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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暗紫三章

  小 饭

  一、在阳光下

  雷小刚回家的时候欢蹦乱跳的,他在一片绿色的树林中一路飞翔过来,因为他是张着两只手臂做翅膀的。他见到人就说:“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啊!”他穿着红颜色的衬衫,脚步非常快。看见了任何一个村里的人,他就微笑地赞扬天气,不厌其烦。看到了汪太太,雷小刚就对汪太太说:“你今天该到处走走啊,你没发觉这个好天气么?”汪太太有点耳背,她把一只耳朵伸向他,结果发现伸向了一个远去的红色背影。他如此欢快,忘记了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唯一能让他保持兴奋的就是这个好天气。

  后来雷小刚就回到了家门口,看到了穿迷彩服的爸爸。他和他的爸爸正好是红绿配,但是他一点都没有发现。他的父亲在阳光下正在做一些泥水匠的活儿,身体起起伏伏,就像一波浑浊的水浪。他就对他爸爸说:“爸爸,今天的天气可好了,不要干活啦。”

  他的父亲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阴冷,他看到了他儿子回家了,这一点丝毫不能让他感兴趣。之后他就放下了手中的铁铲子对他儿子说:“你别说啦,我就要没力气了。”

  和爸爸一起干活的老孙也说:“你爸爸就要没力气了。”雷小刚好像没有听见他爸爸和老孙说的话,他手舞足蹈地进屋去了。他的手扬得非常高,一把就能抓住门杠杠。他进屋后就摔了大门,把大门摔得很响。这之后他的爸爸转过身,又拿起铁铲子开始干活了。一切恢复到雷小刚没有回家之前,就像雷小刚没有回家一样。

  老孙听到了雷小刚摔门的声音,他说:“你儿子比你可有力气多啦,你听听,那嘭的一声,多响!”雷小刚的爸爸连连叹气,擦着额头上的汗,一P股就坐在地上了。“你知道什么?他有力气顶个屁用,你看他能帮上什么忙?”老孙也坐下来顺便偷懒,他摸出一根烟独自抽了起来,眼睛瞄向了天空,可是他在天上什么都没有看到。雷小刚的爸爸看着从老孙的嘴里散出来的烟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仿佛看到了什么,头斜仰着一直看到那些烟渐渐化为乌有,他低头望着老孙的口袋,轻轻说:“给我根烟吧。”老孙很奇怪:“怎么?你又想抽烟了?你儿子可是回来了。你看见你儿子回来了,不是么?”他看了看雷家大门,支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非常小心地摸出了一根,又看了看雷家的大门。

  “是啊,我是没出息,我要抽烟了。我要抽烟了,谁能管我抽烟呢?”他接过了老孙的香烟,左右摆弄了好些时间,他自己咕咕哝哝,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接过了老孙的烟蒂,在风中颤抖抖地对上了两根香烟,猛吸了几口。吸了几口烟之后,他好像来了气力,重新站了起来。老孙在那边笑笑,说道:“又有力气啦?”雷小刚的爸爸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好像就真的有力气了,他就欢快地挥动起他的铁铲子来,他用他的铲子在一堆水泥渣中绘起曲线来,黄沙水泥原本是灰颜色的,在阳光和雷小刚父亲的铁铲子下,黄沙和水泥就变成了红颜色。他满意地看了看,好像看到了他的儿子雷小刚,因为他的儿子今天穿的就是红颜色的。他把他的儿子搅和搅和,就搅和成了一朵花儿。他越看越满意,也越带劲,他不停地搅和,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搅和中变得有意义,此刻黄沙水泥就变成了绿颜色,因为自己今天所穿的迷彩服是绿颜色的,所以那堆黄沙水泥就变成了他自己,他把自己搅和成一亩田,方方正正,落落大方。老孙看到这些以后哈哈大笑,同时也变得很兴奋,他也开始在黄沙水泥中画画了,他画下一片天空,天空里什么都有,有蓝色的云朵和紫颜色的风,还有飞起来很慢的小鸟,天空下还有两个抽烟的老头儿,那就是他们两个水泥匠。他们两个水泥匠把水泥搅和成一整个世界了。在阳光下,这个黄沙水泥组成的世界是五颜六色的。

  这时候雷小刚又要出门啦。他好像拿了一个篮球,但那个篮球是灰颜色的,所以也有可能是一个足球。他用手臂夹住了那个球,大嘴“啦啦”的边走边哼着小调子。他的调子有着与众不同的变化,音韵和节奏很难附和。他只是自顾自地哼着调子,他喜欢这样子,谁能管得了他。他还是蹦蹦跳跳的,从楼梯上一路下来。后来他蹦到了大门口,就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也停住了调子。他惊讶于一片新的天空,新的世界。但是对他来说,一个好天气是最重要的。他看到了烟雾茫茫,那些烟雾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就用刁钻的眼神看着他的爸爸。他在一层微薄的烟雾中看上去非常生气,他使劲地拍了拍皮球,地面便传出了“咚咚”的响声,他是要让老孙发现他的存在。可是老孙忙于画画。只是刚刚发现雷小刚,老孙自己的头部就被重重地袭击了。袭击他的就是刚刚还在雷小刚怀里的那个灰颜色皮球。皮球离开了老孙的头部以后“咚咚”的越弹越远,最后弹到了其他的地方,不见了。

