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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百余年前的捐款运动

  杨 早

  一篇演说引发的国民捐

  清末,由北京的《京话日报》发起,北方地区出现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国民捐运动”。

  这次运动是由《京话日报》的一位热心读者王子贞发起的。王子贞是一名基督教徒,在城内开了一家尚友照相馆。北京第一家华资日报《京话日报》于1904年8月创办之后,他就屡屡向报纸投稿,并出资成立了“尚友讲报处”,免费张贴报纸供行人阅读,并义务为不识字的市民“讲报”。

  王子贞的“讲报”,并不是完全照报上的论说或新闻宣讲,有时他也会发挥一下,讲些个人的意见。据《京话日报》主人彭翼仲的姻侄梁漱溟说,王子贞在《京话日报》上看到过一些话,说庚子赔款为数太巨,莫如由全国四万万同胞一次凑齐还清。王子贞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就自己发挥了一下,写成一篇“演说”,请《京话日报》主人彭翼仲阅正修改。彭翼仲帮他梳理了文字,以王、彭二人合稿的名义,发表在1905年9月2日的《京话日报》上。

  这篇演说是用“京话”,也就是旗人的口头语写成的。讲稿大意是说:庚子赔款言明四亿五千万两,分年偿付,一直要到光绪六十几年才能还完,连利息一起,就是九亿两。这是中国百姓的沉重负担。现在东亦加捐,西亦加捐,各项加捐,要皆为此。为了抽捐,设局所,派员役,薪水工饭开支而外,还不免若干中饱,末后民间所出的恐怕一百亿两不止。民间负担不了,难免抗捐。官说“土匪抗捐”,民说“官逼民反”。前途痛苦,不堪讽刺。何如全国是四亿人齐心合力,赶快一次自动地凑出来,救国救民即以自救。

  这篇演说首先告诉听众,偿还庚子赔款是每一个中国人的事情,不可能完全依靠朝廷:

  诸位必说了,这是朝廷立的约,一定该朝廷还,可不与百姓相干,你不想想,金銮殿上,不能出金矿,大臣们不会点石成金,别再糊涂了,百姓闯的祸,还得百姓还。又一位也说了,我也没有练过拳,为什么该我还呢?自己问问自己,是中国人不是?必不能说不是罢?既是中国人,就得还国债,什么缘故呢?同国人叫做同胞,都是黄帝的子孙……你虽没有当过拳匪,亦不能不算中国人,身上总背着二十多年的国债,不但阁下本身,连你的子孙,也都免不了……可怜中国人没思想,向不知国与家的关系,若教他拿钱还国债,你猜怎么着?那可算是白说了,大约比登天还难。

  接着,演说者介绍了以“国民捐”偿还赔款的方式:“中国不是有四万万国人么?按着人头儿一数,每人只摊一两来的银子,现在要还国债,每人每均摊,几天的工夫,就差不多了……诸位请想,吃喝穿戴,那样不比从先贵一倍,就拿平人而论,一年的捐项,在暗里抽收,就比明摊一两银子多了几倍,何况到三十多年呢?”演说者表达的意思是,与其让朝廷借还款名义征收苛捐杂税,还不如由国民捐款,更符合底层民众的利益。最后,演说者用法国和日本国民集资还款的事实来激励听众:“四十年前,法国被德国打败,法赔德国兵费十二万万元,不上三个月工夫,民间把款凑齐,立刻还清了国债,法国的妇女,都肯典衣裳卖首饰,一概充了公。日俄开仗,日本妓女,亦要帮助军费。请看东西各国,民跟国绝不能分家,所以才这样强盛……一样的五官四肢,虽说跟不上法国人,还跟不上日本娼妓吗?”

  “第一等国民”的捐款运动

  这篇稿子登出来后,不想马上就有太医院院判张仲元投函说自己首先捐银二百两,并催促速订章程,早日实行。随后捐款函件纷纷飞来,有个人,也有集体(如北京消防队全体官兵),不出五天时间,认捐数字已达七百多两。于是彭翼仲和王子贞就将此事认真地做了起来。捐款总经收处设在户部银行(后改大清银行),银行将收到的捐款即期生息,并声明如国家将来不用,便本息一并发还。

  《京话日报》每日辟出一定版面,刊载各方认捐的姓名和金额,并在报头大书“国民义务”四个字。由于认捐人数众多,五十天后,《京话日报》干脆另外加印附张,专登姓名金额,随报附送。

