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八章 水仙已乘鲤鱼去(1)

  张悦然

  我常常陷于无爱的恐慌中。

  〇、这是我给你的备忘录,孩子。

  一、愿你记得来过,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短短岁月。

  二、愿你记得痛过,记得分别时我的不舍和无奈。

  三、愿你记得听过,记得一个从我到你,爱的轨迹画下的故事。

  一月六日,今天早上我们吃了烤吐司和杏子酱,这是我们最后的早餐,我的宝贝。

  有一天,我终于老了,那时你已长大,与我如今的模样相仿。而他们都走了-他们是一些曾对我重要的人,包括你的父亲。坐沉着的船离开,去向水底或者冷寂仙境。没有谁来得及看足谁的成长,没有谁真能陪谁翻山越险,抵达人生的极乐。他们不过都是我人生长长短短的段落,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你的段落,我的孩子。

  但你不要为此过多地伤悲,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如此,脑海中充斥着离别、永诀、错过这样一些词。每每想到与爱的人分开,就会心痛和不甘,还是因为对世间的情意有着太多贪恋。我想你该成熟得很快,也会像我一样,有一天懂得恬淡地把不能抓到的放走。你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有关放生鲤鱼的梦么-

  我常常梦到古城丽江的小河,水在哗哗哗哗地淌着,就像我这从未停息的奔腾的梦。我又梦到和你的父亲去河边放生鲤鱼。天色已晚,穿着纳西族艳丽衣服的妙龄女子守在盛满鲤鱼的木桶旁边手捧花朵形状的蜡烛。我们掏出钱给她,她便用木头小桶舀上两只鲤鱼。她举着蜡烛把我们送到水边。你的父亲是个高大的男子,他习惯性地站在我的左边。

  我们俯下身子,相视一笑。闭目许愿。然后把那红艳艳的鲤鱼放进水中。它们顷刻间便游走了,借着微明的烛火,看到金鱼摇曳的尾巴渐渐消失不见。你一定会问我许了什么愿-我想你该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坦白说,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抵不外是恋爱中小儿女热衷的那类,有关永远,有关不离不弃,相濡以沫。我的宝贝,你可知道,当我的手濯在水中,鲤鱼就要挣脱、游走的时候,我是多么不舍。因为等待愿望实现的时间是这样漫长,等来的时候,大抵亦不是彼时的心境。因此许愿的这一刻,其实才最为可贵,就像春天里绽放的第一朵小花,那乍然涌上来的香气,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成身在满树繁花的庄园。时间就该静止在那一刻。

  孩子,你在秋天到来,像是一朵在天空中飞累了忽然决定降落的蒲公英,无知无觉地落在我的身体里。你是个特别安静懂事的孩子,你知道那时候我的生活一片忙乱,所以你让自己少给我一点麻烦,你手脚动得很轻微,也只在我睡觉的时候。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梦里。自从你到来,我反复做着放生鲤鱼的梦,艳丽,缥缈,宛如春好的月夜不灭的花灯。那时我还未得知你已到来,只有先行的梦给着某种飘忽不定的暗示。

  解梦的书上说,梦见鲤鱼是吉兆,不久,你便来了。你是寂寞的水底开出的一朵娇艳的珊瑚礁。我猜你是个女孩儿。喜欢给我制造小浪漫和艳丽的梦境。并且,你在我身体里给我一个长久对峙的力,像是一场拔河。这样的感觉非常奇妙,但我肯定,那是女子和女子之间的。你有时娇纵,有时宽容。我要叫你Narcissus,我的宝贝,因你应该像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瑟斯一样好看,有如水仙花瓣洁白的脸颊,并且总是浸在水中那样的清冽冰静。在我的梦里,鲤鱼游走了,你便来了,因此,你应当是生在水边的。并且我希望你懂得爱自己,赞美自己,在独处中找到乐趣。因你要知道,没有人能够一直伴你,当他们突然消失,你也不要紧张。你该学习自恋的纳瑟斯,他迷恋自己的影子,终日与影子纠缠玩耍,不知疲倦。

  我多么想带你去看看那个在温和日光里昏昏欲睡的古城,多么想给你买彩条旗帜一样花花绿绿的衣服,坐在茶几前面陪你玩积木和拼图。你开始会说话,声音清冽如泉水,你一定擅长讲故事,坐在秋千上,周围会坐一圈虔诚的小听众。但我不确定你是否如我一样喜欢悲剧故事,不动声色地看着小伙伴掉下难过的眼泪,心中沾沾自喜。等到你再长大一些,偶然的一天你在书柜里发现一本妈妈写的书,你会不会充满喜悦地叫着“妈妈、妈妈”向我跑过来。我看到你如试飞的小鸟,翅羽在日光下震颤。

  可是事实上我已经决定阻止你的到来。就是今天,下午三点之后,从我的身体里剥离。我们就这样道别,再无相聚。所以上面这些,不过是我的幻想罢了。孩子,你的妈妈是个女作家,以杜撰故事为生。她写过那么多的故事,从旧城墙上的女鬼到鹧鸪村的乱伦少年,从殉情的葵花到转世的黑猫,然而她的故事却没有一个是真的。她把别人的故事当自己的,她把自己的故事当别人的,因此她写别人故事的时候潸然泪下,然而过自己的生活时却麻木迟缓。

  孩子,原谅我放弃了你。是的,你那么好,你是小鸟、晨光、粉红色、珊瑚礁。你是我放生的鲤鱼,许下的心愿。但你的美好并不能令我鼓起足够的勇气迎接你。在纯洁的新生命面前,我不能说谎,不能许下虚妄的承诺。所以我只能坦白说,孩子,我大概不能给你欢愉的童年、坚强的意志、充足的热情。因为我已经决定去漂泊,什么亦不带着。唯有写作是我永远的情人,我迷恋着亦真亦幻移花接木的故事,等到写不动了,我就找个小城住下,亦像我写过的老妪那样,坐在城墙脚下,说着云雾缭绕的故事。我看上去那样衣衫褴褛和落魄,门牙掉了,漏风,有些字怎么也咬不清。可是他们都不能嘲笑我,因为我变成了蝴蝶。谁也抓不住我。

  我掠过人间那一层又一层起起落落的故事,用女巫那针芒般的眼神看穿了那些迷惘者的心思,发出不连贯的长尾音笑声。

  为了不让你在寡爱多憎、欲念泛滥的童年挣扎,为了不让你继承我的哀怨和乖戾,为了让我做一个没有牵挂的说故事的人,为了让我飞掠这烦扰的尘世,归于隐灭,我只能放弃你。好在只有不到三个月,也许你根本不会对我存有记忆,如果有,恐怕也是对一直习惯性痉挛的腹腔的少许怀念。它对于你而言,是一只不断渗透进烟气和酒味的睡袋。

  Narcissus,妈妈从来没有送你礼物。你还总是收到一些沉淀的尼古丁和酒精,它们就是我作为一个失败母亲的罪证。人世之轻,我真的不知什么最可贵,可以在临别的时候赠与你。思来想去,也许只有一段记忆-我决定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你把它带走。这样,它便再也不会被开启,像是一个漂流在轮回时光中的瓶子,不会进去尘埃,不会被风雨打坏。如果你不喜欢它,把它丢在奈何桥边的树下,那么它也许会成为排起长队等待转世的无聊人用来解闷的旧画书;如果你还算喜欢它,把它偷偷藏在舌头下面,那么也许在另外的时空光景里,你也会变成一个说故事的人,说着我的故事。路人对着我的故事指手画脚,宛若在看一件前朝的古董。

  1.那里很亮,虽是冬天却不觉冷。璟在大家的目光里走到台上。她穿着一件黑色网状的披肩式毛衣,倦倦地垂到地上。头发是美丽的小卷,高高地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眼角是明媚的水紫色,轻轻擦亮的嘴唇,像刚刚洗过水滴未干的水果。