  老孙一下子变得晕晕乎乎。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停下了他的工作,拖着他的铁铲子走开了。他只是发出呼呼的声音,但是这声音一点都不明亮,就像没有发出一样。刺眼的阳光打在他的背影上,而他的脑袋就像凹了进去,那是一个坑,而且是被皮球砸出来的。与此同时刺眼的阳光也打在雷小刚的头上,他的脸是凸出来的,凸得尤其明显,他的鼻子本来就不塌,现在就更高了,就像一个大杉树,因为他的鼻梁上有黑色绒毛,而鼻孔中露出来的鼻毛就是树根,他的鼻毛又黑又粗,是吸收营养的好渠道。在刺眼的阳光下,那些树根还闪闪发亮。这时候有那么一阵微风打在雷小刚的侧脸上,那些树根就顺着风向翩翩起舞。阳光也打在雷小刚的父亲身上,他的父亲是一片枯海,阳光打在海面上,一点色彩也不能反映出来。海面迂腐的空气不断散发着香烟的味道,不得不补充的是,那是一种劣质的香烟,五分钟不到就能把烟P股也烧掉。雷小刚的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需要任何动作,他的一起干活的老孙已经走开了,但是他走不开,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虽然已经没什么力气。他还在抽烟,一口接着一口,必须尽快地抽,天知道他的儿子要干出什么事情来。

  雷小刚想干点什么呢?他在咬嘴唇,嘴唇由原来的红色一直咬到发白,还在咬,不知道接下去会是什么奇怪的颜色。过了几分钟,也许只有一分钟,甚至不到,雷小刚的嘴唇不再变色,这时候他放弃了改变唇色的努力,毕竟他不是女人也没有唇膏,他最后抿了抿嘴。雷小刚的爸爸抽烟的姿势很奇怪,这是由于他紧张。他是用两只手握住烟的,所以铁铲子已经掉到了地上。他有力气握住香烟,可是没力气握住铁铲子了。不久以后他就被怒气冲冲的雷小刚推倒在地,动弹不得。他在地上都没有做丝毫的挣扎,他只是看着穿着红颜色衣服的儿子。可是他的儿子显然不稀罕他的注意。他的儿子很愤怒。他的儿子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的愤怒坚硬。他俯身去拿他父亲的铁铲子,他还把铁铲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铁铲子就发出了“哐当”的声音,这种声音很可怕,死寂而深沉。雷小刚显然对这种声音不满意,他又去捡起那把铁铲子,他俯身下来的时候红颜色就弯曲了,就像一道彩虹一样。他第二次把铁铲子摔在地上,又是“哐当”一声。雷小刚变得更为愤怒了,因为铁铲子并没有被他摔断,铁铲子也没有在水泥地上留下深刻的印记。他的父亲还是在看他,他的父亲在看他的儿子会把他的铲子折腾成什么样子,他现在还不担心铲子,铲子是铁做的,他相信他的儿子并不能把铲子怎么样。他突然间笑了。雷小刚开始第三次破坏铲子的时候发现了他父亲的笑容,这时候他就停止了他的行为,他也开始笑了。一棵大树开始笑了。他对父亲说:“你给我起来。”雷小刚的父亲听到她儿子的话就起来了,他拍了拍自己的P股,又吸了一口烟,他的脸上浮出了欢笑,这就像是梦一场。但是雷小刚冲向了他,用铁铲子狠狠地在他父亲的背上抡上去,他非常有力,使他父亲的背上发出了很沉闷的“嘭”。父亲的脸上就开始变得僵硬,一股烟从他的嘴里悄悄溜出,此时,他的整个身子也开始坠落了。

  他父亲的身体缓慢间陷在那堆水泥里面,水泥对他来说非常合适,不是很干,但也不湿,可以想见他和老孙的技术不错。他在水泥中面不改色,始终苍老而慌张着,两种表情都很僵硬。他的四肢好像从没这样舒展过,因此总体感觉很舒展。雷小刚呢,他的父亲倒下去了,可是他却拍了拍手,扔掉了手中的铁铲子,又狠狠地搓了一把手,但是在手掌中搓出了很多水。老孙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地回来了,他最初并没发现雷小刚的爸爸,当然后来理所应当地发现了,发现了以后他就对雷小刚轻描淡写地说:“你把你的父亲打晕了,他现在躺在水泥里了。”雷小刚没有反驳老孙,他现在想起来他正准备去玩球。但是球却不见了。雷小刚东张西望,结果意外地看到了汪太太抱着一个灰颜色的皮球出现在他家门口,他就跑向汪太太。谁都不知道汪太太来了多久,对于她那老迈之躯的存在谁都没有引起注意。汪太太的声音是颤抖的,发声似乎已经成为她的困难:“小刚,这个球儿是你的吧?不要到处乱丢,你看,我又帮你找回来了。”她好像听到了雷小刚的“谢谢”,又好像没有听到,她就迷迷糊糊的看着雷小刚的脸,距离又不近,所以她只好皱起眉头。她也迎向雷小刚走去,走近的时候,她也看到了雷小刚的脸上有一棵大树,还有黑得发亮的树根。雷小刚从她的手里抢走了皮球,对汪太太说:“今天的天气这么好,你是应该出来走走哇。”说完他就掉头离开了,一直走,蹦蹦跳跳地一直走,一直走出了村子。他如此欢快,忘记了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唯一能让他保持兴奋的就是这个好天气。

  老孙看到雷小刚走得越来越远,一直走出了他的视线,就转身对雷小刚的父亲说:“你醒了吧?快点起来吧,你的儿子已经走掉了。”但是那个躺在黄沙水泥中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老孙又说:“你起来吧,我再给你一根烟,你会有力气的。”说完他想伸手把他的工作伙伴从黄沙水泥之中拉起来,但是他发现黄沙和水泥开始变得硬起来了。他继续说:“你不起来么?那好,我现在就给你抽烟。”他为躺在黄沙河水泥中的人摸出了一根香烟,想把香烟塞到那个人的嘴里,这时候才发现那张嘴里已经有了一根烟蒂,烟蒂旁边是被烧灼的嘴唇。