  “国民捐”启动之后,达官贵人自捐和出面提倡的例子很多,据梁漱溟后来记录,如“以庆亲王为首的五位军机大臣就都捐了;管理内务府大臣世续下堂谕于内务府三旗来提倡;学部尚书荣庆独捐一万两;吉林达将军自捐一万两,还募集了四万多元;广东岑制台、河南陈抚台各捐一万两。北京的佛教八大寺庙出头号召全体僧徒开会认捐,而直隶(今河北省)同乡京官则集合在松筠庵会商认捐及向全省劝捐事宜。如此之类,不必悉数”。

  载于《京话日报》而属于梁漱溟“不必悉数”的,还包括吏部下令“公费节余一律归入国民捐”,黑龙江省呼兰府知府李鸿桂、木兰县知县辛天成等都在当地热心提倡国民捐,直隶省霸州知州钱亮臣来函,说:“本来怕官身子不便劝捐,又一想,我虽是官,我也是四万万国民中的一个人,就找出几个热心绅士,天天对他们讲报上的演说,一个多月,村子报名上捐的,很是不少。”

  中下层社会民众踊跃报捐的例子就更多了。《京话日报》常常登出“寡妇认捐”、“乞丐劝捐”一类的新闻,几乎每天都有。

  荆州驻防中学堂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学生”,自己没有钱,就去劝更夫、斋夫捐钱,谈了好几次,终于说服四名“下人”合捐了五百钱,这件事感动了中学堂的提调(校长),不仅也捐款五十块银元,还投稿表扬小学生的热心;

  玉成班开演新戏《惠兴女士殉学》,每座加收五百文钱,报效国民捐,当日出演的“角儿”们,分别捐二十元到五十元不等,市民来稿表扬说“梨园的人也渐渐明白事了”;

  东直门内一位说书人海文泉,听了讲报,“情愿白说半个月,所进钱全报效国民捐”,而且他不再说迷信的《济公传》,而是说“改良外国小说”,“借此开通民智,一举两得”;

  济南、奉天的教会都开始办捐,只是改名叫“平安捐”,并声明不收外国人的钱财;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直隶涿州有三十一名在监囚犯投函认捐,而影响最远的例子,是南洋群岛华侨也集体签名来信,愿意为偿还庚子赔款出一分力。

  ……

  有市民投书《京话日报》,说“要再能集此巨款,把国债还清了,结个大团体,真可以震动全球,立时就能公认为第一等国民,飞升为第一等强国”。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彭翼仲的儿女亲家梁济(梁漱溟父亲)在一篇来稿中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之情:“你别当是京城的人开通了,不信服你这报的多着呢,你也别因为人不信服,就说激烈的话,还是好好的对付。”(《我也要捐点银子》)

  “不信服”的声音

  “不信服”是自上而下的,《京话日报》的访员(记者)在一篇报道《以手代口》中,记下了他在北京茶馆听到的反对之声:

  “这就是上回洋报的主意,就有许多无头蒙跟着起哄,没贵没贱,全给户部银行送钱,不管他们谁是谁非,哥哥我可决不上当!”

  “据我看这国民捐呀,也不过冤小孩儿罢咧!”

  一位半老的旗员(满洲官员)说:“大家都要露露脖颈儿,我也得跟着随喜,捐了二两银子……我本想多捐几两,听说王爷中堂,也有少捐的,这事并不勒派,似乎我这四品穷官,二两银子,也不算少……”

  正说着,走进一位老者,看他的形象是:上穿件石青毡子马褂,还是珍珠毛的风毛,左手提笼,右手架鸟。他一走进来,就冲着刚才那位旗员说:“你有这二两银子,为什么便宜鬼子呀?这回什么国民捐,可是咱们都统的主意吗?本是洋报出的坏,就是为着洋人,你我不是二毛子,真就给他们指使吗?”

  在另一篇报道《过耳传言》中,访员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家满洲贵人内院传出的谈话。男主人先是说:“这都是给洋鬼子支使的,这种专专跟我们做官的反对,好几百两,好几千两,拿出来上捐,将来准有什么保案吗?这样赔本儿的买卖,叫我上当可不行!”

