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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海子的一首诗和一个决定

  张新颖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一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许是海子的诗里面流传最广的一首。有人为它谱了曲,唱成了歌;它被选进几种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材。有的人只读了海子的一首诗,就是它。

  这个秋季,我在芝加哥大学东亚系讲课,其中一门是“近二十年来的中国文学”,专门讲一次海子的诗。本来设计的教学大纲里主要讲《麦地》、《春天,十个海子》等作品,上课前一周,忽然想起让助教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找来,分发给选课的学生。我当时的想法是,这首诗简单,明朗,亲切,也许有助于拉近学生和诗人的距离吧。

  只是准备让大家读读就过渡到其他作品的这首诗,没想到却引起了很有意思的讨论。有西班牙血统的美国学生AnneRebull问,这个自杀的诗人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诗?或者反过来问,写出这样的诗的人怎么会自杀?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两个月之后,3月26日,海子就在山海关卧轨而死。一个台湾出生、美国长大的女生说,为什么他的幸福里没有做老板、赚大钱?

  我自己也产生了疑问。也许这首诗并不像表面那么“通俗”?对这首诗的态度过于草率了?

  二

  这首诗为人喜爱,是喜爱它的开阔和明净;喜爱它在这么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境界里,散发着暖融融的、清新的幸福气息;喜爱它对幸福的界定,是这么单纯、基本。人的幸福意识也许越来越复杂、精微和装饰化了,对它的追求越用力,反倒离它越远。幸福也许就在那些简单、普通却是基本的事情之中,或者就是那些事情本身,就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就是和别人愉快相处,“和每一个亲人通信”,“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粮食和蔬菜”,作为关心的对象,作为幸福的元素,出现在这里,对熟悉海子诗的人来说,感觉是非常自然的;不过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里出现的是土地上生长的食物的大类,而不是具体的、特殊的物种,不是海子一再写到的麦子和麦地,更不是“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的麦地(《答复》)。“粮食和蔬菜”,平凡、普通、中性的大类,幸福需要的正是这样没有尖锐性的、可以包容很多东西的大类,不需要独特的与个人经验、意识、情感紧密相连的具体物种。“粮食和蔬菜”确实是海子关心的东西,在这里,却把独属于他个人的意识和感受搁置了起来。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这里涉及幸福的可沟通性,可分享性。幸福是可以说出来的,是说出来之后其他人马上就能够明白和理解的;幸福是可以传递的,是在传递过程中不但没有损耗而且还会增加的东西,不仅是传递给了别人而且使传递幸福的人更加幸福。

  那么,什么样的幸福是可以说出来、可以传递的幸福呢?显然,独属于个人的意识和感受的东西,具有精神尖锐性、排斥性的东西,要说出来、要传递,都会遭遇到沟通和分享的困难。海子在这里所说的,不是这样的东西。列夫托尔斯泰用来开始一部巨著的名言,“幸福的家庭个个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说的也是这个问题:不幸是有个性的,而幸福没有个性,幸福是相似的。

  接下来,海子说得更明白了,幸福,其实就是“尘世”的幸福。对陌生人的祝福,愿他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他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他“在尘世获得幸福”--这其实是祝福的套语,甚至可以说是滥调;可是,幸福不就是这么“通俗”吗?你所要的幸福,我们所要的幸福,不就是这样吗?

  海子祝愿所有人都获得“尘世”的幸福,他自己呢,只要其中的一点点:“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三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这个简洁干脆的句子,似乎是说,做一个幸福的人,不过就是一个决定,我决定了,那么就可以了,“从明天起”吧。

  是什么使他做了这么一个决定呢?从诗的表面,找不出足够的线索。但这一句,“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隐含了重要的信息,虽然信息并不明确。“幸福的闪电”是什么?是在他自身内部发生的,譬如是他思想中的一闪念,但这个念头却突然照亮了他精神中的黑暗?还是从外部奇迹般降临到他身上的,譬如一次突如其来的爱情,一下子照亮了他灰暗的生活?或者也可能是,这“幸福的闪电”根本就没发生,但他渴望着被这样的“幸福的闪电”击中?不管怎样,这个“幸福的闪电”(即使是想象中的)使他感受到了幸福,而且决定传递幸福,决定做一个幸福的人。

  这首诗的清新之感,来源于这个决定,有了这个决定,就与过去一刀两断了,“从明天开始”,就有了一个新的自我,一个新的世界,这个新的自我在新的世界里做过去没有做的新的事情,从而建立起一种新的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显然,这是一种和顺的、令人愉悦的关系。

  不能把这种关系的建立看成是个人向世界妥协的结果,而是说,有了一个新的自我,然后才有了一个新的世界。“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个命名的行为,是一种原初的创造行为,是使一个世界开始的行为,是赋予这个世界某种性质的行为。好像是,在此之前,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没有名字,“我”给它们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它们就是“温暖”的了。

