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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水仙已乘鲤鱼去(2)

  璟觉得,这些幻觉是美的,而小卓与她相比,反倒是幸福的,他的妈妈虽然不在了,却能和他相逢在梦里,成为他的牵挂和期盼。可是璟,日日与妈妈相对,却彼此憎恶,不能走近。璟活在一个没有梦的世俗世界里。

  后来,璟和小卓常常相逢在午夜。那时璟通常刚刚暴食过,身心疲惫,而小卓亦刚刚从噩梦中醒来,惊魂未定。他们在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会面,厨房就是他们休养生息的地方。他们像两个落下队伍的伤兵,悲凉地坐在地上,一来一回说着支离破碎的话:

  我叫你“小姐姐”好么,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小卓问。

  为什么有个“小”?姐姐就是姐姐啊。

  “姐姐”听起来好像比我大很多,离我很远的感觉。但是“小姐姐”就不一样,这个“小”字呢,是说你就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我们形影不离,我的秘密都会对你说。小卓狡黠地笑,他对于自己找到这个合适的称呼很满意。

  “小姐姐”这个称呼一直沿用下去,它渐渐就仅仅是个符号了,璟忘记了他对自己说过的含义。很多年后,她在一个失眠的午夜摸索着爬起来,想去喝一杯水,她发现自己竟然忘记拉上窗帘-那时她已住在高层楼房,夜晚时如果没有窗帘,对面楼上的人就能把她看得很清楚。璟走过去,想要拉上窗帘,一低头看到前方的一片月光。照旧被分割成一条条,轻微地晃动着。是的,她记得她曾觉得这片光影是她和小卓乘坐的木船。当璟一脚踏上她久违了的月光小船时,仿佛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小姐姐”。她终于又想起他说,“小”字是说,你就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她环视四周,在晦暗的夜色里寻找着。

  还有一次,小卓问她:

  小姐姐,我看到一本书上说,魔鬼只欺负小孩,等到我们长大成人的那一天,魔鬼就不敢再欺负我们了,我们也永远不再害怕。你说,这是真的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璟茫然地回答他。

  如果真是那样,你会做什么?

  我想去很远的地方旅行。找个没有人、只有动物的小岛居住。璟说完,小卓很久没有说话。

  璟便问:你怎么了?

  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魔鬼还在欺负我们。小卓闷闷地撅起嘴巴。

  嗯?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大两岁嘛,等到你长大的时候,我还没有长大,你就抛下我一个人去旅行了。我可能也找不到你的那个荒岛。小卓哀怨地说。璟就笑了,刮刮小卓的鼻子说:

  傻瓜,那时候我会带你一起走,魔鬼不敢欺负你的,我已经是大人了呀,肯定能打败魔鬼啊!

  小卓,你说你爸爸为什么喜欢我妈妈?璟会忽然冒出这样的话。

  呃……你妈妈美丽大方,又和爸爸谈得来。小卓思索片刻,回答。

  他们谈得来吗?我可不觉得。璟冷冷一笑,她最清楚曼了,曼在人前总是装出一副受过高级教育,读过很多书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但是在你们没有搬来之前,有一段时间,不知道因为什么,爸爸情绪很低落。那时我又生病,他还要照顾我,非常辛苦。就是那段时间吧,爸爸几乎不说话。他紧紧闭着嘴,特别严肃。后来也许认识了你妈妈,我的病也好了,他就开心了许多。小卓努力地回想-小卓提到陆逸寒的时候,总是会用“爸爸”,而不是“我爸爸”,他慷慨地把爸爸的爱拿出来与璟分享。

  是吗……那,那你觉得他现在开心吗?璟又问。

  当然啊,有你的妈妈和他做伴,还有了你。

  我?我……我对他重要吗?他是怎么说我的?璟试探着问,紧张极了。

  他当然喜欢你呀,他说你懂事,聪明。

  是吗……还有什么?璟听到陆逸寒评价自己的话,心突突跳得很快,却仍旧意犹未尽地继续询问。

  呃……他还说,希望你和你妈妈不要再闹别扭,也能像其他母女一样亲密。他很不愿意看到你们吵架。小卓越说声音越轻。

  璟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焦灼地问:那如果我和妈妈还继续吵架,陆叔叔会不会把我送走?

  怎么会呢?这里是你的家啊,你还去哪里呢?小卓把“家”那个字念得很重。

  家,是的,这里是你的家,不要害怕。璟轻轻对自己说。

  那年冬天的一个午夜,璟照旧跑到厨房,她打开冰箱,看到生菜、洗干净的番茄、猕猴桃一类蔬菜水果。然而她却一点也不想再吃。已经有很多天,冰箱里都是这一类食物,她的整个口腔当她一想到它们就会不断涌出酸水。她是如此渴望能有一小块巧克力。那种甜腻的味道令她总是想起,不能安宁。

  璟一遍遍摸索冰箱每一格,企图找到一小块剩下的巧克力。她正跌入彻底的失望,转脸就看到小卓站在门边了。小卓还是半梦半醒的迷蒙状态,璟就走过去,抓起他的手问:

  小卓,小卓,你有没有巧克力?她摇了很久小卓的手臂,小卓才完全清醒。

  巧克力?我没有的。

  哦,是吗……璟失望地说,她对那种甜苦掺杂的味道的想念已经到了极致。

  你怎么了?很想吃巧克力?小卓关心地询问。

  我身体里的鬼又在作怪了。但是冰箱里这些东西我根本吃不下去。我太多天吃这些东西了,我想吃甜食,想吃巧克力……

  嗯……那我们去买吧。小卓沉吟一下,忽然提高兴致说了这个建议。

  什么?你说什么?现在是半夜呀,我们又没有钱……

  在这样艰辛的条件下,吃到的巧克力才真的叫做甜呀。说罢,小卓拉着璟先返回他二楼的房间。他打开灯,就径直走向他的书柜。小卓踮起脚跟,从书柜最上层拿下一个树熊形状的储蓄罐。棕色的树熊娇憨可爱。他拿着它,一看就知它很重。璟已经知道他要砸碎它-陆叔叔会尽量满足孩子的需要,但是他不喜欢给他们很多零用钱,这些钱是小卓很久才攒下的。那只树熊储蓄罐本是一副微笑的表情,但是此刻璟盯着它,忽然觉得它已经转为愠怒和恐慌,死死盯着她。

  璟心一惊,想要阻止,可是她根本动不起来。她是被施了法的,她的心里只有巧克力。

  所以璟看着小卓摔碎了树熊储蓄罐。树熊果然再也不能笑了,它的嘴已经碎成很多块,连一个勉强的微笑也不能拼凑起来。璟看见锃亮的钢镚儿在地上滚动,那响声在深夜显得格外尖锐。他们都提起心,生怕惊醒了陆逸寒和曼。小卓把钢镚儿一个一个捡起来,然后抓起璟的手跑下楼,拨弄开插上的大门,来到院子里。

  已是初冬,夜凉得令人发憷。但他们都太兴奋了,这种冷只有肢体能感到,却没有进入他们的意识。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深夜中的花园。他们在大片深黑浅黑的草叶中穿行,如置身幽深的大森林里。只是那么短短一段,却被他们想象成穿越漫无边际的丛林。甚至连有没有怪兽和眼镜蛇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也一闪而过。他们跑得太快,塞在口袋里的硬币掉了出来,一个,又一个。但他们被臆想出来的怪兽吓倒了,来不及停下捡,一径跑下去。