  从那天以后,从雷小刚抱着皮球走出村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以后村子里的人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雷小刚。天气好的时候,汪太太就说:“小刚就是在今天这种天气出走的,我还记得,因为那是一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是抱着一个皮球出走的,那个球是我给他的。”

  二、三刀

  五十八岁以后,老金山和他的二十六寸老破车都被认为已经不好使了,但他照样骑着他的老破车穿行在神秘的环村小道上,他一边咳嗽一边抽烟,有时还能耍一点单手骑车的本领。村里的人认为这件事情并不平常,也不稀奇。

  在老金山六十岁那年,他死了一次。但是因为他的小儿子希望他活过来,他就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以后照样还能抽烟喝酒,只是不能单手骑车了。村里的人认为这件事情并不平常,也不稀奇。

  老金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我,小儿子,那就是我的叔叔。他喜欢把他的傻子弟弟当作小儿子,他喜欢说,我的小儿子还没有长大呢。村里的人认为这件事情并不平常,也不稀奇。其实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在背后议论人,更不喜欢讨论我的爸爸。他们要是敢这样做,下场就会跟老俞一样,他们的手指就会被我的菜刀砍断。

  我就每天在背后插了一把菜刀跟着我的爸爸,我总担心他骑车会摔跤,他的咳嗽声就像一辆把式拖拉机的鸣笛。早上我在茫茫大雾中进行晨跑,当我爸爸的P股卡在自行车的座位上了,我就上去推一把。他的P股硬邦邦的,并且裤子几个月不换一条,我推完他的P股就要拍拍手。我们有时候偶然间看到了老俞,他就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们父子俩。我一边拍手一边冲他打个哈哈:老俞早上好。老俞脸马上就变红了,然后就躲开了我们。我知道他是因为手指被我砍断了一直在跟我闹别扭,所以他这么没礼貌我当然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老金山已经六十二岁了。他依然心爱他的二十六寸老破车和他的小儿子。每天晚上都要轻轻地推开房门跟我的叔叔喝酒。他们在里屋干点什么我是从来都不知道的,我也不去关心。我只要保护好他们两个人就行了。他们两个人在屋子里喝酒我也不打搅,我就守在房门等着天黑。

  我的叔叔常年躲在家里,因为一旦他出了门,我就不能保证他的安全了。我只能同时保证一个人的安全,但是我的爸爸喜欢骑车兜马路,而我的叔叔喜欢在家里把玩家具。我的叔叔把我们家搭成一座迷宫似的建筑,进了大门就是一块木板,木板上面是一个坐便器,但它并不用来大小便,我叔叔喜欢在家随地大小便,所以它是干净的;还有桌子,我叔叔花了四张桌子搭成了一个广场式的建筑,他会在早上踩在四张桌子上对坐便器念叨一些话语,似乎坐便器是他忠实的听众;对我们家来说,最困难的时期是我叔叔的战争时期,我叔叔在每个礼拜都会安排一些家具大战,用床砸桌子,用桌角砸藤椅,藤椅欺负的对象是坐便器。一般来说,我叔叔的钢丝床总能占到便宜,因为它是钢丝做的。家具战争以后,桌子总需要一些涂料和油漆刷一遍,藤椅得搬出去让人家重新扎,坐便器在外形上每况愈下,因为它没有使用价值,我们也不去修。家具战争结束以后我就要收拾我们的房间,而我叔叔就开始盘算重新构建我们家。

  我每个礼拜去镇上买涂料油漆,那就是我生活中最自在的时候。我可以找到老俞,虽然他总不大愿意搭理我。或者我可以找老俞的老婆,她就是涂料店的老板娘。但是她老算错账,并且总是往高处算。但是我总说:你要算清楚一点。然后我就要求赊账,因为我身边总是没有钱。她是一个好说话的女人,她会点头答应。除此之外,她有一颗金色的门牙,这是我喜欢跟她说话的原因。她一开口,我就能看到金子的颜色。如果老俞不在,她跟我说起话来可是没完的。在最近我和老俞的老婆的谈话中,我还知道原来老俞一直盘算着怎么整我。

  “我们家老俞恨你恨得紧呢!你要很当心才好。他做梦都说要砍你三刀!”老板娘东张西望小心翼翼地跟我说。

  我一脸的得意,我一点都不怕老俞。我搓了搓手,抽出了插在我身后的菜刀。“你男人可是见识过这个玩意的呢!”刀锋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可刺花了我的眼睛。

  那天老俞的出现是意外的,我又跟他打哈哈。他一脸的死气,他看到我总是那样不高兴。后来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就准备拖了他的媳妇进他们的店铺里,并且准备打烊。我可是什么东西都没买着。

  老俞,你总得让我买着点东西再回家吧。我可不能两手空空的,我爸爸会生我的气。

  去你的爸爸。他说。我今天看到你的爸爸了,与往日不同的是,他那破车后架上居然扛着一团钢丝。

  你肯定没有看清楚。那不是一团钢丝。我想了想,说。那肯定是我叔叔的钢丝床。

  不,那一定只是一团钢丝。除此之外,他还不认得我。我说,金山,你要到哪里去。他也没理我。

  后来呢。我对他所说的开始感兴趣了。我还想,如果他所说的让我不快,我就要抽出我的菜刀吓唬他。

  后来,奇怪的是他打了一个转重新找到了我。向我点头问好。

  你看,我爸爸并没有痴呆。他就是有点老了。你知道,他都六十二岁了。

  呵呵,老了。金山是老了。他要跟我换床。你说我要不要答应。

  当然要答应。我有点蠢蠢欲动了。

  可是就凭那团钢丝要跟我家的木床交换?老俞显得很不满意似的。

  对,一切都是为了我叔叔,他的小儿子。我叔叔肯定把钢丝床弄坏了。我嘿嘿地傻笑。我叔叔终于把钢丝床弄坏了。

  可是我不答应。老俞说。后来你爸爸就走掉了。

  我爸爸去了哪里?

