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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白堕春醪

  胡 坚

  刘白堕善酿酒,饮之香美,经月不醒。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路逢劫贼,饮之即醉,皆被擒获。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

  一

  初夏时节,我再次走入这所工科学校,距离上次我狼狈的离开,整整两年。路旁梧桐遮阳,宽大肥厚的绿叶在我离开的那一年进行了改良,已经去掉了细绒,但是我还是看到行人在阳光斑驳的水泥路上扬起细细的灰尘,把树叶染得灰蒙蒙,和当年没有什么两样。迎面走来的,擦肩而过的,阳光活泼的,成熟稳重的,都还是学生,我在这个圈子里早就被剔掉了,但一切都还在按既定方针展开,连我这次的重返,也是一次设计好的道别,延续着两年前的逃离,这个就是传说的宿命。

  学校西北角,是我当初的宿舍。离那不远,就是一片小商铺,出售过期话梅,劣质白酒,还有那种老是带着股哈油味儿的花生米。绕到侧面,上楼梯,二楼是著名的小花园餐厅,我的研究生同学们在此设下筵席,等待着我的回归。

  站在二楼楼梯口的是陈渊,用他自己的话说,“陈芝麻烂谷子的陈,罪恶深渊的渊”,这位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当年排名第四,粗糙的巨掌里捏把着一个可怜的女士手机,红光满面像刚灌了一碗火锅牛油,我还在楼下就开始叫唤,然后很兴奋地扭头冲后边嚷嚷说老二到了老二到了。餐馆里的室温至少三十度,我居然还看见了他发自肺腑喊出来的白雾。

  被陈渊领着进了飘满牛油味儿的小包间,我的第一个感慨就是:“还是这些烂人!”,这批兄弟和我同龄,毕业后大都寄居学校,采补了大量青春气息,看起来还是朝气蓬勃。老大姓金,朝鲜族,来自我国极北苦寒之地,生就一副劳碌面孔,大一报到时我们都以为他是家长送孩子来的。谁曾想,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六年过去再看,他怎么看怎么研究生,再看我,连当初在校时的青年混混的气概都已经灰飞烟灭,暮气沉沉,像一个困难企业的采购员。

  金老大带头起身,拍我的肩膀,我像当年一样用二指禅捅他的软肋。然后是川川,P股舍不得离开椅子,艰难转了个身,一面冲我笑一面捅我肚子。小伟绕到我侧面,伸胳膊狠狠地抱我。桌子对面的阿远,还是当年的臭脾气,举起个小酒杯冲我晃晃,算是招呼过了。

  六人坐定,菜开始一道一道往上端,很快就上齐了,摆满一大桌,正中间一个大火锅,正是我们多年前聚会的保留节目。五个人挨着找我说闲话,我笑着回答,一边拿一块湿毛巾擦手。

  金老大咳嗽一声,大家突然静下来了,我擦着手感觉不对,于是停下,笑意僵在脸上,看着他们,等着意外的惊喜。结果是闷了十秒钟,陈渊扭扭捏捏地站起来,旁边的川川见状慌慌张张倒上一杯酒递给他。陈渊接过酒,举着杯子“嗯”了一下,然后看了我一眼,转而低下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兄弟,哥几个听说你要走,想聚在一起送送你,有个人,想和……”

  听到这里,我心里涌起一阵反感,斜眼看见老大眼睛跟着两只手正在桌子底下摆弄什么,我当年是系里著名的逃课泰山作弊北斗,心知他是在打手机,冷冷地打断了陈渊:“是程波还是小米?老大,你别忙活了,这俩人我一个都不愿意见。”

  金老大给我打断,有点无奈的表情,张嘴想说,但是很快转变口形,叹了口气。我看看周围的人,川川正在低头,小伟无辜地看着我,陈渊晾着,低头,看来是不准备说话了,只有阿远,还在悠悠地玩酒杯。

  “今天来就是这事是吧”,我站起来,压着陈渊的肩膀叫他坐下,“好,我知道了,那我们今天就这样?”说完,我狠狠地把擦手毛巾甩进火锅里,转身出门。门一拧开,外边站着个穿西装的人,我看也不看,一把推在他的羊毛衬衣上:“躲开!”几步走到楼梯口,我才转身,指着刚才推开的人一字一字地说:“程波,你他妈给我记住,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二