  当他们喘着粗气来到大街上,才相视一笑,停了下来。璟对小卓说,我们掉了钱币也不可惜。如果等会儿回来找不到路,我们就可以沿着刚才掉的硬币找回去。说罢,他们两个就都咯咯地笑了。因为他们都听过一个童话,姐弟两人去森林深处,害怕迷路,就用面包屑作为标识。怎知鸽子叼走了面包屑,他们就迷路了。后来就被专门捉小孩的巫婆捉住了。如今他们像是把自己放进童话中当主人公,身临其境,刺激极了。璟甚至忘记了他们为什么来到大街上,那个有关巧克力的难耐欲念,竟然被按下去了。

  他们找到一家食物店时,天已经亮了,但商店还未开门,他们就坐在马路沿上等。后来清晨的洒水车来了,他们跳上马路沿,到商店门边去等。天真是冷,雾也很大,两个孩子颠着脚在北风中发抖。那天,他们做了食物店的第一个顾客,买了半斤价格公道的散装黑巧克力。这种巧克力非常硬,尤其是在冷的季节里,变得更硬。不过璟坚持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巧克力。他们分吃光了那些巧克力,匆忙回家,并对陆逸寒谎称去晨跑锻炼了。

  可是第二天,小卓就生病了。一定因为那夜在外面着了凉,高烧不退,后来去医院打了一周吊瓶才好过来。璟非常内疚,她想,怎么能有这样好的人呢,为了她想要的一块巧克力,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9.璟向来很佩服曼对于陈事旧物抛弃之彻底,她有着卓绝的适应能力,因此她不会念旧。在曼带着璟来桃李街3号的第一天,她们站在门口,曼郑重其事地告诫璟,你记住,今天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但是这里和我们从前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你要懂礼貌,讲规矩,知道吗?璟说知道。曼说,你记住,今天之后,就和以前的事情都说再见了。开学你就上初中了。你要去的这个初中里面全都是住在桃李街附近的有钱人家的孩子,很有教养。你不要再和从前咱们那条街上的小孩来往,更不能带他们到家来,他们会偷我们家的东西,知道了吗?璟心里想,谁稀罕你的东西啊,但是她嘴上仍是说知道。曼又说,以后你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都不要乱说话,不要说我们从前的情况,也不要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的,对什么都新鲜,你知道了吗?璟说,我知道了。曼忽然动了怒,说,你干什么哭丧着脸?我是带你来过好日子,又不是卖你当丫头去!

  可是璟终究是个念旧的人。纵然过去日子里可以谓之快乐的时刻实在不多,那些事情是寒酸的,人是落魄的,但是却因着如此显得格外清简,就像枯瘦的穷人,敲着嶙峋的骨头,反倒是格外响亮干脆。她常常怀念起小而混乱的小学,穿过菜市和烟熏火燎的小食摊的学校到家的路。那条路还经过一间医院的后门,几十米相隔有一个停尸间。当时奶奶亦是被推来这里。璟这条短短的回家之路,经过了菜市场、修鞋配钥匙的小铺子、裁缝店、烟酒糖茶经销站、医院、停尸房……倒像是把寻常百姓凡俗的一生都缩略在这里了。

  然而璟的这所新中学,离桃李街不远,周围没有什么人间烟火,只有圈在残垣断壁里的建筑工地。破墙上画着施工图,上面那乳白色金融大厦就是昼夜加班的工人们的辉煌目标。政府说,这里十年后将成为这座城市的经济金融中心。但无论这一地区怎么拆怎么建,璟的初中都保留了下来。作为这座城市历史最悠久的中学,这里接收的学生大都来自周围阔绰的家庭,另外一部分是省、市政府人员的子女,有校车接送。璟依照曼的教诲,在学校里很少说话,下课亦不会出去,仍旧坐在位子上。她好奇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课间,有个女孩家的保姆竟然来给她送热牛奶和感冒冲剂。有个男孩要代表全校同学参加全市的钢琴比赛,他拿出专门为那场比赛所定做的礼服在班里展览,黑色的小西装带着缎子般的亮,白衬衫,领结是很纯正的红色,连上面的皱褶也是压好了的,不能有一丝大意。有个女孩骄傲地展示了她收集的橡皮,少说也要有一百多块,绿色青蛙、西瓜太郎、米奇老鼠……花花绿绿摊了一桌子。班里有很多同学会说英语,他们来自双语小学,并且他们都有着跨越国界的笔友,用荧光彩色笔煞有介事地写着英文信。自从来到这个学校,璟几乎没有见到有人打架,可是在璟从前的小学里,打架简直是一件比交作业还寻常的事情。这所初中的孩子们大都像病怏怏的小花,天气冷了就不肯到户外做广播操,有点轻微的小毛病,体育课就会请假。男孩子攀比运动鞋和山地车,女孩子攀比裙子和生日派对,他们表面彬彬有礼,而心中却骄傲自大,不可一世。

  事实上,不仅因着璟在他们面前觉得自己卑小,她亦感到,如他们这样靠着花哨的戏台道具一样的玩意儿过日子,没有什么意义。但她亦迷惘,怎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呢。有时她在学校,仿佛还沉浸在昨夜暴食的梦魇里,她害怕看见自己肿胀的身体,就把双手塞在书桌洞里,把脖子缩进带拉锁和帽子的针织衫校服里。她感到非常口渴,想要喝很多很多的水。她一遍遍警告自己,再也不能暴食,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宛若行尸走肉。然后她会觉得疲惫至极,有时就在课堂上打起瞌睡。

  璟是一个太寻常的孩子了,除了略有些羞涩。她从不主动发表自己的意见,亦不会做与大家不同的事。她没有很好的朋友,亦没有什么敌人。没有老师讨厌她,亦没有老师喜欢她,因为大多数老师都记不得她的名字。甚至连她的成绩,都是不好不坏,稳定得令人惊异。唯有一个时候,璟才会变得突出,那就是体育课。璟变得越来越臃肿,她身体和眼神都更像一个饱经岁月摧残的女子。转而又到了春天,衣服变得单薄,她跑步的时候男孩儿们开始偷偷地笑,女孩的眼神十分鄙夷。璟与他们从不交流,像是居住在两个国度。她后来才渐渐知道,他们是在笑她在跑步中起伏冲撞的胸部。她看着它们闷无声息地隆起来,跑步的时候它们开始成为一种令她不安的负担。璟总是觉得要出什么乱子。

  璟看见过妈妈的胸部,她把它们好好地藏在乳白色蕾丝花边的碗形丝绸背心里。那么合适,让它们恰到好处地站好,不至于骄傲地昂首挺胸,亦不会自卑地垂头丧气。她开始想要一只胸罩。但她不愿意开口问曼要。自从曼把璟摁在浴盆里之后,她们就一直在冷战。曼忙于经营她歌舞升平的交际生活,昼伏夜出,璟几乎见不到她。因此,她们就同在一个屋檐下若陌路人一样地生活着。璟的爸爸的忌日曼都不记得,那天璟去拜祭过爸爸之后,怨怒地把碎钱状冥纸屑和一朵小白花塞进中午时分还在熟睡的曼的梦里。

  璟很想去买一件胸罩给自己,也要那种蕾丝花边的,像是两朵洁白盛放的玉兰花,摸上去又滑又软,穿上时皮肤会觉得凉凉的。璟正做着去给自己买一只胸罩的打算,一个残酷的事实打击了她。学校为每位同学订制校服时,每个人都要走到讲台上的老师面前,正过来,背过去,让老师量一下,记下应该选择的尺码,XL、L、M、S等等。量尺寸的老师目测了一下璟之后,说,你得要加肥的。老师的声音很大,几乎全班同学都听到了。男同学们一阵哄笑,女孩们同情地摇摇头。璟愣了一下-她极少与人交流,旁人对自己怎么看她几乎从来不知道,因此没有人告诉她,她的突兀和特别。那一天璟很难过,她不再想去买胸罩,也许根本没有她能穿的,她会再次被人耻笑。她又何必要自寻烦恼呢?她穿什么,大抵都是这个样。