  这就是我们年轻美丽的女作家璟小姐。他们这样介绍。而她已经渐渐习惯,耳朵里浸满了那些像花哨的糖纸一样脆生生的恭维。在这个时候她会配合地露出微笑。台下有人发出惊异的赞叹,因她的年轻和光鲜。他们一直注视着她,她是这所有灯下的聚点,在波光粼粼的艳羡声中熠熠生辉。

  这是璟的新书发布会。宽阔的大厅里,聚满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她站在前台正中央接受他们的提问,身后是新书的巨幅宣传海报。她的新书垒砌成垛,在她的左右两方。封面一如既往地是她喜欢用的深红色封面,黑色划痕的切割令它像是一个性感的嘴唇。从她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连成一片的书脊,都是那四个字《苍白声部》。苍白声部,苍白声部,璟这才发现,这四个字念得多了,像是迷惑人心的咒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她看到自己的书垒砌在一起时,就会感到一阵心悸。也许它们会骤然坍塌,跌在地上,烂成一堆泥浆。她便从此一无所有。

  她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被害妄想,她从未有一个时刻因她所拥有的而感到愉悦。她缺乏安全感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无论上帝把多重的砝码放在她的手心,一切亦不过都如少年时不小心松开手,旋即就会无情飞走的氢气球。

  她亦害怕人群。对人群的恐慌植根于童年,无法消去。很久之后,当璟再度想起丛微那句似是呓语的话-我看到很多很多的人贴在我的皮肤上,但我不能去抓,如果去抓,就会溅起血来-周身就好像有小虫在啃噬。

  像今天这样的场合,她已经见识过许多,看起来神色从容,游刃有余。但倘若心念一转,璟就会忽然感到人群顷刻间变成兽群,朝她冲过来,来撕烂她的耳朵,来戳伤她的眼睛。今天她感到格外不安,也许因为腹中那株秘密扎根的小植物。她无邪地伸展四肢,只顾生长,却不知外面世界的险恶。她总是会担心她受到伤害,那种保护的意识是如此本能,她终于明白,当一天母亲,就会具有母亲的天性,谁也不会例外。她在心中不断询问腹中的小精灵,这里灯是不是太亮了,你是否害怕这样多的人……

  正当她沉浸在这样的交流中,记者们的提问打断了她:

  在《苍白声部》中,你写了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孩的成长历程,她也是一个写作的女孩子,请问这是不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女主角的一部分经历与我相似。璟淡淡地答。她极其讨厌一切对于从前的窥测。然而在璟的潜意识里,亦有着一些倾诉的欲望,但她越成长,越孤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聆听者。所以潜意识里她希望那些事情可以像陈旧的鳞片一样层层剥落,没有了它们的赘负,她将变得轻盈光滑,此间的疼痛亦是在所不惜。

  在你这本书里,女主角小的时候像灰姑娘,受了很多苦,你把她的心灵刻画得细致入微,是因为你的童年也有相同的经历吗?另外一个穿着红色毛衫的女记者站起来再问。

  我是否经历这些不重要。但我相信,灰姑娘变成美丽的公主,是每个自卑女孩的梦,我写这本书,愿她们看到光亮和希望。她略有生硬地闪开有关自己的问题-她变得越来越敏感,也许对于其他作家来说并不过分的问题,在她看来,都像是不怀好意的窥私镜。

  你出版的书受到那么多读者的喜欢,现在已经是最炙手可热的文坛新秀。有人说,你获得的荣誉已经远远超过了女作家丛微,你自己怎么看?

  谁也不能代替丛微。璟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您对丛微女士的不幸有何感想?又一记者见有人提到了丛微,顺势试探性地问。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对不起。璟说完,冷冷地走下台,记者招待会提前结束。

  璟没有参加午宴。她独自匆匆离去。编辑送她到大门口。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抽烟斗,笑起来下巴上有一道小小的沟壑-她之所以注意到这个细节,是因为这和沉和很像。他对璟极是关怀,甚至有些宠溺。所以每次出版新书对她而言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阅读完初稿,他都会很激动地告诉璟他的感受。然而很多时候,和他谈着小说,璟会突然失神,她想起沉和坐在她的对面和她讨论小说的情景。沉和没有半分妥协,甚至对于某些意见的坚持几近一种命令。她亦不肯屈服。两个人就坐在咖啡店这样的公众场合大吵大闹,引得周围人都去看。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对在闹别扭的小情人,争论的事情仿佛都很严肃重要,然而谁又能知道,他们说的是戏中的事呢?璟至今想起,仍旧会笑起来。他们争论男主角应该坠机死去还是被情杀,他们争论女主角为什么要离开男主角,他们甚至为了一个小男孩的名字争执,倒像是给他们自己的小孩取名字。眼前的新编辑亦没有什么不好,对她的生活和写作都关心备至。此刻他尾随璟向外走,璟对他说,下午还有其他的事,不能留下和大家一同吃饭。他于是送她至门口,亦不会多问。他对她私生活一无所知。

  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活。这正是璟所希望的。

  璟终于逃离了喧吵的礼堂,穿着黑色的大衣走在北京十二月的风雪里。围巾不断掉下来,又被她重新绕到脖子上。路过寂寥的广场,她看到一旁的小尖顶木屋里,鸽子们咕咕地低声叫。雪封了它们的窗,但新鲜的冷空气是最刺激和兴奋的,所有的鸽子头都聚到窗边,宛若吸大麻者,一边抽搐,一边猛吸。璟停下脚步,看着它们。她猜想探头出来的是那只刚刚独立的小鸽子,而它旁边那个紧紧和它依靠着,又对它的举动都小心地注视着的,应当是它的母亲。自从腹中有了孩子,璟从什么平淡的事物中都能看出一些母性来。她甚至在就要去欧洲大学讲学之前,对这个北方城市产生强烈的依恋-这个城市的线条变得柔和,绵细的冬雨、弥久不散的大雾都像是母亲的手在抚摸。

  她刚才一路从礼堂走来,极是小心。这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地面深深浅浅,常有人走的地方就会很滑。她走得很慢,迫切地需要一排树木,使她能够扶着前行。璟从未因为走路这样紧张,她多么害怕摔跤,多么害怕伤害了腹中的她。这很好笑,璟想,她为什么要如此害怕,反正再过几个小时,她终是要动手术,把她彻底拿走的。那时她就会断绝呼吸断绝养料的吸纳,从此与她断绝。她在送她去受刑的路上,却做出如此关心她。在意她的模样,璟觉得自己可耻。

  她忽然一阵心酸,胸口又觉得很闷。在一棵树前停下来,俯身呕吐。她已经开始习惯呕吐,此刻她甚至留恋这呕吐。她将失去这样的行为特征。她久久地把头埋在竖起的领子里,靠在树上。有人路过,走过来拍拍她,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摇摇头,肯定地说自己没事。路人便走远了。璟想,这种陌生的关怀也是唯有孕妇才享有的权利,她有一闪而过的满足感,旋即是一阵酸楚。

  璟靠在树边,看了一下手表,离下午和医生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却又不想去吃饭。璟环视四周,朝一个外卖窗口走过去。她递上几块硬币,换了一杯冷的酸奶-她和所有孕妇一样喜酸。璟双手捧着冰冷的瓷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忽然那么强烈地想要和她说话。她仿佛看到她在晦暗的子宫里仰着一张夜明珠般发亮的小脸。

  2.人的一生可能搬很多次家,可是璟相信每个人都有他归属的地方。桃李街3号就是璟的归属地。虽然那儿并不是她出生的地方,也不是她居住最久的地方。只是因为她离开那里便会不断地梦到那里。璟常觉得从前的某些记忆,像是落下的病根,到了某些晚上就像风湿病发作,悠悠散散地从骨头里飘出来。

