那么快。人家的一般都要三年、四年才可以爬满架子结葡萄,而我家的只需要不到两季的时间就够了。

  应堵三招

  遍走天下,北京最负盛名的不是天安门、颐和园和八达岭,而是自始至终、迢迢千里的大堵车。在北京,天南海北、国内国外的来往过客,对北京的名胜古刹,可以选择,可以不看,可以耳若旁闻。但堵车,只要你落地北京,就容不得你不参与其中了。人人经历、参与的大堵车,如同人人都疏淡的法律与交规。因为人人皆此,也就有了智人绝妙的应对。

  一、面对堵车,在你不得不出门时候,无论你是自驾、公交或者地铁,路上什么都不需准备,只需带一颗庞大的心脏。望着路上无头无尾的长龙车阵和南来北往肩膀挂着肩膀的人流,想一下你少年时候,因为想看到汽车而从遥僻的乡里,光脚奔向新开通的公路,坐在路边或者坐在高高的树上,等待一辆冒着黑烟的汽车的到来的那份焦急,便能体会到今天看到成千上万的汽车(轿车)卧在北京所有环路、公路和胡同小道中的壮观之美,便可以隐隐地体会出一个小的梦想被无限放大地实现后那种意料之外的惊奇。而这惊奇之中,隐藏的正是无数人美梦的集结。滴水为溪,溪集为流,河归大海。而今北京的大堵,也正是十几亿中国人的百年梦想。这个“海堵”,实现的是中国人的“海梦”。即便你出生都市,从来没有过要走上十里、二十里一睹汽车芳容的经历,那么你的父亲、爷爷和爷爷之父,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和梦想。而你所经历的海堵,也正是对祖先梦想实现的回报。想想这些,无论经历怎样的堵车,都会释然,都会从脸上绽放出一丝笑容,都会对堵车怀着一丝一寸的感激。

  二、最堵时候:早高峰或者晚高峰-其实,在北京,从早晨到晚上八点之后,都可谓堵之高峰。这个时段倘是你要出门,除了庞大的心脏,你再带些闲品。如报纸、小说、iPad或MP4等。堵车时候,正是你心神气定地看书、听音乐和与男朋女友通过电话聊天谈情的一个上好时段。闹中取静,烦乱中赢得安慰,即便不是大隐于朝,也是中隐于市,实现的正是我们古人的隐息哲学,颇有着庄子出世、老子入世的世界观。从这个角度去说,堵车和应对,是一种哲学关系。而每一个学会应对堵车和拥挤人流的班族行客,又有哪一位不是哲学家和入世出世的哲行者?曾经有人专门在出门前带上老酒、花生和鸡胗类的小菜,专门在最堵车的时候,手握方向盘,边开车,边喝酒,一边去另一个座位上捏着花生、鸡胗入肚。问不怕警察抓你酒后驾车?说他抓的是酒后驾车,而我这是酒中驾车,不在他查问之列。更何况拥堵的时候,警察决不查酒,恨不得所有的汽车都从他面前如酒后样闯灯飞过。这也实在是一种极端,可毕竟也是一种应堵的存在。而存在,又必然会在极端中产生出一种哲学来,如同郑板桥的饮酒诗画,隐存着一种伟大的生存艺术与哲学之思。

  三、海堵到极端时候,应对的最好办法,就是坐在家里,看着电视报纸,喝着咖啡浓茶。无论是所有都在等你的饭局,或是你不得不去参加的会议,他们在那边一定是一边聊天,一边不断地电话催促。这个时候,你需要做的,就是多给对方发个短信、通个电话,说你早已经出门上路,可他妈的一出门就碰上了堵车。没有人不相信你的假话,因为没有人相信北京不会堵车。你就这么悠闲着耐心,对方也都是被堵车和等待锻炼出来的强人。直到堵车的高峰松散之后,你掐准时点,选好路线,堵车间需要一个乃至两个小时的行程,这个时候,你只需一刻或者半个钟点,顺畅而匆匆地赶到,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种气喘吁吁的歉疚,咒骂几句北京的交通,或再虚构出一场路上交通事故的场景。没有人会怪罪你的迟到。没有人会怀疑你的虚伪。对于因为堵车所造成的一切,人们都会谅解结果的荒诞。荒诞的时代,一切都因为荒诞而合理。饭桌上、会议上,因为你虽然迟到,可却一进门就擦着额头的汗水,脸上焦黄的不安,不得不使人们对你同情,并为你终于战胜拥堵的到来,感到一种钦敬的赞扬。也因此,所有人都对北京的堵车开始着一场新的却是日常的愤懑和思考。

  坊间说,人有人道,狗有狗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北京的海塞大堵,千有千智,万有万法,而以上三招,只是沧海一粟,犹如沙漠绿洲中三草两株,汪洋大海中的一二灯塔之岛屿。

  选自《美文》201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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