  初夏的一日,璟放学回家,这一天家里特别安静,曼出去参加聚会,陆逸寒去出席小卓参加的小学朗诵比赛。只有她一个人。她在晾满衣服的阳台上经过时,看到了曼挂在那里的裙子和胸罩。她走到它们前面,站住,仰脸望着它们,那种肃穆像是在升旗时才有的。她把衣服和胸罩收下来,拿到她的房间去。她把它们放在床上,一件件摊开。

  璟拿起了丝缎胸罩,先放在鼻前,深深吸了几口气,还有着太阳刚刚晒过的味道。她穿上了它,紧绷绷的,但在镜子里,她觉得自己很好看。她隔着绸缎触摸自己的乳房,那里面开始有个小小的核,硬的,微微有痛感。璟略有些害怕,但又觉得兴奋。它像是紧紧裹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在挣脱束缚的力,一层层打开,她轻轻地抚过,想着:这里面的秘密是什么呢?

  10.从那以后,璟常常把曼的衣服都收进房间,一件一件试穿,她闭上眼睛幻想自己亦是个迷人的姑娘。如果时间充裕,她还走进曼的房间,穿她衣柜里的衣服,用她深玫瑰色的口红。她一个人,想象着即将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那样隆重地打扮自己。她把曼的白色纱裙披在头上,就成了新娘。她摇摇摆摆穿着妈妈的高跟鞋,半路上甩掉一只,假扮仓皇而逃的灰姑娘。这里就是她一个人的剧场,她是整幕戏的编导和演员。她是情窦初开的公主,她亦是来带走公主的王子。她自己在演绎一场轰轰烈烈忠贞不渝的爱情。

  终于,有一次曼下午很早便回到家,她刚刚走上楼梯,就看到璟抱着她的一大堆衣服跑回自己的房间。璟快乐地哼着歌,留给曼一个雀跃的背影。曼很生气,她好像忽然被提醒了。她的女儿,这个默不作声的女孩,心中还怀着对她的憎恶和妒忌呢。然而曼却并没有戳穿璟,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璟,装作出门去了,顷刻又悄悄返回来查看。在曼的睡房里,璟穿上曼的玫瑰紫色长裙,她的身体把那条裙子撑得鼓鼓的,又长出很大一截。然而璟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拎起裙角,像是巴洛克时期雍容典雅的贵妇,踮着脚尖走路,拉起两侧裙角微微屈膝表示问候和敬意,转而像是在舞池中央一样翩翩起舞……曼忽然觉得一阵凉意,璟的内心好像有太深太幽闭的世界,令她感到不安。这女孩永远在她的背后一声不吭地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宣泄对她的不满。曼决定把璟送走。

  在一个暴食后睡在冰箱旁边的早晨,璟醒来的时候,曼面对她站着,抽着烟。她的脚几乎碰到了璟垂下去的头,而她是那么高,白色微热的烟灰从她的指尖轻轻弹落,慢慢飘下来落在璟的头发里。那是曼一贯留给她的气息,非常熟悉。璟的头发满是尘土,再来些烟灰亦不会感到更悲哀。曼看到璟醒来,就淡淡地说,我感觉我没有能力抚养你了,我想把你送去寄宿学校。集体生活对你好,你受到约束,也许很快能好起来。

  不,我不去。璟说。

  非得去。曼说。

  璟看着曼。曼穿着杏色华贵的丝缎睡袍,脚上是和小卓的拖鞋相似的玫瑰色羊毛拖鞋。她的手指甲染成芍药一般鲜艳的粉色,指间的香烟冒出的白色烟雾袅袅地在她周围环绕。身上的香水是复杂的植物香,有魅惑的气味。她已经成功地演变成一个举止迷人的贵妇。璟猜想曼大约本就具有这样的潜质,所以她可以那么轻而易举地成为她向往已久的高贵女子。

  我不走。璟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

  曼已经掐灭了烟,簌簌的烟灰再次落下来,钻进璟的头发里。她伸出两只手紧紧箍住女孩的两只手臂,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说:你非得走。

  那一日璟没有去学校。她躲在房间里的窗帘后面。暖红色的窗帘像柔和的火焰一般包围着她,她借助这种假象让自己舒服一点。秋天就要来了。还有璟的十三岁。而她仍旧陷在和食物的战争中不能自拔。食物是她的罂粟花朵,她那样沉溺于它,依赖于它。她唯有这样地吃着才会觉得温暖和宽慰,充裕的食物可以令她忘却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那个下午璟终于鼓足勇气仔细地照了镜子。镜子里的女孩有一张浮肿而苍白的圆脸,几乎没有下巴,整个脸就是一个浑圆的饼,亦没有脖子,厚实的肩膀和脸连在一起,所以整个人看起来都像缩在衣服里面,没有办法精神起来。璟记得小的时候她有一双大而圆圆的眼睛,带着流转的光辉,非常明亮,可是现在因为整个脸的肿胀已经变成了很小而细长的一道,总也睁不开。她努力地对着镜子调试自己的眼睛,让它尽可能地睁大,可是眼珠总是躲在已经厚厚耷拉下来的眼皮里面,像是丢了魂儿。她的皮肤也因为吃下太多甜腻的食物而变得油乎乎的,像是敷了一层恶心的油脂。即便璟努力地把它洗干净,没过多久脸上又会浮出大片油脂。她鼻子上面似乎生了螨虫,红红的凹凸不平,从鼻翼蔓延到鼻尖。女孩捂住脸,不想再看到她,这个无可救药的丑姑娘。可是她从手指间的罅隙又看到了她肥胖的身体。她穿着一条白色的布裙,可是这种纯洁的颜色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少女的清纯感觉。她那两只粗壮的手臂从无袖的裙子的袖口中露出来。振动手臂的时候,上面的肉摇摇欲坠,仿佛马上要被甩下来。白色布裙虽然在腰间收了一下,系了一根带子,可是却并没有露出腰肢的感觉。她的身体就像一只木桶,直上直下,如果带子再系得紧一点,腰间的肉就会凸现出来。她的腿也是这样的粗壮,完全没有少女优雅的姿态。

  终于不能再忍受,璟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那镜子。

  璟再度想起貌美如花的母亲,想起曼照在镜子里的那张明艳的脸。她记得曼陶醉和满足的表情。她想到这些就更加痛苦。可却不能就此停歇下来,她知道下一次暴食离她并不远。她又会因为没有食物如坐针毡,再次冲向冰箱,把里面的食物用最快的速度吃光。她又会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内心恐惧地渐渐入睡。

  璟背向镜子,这样站着,仍能感觉到身后镜子里那个肥胖的身体在左右摇晃。忍无可忍。她抓起身前的写字台上放着的一只玻璃花瓶向镜子砸过去。那个镜中的肥胖姑娘立刻迸裂,她被这样轻易地击碎了,她的丑陋终于可以不再被自己看见。为此她感到一阵快意。

  璟让自己远离破碎的镜子,重新回到窗帘后面坐着。她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她担心曼到学校去找她,然后把她送走。所以她不能离开这幢房子,不能离开桃李街3号。纵然她在这里不断受到曼的羞辱,纵然在曼的美貌下只能活得更加自卑,然而仍旧不能离开这里。在璟的潜意识里,这里是个有爱的地方。那个被她唤做陆叔叔的男人和叫做小卓的男孩都是令她感到了爱的人。所以纵使活得委屈,也不愿意离开这像火种一样充满希望的爱。