  女孩璟第一次到桃李街3号,只是觉得它像童话里的城堡-她从小对于童话里一些意象十分迷恋,诸如城堡,神灯,咒语等等,可是她却忘记了,城堡同时也是恐怖故事发生尤为繁盛的地方,它哀伤而电闪雷鸣。她正走向一个诡异的迷宫。

  璟一直都记得和妈妈搬去桃李街3号的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天空是带着嫌怨的女人的脸,似有阻挠她们搬家之意。

  璟的妈妈曼,穿着咖啡色扇摆式的收腰裙式风衣,夹着很小的拼色皮子的挎包,走在前面。而璟却拖着很大的木箱,里面塞满了从前奶奶买给她的玩具,给她做的衣服和绣的枕头。曼不许璟拿这些,说,去了那边就什么都有了。可是璟看着那些缺胳膊缺腿的娃娃,露着棉花的冬衣,哪一样也舍不得丢弃。曼回头瞥了璟一眼,骂她没出息。曼从前的衣服一件也没有拿走,临搬家前的那一刻,她只是认真地坐在梳妆台前化了个无懈可击的妆,喷了些小圆瓶里的香水-这次喷了许多。她从前告诫璟不许动她的小圆瓶,那个的价值够她们吃一个月的饭,可是今天她几乎把一整瓶香水都洒在了身上。

  璟因为拖着箱子,没有办法打伞。她淋在大雨中,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她看到曼撑着一把白色花边的小洋伞,脚底的高跟鞋被踩得咯咯响。她如一只走进自由的大森林的孔雀一般地展示着优雅。那个时刻,任谁都会忘记,曼已经是个十二岁孩子的母亲。

  她们一前一后在雨中走着。璟知道很多人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他们一定疑心她是这美丽少妇的小仆人,大约是惹到主人生气了,作为惩罚,便要淋在大雨中。不过璟不介意这些,奶奶临死前对她说,要尽量顺着这女人,在成年和足够强大之前,至少她可以给璟一块栖身之地。后来璟长大之后才发现,她的奶奶和妈妈虽然彼此仇恨和诅咒,但她们性格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作为女人的深深的算计和久久的记怨都在她们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也必将在她这里得到延续。

  衣服湿透的时候,终于走到了桃李街3号。

  桃李街是她们不常来的地方,这边大都是有独立花园的小楼。道路两边一律是青色的大铁门,进进出出的是涂满阳光的豪华轿车,车里坐的是抱着长耳朵卷毛狗的美艳贵妇。璟知道妈妈痛恨她们,却是极喜欢她们身上的行头。偶尔经过这里看到那样的女子,曼都会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她们,表情里面充满了嫌恶和厌倦,仿佛她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可是她的眼睛却半刻也不肯离开她们-她是多么喜欢她们身上的衣服和配饰啊。那个时候璟却不知,曼有朝一日会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此前她所做过的细致的观察终究没有白费。曼可以那么轻易地成为一个举止优雅的贵妇人,完全得益于她曾付出去的那些恶狠狠的目光。

  桃李街3号院的大门虚掩着。曼也不按门铃,径直就向里面走,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穿过蔷薇花丛和葡萄架,她们走到了那幢二层小楼前。小楼是奶油色,像一头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的小白象,安静地坐在这个静谧花园的最深处。璟现在才知道,原来桃李街里面的房子是这么好看。先前只在外面的道路经过,看到黑色雕花铁棂的大门,看到大束蔷薇花从里面探出头来,连它们都好像沾上了高贵的气质,被浸染得这样忧郁和深沉。

  曼按响了白色楼房大门口的门铃。门打开了。璟随曼走了进去。曼对门里面那个正注视着她们的男人说:

  我搬来了。

  到了秋天的时候,曼就和那个叫做陆逸寒的男人结了婚,成了桃李街3号的女主人。陆逸寒比曼小三岁,是艺术品拍卖公司的老板兼收藏家,开着一间富丽堂皇的画廊。他的家中收藏着很多名贵的字画以及古玩,像个丰盛的博物馆。陆逸寒自己亦喜欢作画,有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画室。他的画亦在他的画廊展出,却从不交易。曼很是羡慕陆逸寒的清闲,每日不必上班,开心时便去自己的画廊走一遭,会几个朋友,却能够有源源不断的钱。并且他所交往的圈子中都是文化界名流,频繁的酒会更是让曼大开眼界。

  曼和陆逸寒认识时日并不算短。因陆逸寒有朋友在歌舞团,自己亦常去看歌剧。曼知道陆逸寒多年前便死了妻子,除了身边有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再无其他亲人。曼心底自是喜欢他这样一个俊朗又阔绰的男子,而陆逸寒为人谨慎正派,曼是有夫之妇,他虽是喜欢曼,亦从不作非分之想。待到死了丈夫,曼便觉得陆逸寒当是最佳的依靠。她开始主动靠近他,并且让他知道自己命运有多坎坷,如今失去歌舞团工作,又须养活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多么不易。曼经历男人无数,对男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她果然赢得陆逸寒的怜爱。

  骤然间,璟也变成了住在桃李街的孩子。家有汽车和大狗,楼前的大花园点上灯火便可举办盛大舞会。并且总有园丁隔周来花园里清除杂草,修剪树木,也按照她的要求种上了草莓和夹竹桃。璟从前日夜阅读奉为真谛的童话竟然当真发生在了她的身上,灰姑娘变成了小公主。他们常问她,你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呢?

  3.曼是个过气的芭蕾舞演员。她曾是全省最大的歌舞团的当家花旦。曼就是在那个时候嫁给了璟的爸爸。爸爸是歌舞团的编导,他们曾经一唱一和非常和谐,郎才女貌被传为佳话。可是歌舞团后来每况愈下,最后终于解散了。曼和璟的爸爸都失去了工作。有段时间他们都待在家里,从日出到日落,面对着面,争执埋怨便从无休止。他们痛斥对方没用、懒惰,赖在家里不肯出去工作。两个人就像在不紧不慢地拉锯,终日都处在不能平衡、一触即发的状态下。那样的日子终于被他们过腻了。他们都走出了家门。曼每个夜晚去舞厅跳舞,她从下午的时候开始打扮,她的衣服虽然多,可是大多已过时,所以这很容易让她变得心情沮丧,大发脾气。曼在镜子面前一件一件换衣服,每次都不能满意,只是等到快来不及了,才勉强选出一件花哨的裙子,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头发盘好,在脸上搽粉和胭脂。口红细致地涂上两遍,最后急匆匆地蹬上她人造革的劣质高跟鞋从大门里冲出去。璟的奶奶必定会在曼走远之后,颠着小脚跟到门边去骂她。她是这样地痛恨她,可是她又是这样地害怕她。她害怕曼会彻底离开这个家,保持家庭完整的观念始终根深蒂固地留在老人的头脑里。

  曼出去跳舞的时候,璟的爸爸就会招人在家中热火朝天地打麻将。

  璟的奶奶和小小的璟待在不到十平米的里间,外间便是麻将桌,璟的爸爸和他的“战友们”。璟的奶奶到了吃饭时间就准时走出去给这一大屋子的人做饭。她会把璟和自己吃的饭端进来,放在一张很低很低的小桌子上,她和璟各坐在一端吃。璟的奶奶是个胖子,每次在小桌子旁边坐下都非常吃力。先把一只手撑在地上,然后身子慢慢偏下去,直到碰到地,才腾地一下,整个压在地上,两只腿向桌子外打开。