  看起来,这首诗里的“我”是温顺的,亲切的,没有棱角和锋芒,没有挑战性,没有质问的痛苦和激愤,他与世界的关系改善到了如此完美的程度;其实不是。这个世界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他自己创造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可以做他高兴做的任何事情,从“喂马,劈柴”,到“周游世界”,从“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到“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当然无需剑拔弩张。他决定做一个幸福的人,就可以做一个幸福的人。

  四

  他决定要的,一个新的自我和一个新的世界,什么时候能够出现呢?很快,就在眼前,就是“明天”。

  可是,为什么要“从明天起”?为什么不从今天起,从现在起?他好像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他的历史要“从明天”才算起;他的现在,也好像不存在。

  可是,还是忍不住要问:现在的“我”,“明天”到来之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他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如何?

  这些问题不能问,一旦问了,答案也就在那里了。他不是一个幸福的人。他也没有和每一个亲人通信,他不是一个善于沟通的人,他没有可以传递和分享的幸福告诉他们。他被困在他自己的精神苦境里。他也不可能通过重新命名世界就改变世界。

  没过多久,在他自杀前十几天写的诗里,他想象,春天,十个海子复活;可是就是在春天,在这个“做一个幸福的人”所向往的“春暖花开”的季节,还是有“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长久地沉睡--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春天,十个海子》

  五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令人产生幸福想象的表面之下,隐藏着不安定的因素,隐藏着威胁着这个美丽世界的因素。反向阅读不可避免地会触及这些因素。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去触及甚至去追究这些因素呢?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扫兴呢?我们为什么要逆着这首诗去读,而不是顺着这首诗去读呢?

  海子这首诗本身,也许就是“反着说”的,那么如果我们“反着读”,恰好倒是顺正了。

  为什么会在自杀前不久写这样一首诗呢?有一位朋友和我通信时谈起过这个问题。几年前我编选的《中国新诗:1916-2000》(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后,她以为应该把海子的这首诗选进去;我现在想起来,就写信去问她对这首诗的具体意见。谈到自杀和“幸福之诗”的关系,我觉得她说得非常好,抄录在这里:“首先,海子当然知道,或者有时也羡慕,尘世的幸福;不过我想他没有得到。其次,是不是在那段时间,他的精神压力已经很大,所以写了这首诗,像一份保证书,或者一种心理暗示,为自己找一个短暂的出口。也许只有在诗人自身状态和写出来的文字之间存在一个如此巨大的反向拉力的情况下,那些美好而空洞的祝福--愿你有个灿烂的前程,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可以被理解和接纳。在祝福世界的时候,他也祝福自己。也许他要的是一种解脱。这就像一首在绝望的时候唱起的赞美诗,如果其中有绝望,那一定是彻底地绝望了。”

  不过,理解“绝望的时候唱起的赞美诗”,可以把焦点放在“绝望”上,也可以放在“赞美诗”上。也就是说,我们还是可以顺着这首诗来读。我们还是可以从正面来接受这首诗。我们还是可以承认这个明媚的世界和幸福的许诺。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这样认为:做一个幸福的人就是一个决定?如果我决定做一个幸福的人,就有可能做成一个幸福的人?海子没有做到,也许是因为海子太相信自己是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了;但这或许并不应该妨碍海子诗的读者,那些广大的普通读者,去相信一个决定的力量,去尝试一个决定的实现?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不值得试一试吗?

  给自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不值得试一试吗?

  六

  海子大概没有想到,他的诗流传得如此广泛,甚至读他的诗的声音,回响在“熟麦的卷发”、“海水的眼睛”之间。他曾经想象收麦时节的月光普照下,“我们各自领着/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的孩子 在河流两岸/在群峰飞舞的岛屿或平原/洗了手/准备吃饭。”他还这样说,“月亮下/一共有两个人/穷人和富人/纽约和耶路撒冷/还有我/我们三个人/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麦地》)。这些,也是我课堂上的学生们热烈讨论的话题。

  从学校走到密歇根湖边,只是十几分钟的路。面朝望不到头的蓝色水域,我常常忘记了这是湖,而当成了海。这个恍惚似乎不完全没有道理,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五大湖互相连接,我后来知道,地理学家们称之为“北美地中海”,或者是“内陆淡水海”。事实上,即使是“淡水海”的湖,也还是与海不同,可以找出这样一种区别:这里缺少大海的潮腥味。不知道海子有没有见过海,至少他没有长时间在海边生活过,是肯定的;我忽然想,当海子想象“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他的想象里,有没有大海的潮腥味呢?

  选自《书城》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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