  当然是陪你的傻子叔叔去了。

  你不要说我的叔叔是傻子。你要后悔的。我终于抽出了菜刀。此时夕阳西下,一切都是红彤彤的。连菜刀都是红彤彤的,就像老俞的血已经染上去了一样。

  老俞对我打了一个哈哈,就关上了卷帘门。我怒气冲冲地用菜刀在卷帘门上砸了两下。卷帘门嘭嘭的抖动两下。我力气非常大,卷帘门被我劈开了两道小口子。从那两道小口子里面我看到了一双惊乍的眼睛。那是老俞的老婆。她对我眨了眨眼睛,然后窗口马上递出来一桶油漆。我看到了油漆以后就双手捧住油漆,然后我就离开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我爸爸正在抚慰我的叔叔。他蹲在地上,叔叔也蹲在地上,两个人就快要在地上打滚。爸爸回头看到了我,说,我的小儿子伤心死了,你说我要怎么办?

  现在就轮到我了。我也蹲在地上,我对着我爸爸的耳根轻轻吹气,然后我爸爸就哈哈笑了出来。然后我对我爸爸说,我已经都知道了。叔叔的床终于死掉了。

  不对。不是你叔叔的床死掉了,是你弟弟的床死掉了。你真笨。

  我说,爸爸,我真笨。但是叔叔的床为什么死掉了?

  爸爸就抽了我一个耳光。不是你叔叔,是你弟弟。床为什么死掉了,你问你的弟弟去。

  我揉了揉我的脸,我发现爸爸的耳光总让我面目一新。我转向我的叔叔:弟弟,床怎么了?

  它老死了。叔叔呜咽着说。看上去我叔叔真的很伤心,他的泪水洒了一地,与他地上的尿混在一起,积聚成了一片湖。

  怎么办呢?我想。

  爸爸突然说,我们要去买一张新的床。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建议,但是钱呢?

  我说:钱呢?爸爸,我们的钱呢?

  你不要担心,我们平时不是还买油漆么?

  可是油漆是我从老俞那边买回来的……

  所以我建议我们还是去老俞那边买床。

  但是他今天拒绝了你,不是么?

  啊,你都知道了。所以我要你去买床,他是不会拒绝你的。

  他的媳妇不会拒绝我,可是老俞不一样。

  那你带上你的菜刀。我觉得再怎么说,老俞对它总是有点感情。

  放心,我每天都带着它。

  那么我们现在出发好不好?

  用得着这么着急么?我想。

  可是你看你的叔叔,他这么伤心。我看到他这样我也会很伤心。

  可是老俞他好像还在他的油漆店里面,没有回家呢。

  我们可以等在他的家门口,以表示我们的诚意。

  爸爸,我真喜欢你。你做事情总是这么周到。

  还必须带上死了的钢丝床,这是对死去的人的尊重。我点了点头。

  然后我就准备扛着那团钢丝出发了。出门的时候我们还有两个问题需要讨论。我爸爸坚持要骑上他的车,他说要把这次买床的行动当作一次征途。可是老俞家离我们家实在是太近了。爸爸非常严肃,我也只好支持。其次我叔叔在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以后坚持要去,他又哭又闹,还在马桶上跳来跳去。我爸爸对我说,我们应该带上他。如果他看不上老俞的床,我们就不必为此做出努力,而应该另想办法。我叔叔后来跳到了爸爸的头上,使劲的亲我爸爸脏兮兮的头发,这也使我的爸爸乐不可支。在我爸爸如同汽笛声的咳嗽声中,我们终于达成了一致,顺利出发。

  那个时候已经是很晚了,我们等在老俞的家门口。只有月亮依旧光亮,我叔叔在那边瑟瑟发抖,但是边抖边笑,正在为即将到手的新床喜悦。我爸爸呢,他发出了嘹亮的汽笛声,时而取出火机,抽会儿烟。我抱着那团钢丝,心想老俞那个混蛋就要来了。

  结果老俞勾着他的媳妇终于出现了。他好像去哪里喝酒去了,包括他的媳妇,两个人酒气冲天。这次是他首先跟我们打哈哈的。

  金山啊,来我家坐坐。

  我爸爸还是一幅严肃的样子。他首先看了看我,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我说,老俞,快点开门。我们要看看你家的床。这时候最兴奋的要属我的叔叔了,他在开始拍手了。

  床?哦,让我摸钥匙出来。然后我们就等他摸钥匙。他摸了半天却摸出了一大堆别的东西,香烟,身份证,还有一些零钱。一边摸口袋,他还一边摸他的媳妇,显得很不专心,身体也摇摇晃晃的。他的媳妇的脸上永远亮着一颗金牙,嘻嘻哈哈个不停。直到老俞捏疼了她的P股,她就大叫一声:啊,原来钥匙在我这!

  然后老俞又接二连三地拍了拍他媳妇的P股,似乎这样就能拍出很多把钥匙来。他和我叔叔的拍手声混在一起,成为夜晚一曲动人的旋律。我们就进入了老俞家。等打开以后,老俞充满红晕的脸暴露在我们一家三人面前。

  我说,看看你的床。

  老俞在屋子里坐了会儿,并没有搭理我。他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干些别的什么。

  我又说,床,你不给我看我自己到你们里屋看啦。

  老俞眼睛一睁,看到里屋的门死死地锁着,又把眼睛闭了起来。老俞的媳妇躺在一张沙发上好像不省人事了,有时候他用手揉揉自己的P股,似乎是在挽救P股上的赘肉。

  我被老俞的反应惹火了。我对爸爸看了看,爸爸正在担心叔叔,此时叔叔有些闷闷不乐。我想起了老俞的老朋友,一把抽出了菜刀,砸在老俞的桌子上:床!