  有一次她坐得太急,两只脚打开的时候碰到了桌子,竟然把桌子踢翻了。滚烫的绿豆稀饭把她的脚烫伤了。璟永远记得奶奶那一刻的表情。她那满脸的皱纹像晕开的湖面一样,向四周推开波纹。奶奶嗷嗷地叫着,伸出皮肉松懈的手臂去够她烫伤的脚。那是一双命运多舛的脚,年轻的时候被布裹得窒息,一日不得停歇地走路和奔波,年老了也没有疼爱的孩子给它一盆温暖的热水作为抚慰,现在在滚烫的稀饭下面像无处藏身的兔子,终于感到了要走到尽头的悲怆。

  是的,璟记得那天,满桌子的饭菜洒在地上,奶奶的脚肿得那么大。她坐在地上哭,像个被丢弃的小孩子,错愕地抬起头寻找自己的亲人。璟从桌子的另一端很快地爬过去,奶奶的手终于够到了璟,一把抱住了她。璟因为恐慌而颤抖,却忘记了哭泣。奶奶紧紧抱住她,双手那么死命地抓着她。可怜的老人,眼泪和鼻涕一起淌下来,粘在女孩的脸上、衣服上。她呜呜地哭,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过了很久璟才把那几句不断重复的话听清楚,奶奶说她走了谁照顾她的小孙女儿呢。那是一种多么无助的恐慌啊。那时候奶奶知道,她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然而对于自己再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却是如此地放不下。璟今生今世永远都会记得奶奶那一刻的样子。璟抓着奶奶的手,安慰她说,我会快快长大,自己赚钱,给你买鸭绒被子和缎面刺绣的对襟棉袄。奶奶哭得那么凶,璟忽然很慌张。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奶奶哄得好起来,怎么才能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兑现这承诺。

  她只是想给这可怜的老人一些可以温暖和保护的物质。奶奶应该很需要在寒冬的夜晚紧紧护住身体的鸭绒被,她很需要一双舒服的带着棉花里子的布鞋来保护总是受伤的脚。璟想变成一个富翁,把这些一一送给奶奶。她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糟糕的家,再也不需要生活在这个日子过得唯唯诺诺的屋檐下。可那是多么遥远的理想,就像飞机要经历太久的升空过程,奶奶终于也没有看到这飞机在天空上的飞行。

  璟十岁那年,奶奶死于心脏病。她死的时候脚上的烫伤还没有好。那烫伤似乎是一个楔子,伤疤一直没有好,越烂越大,她的身上充满了腐肉的味道。她渐渐几乎不能站立和行走,可即便是顺着墙壁勉强地移动,她也要去做饭给她的儿子和他那些砌长城的战友。那日她靠在炉灶旁边剥蒜。锅里放了油,油一点一点变热,沸腾起来,可是她没有再把蒜丢下去。她心脏病忽然发作,倒在了炉子旁边。那个时候璟还在学校上课,她的爸爸就在旁边的房间里打麻将,全然不知。油锅里浓烟滚滚,轰的一声燃起大火,很快就引燃了奶奶身上的衣服,可是奶奶那像松软的雪堆一样臃肿的身体毫无反应,无知无觉。她永远是可以承担和忍耐痛苦的女子,即便是到了最后一刻。

  等到璟的爸爸闻到烟味跑进来,厨房里已经满屋浓烟,火苗乱窜。众人一番忙乱,扑灭火焰后,璟的爸爸看见他妈妈躺在炉子旁边,烟熏火燎的脸上平和安然,毫无痛苦状,像是一块浸满油渍和污秽的抹布。

  那天璟和平日一样,放学后独自悠悠荡荡,慢慢走路回家。路过卖麻辣烫和棉花糖的小摊,她当然看到了刚刚出锅热气腾腾、坠着红色辣椒末的麻辣烫,她也看到了像朵美好的云彩一般从她眼前漂浮而过的棉花糖。可是她没有钱,一分也没有。璟只好安慰自己说,我才不稀罕吃那些,我要赶快回家去,我奶奶已经做好了好吃的晚餐等着我,或许还有我最喜欢吃的蘑菇和带鱼。她也看到了卖童装的小店门口摆着很多衣服,因为临近儿童节的缘故他们在优惠展销。那里已经围满了妈妈们,她们拎起一件一件的荷叶边小裙子,大翻领小碎花的衬衫仔细地审视,有时还回身拿到她们身后跟随的小女孩身上比一比。璟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她穿了一件很硬的深蓝色的确良衬衣,衬衣袖子和身子都很长,一举手一投足仿佛是个戏院里唱大戏的小跟班。灰色的裤子非常肥,布料已经洗得没有了颜色,透着风,走起路来像两只逛来逛去的面口袋。

  璟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是呛人的焦糊气味,奶奶躺在外面大屋子的床上,整个身子都被白色床单覆盖了。璟靠在门边,听见风声和那仿佛属于奶奶的特有的脚步声。突突,突突突,一点一点远了。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奶奶不可以再等一等,等璟长大,等璟给她买那些温暖的鸭绒被子和缎面刺绣的对襟棉袄。是奶奶看厌了璟这冗长而乏味的成长吗?

  奶奶的死看起来对璟的家并没有多大影响。只是她的爸爸不再在家里打麻将了,因为不会再有人给他们做饭,更重要的是,在刚死了人的房子里打麻将很晦气。所以璟放学回家,房子永远是空的。有的时候她会产生一种幻觉,听到厨房发出嗞嗞的声音,仿佛是奶奶在做饭。璟连书包都没有放下就跑到厨房。可是那里,分明很久没有点过火了,大米里爬满了虫子,奶奶腌的咸菜已经馊了。而璟必须自己买饭来吃,交替着向爸妈要钱。他们都是很聪明的人,知道烧饼和作业本的价格,所以璟从来也多要不来一角钱。她开始为了省下几毛钱费尽心机。她捡别人用过的作业本,把里面空白的纸页都撕下来,装订起来再用。她也知道哪家店铺的烧饼最便宜并且大。清明节的时候,她用攒的钱买了奶奶喜欢吃的晾干的柿饼去山上看望奶奶。璟并不算一个感情丰沛的人,和奶奶亦不算十分靠近。但是她给璟的爱,璟总是记得。因为这世上她是第一个给予女孩一份像样的爱的人,她到死都牵挂着璟。女孩总是会记住对自己好的人,一点点的好,些许的恩惠,都会记得。

  那天璟一个人站在山上,直到暮色降临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她感到和这山是一体的了,再也不用离开。而奶奶,正颠着她那溃烂得千疮百孔的小脚,赶过来带走她可怜的小孙女儿。

  璟的奶奶死后只半年,她的爸爸也死了,也是心脏病。那次他在麻将桌上连战了二十个小时,就在他缓缓站起来,数着大把赢来的钱离开的时候,永远地倒了下去。那双兴奋的眼睛甚至没有来得及合上,眼珠凸出,赢的钱还在手中捏着。

  是璟把爸爸的眼睛合上的。他的眼睛非常灰黯,像是掉进了太多的尘灰。她说不上伤心,可是看到他的样子还是有点难过。曼带着璟来医院的抢救室,璟的爸爸已经断气,还是临倒下那一刻的模样。曼把男人赢的钱收起来,一张一张叠好。然后她去火葬场办理手续。璟独自站在床边,恐惧地看着爸爸。她想掉头就走的,可是却像被什么力量推着,竟然走到他面前,把他的眼睛合上了。合上眼睛的时候,女孩似乎听见一种关门的声音,她猜想他就此走了,从此和她和妈妈和这个世界隔绝了。璟感到恐慌的是,她的爸爸只给她留下太过稀薄的影像,这将是女孩终生无法逆转的事。她原本天真地以为他给予了她很少的爱,可他至少有足够的时间,在漫长的时间过后,这些细微的爱也会积攒得大起来,成为一份像样的父爱。然而她终也不曾想到,这爱亦没有能力再延续,再攒足。它注定永远是猥琐的弱小的父爱。

