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一
说来好笑,阅读吴宓,留心有关文字,成了近年来很当真的一件事情。起因只是他生于一八九四年,这是个特殊年份,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两国长达半个世纪的对抗拉开序幕。也正是这一年,孙中山给李鸿章写了一封长信,表达他的改良主义思想,遭到拒绝后,从此投身革命,坚定不移,直到死在北洋军阀时期的北京。很长时期,抗日和革命成了两个重要主题,研究中国,不论思考历史,还是评论文学,都无法回避。我习惯找出几位出生于这一年的人,把他们当成解剖近现代中国的标本。我的祖父也出生在这一年,这是很好的参照系数,它提供了一个横向的比较机会。阅读吴宓,我总是忍不住想,和他同年的祖父此时正在干什么?面对同样的问题,祖父会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在厚厚的十本《吴宓日记》中,提到祖父只有一处,时间是一九四五年的一月九日,一次宴会上偶然相遇:
遂偕赴华西大学内李珩、罗玉君夫妇邀家宴。座客桦外,有叶绍钧及谢冰莹女士。席散,同步归。
叶绍钧名字下面,有小字自注:“圣陶。苏州人。今为开明书店总编辑。与宓同年生。留须。温和沉默。”这是典型的吴雨僧风格,记账本一样老老实实,一本正经。再看祖父的日记,略为详细一些:
五时半,至李晓舫家,晤吴雨僧、李哲生、陈国华、谢冰莹。雨僧与余同岁,身长挺立,言谈颇豪爽,近在燕大讲《红楼梦》,借以发抒其对文化与人生之见解,颇别致。主人治馔颇精,而不设酒,余以酒人,觉其勿习。八时散,复至月樵所,方宴颉刚夫妇,尚有他客六七人,墨先在。余乃饮酒十余杯。十时归。
两则日记很客气,一层意思没有明说,都觉得对方不是原来的设想。他们属于两个不同阵营,道不同,则不相为谋,既对立,更隔膜。阵营不同,误解便不可避免。这次偶然相遇,消除了一定误解,又增加新的错误认识。如果继续交往,他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但是沟通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吴宓不知道对方温和沉默,是因为没有酒,祖父觉得对方豪爽,却根本就是个假象。
二
吴宓不是一个豪爽的人,而且毫无幽默感,他的成名与挨骂有关。说起新文学史,谈到新旧之争,忘不了鲁迅的妙文《估“学衡”》。《学衡》是一个笑柄,一帮自恃很高的书呆子,刚从国外回来,觉得喝过洋墨水,对“西化”更有发言权,于是匆匆上阵,想一招致敌于死命,事实却证明根本不是对手,刚一出招,就被新文学阵营打得鼻青脸肿。不妨想象一下当时的新文学阵营如何强大,陈独秀和李大钊,鲁迅兄弟,胡适及其弟子罗家伦和顾颉刚,茅盾为理论主笔的文学研究会,邵力子主编的《民国日报》副刊《学灯》,这些高人联手,每人吐口唾沫,已足以把《学衡》的人淹死。当时同属于新文学阵营的创造社,还没有出手参战,这一派的好战,善于胡搅蛮缠,作为《学衡》总编辑的吴宓心里不会不明白。
事隔多年,重新回顾这场文化论战,心平气和地说,双方都该骂,而且细究骂人的内容,双方都有些道理。《学衡》站在旧文化阵营一边,仅此一点顽固,即使在今日,仍然该骂,该痛骂,而“五四”前后掀起的新文化运动,方向大致正确,但是存在很多问题,也应该指出来。我曾和祖父谈过读当年的《小说月报》。众所周知,《小说月报》改刊是新文学史上的大事,比较新旧两派小说,也就是阅读茅盾主编前后的《小说月报》。就其小说质量而言,被看好的五四时期新小说,并不比旧小说强。新小说在一开始很不好看,鲁迅或许是个例外,像他那样优秀的太少。新小说的拙劣有目共睹,后人评价高,更多的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事实上,作为当时的重要作者,祖父也承认新派的小说,没有旧小说写得好。换句话说,新小说只能证明自己写得对,却不能证明自己写得好,达到了多高的境界。