  桃李街3号是个可以重建爱的地方,璟相信。

  璟坐在深红色窗帘下面,抱着双膝。低头就看到白色布裙里面腰间那已经折叠的赘肉。她狠狠地用指甲去掐它们,疼痛、淤青、流血都不要紧,只希望那些恶心的黄色油脂统统离开自己。

  那个下午璟朝着窗外明亮的天空和她无法辨别清楚的方向,久久地跪着,心中一遍一遍乞求,希望天上的神可以收走在她身上附着的赘肉。她猜想奶奶在天上看见亦会帮助她。她不断磕头,说,奶奶,你在天上吗?你在不在,在不在?奶奶你可知道,我得了很严重的病。我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我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吃。我多么没用,我多么糟糕。奶奶,求你帮我,让我好起来。

  璟用尽全身力气把身体撑起来,把头卡在窗台上,想再看一眼天空-也许奶奶会出现,她这样安慰自己。而窗外恰好陆逸寒的车子开进院子。他走出车来,抬头便看到璟从二楼窗台探出头来。他冲着她微笑。然后钻进了房子。

  璟是多么欢喜他看到了她。他注意到了她。此刻她无端地紧张起来。她在忐忑他是不是正向她走来,他是不是会一直走进她的房间。

  璟重新坐下,规矩地抱住双膝,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一点。可是她竟忘了自己刚刚打碎了梳妆台的玻璃,碎片满地。

  门确实响了,陆逸寒敲敲门,然后缓缓推开,走了进来。

  璟慌张地低下了头。

  陆逸寒一步步向璟走过来。他已经换上了柔软的青蓝格子睡衣和棉拖鞋。他走到她的跟前,此时他已经看到了满地的玻璃,可是他全然没有动怒,只是轻声询问:

  为什么没有去学校?

  璟不回答。一言不发,非常沉默。其实内心仍旧犹豫不定,她是不是应该向他倾诉呢。她并不是希望获得他的同情,那同情亦不能治好她的病,或者改变她的丑陋。她只是在想,倘若她倾诉,他聆听,那么他可以在她这里停留的时间多些。这对于璟已是足够。她全部的期望,只是他可以多一会儿在这里,看着她,这样关怀的样子。璟已经在心中把陆逸寒塑造成一个完美男子的形象,这男子在她从前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他是父亲,他是爱人,他是广袤的、丰盛的……

  陆逸寒看了看碎在地上的玻璃,又问,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适?

  璟摇摇头。

  陆逸寒伸手把璟拉起来。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她再一次和他离得这样近,强烈地感到他身上的味道。这对于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恩宠。每次这样近的靠近,她总是想抓住他的手,让他长久地抱着她,听她诉说她的委屈,她的依恋。那一定会是一场十分漫长的诉说,多年来从未有人做她的聆听者,她成为一扇幽闭已久的门。而这个下午她的倾诉欲似乎格外强烈。她很多次想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可事实上却怯懦地连眼睛都不敢抬起。当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眼睛注视着她刚才坐过的地板,露出几丝诧异。璟慌忙回身去看-那地板上有一块鲜红的血迹。她吓坏了,慌忙把身后的白裙扯到前面来-白裙子上也沾满了鲜血,她打了个寒战,退后一步,远离陆逸寒。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下午的祈祷还未得到任何应验,身体却开始无端地流血了,这是作为她顶撞母亲在心中暗暗诅咒母亲的报应么?她在变得更糟吗?她要死掉了吗?

  璟又羞又怕地看着陆逸寒,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陆逸寒走过来,蹲下身子,抱住璟,亦不管她身上的血沾满他那干净的格子睡衣。她扑在他的怀里,抽泣着:

  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为什么我会流血?是因为我说了妈妈的坏话吗?我再也不说了……

  男人用手轻轻地拍着女孩的后背,温和地帮她解答困惑:

  傻孩子,因为你长大了,所以流血。

  长大就要流血吗?这代表着要死掉了吗?和我的奶奶,和我的爸爸一样吗?璟疑惑不解,脑中很快地掠过她最后看到的奶奶的那张脸。她脑子中立刻闪过的念头是,我死得并不凄凉孤单,有陆叔叔陪着我,我很温暖……

  不,这不代表死,只是代表你长大了。女孩子长大了就会流血。陆叔叔有点费力地解释道。

  女孩看着男人的脸,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那我会一直流血,直到身上的血都流光吗?璟脑中闪过干瘪的躯体,不再有任何水分。

  不会。傻孩子,过几天就会好了,一滴血都不流了。

  嗯……璟心中仍有疑团。

  你不要担心,陆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呢?陆逸寒笑着拍拍璟的头,心中却甚感无奈-好像再也没有比要对一个小女孩解释清楚这一切更麻烦的事。

  陆叔叔,你会因为我流血讨厌我吗?璟仍旧不能放心,又问。

  怎么会?傻孩子。陆叔叔喜欢小璟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讨厌小璟呢?

  嗯?你刚才说的是……璟故意佯装听不清,却是想要令他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

  陆叔叔喜欢小璟,决不会讨厌小璟。陆逸寒耐心地重复一遍。

  妈妈想把我送走,我可不可以不离开这里?璟卑怯地恳求陆逸寒,心怦怦乱跳,生怕他不答应。

  我不让她把你送走。你会一直留在这里。陆逸寒宽和地微笑。

  后来,陆逸寒让璟换上一条干净的裙子,然后带她出去吃了比萨饼。璟心中仍有恐惧,她仿佛听见血液从她身体中流失的声音,像一条受了诅咒的溪流。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哪怕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也要用一只手牵着他的一只手。起先她略微有些担心他会撤离,然而他没有,他怎么会呢?他无时不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她开始觉得,流血也不错,至少,他会这样关心她……

  吃过饭,他们又走在大街上。路经一家卖女性化妆洗涤用品的商店。他让她在门口等等,然后走了进去。她有些迷惘-他是要买东西送给妈妈吗?陆逸寒很快走出来,拿了一个白色方形塑料包装的东西,递到她的手里。她捏了一下,软的,像是一摞叠成小方块的手帕。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甚至略带着羞赧。他修整了一下表情,然后轻轻对璟说,你需要这个。你去洗手间,然后按照上面的图示说明,你就会使用了。

  那是璟第一次使用它。璟照他说的,在狭窄的卫生间里研究会了如何使用它。这的确预示着她长大了。她的成长的确和别人不同,就像她的这一天,她初长成的这一天,和其他的姑娘们不同,没有妈妈在身边指导她如何去做,轻轻地抚慰她,令她不要害怕。

  璟从洗手间出来。陆逸寒说,学会了?