  夫人劝他说:“不论高低贵贱,人人争着出头报捐,咱们也当打算打算呀。”这句话激怒了老爷,他大声地吼道:“谁敢叫我报效国民捐?我可比不了他们,我不是说书唱戏的,我不是卖菜卖烟的,我也比不起堂名儿妓女们,人家都是忠心赤胆,懂得做好人,我就剩这点子家产,挣的是百姓的钱,叫我捐给皇上家,那可不能,我连今年妙峰山的愿心,都没舍得去还,倒叫我报效洋鬼子吗?”

  对于这种公然反对国民捐的言论,连那家的包衣(家奴)都看不过眼,背地里抱怨说:“怎么不想想他自己呢?也做到二品大员,他们祖代传留,不止吃了国家辈子啦,一个个高官厚禄,谁又对得过皇上家呀?”家奴们说,这种没良心的想法,连他们这些“跟主儿的”都不如。

  夫人拗不过老爷,只好把自己的首饰折卖了四十多两银子,打发下人送到银行里去,还不敢报自己的名字,只是为了“替儿孙积点儿阴德”。

  另外的打击来自西方人和中国的南方人。一份投稿说“我认识几个外国朋友,每逢谈起话来,他们就问道:国民捐办得怎么样了?不容我回答,跟着他又说,贵国的国民,你想都明白了吗?”对此投稿者只能“苦笑摇头”。而“江南朋友”说南边都知道国民捐的事,“只怕照着现在的办法,还不行啵”。他们的理由是:“中国所欠外债,庚子那场大祸,可是没有南方人的事,大众跟着受冤枉罪……今天再叫人家倾家荡产,拼出命来认捐,真正的罪魁祸首,反而逍遥事外,若照着宪法说,实在没有这样的道理罢。”《京话日报》的社论无奈地说:“日后人家真要来瓜分,绝不跟咱们分南北”,希望能唤起江南人的国族意识,努力认捐。

  至于中下层社会,最大的问题是“谣言”。《京话日报》上记载了许多类似这样的话:

  “听别人告诉我,国民捐的事,就是叫大家认捐,户部银行,专管这档子事,王公大臣,已经都认过捐,家家户户,都得按着人头去报捐,将来挨户严查,如有漏捐的,就要罚办,我本没有钱,听见这个话,又不能不信,果真来查,到那时节,罚呀,办呀,倒觉着麻烦了,赶紧凑了几钱银子,先给银行里送去了,只当作破财啵……有好些人,都是那么告诉我,不然我还不捐呢。”(《好大的谣言》)

  而地方上确实出现了“抗捐”和“派捐”的不良现象。如河北永清县有位“土圣人”,“素常把持公事,鱼肉乡里”,他对乡民们说:“你们要上外国捐吗?真是糊涂极啦,本村修庙迎神许多的善事,全不肯捐,为什么你们全捐在外国去呀?如果给外国捐一元,本村必须捐十倍才对!”吓得大家都不敢认捐了。

  安徽宣城县知县则对本县提倡捐款的万廪生说:“你是一个小民,捐了这们些个款项,我是一个知县,又当怎么样?我没有力量,不能够跟着你学。”下令不许在县内收捐。

  反过来,据上海《新闻报》报道,河南永宁县知县史堃,借端勒派,专用压力,还要从中取利,让“国民捐”在当地的名声极坏。而地方上的一般做法,据知情者讲述,是“各村正副,跟董事人等,拿着国民义务传单,沿门去问,不拘多少,随意乐捐……不读书的,不知国家,不过说是官长派捐,又经董事人等,登门来问,驳不开验皮儿,勉强认捐,一转身儿就埋怨道,国家可穷坏了,向民间借起钱来了”!以至于有人粘贴报单称:“不是国民捐,直是要命单!”

  捐款最热烈的北京,也出现了许多问题,如“东安市场讲报处,用荆条筐做成大闷葫芦罐,巡警疑心借机敛财,不准摆放”,而阜城门外流氓聚赌,却宣扬说赌局抽出“头儿钱”,都交给王子贞上捐。

  “热血有余,见解欠明”

  可以想象,当《京话日报》那些热心认捐、劝捐的读者看到这些报道,他们的怒火会有多高。他们已经不肯像梁济说的“还是好好的对付”。激于义愤,他们纷纷投书报馆,提出了种种激烈的方法:

  有人说,满街卖的小唱本儿,是一个“祸根”,是讲报处的“仇敌”,他抱怨说,全世界都没有中国这样的出版自由,希望工巡局能够查禁这些唱本儿;