认真阅读当时的小说,不难得到这样的印象,新小说气势汹汹,其实嫩得不像东西。就像刚学走路的小孩,尽管前景良好,未来一片光明,真实的现状却不敢恭维。新小说佶屈聱牙,不能卒读。鲁迅写得好,是因为旧小说也写得好,发表在改刊之前的《小说月报》的文言小说《怀旧》,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这似乎也反证了吴宓在《论新文化运动》中的观点,所谓“不知旧物,则决不能言新”。《学衡》是新文化运动的一面反动旗帜,一片喊新声中,《学衡》的声音显得很可笑。多年以后,吴宓自订年谱,痛悔当年的仓促上阵,尤其对第一期《学衡》的低质量感到痛心。作为创刊号,推出的一些“作品”让人无法恭维,鲁迅对其进行了辛辣的嘲讽,轻而易举挑出一大把错误。《学衡》批评新派不足,看出了对方毛病是对的,可是他们也是漏洞百出。正如吴宓自己承认的那样,“实甚陋劣,不足为全中国文士、诗人以及学子之模范者也”。吴宓把过错推到了一个叫邵祖平的人身上,他写道:
鲁迅先生此言,实甚公允。《学衡》第一期“文苑”专门登邵祖平(时年十九)之古文、诗、词,斯乃胡先骕之过。而邵祖平乃以此记恨鲁迅先生,至有1951年冬,在重庆诋毁鲁迅先生之事,祸累几及于宓,亦可谓不智之甚者矣。
这其实是为同人打掩护,想蒙混过关,鲁迅先生矛头直指梅光迪,直指胡先骕和柳诒徵,这些都是《学衡》的核心人物,想赖也赖不了。吴宓先生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他们那几个人中间,除了柳诒徵,其他几位的旧学并不怎么样。《学衡》同人对旧的东西更感兴趣,在鲁迅看来,这帮人漏洞百出,只是假古董。他们守旧保守,但是在传统的旧学上,并不比新派人物强。一些文章把吴宓说成是旧学大师,这不确切,是过誉之词。办《学衡》的时候,吴宓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文学青年,旧学根底和大十多岁的鲁迅不能比,和大三四岁的陈寅恪和胡适,也无法匹敌。就其性格而言,吴宓身上更多浪漫成分,根本不擅长做死学问,对于旧文化的钻研,他和新派的胡适、顾颉刚之间的差距,随着时间发展,也只能是越来越大。
人们阅读的兴奋点,往往停留在新与旧上,以新旧为个人取舍标准,结果是新派看新,老派看旧,各取所需,老死不相往来。然而新未必好,旧也未必坏,关键要看货色,意气用事结果反而成不了事。“何必远溯乾嘉盛,说起同光已惘然”,这是陈寅恪父亲散原老先生的诗句,形容“五四”前后文坛正合适。这一时期无论旧派新派,艺术成就都有严重的问题,人们重新回顾,各打五十大板并不为过。有一点必须指出,新代表出路,代表前途,已被事实所证明,事至今日,做学问重犯前人的老毛病,再妄谈复古,不仅“不智”,而且可笑。
三
吴宓是研究外国文学的,喜欢拿中外作品相比较,因此获得了中国比较文学鼻祖的盛誉,这又是一种站不住脚的夸大其词。比较文学的说法,一向很可疑,最容易似是而非,事实上不比较没办法谈文学,而中外比较了一下,就和国外后来风行一时的“比较文学”流派有了血缘关系,显然一厢情愿。比较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传统,这表扬对吴宓来说,只能隔靴搔痒,他的野心并不在于谋一个开山之祖的称号。我想吴宓把自己搁在旧派阵营中,内心深处一定很矛盾。综观他一生,似乎更适合成为新派阵营中的一员。这是个很尴尬的定位,他是《学衡》总编辑,而这头衔恰恰也是自封的。《学衡》诸人策划杂志时,为了“脱尽俗务”,本来不准备设总编辑,吴宓只是众人推举的集稿员。他自说自话在杂志上印上了总编辑头衔,为此,《学衡》诸者不以为然,曾讽刺挖苦过他,但是“宓不顾,亦不自申辩”。
编辑《学衡》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得罪整个新文学阵营不算,内部也经常有摩擦。吴宓自封为《学衡》的总编辑,一方面说“亦不自申辩”,另一方面又拼命解释:
至于宓之为《学衡》杂志总编辑确由自上尊号。盖先有其功,后居其位。故毅然自取得之。因此宓遂悟:古来大有作为之人,无分其地位、方向为曹、为刘、为孙(以三国为喻),莫不是自上尊号。盖非自上尊号不可。正如聪明多才之女子,自谋婚姻,自己求得幸福,虽在临嫁之日,洞房之夕,故作羞怯,以从俗尚。然非自己出力营谋,亦不能取得“Mrs。So&So”(某某夫人)之尊号。个人实际如此,可无疑也。