  嗯,很简单,就跟创可贴一个样。璟得意地说。

  创可贴?陆逸寒怔了一下,被璟忽然冒出的这个怪异的比喻逗笑了。

  嗯,那东西也是用来止血的嘛,就像个特大号的创可贴。璟解释得头头是道,陆逸寒不得不佩服璟丰富的想象力。璟总是个令他好奇的女孩,她那么小,又一直处于困境,然而却从不期盼有人来怜悯。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脑中生出无穷无尽的想象。因此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像未被开采的矿石,他发现了她不可估量的光芒。从此以后,“大号创可贴”就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有时璟偶然提起自己身体不适,陆叔叔问她是否严重,要不要吃药,璟就会狡黠地笑笑:不用吃药,我只是需要用大号创可贴了。

  那天,陆逸寒一直拉着璟的手,缓缓地散步回家。整个下午他们都在一起。初夏的天气正凉爽,衣服不会贴在身上,于是觉得身体特别轻盈,好像就要飞起来了。而好奇的小风,就在后面追着他们跑,如此便像被送上了云霄。脚下斑驳的梧桐树影仿佛成了起伏的云朵,璟就这样站立着深深入梦了。陆逸寒还在一间高级服饰店里给璟买了一顶宽沿的太阳帽,粉红色,纱制,戴上仿佛顶着一个华贵的梦。他喜欢买东西送给她,他说他一直很想要一个女儿,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而璟已不再因流血而恐慌,她从未想过能够得到这样丰盛的一份爱。这爱来得如此唐突,令她受宠若惊,又患得患失。因此,璟把流血视作她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因此反倒感到心安。

  多少年之后,璟仍旧常常想起,初潮的日子,她是和陆叔叔在一起的。璟相信,这一天在她一生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而在这一天牵着她爬上少女的台阶,从此远离童年的人,亦不可代替。那一天,璟也终于明白,她身体里那个正在悄悄打开的坚硬的核包裹着的秘密是什么,它没有令她失望。

  11.璟第一次看到丛微的照片,是在陆逸寒的画室。那画室很大,有一个古色古香的柜子,里面放着陆逸寒收藏的古玩。那天璟是悄悄溜进陆逸寒的画室的,他在擦拭那些古玩-他隔段时间就会把它们擦拭一遍,从不愿意叫别人代劳。他没有发现她,擦拭完了古玩,拿起一个旧铜色的相框,凝视良久陷入沉思。相框里,是一张淡彩的女人照片-叫它淡彩是因为,原本是黑白照片,颜色是人工涂上去的,比彩色照片要淡得多,倒是有点水彩画的味道。

  她是谁?璟忍不住好奇地突然问。璟对他周围的女子都有极大的兴趣。

  陆逸寒吓了一跳,发现了璟,愣了一下,却也没有企图掩饰什么,样子很平和。

  她是我从前的一个朋友。

  女朋友?璟居然就这样直冲出口。

  嗯……他说,神色照旧坦然。

  她现在呢?为什么没有和陆叔叔在一起?

  她出国去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他并未因为璟的刨根问底而有任何不悦,只是依旧淡淡地回答她。

  我能看看这张照片么?璟又得寸进尺。但这实在对她太重要了。这镜框里的女孩是陆叔叔的第一个情人么?是他最爱的女人吧?

  陆逸寒把照片递到璟的手上。那铜制相框出奇地沉。那女孩十分白皙,以至于给照片上颜色的人有意把她的两腮涂得格外红。那么红,大概也只有涂在她的脸上才合适。她的脸形近乎完美,两颊有一点圆,可是下巴却很尖。这比曼的甚至还要好,曼的下巴虽然很尖,可是两颊却并不饱满,所以有一股妖气。而她却显得圆润并且纯真,璟想她一定会老得很慢-这些都是璟长大之后懂得去欣赏女子的时候,才发觉的。虽然其他的人看到她的照片,并不觉得她惊艳,但璟最喜欢的美,还是相框里的女孩的。她眼瞳格外黑,所以看上去就很亮。额头很高,灵气从这里便可看出。

  从第一次在照片上看到丛微,璟就觉得她是一个谜,璟预感到她和陆逸寒之间定然发生过很多不同寻常的事情。那时候璟十四岁,已经在桃李街3号住了一年多。陆逸寒对她格外宠溺,总是袒护她,不让曼把她送走。璟的暴食现象已经开始减少,只是在焦躁不安或者伤悲的时候才会躲去厨房用食物作为发泄。小卓对她亦是非常好,生日的时候给她做刻了璟的名字的手镯和项链。如果夜晚发现她暴食,就会到她的房间陪着她睡。可是璟仍旧不快乐。因为陆逸寒和小卓给予她的关爱毕竟有限,一旦离开他们,周围的眼光和脸色都像一面面镜子,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卑微和粗陋依然没有改变。

  因为不喜欢出门,不喜欢见外面的人,初中的大多空闲时间,璟都会在陆逸寒的书房里看书。陆逸寒有很大的书房,三面墙都是高高的书架,密密麻麻的图书透过玻璃橱窗闪耀着诱人的光辉,每当璟站在书架前面,就会感到像是置身长满灵芝的深邃山谷,里面藏满了天然原始的财富。璟喜欢它们,希望它们可以解救她。

  总是在炎热的下午一个人躲进书房读书。璟看了《悲惨世界》。那是个总也不得见幸福的人,她读着,几次觉得他就要放弃生命了,可是他没有,纵然他的生命总是在暗不见天日的隧道深处前行,他亦不会放弃。璟看了《飘》,那是对她震动十分大的书。那个总是昂首挺胸的女子,那个不遗余力地呼唤明天到来的女子,即便不断在失去,也未曾倒下。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遍寻璟,却找不到。而璟就坐在书房的角落里看那本书,深陷于女主人公的庄园及其她少年时代就倾慕的情人。此刻,璟仿佛已经去到她的地方和她并肩战斗。

  理应把生活看做一场战斗。何其凶险的战斗!

  璟还读到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不由自主回想起锁孔里面看到的事,仍是感到一阵燎热。很多年之后璟仍记得劳伦斯在书里布置下的茂密森林和小簇的花朵。那些都是美丽而动情的道具,给予了璟最初有关性的幻想。

  书成了璟最好的朋友。同学中她没什么朋友,他们仍是喜欢嘲笑她,尽管她已经穿得不那么邋遢,也不再背两根带子不一样长的书包,可是这不能改变她是个无可救药的胖子的事实。因为中学距离桃李街有很长一段距离,所以她开始骑车上学,很长的一段道路没有一点树阴,阳光的曝晒让她变得很黑。璟看起来是个黝黑而壮硕的女生,应该有着与外形相匹配的粗糙而简单的心灵。那是不值得人深入和靠近的。璟想自己亦不需要他们。他们在璟的眼里才是粗糙的,他们只是懂得看充满恶作剧和低俗笑话的动画片以及漫画书。男生悄悄地讨论着女生的脸蛋和身体,眼睛里开始升腾出跨越到成年男子时期的那种潮湿的欲望。女生开始无休止地攀比,谁的眼睛大,皮肤白皙,谁的腰比较细,胸脯挺得恰到好处。璟厌恶他们,璟觉得那是恶俗而没有希望的生活。而璟希望的生活是清澈的,坐在明媚的大书房里看一个下午的书,就坐在地上,累了就变化个姿势,眼睛却一刻也不肯离开那书。夜晚要早早入睡,什么也不想,也不会醒来,直到早上阳光再次造访窗台……

  而丛微这个人,就是在这时,带着颠覆性的力量,像个谜一样向璟招手。书柜里的书璟从来都是随便选一本就看的。因为她没有任何途径去知道这些书好不好。那日从书橱里抽出的书,是一本封面暗红色的书。《暖地》,璟轻轻地念。它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但是保存尚好,书角都用透明的胶带包住了-一看就是陆逸寒看过很多遍的书。璟很高兴,因为总是想要知道,陆逸寒喜欢的东西,然后把它也变成自己的喜欢。这一年多以来,她亦都如是做着。他喜欢蓝色,于是她亦开始喜欢蓝色,拣着蓝色的衣服买,尤其是睡衣,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喜欢穿着蓝色睡衣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璟想,这样他是不是能多喜欢她一点呢?还开始喜欢看油画,有画展是他筹办的,也要求他带上她去。这样做却也不觉得辛苦,让自己喜欢上的过程是快乐的。