  还有人认为“北京的茶馆、烟馆、酒铺,是造谣言的总机关”,主张“可以由各局,传谕茶馆烟馆酒铺掌柜,以后有喝茶的吸烟的喝酒的,最好按着钟点办,再不然就硬来,解完了渴,过完了瘾,赶紧劝他走,如有不遵的,准其掌柜报局”;不断有人主张由政府出面对捐款者和不捐者加以甄别,实行奖惩。有的说,要分出三等徽章,依据捐款金额分发捐款者;有人嫌徽章不够显眼:“把大大的国民二字,印在长方纸上,作为标记,左边注明年月,右边注明报捐数目,共分六等,纸张大小颜色等等不同”,发给捐款者。马上有人反对这个提议,认为对“穷朋友”不公平,应当“印一个标记,无论贫富多寡,一律粘贴”,甚至“上捐时候,问明住址,大家另凑公议,按照妙峰山刷报子似的,锣鼓喧闹,硬给他贴在门上”。他们说,这样一来,“认过捐的,大众都以为体面,不认捐的,自然就以为难看了,知道难看,就得掏腰包”。

  报纸正面的提倡言论中,也有让今天的读者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说法。如《京话日报》某篇演说曾提出一个口号叫“一两银子捐国民,岂不强如中举人”,演说者的意思是“认了捐,再领张收条回来,交给你们,各人拿回家去存着,就算捐了一个国民了,以后见着王爷、侯爷、大小官员,都自称国民,就不称小的了”,据报道,这篇演说的效果很好,“伙计们,也个个都愿出钱,捐一个国民在脑袋上顶着,免得见了官再称小的。”(《辛天知演说》)

  前文提及的二三品旗员,公众拿他们没有办法。但是北京城的商铺,却被看做是应该力劝的对象。尤其是那些在之前的“反对华工禁约抵制美货”运动中,敢于售卖美货的三家商铺,在许多人的轮番劝说之下,不仅自己捐钱,还各出资四十块银元,捐赠“国民捐传单”。

  当捐款活动在大栅栏商业区举行时,“有捐五十元的,有捐四十元的”,可是到了“张永聚”,铺子只写了五元,这一下子,“可就把大家引坏了”,后面的商铺也跟着只认五元、十元。这次连《京话日报》的访员和编者都愤怒了,在报道中批评这家店“倒不如不捐”,认为这种没有国家思想的店铺“非叫他们拆让不可”,如果要求少拆一尺,就要“罚银一百两”。他们希望官府能这样做,好让民众“痛快痛快”,可是,这种“派捐”显然有违国民捐“捐款自愿,决不勒派”的初衷,也不能让社会民众真正了解“爱国”的意义。

  有一位讲报人卢菊庄,在演说“抵制美货”时,叫了几声“同胞”,谁知第二天就接到了一封信,上面说,他不该将所有听讲报的人都叫做“同胞”,“必得认国民捐的人,才可称他同胞呢!”卢菊庄说,他不赞同如此偏激的意见,“说话办事,都要向光明正大的路上走,一入了尖巧一派,或是激烈一派,不但于事无益,一定要起风波,因著些微小事,必至贻误大局。”《京话日报》主人彭翼仲在该文后批道:“道德之言,字字金玉,同志君子,千万留心。”

  正好这时候,山东出了一个佣工李墨林,他自打知道国民捐的消息,就入了迷,千方百计要让家里人都认捐。他娘舅不情愿,他就跑到娘舅家里,拿着借来的报纸,“翻来覆去的念叨,念完了又讲,讲完了又劝”,气得娘舅把他赶出去,要和他断绝亲戚关系。彭翼仲在这则报道下加了按语,道是:“这篇演说的意思,并不是替李墨林出气,此人热血有余,见解欠明,没学力的人,勉强求着开通,不但自己乱撞头,还许把好事带累坏。”彭翼仲的喟叹,呼应着梁济的忧虑。启蒙者们意识到,单纯的爱国热情,不一定能够推动现代意识的普及、文明社会的创立。

  声势浩大的国民捐运动,或许造就了许多热心爱国、慷慨赴难的国民,但仍然无法让他们成为具备民主平等、言论自由之类现代理性的公民。

  国民捐运动持续了一年有余,《京话日报》得罪了曾大力提倡国民捐的直隶总督袁世凯,彭翼仲获罪,流放新疆,《京话日报》关闭,这场运动也就自然停止了。随后,大清银行出面宣布:发还捐款,各人凭收条到银行具领。

  选自《随笔》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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