好一个“毅然自取得之”,一番自白,吴宓之“迂”跃然纸上。这种辩护越辩越黑,亏他能想得出。吴宓和《学衡》同人的关系并不融洽,读《吴宓日记》,可以发现很多不愉快的记录。一九二三年九月十五日,吴宓和邵祖平商量,将他的诗稿推后一期发表,邵于是大怒,勒令吴宓必须在这期发表。吴宓以别人无权干涉自己编务为由拒不答应,邵“拍案大声叱詈,声闻数室”,吴宓无可奈何,只能“予忍之,无言而出”。临了还是他做让步,在诸人眼里,他只是一位自封的总编辑。吴宓一肚子委屈,唯一出气的办法,是把这些事都写进日记。他很看重自己的日记,而且自信以后将成为历史的见证,因此,措辞十分讲究,尤其在褒贬人物的时候。
予平日办理《学衡》杂务,异常辛苦繁忙。至各期稿件不足,心中焦急。处此尤无人能知而肯为设法帮助(仅二三私情相厚之友,可为帮助)。邵君为社中最无用而最不热心之人。而独喜弄性气,与予一再为难。予未尝不能善处同人,使各各满意。然如是则《学衡》之材料庸劣,声名减损。予忠于《学衡》,固不当如是徇私而害公。盖予视《学衡》,非《学衡》最初社员十一二人之私物,乃天下中国之公器;非一私人组织,乃理想中最完美高尚之杂志。故悉力经营,昼作夜思。于内则慎选材料,精细校雠。于外则物色贤俊,增加社员。无非求其改良上进而已。使不然者,《学衡》中尽登邵君所作一类诗文,则《学衡》不过与上海、北京堕落文人所办之小报等耳。中国今日又何贵多此一杂志?予亦何必牺牲学业时力以从事于此哉?
予记此段,非有憾于邵君。特自叙其平日之感情与办事之方针耳。
吴宓在日记和自编年谱中,不止一次写到对《学衡》同仁的不满,他说梅光迪“好为高论,而完全缺乏实行工作之能力与习惯”。为自己的妥协让步,把不满意的稿件编入《学衡》感到痛心,“宓本拟摈弃不登者,今特编入,以图弃塞篇幅而已”。吴宓对如何办《学衡》,有一套完整的想法,这想法过于理想,因此实施起来,非常困难。传说钱钟书曾说过吴宓先生太“呆”,这一说法已得到杨绛先生的坚决否认,认为是好事者附会,然而这种附会,多少是说出了一点真相,那就是吴宓确实有点呆。
呆人常自作聪明,吴宓自编年谱中,大言不惭承认《学衡》杂志总编辑一职,是“毅然自取得之”,又在年谱的前几页,明白地说自己应聘东南大学,是因为:“拟由我等编辑杂志(月出一期)名曰《学衡》,而由中华书局印刷发行。此杂志之总编辑,尤非宓归来担任不可。”在日记中,吴宓屡屡自我表扬,言过其实,这种流露正是“呆”之所在,只是不可恶,反而有些可爱。一九二四年七月,吴宓去上海拜见中华书局大老板陆费逵,明明是恳求对方开恩继续办《学衡》,但是日记上只说他“痛陈《学衡》之声名、实在之价值,及将来前途之远大”,对方“意颇活动,谓与局中同人细商后再缓复”。毕竟是从美国回来,吴宓深知宣传的重要,而宣传就是说大话。自从建立民国,中国人不论文武,都明白洋人支持的重要。当军阀,不依靠日本,就是借助英美,文化人也不能避开此俗例。《学衡》创刊之后,吴宓不仅增入英文目录,而且不忘将刊物寄往国外的知名图书馆,赠送西方名牌大学的汉学家。在吴宓拟定的赠刊名单中,可以看到诸如“巴黎大学东方学院”,“牛津大学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和“哈佛大学图书馆”。欧风盛行的年代里,《学衡》如果有来自西方汉学家的支持,对新派人士无疑将是最有力的打击。
《学衡》并不像吹嘘的那么出色,这一点吴宓心里很明白,也很无奈。事实上,这根本不是一本能实现心中理想的刊物。前几年,吴宓成了出土文物,着实热了一阵,有关的书甚至成了畅销书,他也因此和陈寅恪一样,罩上了通今博古的光环,有人甚至趁机为《学衡》翻案。以学术成就论,吴宓比不上陈寅恪和胡适,也比不上他的学生钱钟书。吴宓的失算在于知其不可为而硬为,像编《学衡》这样的杂务,陈寅恪钱钟书绝对不会去干,一个真做学问的人,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耽误。吴宓的旧学根底较弱,刚回国那阵,他跟着胡先骕和邵祖平学写过江西诗派风格的旧诗。老实说,不仅新派看不上,旧派同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所谓“敌笑亲讥无一可”。