  璟开始坐在角落里看那本书-她养成了坐在角落里的习惯,大概是这房子实在太大了,而狭促并且倚着落地窗帘而不是冰冷的墙壁,这样会有种安全感。璟一看到那本书的作者姓名,差一点儿跳起来-丛微!原来是她!陆逸寒过去的女朋友!璟急不可耐地打开封面,然后就在勒口那里看到了她。又是那张她在陆逸寒手中见过的照片,只不过是黑白的。而那个脸形极其完美的女孩仍是笑意淡淡。照片下面有一段作者自述:

  丛微,二十岁,生在江南,宛如希腊神话中的纳瑟斯一样迷恋着自己的影子,而文字便是我的湖面,它令我这样清晰地看到自己,并且爱恋自己。

  书由十几个短篇小说组成。璟一口气读完,合上书她的内心长时间震颤不已。在那些奇妙独特的文字里,她分明看见了陆逸寒的影子,看见了一个令她崇拜的女子,还有他们刻骨铭心的爱情。璟多么喜欢这样的女子。她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宛如世外桃源一般,清新并且恬然,谁亦不能去破坏她在那里的自由快乐。从这一刻起,璟相信,这个活在自己文字里的女子当是完美的,当是陆叔叔所喜欢的。那天第一眼看到丛微的照片,她觉得丛微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和她看到的所有美貌女子都不同,可是她说不上她哪里不同。大约是由于曼,璟对于天生貌美的女子有一种隐隐的偏见,这使她不相信美丽的女子能够格外有才华,也包括丛微。而此刻事实推翻了她的偏见。璟是多么羡慕她,这个兼有美貌和才华的女子,而更重要的是,她有陆逸寒的爱。

  璟一直觉得,在每个女孩的成长道路上,都需要一个姐姐,这个姐姐并非一种血缘上的牵连,而是情感上的依靠。姐姐是沉暗的海面的灯塔。所以,丛微就像是变成了她的姐姐,璟会担心她的安危。她在书里写了太多沉郁的东西,她是一个那么激烈的女子,十五岁的时候,她把喜欢的男孩的姓氏的拼音字母刻在手臂上,“H,就像一截断在了中间的梯子,让我处境难看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她这样形容她的第一段恋情。她为了爱人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那个人应当就是陆逸寒,然而现在她却不在这里,那么她回家了吗?还是去了哪里?璟对她有无限的担心,就仿佛她是璟的前生,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璟终于在一个只有她和陆逸寒在家的下午,悄悄走进画室。他靠着窗帘睡了过去-他看起来十分疲惫,睡着的样子很无助,显示出他心底对生活的失望。璟轻轻地走过去,把散落在地上的油画排笔捡起来。多年来,他仍旧在画着,可是很少让人看到,他会淡淡地告诉别人,很多年前早已放弃了。璟坐在他的对面,也靠在窗帘上,看着他,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动静。他却似睡得很浅,很快就感到对面有目光在看着他,就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她亦没有任何惊异,只是对着她笑笑。然后他就看到了她手中握着的书。璟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轻微地动了一下,应该内心有很大的震动。

  你还是看到这本书了。陆逸寒说。

  你不想让我看到吗?

  丛微说过,看到她书的人是和她有缘分。我不想刻意把你和她之间也许存在的缘分给割断。

  我来找你就是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么?

  她随父母去了国外。我想她应该比在国内过得好。

  可是……她那么爱你,在国外会比在你身边过得更好吗?璟不解地问。

  单有爱是未必能过好的,孩子。这些也许你以后会懂得。

  那你现在还爱她么?璟又问,她希望得出的结论是,陆逸寒爱丛微胜过爱妈妈。

  爱还在,但是现在我的爱人是你妈妈。

  丛微还在写吗?

  不……

  那么她在做什么?

  好啦,小璟,这可不是一个问题了,陆逸寒从椅子上站起来,拍拍璟的背,走吧,跟陆叔叔到画廊去逛逛。

  璟点点头,随他走了出去。而再次一低头看到她的书的时候,内心却很难受。这个谜就这样被搁下了,她也许再也不知道丛微在哪里,丛微在做什么,她还好不好。

  那时璟对丛微的一切都很好奇,璟第一次见到沉和的时候,沉和特地来给陆逸寒送书,而他拿着的那本书,正是丛微的。确切地说,是丛微的另一本书,最新的。那时候沉和大学毕业一年多,在颇有名气的K出版社做编辑。而丛微的这本书,正是他编的第一本书。璟后来知道,一年多前,沉和辗转打听,找到了陆逸寒,向他询问丛微的下落-此时丛微已经十年没有任何消息,更没有出版任何书。十年前她曾轰动一时的三两本小说已经渐渐被人淡忘,文坛亦不过感慨一番“才女来势凶猛,但去也匆匆”。只有这个尚带着未脱去的稚气的大男孩,百费周折找到陆逸寒,向他打听一个消失十年的过气女作家。在找到陆逸寒之前,他已经碰壁无数,人们告诉他,她已经多年不写啦,说不定早就嫁人生小孩当了主妇,抑或去做生意了……但沉和却不肯相信,这对他来说,好像成了一个引人入胜的谜。与其说,他在寻找销声匿迹的女作家,倒不如说他在探究一个神秘女子的生活轨迹。陆逸寒不禁惊讶于他的这份执著。他终于给了沉和一个丛微的联系方式。中间种种曲折璟都无从得知,但她知道沉和最终说服了丛微,次年,他出版了丛微的第三本书:《水仙的影子》。

  谁也没有想到这本书竟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一个蛰伏已久的女作家,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编辑,一本凌乱晦涩的呓语式小说,竟然成为当年最畅销的书。一时间对于此书的评论亦是层出不穷,争议,批判,甚至诋毁……丛微仍旧不见踪影,任凭人们争得面红耳赤,好不热闹,却不知她身在何处享受清静。沉和只是代表丛微向她的读者道谢,并表示,丛微拒绝一切采访,亦不会露面。

  很多年以后,璟一直把丛微那本《水仙的影子》带在身边。她的这本,正是那年沉和送来给陆逸寒的,第一版。《水仙的影子》讲述了一个摆脱了所有束缚的年轻女子,走上了自由而荒凉的道路,选择去过漂泊生活的故事。然而书中几乎只有女主角一个面目清晰的人物,她漂泊到的地方、遇到的事情都十分奇怪,在古埃及尼罗河畔打捞沉船、参加德黑兰习读《古兰经》的女子读书会、在中国明朝的古董店里赏玩花瓶……古今中外,各不相干。丛微的思维从来都是跳跃的,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她要写什么。小说中的水仙,来自古希腊神话,美少年纳瑟斯傲慢至极,他不爱任何女人,只爱在湖边欣赏自己的影子,他惊叹于它的美,并且爱上了它。最终投进湖水,与他的影子拥抱,相厮守。不久之后,水边便开出了清丽美艳的水仙。丛微将自己比作自恋的水仙,并说:

  ……与我的影子谈天、吵架、交换梦境,彼此惺惺相惜,我只有它便足够了。它总是随我走,随我停,永远用低卑的姿势仰脸看我,它那样轻,那样薄,从不附加我的负担,不牵绊我,而只是做我无怨的侍奴。于是,纵使漫漫长日我都是独自的,又怎么会寂寞?我有了它,便足够了……

  那时璟年纪尚小,不明“水仙”的深意,但是那个游走的孤傲如斯的女人形象,却深深植根于她的心中。那是一个万人仰慕的女子。

  12.再说回沉和。沉和那年坐在桃李街3号客厅里,陆逸寒的客人,丛微的编辑。璟已经不怎么记得他那时的样子,但那时他要比很多年后清瘦许多。他和陆逸寒其实是大学校友,都毕业于这座城市的S大学,陆逸寒毕业于艺术系,沉和毕业于中文系。于是二人更觉得彼此亲切。他们说话的时候一来一回慢散散的,但沉和少年老成,与陆逸寒交谈时自有一份默契在,因而说话多少便并不重要。记得那次,他们几乎没有提起丛微,说的只是不打紧的旅行。是沉和说起自己和几个朋友刚刚去了西藏、云南回来。背大旅行包,徒步走很长的路等等。

  倘是现在,去西藏和云南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在那时,大约十年前,去西藏还是一件听起来很有些英雄气概,勇士风范。那时,如沉和这般刚刚成人的大男孩,是那么狂傲不羁,吟唱着郑均的《回到拉萨》,对于各种未曾尝试的事物都抱着不竭的热情。陆逸寒笑着对沉和说,我很羡慕你,倘若我像你一样年轻,我亦会去很远的地方,无牵无挂。沉和不以为然:现在仍旧可以去的,只要心境尚年轻便可。他们也许彼此不赞同,但是却都微笑了。

  十四岁的璟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她听沉和描述奇妙的旅行时,忍不住问:那里很远吗?很难到达吗?普通人能去吗?我能去吗?