  璟努力地想写下点有关爸爸的事,作为纪念。她必须写,哪怕这爱的火光微茫,可是要证明,它存在过。

  璟记得爸爸给她买过一个面人儿,是个黑脑袋穿着背带裤的米老鼠。那个时候她还小,爸爸还没有脱离他高贵的艺术气质,那个时候的他,较之后来,要可爱多了。璟记得他很喜欢傍晚去附近的人民公园看那里展出和交换的字画。那天他带了璟同去,把她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那天公园里有做面人儿的,她和爸爸凑过去看。爸爸看璟喜欢,就决定给她买一个。他们在做选择上产生了分歧。璟想要米老鼠,那个时候流行米老鼠的动画,它无疑是最受欢迎的卡通形象。然而爸爸非让她要孙悟空。他附在她耳朵上说,这个孙悟空工艺最复杂,要消耗那艺人的时间最多,所以最合算。然而对于七八岁的璟来说,只是觉得亲切可亲最重要,哪里管合算不合算。但是爸爸脾气不好,璟从小不敢顶撞他。他说孙悟空好,这就是命令。于是他付了钱,她拿着孙悟空走在他的旁边。她有些闷闷不乐,因为这孙悟空长得有些凶恶,拿在手里,摆在家里都会让她恐惧。璟不吭声,脚步有些迟缓。爸爸走得很快,他掉过头来看着她,问,你怎么啦?璟不说话。他再问:非要那个米老鼠?璟仍不说话。爸爸很快地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他们又走回那个做面人儿的小摊。

  她最终还是拥有了那个穿着湛蓝色背带工装裤的米老鼠。璟在回去的路上表现得非常活泼,坐在爸爸车子的前梁上,一会儿高举着米老鼠,一会儿又把它拿到眼前凑近了看。她的身子左右摆动,欢快得忘形。大约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了些,抑或她高举的米老鼠挡住了爸爸的视线,总之,璟忽然感到身体斜了过来,车子嚓的一声摔在地上。她和爸爸都从车子上掉了下来。爸爸沉重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摇摇摆摆地爬起来,冲着她吼:你就不能老实一点吗?

  对于他的发怒她很恐慌,他有时候也会打璟,很疼。她慌了神,赶忙爬起来站好,低着头,忽然眼泪就掉了出来。并非因为担心一场打骂,并非因为膝盖已经磕破,淌着血,非常疼,而是忽然看到手里的米老鼠,已经没有了头,胖而笨拙的身体和背带裤处境难堪地被困在木棍上,像是被渔叉戳住的鱼。带着两个圆饼耳朵的翘着夸张的大鼻子的脑袋已然不在。女孩像是目睹了一场交通意外和一个亲人的死去,流泪不止。这使得她爸爸终于没有爆发,他忍耐地推起车子前行,腿脚一瘸一拐。璟慢慢跟在爸爸的后面,双手把无头的小可怜揽在怀里。

  这大约是璟有关她爸爸的最深楚的回忆。这是唯一一次,他依顺了她,孙悟空换成了米老鼠。然而事情总是波折不断,她的米老鼠夭折在回家的路上。这就像她和爸爸的情谊,死在了半路上,再也没有机会接受任何修葺。

  璟合上了爸爸的眼睛,尘灰再不会掉进他的眼睛,而爸爸的眼睛可以沿着去另外那个世界的道路一点一点重新明亮起来吗?

  爸爸的死也没有给璟和曼带来多大影响。曼照旧自己出去玩,璟上学,弄饭喂饱自己。只是现在她只能向妈妈一个人要钱了。那段时间曼也被贫穷的阴影笼罩,她无法走在最繁华的商业大道上或者去像桃李街那样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太多的举止优雅的女子穿着她叫不出名字的名牌衣服。她咬着牙,盯着她们的衣服,她们的男人,她觉得那本是应该属于她的……

  曼发誓她一定会拿回这一切。都是她的,都是她的。她发誓。

  4.璟和曼的关系一直冷淡。曼是全家人中和璟关系最疏离的。从璟懂事起,就知道曼不喜欢她。她如果哭曼就会狂躁,还会打她。于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要保持安静。可是这仍旧不能让曼满意。她常常看着璟就心生怨气。她觉得璟丑陋,觉得璟累赘。奶奶说,这是因为生养璟使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尽管这些代价相较很多女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曼,却是超过极限的。璟是她没有预料到会来到的孩子。想去打掉这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地长得太大,像只顽固的寄生虫,紧紧吸在她的身体里。她终于还是接受了现实,结束了所有的抗争,一心盼着这孩子快些出世。

  那大约是曼今生今世最为恐慌的一段时日。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这对她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这意味着她会变胖变丑。她将失去美貌。而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让她失去美貌更令她恐惧和痛恨的呢?璟的奶奶精心准备一日三餐,为她补养身体。那些平时吃不到的昂贵食物令她食欲大振,可是她吃过之后就会大发脾气,责怪璟的奶奶。在她看来,璟的奶奶这样做是居心叵测的,有意让她胖起来好把她拴在家里。她每次吃过东西之后就大发脾气,摔打东西,冲着璟的奶奶大吼大叫。璟的奶奶亦不做声,只是想熬到生下孩子就好了。她这样打打摔摔过了几个月,食欲一直有增无减,身体果然圆润起来。丰盈的身体终于泄露了她一直对歌舞团隐瞒的怀孕的秘密。她被从领舞的位置上替换下来。这对曼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她为了获得领舞的位置曾做过多少努力,这曾是她还是个小姑娘,第一天来到歌舞团的时候就根植下的梦想。她发誓要实现,开始一步步为此努力。包括嫁给璟的爸爸,那也是她为此做的努力之一。可是现在因为怀孕,就这样轻易地被替换下来了。她只能把这些发泄在家中,也发泄在食物上,她不断暴食暴饮。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已经比从前胖了一大圈,舞蹈团的工作完全中止了,处于赋闲的状态。她每天挺着肚子自怨自艾,心情矛盾地吃下美味的食物,然后开始对着璟的奶奶大发脾气,咒骂肚子里的孩子。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憎恨璟的。

  璟生在夏末秋初。她的出生对于曼是另一场浩劫。曼是个骨架很小的女人,生璟的时候遇到了麻烦。为了保全母亲和孩子的生命,医生决定剖腹产。那个时候曼尚清醒着,听到剖腹产,差点昏死过去。她大声地叫,挣扎,哭喊着:你们不能在我的肚子上划个口子,你们不能这样,我是个舞蹈演员……她想到以后再也不能穿着露脐装像天鹅一般昂首站在舞台中央,多么可怕啊!她的情绪太激动了,几乎从床上摔下来。她开始捶打肚子。她多希望肚子里的孩子像腐烂的块根一样烂在她的血液和骨髓里。那是璟出生前的十分钟。这小小的生命在子宫里闭着眼睛蒙蒙地听着即将来到的这个世界的声音,她满怀憧憬,可是迎接她的不是喜悦和激动,而是一场捶打和企图谋杀。她的妈妈要把她揉碎,要把她捏烂。

  这情景也许冥冥中已注定了她们之间的仇恨。

  医生给发疯的女人打了麻药。她的脸上仍充满怨怒,身体却不能动弹了,渐渐昏过去。可是她将永远恨这正一步步走来的小生命。这恨从璟来到人世前的一刻就开始了。

  曼生下璟之后都没有好好看看她。女孩,护士对她说。她懒得睁开眼睛看,唇角带着轻蔑和厌恶,仿佛这婴儿是从她的身体上扒下来的一块废物。曼伸出手指慢慢抚摸自己的肚子。上面裹了纱布,她按下去,是硬实麻木的一块肌肤,仿佛不是自己的。那是永远留下的一道疤,像蜿蜒的巨型蜈蚣,就这样嵌进了她的肌肤。璟注定和这条丑陋的伤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曼看到它就会想起璟,这恨因那伤疤的存在永远存在。