梅光迪就对外人说过《学衡》越办越坏,原因当然是吴宓不行。吴宓不擅长训诂音韵,也不屑于做考据一类的文字,《学衡》发表谈甲骨文的文章,引起外国学者的注意,很认真地写信来请教。这让吴宓感到很恼火,因为他理想中的《学衡》,应该是“有关国事与时局”,应该担负维护中国文化优秀传统之大任,而不是旧派学人的自留地,整日来几首小诗几篇游记,玩点考证索引,大谈文章义法。旧的沼泽地里折腾不出新名堂,玩物丧志是吴宓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学衡》给读者留下太深的陈旧印象,真发表了有观点的好文章,实际上也没什么人愿意读。
四
一百年前,一个美国学者预测未来的发展,认定中国会发生激烈的革命,古老文化传统很可能被毁灭,孔子的偶像将不复存在。这个忧心忡忡的美国佬就是吴宓的恩师白壁德,他的焦虑传染给了他的学生,结果吴宓的一生,都取保守姿态,以维护中国文化传统为己任。除了保守,吴宓信奉好好主义,对人类的一切文化遗产,都敬若神明。他画了一个简图,把苏格拉底、耶稣犹太、佛陀印度以及中国孔子,概括为人类文化的精华。世界的文明大厦靠这四根柱子支撑,缺了任何一根都可能倾斜,基于这样的观点,吴宓打算写出一本关于人生哲学的书。这本书没有写出来,也不可能完成,因为基本的观点并非吴宓独创,他志大才疏,充其量只是一个好学生,一生都在宣传老师的观点。
吴宓出过一本诗集,自视很高,给学生上课,常以自己诗歌为例。他成不了哲人,也算不上一个优秀诗人,中国旧诗太伟大,出人头地十分困难。吴宓的弟子郑朝宗先生曾说吴宓的诗,“限于天赋,造诣并不甚高”,但是他的诗集长短都收,优劣并存,还配有插图,加上注,更像一部有韵自传,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就是这种风格。吴宓一生并不满足于诗人称号,他更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小说家,写一本能和《红楼梦》媲美的小说《新旧因缘》。在吴宓日记中,常提到某人某事可入《新旧因缘》,毛彦文和朱君毅分手,把自己的一大摞情书奉送给了吴宓,供他日后写小说参考。可惜这部小说压根儿没动过笔,他总是说要写,或许计划太庞大,结果也就是说说而已。
吴宓一生,为女人耗费了太多心血,无论潇洒的新派作家,还是风流的旧派文人,在花心方面都无法和他相比。他一生都在强烈追求异性的爱,和死心塌地地维护旧道德一样,这种过分的冲动,很容易给人造成误解。况且,保守和浪漫本来就尖锐对立,很难想象两者会如此有机地结合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一九二一年八月,留学归来的吴宓没休息两天,便匆匆赶往杭州见陈心一。自订年谱中,他对这次见面,作了一番极具戏剧性的描述。到了陈家,稍坐,从未谋面的陈心一被引出来相见,大家默默相对,“至多十五分钟以后”,毛彦文来了,“神采飞扬,态度活泼”,说要去北京上学,正好路过,没想到遇上了他。吴宓在年谱中,故意淡化了陈心一,说那天她“无多言语”,主要是毛彦文在说话。下午四点钟,毛告辞,吴宓紧接着也告辞,当天就返回上海。十三天以后,吴宓和陈心一结婚。
这是一部爱情小说的开始,两位女主角初次亮相,同时出场。陈心一和毛彦文是吴宓生命中,有着极其重要地位的女人,陈为吴宓生了三个女儿,毛则是他至死不渝的情人。知道吴宓身世的人,读到这段文字,肯定会有所感叹。不过,这文字做了手脚,事实是,吴宓当天并没有离开杭州,而是留了下来,一待就是三天。根据吴宓日记的记载,他五日回国抵达上海,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次日回家看父母,八日去了杭州。日记中和陈心一的见面是这么写的:
最后心一出,与宓一见如故,一若久已识面者然。宓殊欣慰。坐谈久之……四时许,岳丈命心一至西湖游览。并肩坐小艇中,荡漾湖中。景至清幽,殊快适。
在“一见如故”和“殊欣慰”下面,吴宓都加点表示注重。第二天,两人一起游了西湖,乘小艇,湖中一日,涉历名胜地方多处,吃茶数次,又在壶春楼午饭,并且“一切均由心一作东”。
是日之游,较昨日之游尤乐。家国身世友朋之事,随意所倾,无所不谈……此日之清福,为十余年来所未数得者矣。