  能啊,只要自己用心投入地旅行,你就会像旅行家一样棒。沉和说。他看起来充满活力,好像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等璟长大了,让沉和哥哥带你去西藏旅行,好不好?陆逸寒满含笑意问。

  真的吗?璟转头向沉和。

  嗯。行啊。沉和说。

  璟其实心中想着的,是同陆逸寒一起去旅行。在璟的小脑袋里,“去西藏”和“历险”、“流浪”是一个意思。她脑中出现的画面是大马和旷野,她坐在陆逸寒的前面,陆逸寒驾马,从身后抱着她,这样她很安全。他们极目四眺,就看到落到地平线边沿的秋日艳阳。璟的想象力只能局限于此,再想不出更丰富的景象,但那份甜意,她已然体会于心了。

  少年时的璟总是觉得,沉和与陆逸寒是某些地方相通的人,他们应当能够成为好朋友,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总像是隔着一点什么,无法再走近。

  沉和家境富裕,不必理会生活之忧,因此,他才有可能不惜时间和精力去寻找丛微,为她出书。他并非自信自己的眼光敏锐,只因他喜欢丛微的书。七十年代出生的沉和,如很多这个时代出生的文学青年一样,他们接受一种事物的方式首先是挑剔、抗拒、厌恶的。沉和的兴趣范围非常狭窄,无论是喜欢的人,还是喜欢的小说。他初到出版社上班时,读了从前积压下的来稿以及几本已经准予出版的书稿,非常懊恼,因为一本亦不喜欢,在他看来,这些书糟透了。他所属的编辑室的主任,那个瘦小的中年妇人,非常忧愁地看着他说: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当编辑-而沉和明白,她言下之意其实是不适合在她的编辑室做编辑,这样会给他们拖后腿的。然而谁会想到,被人认为会拖累大家的沉和,一年多之后就编辑了一本轰动的畅销书。沉和与丛微之间的合作,从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可以说,丛微的创造力是沉和唤醒的,在《水仙的影子》之后,她接连写了几部小说,每本较之从前都有很大转变,她的笔下总是女性最闪光,但那女性又各不相同,有的温柔无助,有的放浪强悍,暴力、杀戮、畸恋、魂魄附体……无一不具。这些作品如繁花般绚烂,更令人好奇作品之后的丛微是怎么样的。但沉和始终保持缄默,对于丛微的消息守口如瓶。

  璟的写作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写作像是隐含在璟身体里的某种潜在的能力,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一直沉睡着,这时忽然被丛微唤醒了。

  陆逸寒给她和小卓一人买了一个厚厚的布格子日记本。璟的是紫红和黑色的小格子,小卓的则是藏蓝和浅灰的小格子。璟舍不得拿它来记日记。因为他们有每周上交日记给语文老师看的规定。她不希望老师用红色圆珠笔在她的本子上留下“阅”字以及一些不疼不痒的评语。所以她用另外一个很简陋的横格本上交,而这个日记本却一直舍不得用。直到后来一个炎热的中午,在午睡中梦到了奶奶。奶奶站在炉灶边剥蒜。她好像中了邪,动作不断重复,怎么也停不下来。她的手动得飞快,像个流水线上的机器人。可是她的脚已经站不稳了,她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摆。灶上的油锅已经热了,她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璟知道奶奶就要摔倒了,哭喊着叫她:奶奶,你怎么了?奶奶,你怎么了?奶奶仍是不停,身体开始更加剧烈地摇摆,璟感到她就要像折了的枯木一样倒下去。

  梦醒了。璟还在口干舌燥地大叫:奶奶你怎么了?

  璟坐起来,不断地出冷汗。她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跳起来想跑出房间。可是她忽然看到放在枕边的那个日记本。深黯的紫色格子,像个幽深的空房间一样引惑着璟。璟停下脚步,掉转身子走到床边拿起了它。她把它抱在怀里仿佛是抱住一个完全属于她的小孩。璟的心脏贴着它,竟能感到它也在突突地跳,那么缜密地呼应着她的心跳。它的出现忽然让璟镇定了下来。她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来,把它平铺开,选了一只最心爱的浅蓝色水笔,终于决定在上面写字。

  整个下午璟都很安静地坐在写字台前面,紧紧捏着那支浅蓝色的笔不停地写。傍晚的时候她写完了五千字,题目是《爱的炉灶》。在那篇文字里璟缅怀了奶奶,她回忆了奶奶为她做过的点滴小事,包括奶奶的死亡。当璟写到奶奶的脚被烫伤的时候是那么委屈,像个小孩一样哭泣的时候,璟自己伏在桌子上哭起来,奶奶死去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哭过。眼泪晕湿了浅蓝色字迹,那些过去的事就像这凸起的纸面一样跳露出来。后来璟才终于了解,原来她沉浸在文学中的时候,会有比平日更加充沛的情感。写完之后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去洗了热水澡,然后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之后她回到房间做功课。那一天她格外专注。直到夜晚沉沉地睡去,没有在半夜醒来暴食。一切祥和得出乎意料。璟几乎不能相信,这是那五千个字带给她的变化。它们的倾泻而出使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次日清晨醒来,璟坐在床边发愣。然后忽地跳下床,跑去写字台跟前看她的日记本。它还好好地在,那些字也还好好地在,透出淡淡的哀怨。璟把它装进书包,带去学校。那是第一次,写作带给她飞上云霄一般的快感。从此之后,无论到哪里她都会带着这日记本。璟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她的爸爸,她从前的家,她的小学,还有陆叔叔和小卓。

  可是璟从来没有拿她的本子给别人看。那些事情写出来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直到很久之后,小卓才告诉璟,他曾悄悄到过她的房间,看到了她的本子。他忍不住打开看了,所以知道了这些故事。小卓告诉璟的时候璟已经初中毕业。他们坐在一家狭促的冷饮店吃着冰淇淋。小卓忽然向璟道歉。他说,有件事情我一直希望得到你的谅解。璟说,是什么?小卓说,我看了你的那个日记本。璟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怪他。他却很坦然,继续地说着:小姐姐,我觉得那些故事可真是迷人。你有写作的天赋。我没有这样想过,璟喃喃地说。不过现在想来,这亦是她要再次感激小卓的地方,因他也是这世上第一个说她写得好的人。璟也会永远记得,他拿着她的日记本,眼睛灼灼发光,他说,那些故事可真迷人。