  我第一次见着程波是在一次学校组织的歌咏比赛上。川川和小伟那会儿还看不出有继续深造的可能性,我们一块逃课堕落,号称三驾马车。那次三个人一起去比赛现场打望,想发现几个漂亮的女同学可持续发展一下。但是当时现场混乱的情况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几千人乱哄哄地挤在一起,台上找人基本靠吼,而且完全没有了前后台的概念,演员化妆就在观众身边。我们那会儿就看见五个傻小子统一着装,被一群女生围着说话。川川认得其中一个老乡,于是带领我们奋勇上前搭话,一举认识了七个姿色平平的女生和那五个傻小子。当时他们刚演完,正和同班女生汇报总结,据程波后来说,那会儿正是被纠缠得不胜其烦,赶巧来了我们这一票天降奇兵,于是乘着和我们说话的机会顺利脱身。

  那会儿程波给我们的印象是很好的,朴实本分,还聪明。但是川川觉得他笨,虽然我们常常看见他给女生打水买饭,但做的好像都是无用功,因为从来就没有谁看见他和女生单独在一起。后来我们了解到请他打水买饭的女生至少在三十个以上,而且频次相当,根本没有关系特别密切的,按陈渊说的,程波是我校有史以来最大的花花公子,同时和三十几位女生关系暧昧。我和川川同时勃然大怒,奋起反驳了这种缺乏生物常识和事实基础的言论。陈渊还很不服气,有回在食堂吃饭,他当着程波的面叙述了他的推测,川川听了在一边埋头坏笑,程波很不好意思地“哪里哪里,根本没有的事”。只有我当时脸色莫名其妙地难看(后来川川说的),好像小弟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己的面子,语气严肃地叫陈渊少胡说。没想到陈渊来了劲,继续追问程波到底有没有女朋友,要不要我们给介绍一个。搞得程波满脸不好意思,连连摇头。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件极其失态的事-我站起来,把面前的一份套餐掀了个底朝天,然后扬长而去。

  那次我无故发火的事情引起了恶劣的影响。因为当时学校正在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本来是主抓逃课和乱搞男女关系的,谁曾想领导视察食堂时正好看见我摔盘子,就想抓我典型,不料我逃离迅速,抓捕失败。他们只好去找和我一起吃饭的川川他们了解情况。关键时刻程波毫不含糊,面不改色地撒谎说我是突发胃病,疼痛难忍之下失手打翻套餐。坦白说这个解释其实并不具有什么证明力,因为没见谁在疼痛难忍之际还能脚底生风地逃离领导追捕。但是最终我没有被抓住,因为除了程波,川川,包括陈渊在内都没有掉链子,沉着地帮我敷衍。晚上大家在宿舍里打牌,川川把经过和我说了,我也觉得不好意思,拍了拍陈渊的肩膀说:“哥们,别见怪,今天我不是冲你。”陈渊看我一眼,笑笑:“有什么就和大伙说吧,你一定有事闷在心里吧。”我说没有,这时候坐在门口洗脚的老大忍不住了:“操!你小子肯定有事,最近五迷三道的,到底是怎么搞得啊,给哪家狐狸精迷上了?”我回嘴道:“你妈,你们这帮混蛋在,哪个姑娘敢登门?”小伟在我旁边一拍床板,大叫:“对!我们数条大汉在此,天下阳气,于斯为盛,狐狸精不敢登门。但是老二哥,这段日子丫是真够反常的啊。”

  我那段的确有点反常,有一回程波对我说,他觉得特别奇怪的就是喝酒时,我常常会在讲完一个黄色笑话后,趁着众人哈哈大笑的惯性,突然敛住笑,冷冷地盯着他看,每次都看得他后脊梁发毛。我告诉他说,这个是我的一个习惯,当时我并不是在看你,我什么也没看,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没有这个嗜好。不信你问别人,他们都知道我这坏习惯。这时候阿远在一边悠悠地说话了:“对,他是有这习惯。”