吴宓日记中,此三日无一字谈到毛彦文。根据他的风格,如此重要之事不会不记,因此毛在吴宓自编年谱中的出现,很可能是杜撰。吴宓一生中,最喜欢和别人诉说与毛彦文的爱情故事,说多了,难免加工,临了,自己也会被加工的东西所蒙蔽。吴宓一生都在唱爱情高调,稍不仔细,就会上他的当。以今天的观点看,吴宓当年的婚姻态度很有问题,既迫不及待,又敷衍了事。一九一九年三月,正在美国留学的吴宓,因为看见玻璃橱窗上的裸体美人招牌,和陈寅恪等一起“共论西洋风俗之坏”,谈到“巴黎之裸体美人戏园”,第一次听说“密室之中,云雨之事,任人观览。至于男与男交,女与女交,人与犬交,穷形尽相”。这番议论,当然带着批判,然而内心深处对异性的渴望,也跃然纸上。当天的日记中,经过批判,吴宓笔锋一转,振振有词地写道:
盖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大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夫情欲如河水,无所宣泄,则必泛滥溃决。如以不婚为教,则其结果,普通人趋于逾闲荡检,肆无忌惮。即高明之人,亦流于乖僻郁愁,abnormal perversion……
宓更掬诚以告我国中之少年男女,曰公等而欲完贞德而求乐生也,则毋采邪说,及时婚嫁,用情于正道。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离婚断不可为训。自由结婚,本无此物,而不婚与迟婚,欺人行事,斫志廉耻,更不可慕名强效。
日记中的洋文是“性反常行为”,吴宓虽然是外国文学教授,日记中的洋文并不多见。他不可能像郁达夫那样直露地表达性的苦闷,爱情这两个字,也暂时想不到。有朋友寄照片来,托他在留学生中寻找佳婿,他竟然自荐,吓得对方连声说不,觉得他“思想甚多谬误,望速自检查身心”。这个细节说明了身在异乡的吴宓魂不守舍。这种心情下,也是留美的陈心一弟弟为其姐择婿找到他时,他显得有些心急,好友一番“回国后,可恣意选择对象”的劝阻也顾不上,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成为爱情至上主义者是后来的事情,此时的吴宓对婚姻听天由命。一方面,他慎重地转托友人朱君毅的未婚妻毛彦文在国内打听陈心一的情况,毛和陈是同校同学,当时并非知友,毛很认真地探听了消息,对陈进行一番考察,然后通过未婚夫向吴宓汇报,大致意思是人还不错,交朋友可以,贸然订婚则没有这种必要。另一方面,吴宓又很草率地决定先订婚,好友陈寅恪的观点似乎影响了他的婚姻态度,陈寅恪觉得一个男人,学问不如人,这是很可耻的,大丈夫娶妻不如人,又有什么难为情。
既然如此,不就是找个老婆,何苦顶真。吴宓评价自己,小事聪明,大事糊涂。结婚七年以后,吴宓忽发奇想,开始大谈爱情,他决定和陈心一离婚,开始了对毛彦文的漫长追逐。毛是他朋友的未婚妻,是妻子的同学兼好友,吴宓和陈心一结婚以后,毛是他家的常客。朱君毅和毛彦文后来闹翻了,死活不肯和毛成为夫妻,给毛造成了很大痛苦。吴宓最初作为中间人,往返于两人之间,本来只是救火,临了,却引火焚身,把自己烧得半死。吴宓是在一种很尴尬的状态下离婚的。陈心一不能接受娥皇女英的暗示,这种大小老婆的如意算盘,也不可能为毛彦文所接受。在一开始,毛只是一位被动的第三者,吴宓郑重其事地表达了爱意,毛毫不含糊地一口拒绝。在男女问题上,吴宓始终自以为是,改不了一厢情愿的老毛病。他的离婚和结婚一样草率,也许内心深处真的是不太爱陈心一,他感到委屈,不是自己好端端的家庭被拆散了,而是这种拆散之后,毛彦文仍然不肯老老实实就范。吴宓对毛的追逐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一场伟大的爱情马拉松,中间包含了太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全是写小说的好材料。
五