  可是不管怎么说,曼终于摆脱了大腹便便的形象。她想着,这场劫难终于结束,她要尽快让自己恢复到最美丽的状态。她艰难地下床,去洗手间。她扑在大镜子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浓黑的眼圈,苍白的脸上生满了茶色的斑。眉毛很久没有修过,如此凌乱。她疼惜地抚摸着自己浮肿的脸,它正在失去弹性和光泽,像个在不知不觉间泄气的球,它还在挣扎着动,可是再无往昔的活力。她伤心地大哭,不知道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要忍受丑陋和疼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分出生命中最好的一部分给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她感到她的精华都被这新生的婴孩带走了,而自己是新陈代谢中留下的旧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和维持生命、生活的底线。对于曼这样的女子来说,美丽是她的底线,尽管她同样具备了聪敏的优点,但是这些都仅仅是在拥有了美丽之后用来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所以她自然会憎恨璟,纵然她们骨血相连,因这已经威胁了她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这些道理璟小时候不明白,她只是知道,自己的妈妈与别人的不同,从妈妈身上索取爱是徒劳无功的。璟长大之后,终于可以理解曼一些了。或者说,璟身上同样隐含着来自曼的不安分因子,所以等她长大了,便自然地理解了曼。

  她理解她,可仍不肯原谅她。璟常常想到,原谅只适用于一些记忆力太过糟糕的人,对于她这样一个可以随时把每件记忆拿出来,攥住不放,直到攥出最后一滴水的人来说,原谅是个根本不存在的词。

  璟当然记得,两岁的时候在大床上睡觉,曼丢开她出去跳舞,她从床上滚下来,头上肿起大包。璟当然记得,四岁生病,曼任凭她高烧,后来在她奶奶的督促下给她喂药,却把脚气水当作止咳糖浆灌进她嘴里,嘴上瞬间长满烧灼的大泡。璟当然记得,六岁的时候曼带着她去公共浴池洗澡,曼照例在前面昂首挺胸地走着,璟在后面大步甚至跑着追随。曼兀自走进浴池的那个大弹簧门随即向后甩开了门,忘记了璟就在身后,门重重地弹了回来,门上的铁把手恰好撞在璟的头上。她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昏倒,曼却大声吼她,你怎么不看路……

  围观的妇女都说,幸亏璟个头还矮,如果再高些,那铁柄就会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大概就活不成了。璟当然记得,七岁的时候开始读小学,曼和她的爸爸两个人彼此推脱,谁也不肯去开家长会。后来老师上门家访,曼冷淡地跟老师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带着好多坏毛病,教也教不好。老师异常惊讶,曾把璟叫到办公室小心而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你的继母……璟亦不会忘记,九岁那年,因太喜欢她那瓶装在银色玻璃小瓶里面的湖蓝色香水而悄悄洒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结果曼闻到了,狠命地打她,把她的手臂抽出了红色印痕。这便是她的母亲,没有给她做过一顿饭,没有给过她一句赞美和嘉许。她在她成长的整个过程里,都在忙于如何使自己重新变得美丽并且巩固她的美丽,都在执著于如何捕捉住男人的心并且衔住它不放……白天她去跳健身操,跳舍宾,晚上则去跳舞,一旦有了一笔钱,就去做按摩和美容。她亦会穿着光艳地去和有身份的阔太太们打牌,然而她并不是很钟情于这个活动。因她总是需要人群给予她关注和艳羡的目光,而在那些锦衣华服、高傲自恃的女人面前,她永远处于低下的位置,这使她不能忍受。

  然而曼的确是个坚忍的女子。她不懈地努力,带着骨子里面的直冲云霄的傲气和不甘心,在被孕育璟这件事情打败后,终于又站了起来,又成了美丽优雅的女子。璟十岁那年,曼在巷子口走过,周围的女子都会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和璟一同回家的小学同学亦看到了她,她们惊叹于曼身上那件真丝无袖的大下摆圆裙,她还顶着一顶白色网眼的太阳帽,像一只珍稀的候鸟忽然在这一季决定拜访这片陆地,她昂首挺胸,甚至令孔雀亦感到羞赧。后来璟淡淡地告诉她们,那女人是自己的妈妈,那群女孩子谁都不肯相信。她们嘲笑她,说她想做有钱人家的女儿想疯了。

  不能改变的事实就是,曼是璟的母亲,她生璟的时候为璟流过血,付出了一道一寸半的伤疤的代价。所以注定璟于她是相欠的。这种亏欠是自璟生下来就存在的,是强加给璟,因此璟必须处于被动的地位。

  5.她们搬去桃李街3号的那天,连箱子都没有来得及放下,曼就和那个男人在客厅里很久很久地拥抱和亲吻,全然不顾璟就这么看着。男人温柔地用手臂环住曼,曼很瘦,她向后仰着身子,仿佛身体要从那极其纤细的腰部断裂开。男人们都很会对这样的女人心生怜爱,璟是知道的。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那年璟十二岁,她第一次看到了男女之间那么真实的拥抱和亲吻。他们都很美。曼有波浪的长鬈发,散在肩上,随着他们的拥抱,像充满柔情的海浪般一起一伏。她身上的大摆风衣裙让她宛如一只蝴蝶飘忽不定,诱惑和牵动着每个注视她的人。陆逸寒身体修长,有一张生着络腮胡子的脸,很白,平头,穿很宽松的白色套头针织衫,上面印着精致的小字母,但颜色都很素淡。灰色条绒裤子,脚上是墨绿色的麻制拖鞋,这是他居家的便服。他眉宇间带一点清冷的忧伤,整个人看起来那样高贵。他的怀抱和吻都是无比轻柔的,曼全心全意沉浸于此。那是一幅永远留在璟记忆里的画面,有关男女情爱,有关那温柔得过了头的缠绵的。等到璟和男子也有了拥抱和亲吻,每一次,她的脑海里都会浮出他们亲热的画面,像是完美的雕塑,令她在亲吻中感到羞赧,觉得自己做起来是那么笨拙难看。

  璟的眼神一刻也不离开那个男人,他和她的父亲不同,他没有酒气市井气,也定然不会对赌博痴迷到无法自拔的地步。他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那些男人,你看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究竟是要钱,要权势,要美色,那些欲望都暴露在了脸上。可是这个男人,让人无法看出他要的是什么。他看起来那样充裕,毫无欠缺。所以他看上去才是那么的安全,可以信赖。他仿佛天生是来给予的,并且也有丰沛的东西可以给。

  男人终于注意到缩在门边一个角落里的女孩。见她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就对她笑了笑。然后他回过头对曼说:

  是你女儿吗?