  然而事实也并非如此,璟的确也想过自己一直写作。因这是璟唯一愿意去做的事。

  将来要把它变成一本书。小卓抚摸着璟的日记本,坚定地说。

  书?璟抬起头,茫茫然地看着小卓。她想到了丛微。她像是一个住在遥远的宫殿里的公主,那么地高高在上,璟不知道要以多么大的力气,要多么久的时间,才能走到她的位置。将来,那是全无光热的前路,璟失去了给予它美妙幻想的勇气。而现在,璟在她的十五岁,却仍旧一无是处,不好不坏的功课,没有任何朋友。最糟糕的是,她还有着暴食的病。无度地吃,如饿死的小孩附身。而此时的璟已懂得躲避:她对于所有的秤有着巨大的恐惧。她对于“猪”、“肥猪”、“狗熊”这样的字眼亦是格外抗拒。璟努力做到不让这一季新兴的小腰身的连衣裙吸引她的目光。

  如果可以,璟希望找间房子把自己关起来。她就在里面读书写字,晨晨昏昏。永远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外面那些轻视嘲弄她的人。

  13.璟从此对于学校多了一点依恋,那就是作文课。虽然她对那个酷爱穿粗毛呢花格子斜裙的女老师没有好感,但有时碰巧她出的作文题目璟还算喜欢。璟写得最好的是一篇丛微小说的读后感。老师显然不喜欢这个狂野偏执激烈歇斯底里的女作家,她在末尾的批语上写道:我不知道她的书给了你什么启迪,但是希望你以后多读一些世界名著那样的健康向上的文学作品。璟把她的批语撕得粉碎,换了一个新作文本,对老师谎称本子弄丢了。

  凭借日渐出色的作文,初三的时候,璟当了语文课代表。这是她第一次的“突出”,并且,她对这个差使很满意。因为语文老师每周收一次周记本,批阅之后再发给同学们。这周记是保密的,只有老师能看-老师总是慈眉善目地说,有什么苦恼,都可以通过周记告诉老师,老师就是你最好的朋友。璟的任务是帮老师收齐周记,然后抱去语文老师办公室。从璟所在的三楼教室走去二楼的语文教研组,一共经过三个转弯,一个洗手间。在这些隐蔽的地方,璟就可以悄悄看一看同学们的周记。虽然她对于大多数同学都很厌恶,然而对于他们内心的秘密却感兴趣。璟喜欢看一个很小心眼的女同学写的鸡零狗碎的小事,她是一个多么大惊小怪的人啊,被邻家小孩恶作剧放在门口的豆虫吓哭了。女孩不惜笔墨,用两页纸记录了自己不到三分钟的哭泣。她还发现一个男孩的父母是离异的,但是外人看不出来,他掩饰得很好,但日记里却十分脆弱,对于“最好的朋友”,他懦弱地问:“老师,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璟看着只是觉得好笑,她从来没有想过她面对困难,能够求助于谁,也许在她的生活里,只有陆逸寒、小卓,还有隐没在遥远未知地的丛微,算是对她有意义的人,其他的不过是她生活中的摆设。因此她不想越界,亦无心招惹。

  璟的周记写得非常正色,都是些读书笔记,参观展览后的感想,对于一则新闻的看法等等,毫无个人色彩。一个熟练于窥伺别人秘密的人,当然懂得怎么把自己包裹起来。因此,连语文老师,这位同学们诉说困难的“好朋友”亦不会了解璟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又怎么会想到,这个不起眼的璟日后成为了著名的女作家,她拼命地回忆这个学生,胖、沉闷、安静、智商中等,这是她仅能想起用来形容璟的词。

  而璟最最幽密的一面,是她身体里那颗萌动颤抖的内核,它是制造欢喜和烦忧的发电厂。璟对陆逸寒的感情,连自己亦解释不清。他的一举一动牵引着她的目光。璟喜欢在晾衣服的时候,站在阳台上,把脸贴在他的衣服上贪婪地捕获每一点吸附在那衣服上的气味。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晚餐时间。全家人一起吃饭,长圆的桌子,他就坐在她的对面。而他吃饭的姿势是那么优雅,慢慢地,从容地,的确把食物当作一种美好的享受。璟亦喜欢偷偷地学着他的样子喝汤。陆逸寒用小汤匙舀起汤,轻轻送到嘴边,先小小啜一口,静那么片刻让自己回味,然后再把整勺送进嘴里。

  有时候陆逸寒会去书房看璟。他悄悄地走进去,不打搅正沉浸在书本里的她。他悄悄地在璟的身后站着,微笑着看她读书。其实他不知道,每次他一进去,璟就可以感觉到。因为她对他身上的气味是这样的熟悉。可是璟不想回头,她喜欢这样,他从身后慢慢地走近,她能够那么清楚地感觉到他在靠近她,越来越近。璟的心就会突突地跳得厉害,目光在书本上上下摇晃。他一直默不作声地在璟身后站很久才和她说话。他会问她在读什么书,可否喜欢等等。陆逸寒最喜欢海明威的书。喜欢里面残酷而淡定的情致。他也十分喜欢一些画册和画家的自传。他有一本蒙克的画册,难得的是,上面还有蒙克随手涂鸦的小诗,他记下的日记。五颜六色的彩色铅笔字迹,尽述这个忧郁的男人的生活。

  我喜欢蒙克的画你知道为什么?他问璟。

  璟摇头。

  因为他画里的人都有格外深而大的眼窝。那也许代表了一种对现世的恐慌和决绝。悲剧意味就由这眼眶蔓延开了。那些都是注定没有希望的人。他说。

  璟抬起头看着陆逸寒,讶异地发现,他的眼窝就是这样深深凹陷下去的,像是挽着一片温柔和低沉的云彩。忽然心下一惊,希望那些阴骘的东西不要拘囿住陆逸寒。

  璟一直都很想知道,陆逸寒是否因为与曼结婚而后悔。曼定然与他想象的很不同,她虽然不再年轻,却仍旧像年轻人一样对新生事物不懈怠地追逐。那几年是这座人口拥挤的庞大城市发展最快的时间,璟记得马路上的巨型广告标语上常用到的词是“日新月异”,但她认为这个词也许用来形容曼更加合适。那时刚刚兴起股票,它是否赚钱曼倒并不在意,可是穿着碎花连衣裙戴着大墨镜,提着小巧的挎包走近交易厅是一件多么时髦的事情啊。后来曼玩了很短的时间就厌倦了,寻常人都会被这涨涨跌跌的数字牵动了心,难以舍弃。可是对于曼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她的美貌。当她意识到每天这样在拥挤且气味难闻的人群中直挺挺站着,像愚蠢的鹅一样伸直了脖子盯着大屏幕是一件多么消耗她的事情,她很干脆地放弃了。

  她开始与朋友合伙开西餐咖啡店-这样可以惬意地坐在自己的店子里吃饭聊天大聚会,多么自在。那时候这座城市的咖啡店还不甚多,曼与朋友合作的那间“曼陀铃”价廉物不美,可是地方还不错,因此到了晚上亦是高朋满座。璟只是从门口看到过那店面是樱桃红色的招牌,挂得很高,门的四周又挂了些串灯,就不免烦琐,有些俗艳。墨绿色的马赛克贴面的墙壁在晚上吸进了红光,有些阴森的鬼绿-至少璟这样认为。璟没有去“曼陀铃”,因为曼不愿意让她的朋友见到璟,这个怎么看也不像她女儿的女儿。曼非常充分的理由是,担心璟在她的“曼陀铃”暴食起来,吓走了客人。璟本就对那个鬼绿媚红的声色场没什么兴趣,却生生地记恨曼这刺骨的话。她很想在某个半夜醒来,径直跑去“曼陀铃”,扬起石头把两扇面街的大玻璃都砸碎了,把曼视为珍宝的人头马XO威斯忌统统倒入马桶。

  然而璟当然没有这样做,她把自己紧紧地按住,让那些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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