  老俞说,等一下,我酒还没醒呢。

  我就呼地站起身来,往他们家里屋的门板上砸了两口子:床!

  这回把老俞的媳妇惊醒了。你这是干什么啊?看你闹腾的什么样子。我对她看了一眼,她又马上不说话了。她在看老俞。

  老俞呼啦一声,说,好,给你们看看我的床。可是这床是我的!

  对。我露出了笑容。然后我带上我的爸爸和叔叔跟了老俞走进了里屋。

  这就是我的床。说完老俞就要关上门。可是我的叔叔看到了床以后马上不顾一切地跳到了老俞的床上,连鞋子都不脱。老俞非常光火,他一把把我的叔叔拉了下来,而我可怜的叔叔,一个踉跄就倒在了地上,然后他就看着我和我的爸爸。

  我说,老俞,你看,我的叔叔很喜欢你的床。

  我爸爸用肩膀挤了一下我,小声地对我说:他不是你叔叔,是你弟弟。我对他微微点头。可是老俞根本没有理会我们,他正在推我们出门。

  我又说,老俞,我弟弟很喜欢你的床。他看上了你们家的床。

  那跟我没关系。老俞坚定地说。此时我叔叔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外屋找到了那团钢丝,然后捧到了老俞面前。

  老俞,我弟弟是要跟你换床。

  这可不行。老俞还是很坚定,看样子他已经酒醒了,不像那个又重新躺到沙发上的女人那样不省人事。

  我爸爸又对我挤了一下,你该用什么来说服老俞呢?他问我。

  我又想到了我的菜刀,从门板上拔出那把刀。我对老俞说,你认识它么?

  老俞看到它眼睛都红了。我马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来你还认识它。

  但是老俞从他的床底下掏出了一把更为惊世骇俗的东西。他说,我现在要你认识这个。

  我说,我不认识那个。可我知道你认识我手里的东西。我爸爸第三次挤了我,老俞手里的那家伙真是雄伟啊,好像是他用来宰猪的。

  你现在还不认识它么?待会儿也许你就认识了。

  你真的要我认识啊?我有点糊涂了,我说,你认识我的菜刀就行了,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不,问题解决不了,除非你认识我的这把。

  我被他说得都烦了,就操起手中的菜刀使劲朝老俞砸去。老俞见势就用他的刀横在他头上,乒的一声,我的菜刀居然断了。

  哈哈哈。老俞开怀大笑。他的眼睛越来越红了。他开始走向我。

  你笑我?我很生气。这时候爸爸对老俞说,老俞,我们不要你的床了,我们要走了。但是我爸爸说出这句话后,我叔叔马上扔掉了手里的钢丝开始号啕大哭,我爸爸好像很委屈,又看了看我。而我还在生气。我对爸爸说,我一定要帮弟弟换床。

  老俞用那把刀指着我:还要换床?

  对。我拨开了老俞的刀,我讨厌人家用东西指着我,不管是身前还是背后。结果我的手就被刀锋划破了,有一道很深的口子,那里面往外正在挤血。

  老俞看到了我手上的血,又开始笑了。

  此时我愤怒极了,我扔掉了手里的刀柄,地上就哐当一声,然后我抡起一条腿就抽老俞,要抽死他。老俞果然被我抽到了,疼得哇哇大叫。这时候外面那个女人又复活了,她跑进里屋,问老俞:几刀了?

  老俞收住了叫声,看样子也很气愤,他说,一刀都没有呢,不过快了。

  老俞的媳妇就跟我说,你们走吧。我说过老俞要砍你三刀的,你看,他很早就准备好了,每天他没事情都要磨刀,那把刀利得很。

  可是他砍不到我的。我自信地说。你帮我把我爸爸和叔叔带出去,我要跟你们家的老俞决一死战。

  这个可不行。你还是走吧。你现在手里没有刀,而他手里有一把,你要吃亏的。

  我不会吃亏的。你把我的爸爸和叔叔带出去。此时我爸爸把叔叔抱在怀里,正在鼓励他,我叔叔就把头埋在我爸爸的怀里面。

  一个都别想走,你们走了以后肯定还要来找麻烦。老俞大声说。今天就要把所有的事情解决掉。

  我说,老俞,你说得对。所以你看,我并不走。你现在砍我吧。是不是砍三刀?

  对,老俞向我点头。是一刀一个。

  我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我问他,这么说,是我一刀,我爸爸一刀,我叔叔一刀。加起来三刀。

  对。他说完就来了,他气势很大,首先就往我这里来。可是他动作迟缓,我轻轻一仰,刀就从我的鼻子上面绕了过去,有一些风使我的鼻子感到了凉快。但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三步。

  后来我没有想到的是马上他就对着我的爸爸那边走去了。我爸爸露出了惊恐的脸色,刀就在他的额头上下去了,我爸爸的头变成了两块,咚的一声,爸爸倒在地上了。我看到这些就呆住了。接下来是我的叔叔,我爸爸倒在地上以后我叔叔的头就暴露在老俞面前,老俞又是一刀下去,我叔叔的脑袋也变成了两块,与爸爸不同的是,其中有一块头脱离了我叔叔的身体,在地上滚啊滚,一直滚到了床的下面。