  曼瞥了一眼璟,皱了皱眉:

  是啊,她多么邋遢呀,和我一点也不像。你不要见怪。她的语气略带委屈,希望得到男人的同情。

  璟的目光和曼的目光迅速地碰撞了一下。璟在想,自己丢了她的脸,是不是要感到一丝抱歉,她理应牵着一个白雪公主一样冰雪聪明的小女孩,清透得像一颗清晨里刚刚结起的露珠。

  男人第一次看到璟,她无助地站在门口。淋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不停地发抖,像是一只被剥去了毛皮的小兽。她不怎么干净,也实在谈不上好看,但她并不孱弱,坚毅的唇角仍是上翘的-她拒绝任何人来可怜。她紧紧地牵着她的木头箱子,站在那堆破烂的玩具旁边,像是在保护它们,害怕它们在陌生的环境里受人欺负。她是个天生充满母性的孩子。他甚至从她直视他们亲吻时那种充满欲望的眼神里,知道她有多么缺乏爱。陆逸寒充满怜爱地对她笑笑,松开曼,走到从一楼通到二楼的楼梯旁边,对着楼上喊道:

  小卓,你下来。

  一个大约十岁,穿着天蓝色海军服的瘦小男孩从楼上走下来。他是那么瘦,头发略黄微鬈,软软地贴在脸上,白嫩嫩的小手小脚非常细长。他大概是璟看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孩,皮肤仿佛蛋清一样透明,眼睛的颜色很浅,像是璟从电视里看到的古代天竺人。璟又隐隐约约看到他颈上挂了一根银闪闪的链子,上面挂着一个钥匙般细长的项坠。它如此的亮,似是用来施魔法的宝贝,也或者是开启某扇隐秘之门的钥匙,璟看到眩目,来不及做出判断。

  男孩跑到陆逸寒的旁边,抱住他的腿,用警醒的眼神看着璟和曼。陆逸寒拍拍小男孩的头:

  小卓,你带这个姐姐去你房间,把你的玩具拿出来给她玩。

  小卓点点头,他走过来,走到璟的面前,看着她。璟也看着他,然后缓缓地去拖起她的木箱。男孩立刻过来帮她拖。陆逸寒笑着摇摇头:

  小卓,你先带姐姐上去,东西爸爸等下给她送上去。

  小卓点点头,然后走在前面给璟带路,他们上了二楼。

  二楼有一个狭长的走廊,两边都是一扇一扇的门,应该有很多个房间。小卓把璟带到了他的房间,右边最里面的一间。他的房间和衣服一样,也是海蓝色的墙壁,海蓝色的窗帘,搭配着白色的床和衣柜。地板是黄色的木头,他穿着一双柔软的白色绵羊毛的拖鞋走在上面有嚓嚓的细碎声音。他席地而坐。璟站在他房间的门口,身子在半掩的门之间,迟迟没有走进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那是奶奶买给她的塑料凉鞋,新的时候曾是淡淡的雪青色,前面有三根带子。但是现在它已经脏得洗不出来了,是铁灰色,一只上面的带子断了两根,一只上面的带子断了一根,断了的带子就这么尴尬地杵在上面,走起路来晃来晃去。它趟过太多次雨水,好几次走去奶奶山上的坟墓,深陷在泥泞的土地里。璟站在小卓漂亮的房间门口,迟疑着是不是要脱去这脏得令她难堪的鞋子。

  璟和小卓面对面隔着一段距离这样安静地站着。他用一种完全理解和可以等待的目光迎视着她。此时他们尚未交换彼此的故事,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信赖和理解却已产生。她终于决定还是把鞋子脱掉。于是她俯下身子脱去那双塑料凉鞋。她还没有抬起头,就看到小卓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他的双脚从那双高贵的绵羊毛拖鞋中褪出来,然后他把它们送到她的脚前面。璟迟疑了一下-她刚刚淋了很大的雨,脚还是湿的。她看看他,他摇摇头,表示不介意,用微笑示意她穿上。于是璟穿上了小卓的拖鞋。她的脚立刻深陷和沉溺于那种软绵绵的温暖中。她从没有过像样的拖鞋。夏天,脚上的凉鞋就是她的拖鞋,冬天,奶奶会给她找出她穿旧的小布鞋剪掉后跟当拖鞋。那布鞋对于璟来说已然太小,她的半个脚跟要蹭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水泥地的冷一股股地刺进脚底。

  这是璟第一次穿上一双完整、像样的拖鞋,而它又是这样的华贵,她低头注视着白色的毛,它真的像绵羊的脊背一样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下。

  小卓打开左手边的一个柜子,把玩具一件一件拿出来-色彩鲜艳的大块积木,银色机翼的模型飞机,韩国产的小型模型汽车,穿着制服盔甲的铁头士兵,可以装泥沙的塑料小铲小桶,还有会叫的电动鹦鹉。这么多漂亮精致的玩具,璟从来都没有见过。

  他斜着头看着她,问:

  你爱玩什么?

  璟摇了摇头,好像是个刚刚抵达地球的外星人,完全不懂得如何操控这些玩具。他眨眨眼睛,看着她宽容地笑了。

  6.那是璟在桃李街3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深夜都不能入睡。璟想着他们的拥抱,那美好的拥抱,它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那个崭新的俊朗的男人从此走进她的生活,并扮演父亲的角色;它意味着那个像小天使一样纯洁的男孩挥动友善的翅膀邀请她一起游戏。她睡在小卓房间隔壁的客房,房间很大,只有一张写字台和一张大床。璟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她睁开眼睛环视房间,房间对她来说太大了一些,而这张豪华的大床,对她似乎也过于柔软。这些都让她感到不安。于是她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找到门。然后她打开门打开走廊的灯。

  璟知道曼和陆逸寒睡在右边第一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渐渐靠近那扇门。也许她的潜意识里知道那里有自己探求的东西。于是一步步走近。她听到了里面有翻腾的声音,有比海潮更加剧烈的喘息声。她没有动,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让那些声音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雪,慢慢落在她脑中大片的空白里。良久,她终于弯下身子,把脸凑近那个锁孔:白晃晃的胴体在黯淡的柠黄色灯光下熠熠生辉。像生满发光鳞片的鱼一样翻腾跳跃,像絮状连绵的云朵一样深陷缠绕。深红色的床单变成一张无限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大网,两只兴奋不已的蜘蛛正用情欲的丝紧紧缠住彼此……

  她腾地一下弹离那扇门,倒退几步,让自己远离鬼匣子一般可怕的锁孔。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被他们的丝缠住了,黏住了,怎么也动弹不得。她用双手环抱住自己,肩膀剧烈地抖动,企图挣脱这黏的丝。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亦不能逃开。她只是站在那儿不断颤抖,希望把看在眼里的事都飞快地从她的脑中抖出来,甩得远远的。

  璟让自己平息,不断在心里和自己小声说话,让自己安静下来。终于渐渐平静,手脚可以动,可以大口呼吸。她最后瞥了一眼那个充满暧昧的黄色灯光和欲望的锁孔,匆匆跑下楼去,倚着一楼的楼梯坐在地上,嘴里不断大口喘气。她努力让自己丢开那个锁孔里面的世界,它是一道闪电,把生命里尚被遮蔽的晦暗角落劈开了。亮白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直相信,这伤疤已经融化在她的眼神里。

  就这么坐着,坐了很久,璟才渐渐平息。可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饥饿。是的,非常饥饿。她在饥饿的时候常常想起奶奶的脸,似乎自从奶奶去世后,她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奶奶好像在问,璟丫头,你饿不饿,你饿不饿?只有奶奶真心地关心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甚至被她自己忽略。她忘记了问自己的感受,你饿不饿,渴不渴,需不需要哭一下,要不要一个温柔疼惜的拥抱……她是盲目的,长久以来只是这样机械地走着,所有的神经都像废旧电线一样只是徒有其表地横亘在那里,而抵达她内心深处的那一端,再也没有一点触动。可是就在这个受到惊吓的夜晚,璟忽然无比温柔地问自己:你饿不饿?她一直和自己的关系疏远,不懂得和自己沟通,它们仿佛只是在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下面苟且存活着。这是第一次,她意识到,要对自己好些,因为世界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会对她好些。爱是微薄的,她要给这姑娘能看到并且紧握的。于是她问自己,你饿不饿?她对着自己努力点点头。我很饿。嗯。她表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轻轻地用手爱抚了一下自己的胃。它仿佛是一片空旷的工地,到了夜间机器还在微亮的灯光下隆隆地空转。它为下一个早上的到来还那么久而感到神伤。