吴宓给人留下了一个严谨的学者印象,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印象很可能成为一种定评。三十年代初,吴宓去欧洲进修,临行前,同人为他饯行,朱自清喝得大醉,席间就呕吐不止,吴宓于是感叹,觉得自己为人太拘谨,喝酒从不敢过分,颇羡慕别人能有一醉方休的豪情。我所以提到朱先生,是因为朱也是有定评的严谨学人,如果就此推断吴宓为人更古板严肃,毫无浪漫情调,则大错特错。事实上,吴宓是一个地道的“好色之徒”,他的不安分,陈寅恪看得最透彻。说他本性浪漫,不过为旧礼教旧道德所“拘系”,感情不得发舒,积久而濒于破裂,因此“犹壶水受热而沸腾,揭盖以出汽,比之任壶炸裂,殊为胜过”。
吴宓和陈心离婚,让许多人感到震惊,《学衡》同人一致谴责,其父怒斥他“无情无礼无法无天,以维持旧礼教者而倒行逆施”。吴宓的尴尬在于,老派的娶妾,新派的离婚,偏偏他不新也不旧。像吴宓这么浪漫的人,注定不应该有婚姻,解除婚姻的束缚,“犹如揭盖以出汽”,和陈心一离婚以后,吴宓有过无数次婚姻机会,他不断地向别人求爱,别人也做好准备和他结婚,仅仅和毛彦文就起码有两次机会,然而关键时刻,都鬼使神差,成了泡影。吴宓一生都在追求毛彦文,这是事实,毛真准备嫁给他,他又犹豫,活生生地把到手的幸福耽误了,这也是事实。
既想和毛成为夫妻,又担心婚后会不和谐,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使吴宓成为一个十分矛盾的人。矛盾是人之常情,但是矛盾尖锐到吴宓这样的,实在少见。一九九〇年出版的《回忆吴宓先生》,因为是多人的纪念集,提到吴宓和毛彦文的情事,大多采取吴为了毛离婚,毛失约另嫁,吴于是终身不娶。这一说法是把吴宓的爱情故事,描绘成一场伟大的柏拉图之恋,真相却和事实相去甚远。吴宓一生最喜欢和别人谈他和毛的情事,吴宓日记中,屡屡提到和谁谁谁“说彦”,粗粗估计,不会少于一百次。任何一个与吴宓打过交道的人,只要乐意听,吴宓就会讲述不同版本的故事。这些故事是他博得女人好感的有效武器,女人生来就容易被爱情故事所打动。
吴宓的柏拉图之恋在一开始就自欺欺人,离婚前有娥皇女英之戏语,离婚后,他索性撕下脸来,死缠着毛嫁给他。吴宓的胡搅蛮缠还是有效的,因为骨子里,女人总喜欢被爱,尤其喜欢吴宓那种全力以赴的爱,而且女人的爱是希望有婚姻作保障。事实是,吴宓并不是只爱毛一个人,离婚不久,他就同时爱上了另外一个人,在日记中不断地比较她们的优劣,为究竟娶谁而心猿意马。在后来的岁月中,吴宓成了大观园里的贾宝玉,除了毛彦文,马不停蹄地爱别的女人,其中有结过婚的,有离了婚的,有美国人,有法国人,真所谓见一个爱一个,年龄差距也越拉越大,从几岁到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甚至几十岁。
对异性如饥似渴,对婚姻胆战心惊,吴宓变得让人难以捉摸。一九三一年一月,吴宓拜访了艾略特,与其大谈白壁德,然后一起散步,去大都会饭店午餐。是谁付钞尚待考证,吴宓只随手记下来两件事,艾的女秘书很漂亮,艾为他介绍了多名英法文化名人,这些文化名人成为日后讲学的重要资本。到欧洲的时间很短,但是在西风的劲吹下,他迅速欧化。首先是对毛彦文的态度开始强硬,他拍电报去美国,让毛放弃学业,迅速赶到欧洲结婚,否则从此拉倒。他动辄就向毛发出最后通牒,甚至十分恶毒地称毛为“Dog in the manger”(占着马槽的狗),这俗语正好与一句中文对应,所谓占着茅坑不拉屎。此时的吴宓充满了单身贵族的潇洒,一头一脸大丈夫何患无妻的气概。除了和毛彦文纠缠,他还写信回国,向一位叫贤的女人示爱,同时又和一位在法留学的美国女人H打得火热。
毛彦文终于让步,决定来欧洲和他结婚,但是吴宓搭起了架子,说来欧洲可以,婚事则不急着先定下来。毛真是十分狼狈,原来是吴死皮赖脸地缠她,现在她松口了,对方又变了卦。吴宓总说毛彦文负了他,事实真相远不是这么回事。毛临了厚着脸皮来到欧洲,吴宓已完全一副赖婚的架势,毛哭着说他们“出发点即错误”的时候,他竟然很冷静地说:“人事常受时间空间之限制,心情改变,未有自主,无可如何。”毛大老远地来了,吴宓竟然抛下她去别处旅游,毛此时已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老姑娘,心气再高,对吴宓这种吃了碗里又看锅里的行为,也只能悲痛欲绝。
是晚彦谈次虽哭泣,毫不足以动我心,徒使宓对彦憎厌,而更悔前此知人不明,用情夫地耳!