  老俞的女人尖叫起来,然后又停了下来。她低声说,还有最后一刀了。

  我发现自己头颈开始酸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老俞走向我的时候我变得格外紧张,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紧张的时刻了,再也没有比此时更让我亢奋。他用刀挥向我的时候,我跳了起来,一直跳过了老俞的身子。我觉得我在某段时间内曾经练过武功一样。后来我就跳到了老俞的床上。老俞一个转身又向我走来,他还是挥起那把刀,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跟我说说话。反正我还是躲掉了,我又跳到了地上。然而床已经被老俞劈成了两半,然后那张木板床就往两个方向摔下去。此时我又看到了弟弟藏在床下面一半的脑袋。我开始变得伤心起来,心想这件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伤心到一半,老俞又来了,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吧。后来我不停地躲,他就不停地追。门板上地板上还有桌子上到处留下了伤口,最可怜的是老俞家的床,已经被劈得不成样子了。这一切让我想到了我叔叔在家里玩的那种家具大战,但是战况比我叔叔那种激烈多了。我想这可是真家伙。我不停地逃啊逃,每次都差点被他砍到,但都差之毫厘。后来老俞自己先停下来休息了。我就对老俞说,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老俞倒也是一个爽快的人,我第一次发现这一点。老俞说,我砍不死你,我就自己砍死自己。

  我说,别这样。算了,你帮我把我爸爸和叔叔埋了吧。我跑累了,没力气了。

  老俞不停地在喘粗气,他抬起头来用诧异的眼光看了看我。你说什么?

  你帮我把我爸爸和叔叔埋了吧。我重复一遍。

  嗯。他点点头。他招呼媳妇从箱子里面跑出来,说,你这样做我会内疚的。老俞的媳妇脸色苍白,头发零乱。她一定是在刚才混乱的情况下到处乱躲。

  我砍了我媳妇赔罪吧。说完就往他媳妇身上砍了去。我刚想阻止他,鲜血已经洒了一地。真可怜了他的媳妇,我想。结果这第三刀是给她的。

  后来我说,老俞,你明天过来帮忙。老俞筋疲力尽了,他坐在沙发上对我点了点头。

  村子里面一片寂静,所有的人仿佛都死去了。我左手推着爸爸的自行车,而我爸爸躺在后座上,自行车前面挂着一团钢丝,我的右手兜着我娇小的叔叔,叔叔手里有一块木板,那是老俞家床的一部分残骸。我就是这样走在一片漆黑和寂静里的,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进了充满尿气味杂乱不堪的我的家。

  三、为什么没人跟我讨论天气

  我总是对稻谷堆旁的麻雀念念不忘,它们斜着身体,小碎步向前进,犹如街旁的千万蚂蚁令我望而生畏。看着麻雀发呆的时候,我听到我的祖母大声对我说话。

  要是你能帮我对付贺老二,我将永远不再给你增添任何烦恼。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浑身是汗,我巴不得跳到污浊的河里,反正面对我的祖母,那种状况与此相仿。

  为什么啊?奶奶。

  我就希望你能对付他,打他。对,你要狠狠地揍他一顿,就像你爸爸揍你那样。

  可是,我没信心办到哪。他太壮了呀。

  可你必须那样,否则你的生活将不得安宁。你一定要打败他,我的孙子。

  我不再搭理我的奶奶,你看,她总是显得不可理喻。

  我喜欢那些麻雀,只要是不下雨的清晨,我会听到它们的欢声笑语;即使是下雨,它们也能歌唱。我在我的床边迎接它们的准时到来,我当然喜欢看它们啄米的样子,把我们家的米缸啄个干净。它们一步一步逼近米缸,有时候也会礼貌地对我点点头,我呢,我就打个哈欠。整个堆放稻谷的仓房也是它们喜欢去的地方,甚至它们在那边过夜也在所不惜。唯一的遗憾是我的祖母大驾光临,她的拐杖并非形同虚设,她能异常利索地挥舞她的拐杖,有时候可怜的麻雀就会受伤。我明白它们对我祖母短促的啼叫总是带有相当的敌意。

  不不,也许麻雀们喜欢我的祖母。这个我不知道。当我的祖母从里屋挪出一把陈年藤椅,她就像一个末代的嬷嬷,她的脸上都是赘肉,那些肉把她的脸四处拉伸,并且使整张脸泛出油墨的光彩。她一整个早晨都没有神采,直到有一只麻雀永远地躺倒在一袋米旁,我才意识到我的祖母简直是邪恶的一符咒语。

  我拾起我的麻雀弟弟,我说,奶奶。奶奶,你看看。

  我的祖母,她问我,你在干吗?她又开始挥舞她的拐杖来,那金黄色的拐杖犹如一条银蛇,缠绕在我们的仓房里,这正是个美好的下午,我和我的祖母,我的麻雀弟弟为了一个不能结束的命题聚在一起,此后的一切都不将在我的回忆之中。

  我多么希望每一天都这么热,我就跟那些麻雀兄弟一样,不需要衣服。我走到河边,看到了很多麻雀,它们并不知道我的口袋里有它们的一个落难兄弟,它们依然非常快活地聊天,它们总是这样,非常的快活。而我差一点流下眼泪。但是我的祖母告诫我,任何一个男人都不需要眼泪,男人的眼眶里也应该盛满血液。她给了我一把剪刀,让我处理我的麻雀兄弟。我只好来到河边,我用黑色发锈的剪刀剪去了麻雀兄弟的脑袋,一团红墨水汩汩流出。这时候,我又觉得眼泪要夺眶而出了。后来我剪掉了麻雀兄弟的两条腿,拔去了它身上的毛-我想天都那么热了,也许它并不需要这些毛了。最后,在河边,我看到了我的叔叔。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麻雀?叔叔正在靠近我,他还想一把夺过我的麻雀弟弟。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手。我不喜欢麻雀。我对我叔叔说。你看,我正在拔它的毛,之前我还用剪刀剪掉了它的脑袋和腿。所以说我并不喜欢麻雀。