  璟决定帮助自己解决饥饿的问题。她从地上爬起来,顺利地找到厨房,麻利地打开了冰箱。这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拥挤的冰箱。那么多的食物,五颜六色的包装直冲进眼睛。它们像不断膨胀的热气球,带着无与伦比的热情飞进了心里。此刻她是多么欢迎和需要它们啊。她看到了大颗的草莓,饱满的猕猴桃,黄灿灿的凤梨,提子面包,绿豆饼,蛋黄派,肉脯,橙汁以及果味酸奶,还有大板的黑巧克力……她打开冰盒又看到了巧克力脆皮甜筒和正方形大盒的香草冰淇淋……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让她如此富有成就感。是一种如此充裕的成就感。像是发现了宝藏发现了新大陆。她强烈地感觉到这么多的食物,它们都是属于自己的,任意供她支配。她感到一种凌驾的快感。

  她看着它们,冰箱中不断喷出的冷气罩在脸上,但丝毫不能让她冷却。这一刻的璟是滚烫的。她为这些食物发了烧。当她伸出手做选择的时候,却是迟疑了很久。她想了又想,终于先拿出了一支甜筒冰淇淋。

  她迅速剥开它金色的外衣,掀掉上面的纸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冰淇淋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就被她完全吞进了肚子。肚子里的所有热气仿佛骤然间被这团冰冷的东西都吸聚了去,身体变得轻飘飘冷飕飕的。她有多久没有吃过冷饮了?奶奶活着的时候还给她偶尔买一袋散装的酸梅粉,拌上几勺糖,放在冰箱里冻结实了,让她当冰糕吃。那带着发苦的酸味和不均匀甜味的大冰块就是璟吃的冷饮。所以无疑这种甜筒有着她从来没有尝过的甜蜜而美好的滋味。她虽然很快就把它吞了下去,可是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直直地站在那里细细地回味了很久。牛奶的鲜醇,巧克力的浓滑,都一遍一遍从舌尖绕过。又过了很久,她终于回过神来,问自己还饿吗?女孩问自己的时候,就想起了刚才锁孔里面的一幕,她记起白花花的身体和纠缠如麻的情欲之丝。她拼命摇头,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专心地来面对食物,享用它们。这次她选择了蛋黄派。这个东西的滋味是她平时想象也困难的。因她只在电视里看到它出现,它用精致华美的塑料小袋子包着,她几乎不能知道它的确切模样和质地……她嚓地一下撕开了大红色的塑料包装袋,里面露出一只像新孵出来的小鸡一样黄嫩嫩的圆形蛋糕。她看着它,缓缓地伸出小手指碰了碰它。它是这样的柔软,有细细的黄色粉末掉下来,乍看起来酷似很小的时候奶奶拿着鸡蛋和面粉到巷子口加工的鸡蛋糕。可是它却比那鸡蛋糕高贵太多。它不会有锅底糊了而沾上的黑块,不会有嵌在蛋糕里面的碎蛋壳,它是这样的圆润和细腻,中间还夹着浅黄色半透明状的奶油。她紧紧地捏住它,让手指深陷在那软绵绵的糕体中,把它送进了嘴中……

  她不能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会不知道怎么办好,脑子里立刻会被大片的白色侵吞,会被蛛丝缠绕。她只有不断地问自己,你饿不饿?你还饿不饿?饿。于是她继续拿起食物,拼命地塞进嘴里。她吃了三个猕猴桃,这也是她第一次品尝这种水果,它是这样的碧绿可人。她又吃了所有的草莓。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作文里写过最喜欢吃草莓,因它特殊的香味和鲜红欲滴的模样。可事实上她只吃过两次草莓,而且也从没有吃过这样多。她又喝了酸奶,酸奶是青苹果口味和柠檬口味的。它像拌着白糖的白雪一般清凉凉地糊住了女孩的嘴。她又吃了提子面包,葡萄干藏在里面,她把面包大口大口地放进嘴里,然后用牙齿慢慢和它玩耍,把葡萄干找出来。每一颗葡萄干都在嘴中化成持久的甜意。然后她又吃了绿豆饼,是装在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里的,一个绿豆饼一层花衣裳,和奶奶从前买给她的那种一打用白纸包裹着的大不相同,而味道也更加糯甜,绿豆的味道更加浓郁。于是她把那整袋的绿豆饼都吃了下去。最后她吃了巧克力。璟小时候也吃过巧克力的,干干瘪瘪的一小块,因为已经化了所以特别软,进了嘴巴还没有来得及咬就消失了。所以这应当是她第一次正式吃巧克力。黑色的巧克力上镶嵌着纯白的坚果。坚果宛如细碎的贝壳一般在大片的黑色领土里若隐若现。她把那大块的巧克力掂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分量让女孩觉得格外安全。她掰下一个角放进嘴里,它并没有立刻化去,只是一丝一缕地把浓郁的甜意传输到舌尖。可是她已经等不及它化去了,开始咯吱咯吱地咬碎它,甚至没等果仁完全咬碎就把它咽了下去……她又吃凤梨,明艳的黄色,汁水溅在了衣服上,而果肉的涩狠狠地刺激了她几乎已经麻木了的口腔。

  女孩一直吃,一直问自己,璟,你饿不饿,饿不饿?一直让自己不要去想看在眼睛里的事情,一直不停下来。就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吃下了冰箱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她的肚子已经像要爆了一般地胀着,里面像被开辟出一片新天新地似的热闹。她终于感到了害怕。她站在那里,走也走不动,就这么站着,摸着自己要破了的肚子。女孩非常难受,身体仿佛一个充满了气的热气球要飞起来。可她又是那么的沉,沉得要砸破地板进入地岩了。她想吐,可是怎么吐也吐不出来。她终于太累了,在冰箱旁边坐了下来,背靠在冰箱上,腿伸开,手放在肚子上,生怕里面的东西忽然冲破了飞出来。她因为害怕和难受开始哭泣。哭泣的声音很小,害怕惊动楼上的人。女孩就像仓皇的小老鼠被困在地窖,发出细琐的哭声,想着天亮了怎么办,妈妈看到一定会大叫起来,骂她打她,还有那个好看男人和小男孩,会不会把她赶出他们的家。她现在没有了奶奶没有了爸爸,能去什么地方呢……

  璟就这样靠在冰箱旁边睡去了。梦里她看见冰箱变得很小,成了一个木头玩偶。她抱着它-倘若没有人给她拥抱,她便只有给予这更卑微者拥抱,以它的满足来照亮她的额角。

  第二天果然像璟想的一样可怕。她是被曼抽醒的。曼用一把扫帚狠狠地抽在她身上,璟懵懵地睁开眼睛,看到曼正怒视着自己。陆逸寒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的旁边站着小卓。这一刻来到了,多么羞耻的时刻。她被揪了出来,赤露着接受他们的审判。她想爬起来,可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肚子还胀着,脸非常肿。于是她只能把身体撑起来一点,看看妈妈再看看那个男人-她立刻想起了昨天的一幕,那个锁孔里令她悚然的洞天。她仿佛一瞬间看透了他们,看见了他们赤裸裸的样子,尽管曼现在穿着崭新的黑色兔子毛毛衣和橘黄色的大摆裙,陆逸寒穿着软塌塌的格子衬衫和条绒裤子。她毫不费力地看穿了他们。她打了个寒噤。

  还没有来得及等璟再思考什么,曼已经用扫把狠狠地抽在璟的肚子上。曼咆哮着:

  你怎么这样没有出息呢?没吃过东西还是怎么的?能吃下一冰箱的东西,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个样子,你哪里像个女孩子?真给我丢人。曼说罢又抡起扫把打。

  陆逸寒一把拦住了她:别打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一定是饿坏了。就让她吃吧。陆逸寒在帮璟解围。然后他走过来,轻轻地对着璟伸出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