如果只是这一次负毛彦文,或许还有情可谅,事实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吴宓和毛彦文的爱情故事充满戏剧性,拒婚以后,吴宓度过了一段少有的轻松时光,或许回国在即,他抓紧时间在欧洲旅游,很快又爱上了一位德国女郎:
余一见即爱之,遂与交谈(英语)……总之,两小时之中,宓爱Neuber女士愈笃,几不忍离。
水壶的盖子被打开了,吴宓的心野了一阵,终于又收回来。如果继续在欧洲待下去,他真可能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回国之前,吴宓和毛彦文的关系又有新的进展,两人达成了谅解,再次情意绵绵。有一天,吴宓觉得对方不理解自己的心情,便以小剪刀自刺其额,“彦大惊,急以巾浸冷水来洗,且以牙粉塞伤口”。两人商定,四个月后,在青岛结婚,届时如果别有所爱,或宁愿独身,那就取消婚礼。结果大家都知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吴宓此后对毛,一直是既纠缠,又每逢真要结婚就临阵脱逃。他总是不断地爱别的女人,一年内要爱上好几位,而且把爱的种种感受,写进日记,说给别人听,甚至说给毛彦文听。
从欧洲归来的两年里,毛彦文一直在等吴宓娶她,但是吴宓花心不改。一九三三年八月,吴宓又一次南下,目的是先去杭州,向卢葆华女士求爱,如不成,再去上海,和毛继续讨论是否结婚。友人劝他别老玩爱情游戏,此次南下必须弄个老婆回来。结果又是两头落空,毛觉得他太花心,因此也唱起高调,说她准备做老姑娘,尽力教书积钱,领个小女孩,“归家与女孩玩笑对话,又善为打扮,推小车步行公园中,以为乐”。天真的吴宓并未察觉出这番话中的潜台词,他大约觉得毛反正是跑不了,依旧热衷于自己的多角恋爱。
毛彦文一气之下,嫁给了熊希岭,一位比她爹还大的老头,此人做过民国的总理。吴宓没想到会有这步棋,毛的嫁人,让他觉得自己有一种遭遗弃的感觉,同时也很内疚,认定毛是赌气,自暴自弃,不得已而嫁人。很长时间里,吴宓都没办法确定自己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负情郎,还是被负情的痴心汉,两者都是,又都不是。不管怎么说,毛是他一生最钟爱的女人,只有真正失去了,才能感到珍贵,她结婚以后,特别是三年后熊希龄病故,吴宓一直纠缠不休,既是不甘心,同时也真心忏悔。吴宓和毛彦文的爱情故事,是三十年代小报上津津乐道的话题,很多文化名人卷入到这事件中,譬如陈寅恪和胡小石,都为吴宓做过直接或间接的牵线活动。
六
阅读吴宓,各种各样的文字见得越多,越觉难以描述。吴宓更像是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一生都在努力演好某个角色。他曾比较过贾宝玉和唐吉诃德的共同点,说他们在追求爱情和渴慕游侠时,都极见疯傻,除此之外,议论和思想,皆纯正并且合情入理。此评价也是解读吴宓最好的钥匙,否则,他很容易被误解为一个好色的老流氓,一个冥顽不化的老厌物。
吴宓日记中随处可见女人的形象,有时候是一长串名单,他总是没完没了地分析她们和自己结合的可能性。譬如有一天的日记,就赫然写道:敬精神上最相契合,绚生活上颇能照顾,铮机会最多,宪初是社交美人。这些人吴宓都爱,但是他又更爱一个叫K的女人,理由是爱K犹如爱彦,而K天真活泼又似薇。上面提到的这些人,都比吴宓小十几岁甚至二十多岁,譬如宪初就是熟人黎锦熙先生的女儿。吴宓日记中,见到“一见就爱”和“甚惊其美”一类老不正经的字眼不足为奇。有人为吴宓的友人介绍一位年轻美丽而有巨额财产的寡妇,友人大怒,认为是侮辱,吴宓听了“深切悲叹”,觉得友人太傻,说自己若不是因为还爱着毛彦文,一定毫不犹豫地“往而求之矣”。
难怪李健吾会写三幕剧《新学究》讽刺挖苦,而沈从文则写文章开出一剂救人药方,劝他赶快结婚,让情欲的发泄有个正当渠道。很多人眼里,吴宓实在不像话,成天追女学生,请女学生吃饭,约女学生散步,给女学生写情书,为人师表弄成这副腔调,有伤风化,成何体统。为讨好女学生,吴宓不惜帮着作弊,替女学生做枪手翻译文章,然后利用自己的关系将其发表出来。在法国巴黎,在陪都重庆,吴宓都曾因为看见别人老夫少妻,感到既羡慕又妒忌。二三十年代,这种现象并不罕见,谈到鲁迅与许广平的婚姻时,他酸溜溜地说:
许广平(景宋)夫人,乃一能干而细心之女子,善窥伺鲁迅之喜怒哀乐,而应付如式,既使鲁迅喜悦,亦甘受指挥。云云。呜呼,宓之所需何以异此?而宓之实际更胜过鲁迅多多,乃一生曾无美满之遇合,安得女子为许广平哉?念此悲伤。
吴宓一生都在追求女子的爱,他随处用情,自称以“释迦耶稣之心,行孔子亚里士多德之事”。《红楼梦》是他最钟爱的作品,这位当代贾宝玉很认真地出过一个考题,试问“宝玉和秦可卿究竟有没有发生过关系”,答案自然是否定。吴宓追求爱情,有一种宗教的热忱,“发乎情,止乎礼”。根据日记记载,他似乎真是好色而不淫,始终坐怀不乱。七七事变的第二天,在隆隆的炮声中,为是否该追一名女学生,吴宓很认真地虔卜于《易经》,闭目翻书,以手指定,结果得到“不能退,不能遂”几个字,大叫“呜呼,宓苦矣”。一个星期以后,随着战事一天天激烈,亡国压迫下的吴宓开始真心忏悔:
宓本为踔厉奋发、慷慨勤勉之人。自一九二八年以来,以婚姻恋爱之失败,生活性欲之不满足,以致身心破毁,性行堕废。故当今国家大变,我亦软弱无力,不克振奋,不能为文天祥,顾亭林,且亦无力为吴梅村。盖才性志气已全漓灭矣!此为我最伤心而不可救药之事。
四年之后的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吴宓又有一段差不多的检讨:
宓近年读书作文,毫无成绩,怠惰过日。复为性欲压迫,几不能一日安静。
一篇取名为《吴宓先生,一位绅士和傻子》的英文文章,当年曾有过广泛的影响。吴宓对这篇文章很不满意,然而用“绅士和傻子”来形容,不能不说是个极好的概括。吴宓为女人耗去了太多的心血,在追求女学生遭到拒绝时,吴宓总是痛苦地自问自责,或是逮住了别人共同研究,分析女方的拒绝,是林黛玉拒宝玉,还是凤姐拒贾瑞,如果前者,爱情是好事美差,自当有此磨难,如果后者,便太让他伤心,因为贾瑞之追求凤姐,只是出于欲的驱使,和宝玉的那种爱相差千万里。
无论对女人之爱的执著,还是对中国文化坚定的保守,吴宓的做法都骇人听闻。对爱情,对中国的旧文化,他都太疯傻,都太不合时宜。在二十世纪,反对新文化运动,恰如唐吉诃德和风车搏斗,意味着投入到一场必输的战斗中,他无怨无悔,负隅顽抗,坚决不投降。吴宓坚持旧文化的天真理想,或许并不全错,看出了新文化运动的种种毛病,可能也是对的,但是代表这个世纪的学术水平,他的成就并不算太大。恰恰相反,对于国故的整理,倒是从事新文化运动的人功劳更大,他们所作的努力,更卓有成效。从新文学阵营中,可以找出许多研究旧学比吴宓更努力、更有成果的专家学者。闻一多研究楚辞,能够几个月不下楼,论做死学问,吴宓坐冷板凳的功夫,远不能与之相比。以研究的目的看,闻一多钻研旧学,是为了宣判旧学的死刑,顾颉刚的疑古学说也是如此,这种治学方法吴宓绝对不能接受,以旧对旧,保守的吴宓远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吴宓五十岁的时候,白话文运动不仅大获全胜,而且深入人心,在一次聚会上,“宓以积郁,言颇愤疾”,竟然说“欲尽杀一切谋改革汉文之人”。
吴宓就是吴宓,具有鲜明独特的个性,时至今日,翻案说他是自由主义战士,甚至说反对新文化运动也是对的,硬替他套上光环,显然没有必要。吴宓的保守固执和对女人的用情泛滥,客观上限制了他的个人成就,这一点毋庸讳言。吴宓不是什么大师,用不着神话,即使是作为外国文学教授,他也不是最出色的。今天突然觉得吴宓非常有学问,很重要的一个心理基础,是现在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学问。吴宓的意义,在于他的坚定不移,在于他的执著追求。他有一颗花岗岩一般顽固的脑袋,二十世纪的总趋势,是适者生存,是一变再变又变,占大便宜的往往是那些善变的知识分子。善变不是什么坏事,也不一定就是好事。顽固自有顽固的可爱之处,换句话说,活生生的吴宓,在个人事业和爱情上,都有其独特的东西,不是一个简单的好坏,就可以草率评价。
选自《收获》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