  一定是你奶奶逼你的。哈哈。她总是这样不顾人情。

  不,我奶奶没有逼我做这件事情。她就逼我去揍贺老二。可我觉得我不是他的对手。

  此刻我发现河水正在变红,如同我叔叔的脸色。我叔叔咳嗽了一声,然后就跑掉了。

  太阳就在此刻下山,天边的红色开始蔓延开来。也许我的奶奶有点不耐烦了,所以我得尽快回家。我告诉那些麻雀们,我回家啦。它们叽叽喳喳,好像答应了我。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回家了。

  奶奶的手中有一瓶酱油。她说,这个是给麻雀用的。我接过了那瓶酱油。闻了闻味道,夸奖道,真不错,是好酱油。如果是坏酱油,我一定不给麻雀兄弟用。后来奶奶为我起了火,她待在陈旧的灶头前,火光照亮了她的皱纹。她的表情永远让人觉得她正在为某件事情而生气。

  一分钟以后奶奶把位子让给了我,她说,之后的事情你完全可以办妥。我说,那是当然。我拍了拍手,上蹿下跳,虽然数量少了些,但是一小盅麻雀油对我奶奶来说是必需的。当我的奶奶捧起那盅麻雀油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这种尴尬被我奶奶契合时机地发现了。

  你看看你,这么不懂礼貌。你回去睡吧。

  可是时间还早呢,我睡不着。我说。我还有点饿,想吃一个荷包蛋。

  不,已经没有荷包蛋了,况且如果现在让你吃一个荷包蛋,明天早上你就不会觉得饿,明天早上你就会不吃早饭。

  可我还想看会儿电视。

  不,今天的电视一定不好看。你快点睡觉吧。奶奶也想睡觉了。你可不会打扰奶奶睡觉的,对吧?

  我嗯了一声,觉得我确实应该回去睡觉了。

  没人告诉我第二天是个大热天。由于没看电视,我根本不知道早上八点我就会热得一身汗。我醒来后马上跑到我奶奶那边,来领取我的荷包蛋。我摇了摇奶奶的身体,她还睡在一团被子里。

  奶奶,难道你不热么?我都热得一身汗了。

  奶奶没有回答我,甚至都不告诉我她的呼吸频率。

  奶奶,我想吃荷包蛋。你快起来,你快告诉我鸡蛋放在哪里。

  奶奶依然纹丝不动。这种状况让我不免有点担忧。我拨通了我叔叔的电话。

  叔叔,奶奶睡到现在都没有起来。而且她也不觉得热,真奇怪。你快来看一下。

  叔叔赶来的时候我就快饿扁了。他冲进来以后,我只希望他能告诉我鸡蛋在哪里。可是叔叔很严肃,他翻开了奶奶的被子,马上一股腥味充斥了整间屋子。

  妈!妈……

  叔叔不停地叫道。后来他还哭了。我问叔叔,为什么会有这股腥味?

  叔叔神情恍惚,他的额头上正在冒汗。我心里很高兴,总算有人跟我有一样的感受了,那就是这个天实在是太热了。

  可是叔叔后来说的一句话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好。叔叔说奶奶死了。我真的是愣住了,我从没有想到奶奶会在今天死,甚至没有想过奶奶会死。我只是天天为那些麻雀担心。

  为什么会有那股腥味?叔叔终于想起了我的问话。他马上紧张起来,问我:你是不是昨天给她吃了麻雀油?

  对啊,我说,你不是昨天傍晚看到我给麻雀剪脑袋的么?就是那只麻雀熬出来的油。

  你没放别的东西?

  当然放了,我放了油盐酱醋,不然怎么会那么香?

  你说麻雀油很香?麻雀油怎么会香?

  不,我说的是奶奶给我的酱油很香。

  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我好奇地问。

  不用你管,现在奶奶死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得把奶奶埋掉。

  对,除此之外呢?

  我不知道。

  你再想想?

  我想了想,说,想不出来。

  瞧你这个做孙子的,奶奶生前最希望我们做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是让我们去揍贺老二一顿。

  对。所以现在我们要干什么?

  先要找到贺老二。

  再揍他一顿!叔叔坚定地说。

  对,我也坚定地附和。可是我还没有吃早饭。我只想吃一个荷包蛋,我很久都没有吃荷包蛋了。叔叔你知道鸡蛋放在哪里么?

  我不知道。别吃了,我们现在就去找贺老二。

  我和我的叔叔什么都不顾,也不顾天气的炎热,好像是跑到贺老二家门口的,那时候贺老二正叼着香烟坐在他家门前。他穿得破破烂烂,十根手指蜡黄,统统堆在脸上。

  我很着急地问他,知道我们来干什么吗?

  他点头说,知道。对,我在等你,但我不知道你叔叔也要来。

  我叔叔当然要来,我一个人可打不过你。

  贺老二有点吃惊,放下了香烟,问我: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正想告诉他我要完成我奶奶的遗愿,却被我叔叔拦住了。他的手心上充满了汗水,而他却把充满汗水的手掌心捂住了我的嘴。真叫我恶心。

  我们是来问个清楚,并不是找麻烦。我叔叔说。

  对,贺老二又开始点头,他眯起眼睛,说,是要说说清楚。

  那么你说吧。我叔叔道。

  你们不要站在太阳下面好不好?进来坐坐。我给你们搬两张凳子。

  我不要凳子,我就要站着。我拒绝他的要求,很显然,我对事情只有一个看法和一种要求。我希望事情马上得到解决,可以回去在弄堂里面好好乘凉,我回去一定要找到鸡蛋,为自己煎一个荷包蛋,我亲爱的肚子总在提醒我这件事情。

  贺老二刚起身,就被我的话撵了回去。好吧,那么你就站着好了,要不要喝水?

  我要一个凳子,也请你给我倒一杯水。我叔叔倒是一点也不客气。我用我的肩膀挤了挤我的叔叔,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但是我首先要知道我妈和你奶奶到底为什么要我们揍他。他小声对我说。

  我觉得我的叔叔果然比我岁数大,很沉稳。然后我对贺老二说,我也要一个凳子,也请你给我一杯水。我的口气与我叔叔如出一辙。

  呵呵,好极了。贺老二看上去很高兴,一转眼就到屋子里面搬来了两个小凳子。

  水呢?我问。你忘了答应给我们的水了么?我的态度很恶劣,似乎贺老二欠了我什么,想了想,好像就是欠揍。

  贺老二说,水马上就来,你不要急。说完又跑进了屋子。

  你不要这样,这样办不好事情。我叔叔说。

  我不仅想喝水,我还想吃饭呢。你知道么,我还没有吃早饭,昨天晚上就开始饿了,现在我没什么力气,揍不动人。你总得让我把水喝饱。

  我们今天未必要打架。听他说了些什么再决定要不要打他。

  那么听你的,你是儿子,我是孙子,孙子听儿子的。你先打他,我再打他。你不打,我也不动手。

  这时候贺老二端了两碗水出来了,简直笑容可掬,态度好得不得了。

  我叔叔和我都接过了水,坐了下来。然后我叔叔说,老二,你可以说了。

  你妈怎么不亲自来?贺老二问我叔叔。

  我奶奶她……我刚想报告我奶奶的死讯,又被我叔叔充满汗水的手掌心捂住了嘴巴。我对我叔叔白了一下眼睛,以表示我的不满。

  这你不用管,你只管说好了。我叔叔平静地对贺老二说。

  你妈不来,让我说什么?

  你不用等她来,她不会来,你快点说。这天热得要命,大家不要浪费时间。

  那么好吧。我对不起你妈。贺老二说完这句,我和我的叔叔当然很想听下去,但是贺老二好像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时候我脑门上也开始出汗了,我马上咕咚咕咚开始喝水。喝完了水我开始打嗝,但是贺老二居然开始抽烟。

  我叔叔催促他,你快点说,不要吞吞吐吐。

  贺老二没有理他,还在那儿一个人抽烟。就好像我们都不在一样,悠闲地抽烟。

  我叔叔有点忍不住了,抢过了他的烟。快说。

  贺老二别过头来,似乎很生气。你干吗拿走我的烟?

  你快点说。我叔叔厉声说。

  你不要这样大声跟我说话,我会生气。

  你快点说!你对不起我妈什么?我叔叔声音更大了。他有点激动,脸又开始泛红,我不知道我叔叔的脸怎么这么容易泛红。

  对,贺老二,你快点说。我附和。

  贺老二似乎被我们的声势压了下去,他轻轻地对我叔叔说,把我的烟还给我。

  不!你说不说?我叔叔激动极了。他好像就要揍贺老二了。

  贺老二好像在咬自己的牙齿,他愤怒地看着我的叔叔,并且向我的叔叔伸出了他的手。

  我叔叔干脆把香烟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踩灭了它。然后他很得意地对贺老二说,你现在可以说了。但是贺老二还是不说,他握紧了伸向我叔叔的手,迅速给了我叔叔一拳。

  谁让你踩灭我的香烟的?贺老二怒吼道。

  这时候我的叔叔已经被贺老二那拳击出两米开外,他对我使了一个眼色,好像是让我跟他并肩作战。

  叔叔,但是他还没有说清楚呢。

  叔叔说,那我先来。说完他就冲到贺老二面前,他的拳头比贺老二的拳头小多了,所以尽管也击中了贺老二,但是贺老二依然纹丝不动。我叔叔失望之余还说,老东西,我早就想揍你一顿了。

  贺老二说,那么你来吧。现在我也很想教训你。然后他突然转身,问我,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马上答应,说,当然要!不然我不是白来了?说完我自己也冲到贺老二面前,给了他一拳。没想到我这一拳还比我叔叔那一拳厉害,贺老二的嘴边居然出了牙血。

  好啊,你们这两个臭小子。我今天是一定要教训你们两个了。贺老二摩拳擦掌,很快我就遭到了重创,我的脑袋被他击中一拳,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马上我的眼前一片金星,没想到我一拳就被他打趴下了。我躺在地上的时候开始感慨,天真得好热,地面上滚烫滚烫,都快把我的背烫伤了。但是我一点力气没有,所以也没能爬起来。

  接下来我听到了我叔叔的惨叫,好像他也不足以抵抗贺老二的铁拳功夫。但我不知道我叔叔有没有觉得今天很热,我现在很想跟他讨论一下今天的天气。

  再后来我听到贺老二的声音,他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讲了些什么。此时我也有点神志不清,已经不能对感觉有所具体的表达。我就觉得此刻自己就像一个荷包蛋,热烈的阳光正在把我慢慢煨熟。可能待会儿就有人把我扔在河边,我就会像我的麻雀兄弟一样,被人扒掉衣服,用一把生锈的剪刀剪掉脑袋和腿。但是我还能做什么?我已经毫无力气。我现在只希望有人跟我讨论天气,这么热的天,也许我应该躲在家里,从早上就应该这样,趴在阳台上,或许还能享受到一些弄堂风。我想,只要能避开我奶奶的庞大身躯,弄堂风总能吹到我的身体,而我也不会这样暴晒在阳光下,等着一把剪刀。

  选自《重金属》,东方出版中心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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