  阿远是了解我的,只有他知道我那次遇见程波不是偶遇,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阴谋。

  三

  是这样一个冬意萧然的上午,约近中午的时候,我踹开被子,把脑袋斜吊在床边,看见宿舍里就阿远一个人,沉沉地叹了口气。

  宿舍床扇大开,阿远就趴在上面,背对着我,听见我叹气,并没有作声,而是向窗外吐了一个很大烟圈。

  那时是一月间,快放寒假了,整栋宿舍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住在空旷的六楼,北风在这个高度一马平川,温柔而又不可抗拒地灌进我们小小的寝室,像巨大的海风吹鼓一面船帆。阿远站在冷风的入口处,长发乱飞,那口烟圈刚刚吐出就被冷风推回,我亲眼看着一团白雾夹着长发从他的脑袋四周往后跑,然后迅速飘散,很快在房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气,这时的天空旷得难以置信,极远处似乎有几朵小小的云在舒展边角,再盯着想仔细看就找不到了。此时阿远吐进来第二口烟,我再次叹气,心知我不说话这小子就拿烟圈和我交流了。也许他是在用烟圈打莫尔斯码呢?

  就在我努力回忆“winter”这个单词用莫尔斯码怎么表示的时候,阿远说话了,声音在我的前面发出,向更加遥远的前方传送,但是很快被高空的气流顶回,飘散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来自遥远的天空,灌进这个小房间,从四面八方向我灌注轻微的压力。

  “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好了,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想法,我现在不管是告诉你什么都是在压制你的想法,昨晚我们喝酒的时候我说的话,你都别去想,那会儿有点糊涂。”

  我继续叹气,然后欠身靠墙坐住想了一会儿,说:“要不等开学还是去看看那人吧,不然我老想着。他们那专业男生就那么几个,什么时候你遇上给我指一下。”

  阿远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转身,扔掉烟头,拉过一张椅子,和我面对面坐下,穿着拖鞋的脚搁在我床上,向后一仰头,下巴冲我,缓慢而模糊地说了一句:“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你随意吧。”

  类似的话我几天前刚刚听过的,出自我一位师兄之口,说这话时他远在广东,我们之间隔了一条电话线。电话接通报明身份后,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你把电话挂掉,我给你打过去。”听他这句话,我一直拧着的心脏像是被重重地锤了一下,完全散开了,一时间感动得差点掉泪。离乡求学三年了,时间就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知道了什么是人情的淡漠。要不是这句话,我还想不起来什么叫兄弟。兄弟啊,就像当年看露天电影里,周润发对张国荣说的:“做兄弟的……”话没说完,鲜血喷溅。

  四

  我现在终于有勇气来讲小米。其实我明白,这并不是勇气,是其他人我都随随便便地说了,只有关于小米的一切,我却在拼命隐瞒,那是个需要隐瞒的禁忌,但是眼下瞒不过了。我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以前上中学,需要背诵一些东西应考,次次我都是拖到考试前一天才看书,每到那时候我就看着一大堆书或者笔记犯愁,然后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这么多,不睡觉也看不完,干脆不看了。第二天考试前十五分钟,我再看几页书(天知道我看见什么了,也许什么都没看见,就是看了个心理安慰),居然每次考试都过。那时候我就以为是自己聪明或者是运气好,如果我一直坚持当年的看法,那么现在我就应该得到一个结论:爱情这个领域,不相信运气,更加不需要的是--聪明。

  小米是我朋友,但是后来我想我们根本连朋友都不是。刚开始的时候,我喜欢她,爱她,她在竭力回避。后来,她想对我好了,我却有了戒心。

  五

  身处其中的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一九九七年是怎样一个特殊的年代,一边是香港回归、三峡截流这些举世瞩目的大事,另一方面,它又把我的所有烦恼与琐碎集中发酵。在一段沉沉的郁闷后,把我年轻时代的尾巴彻底斩断,然后干净利落地把我推上了社会。这一年于我,就像一把刀,锋利闪亮,直到两年后的今天,我仍然不敢逼视。

  那一年是怎样从寒冷中解冻,我实在是记不清楚了。元旦,似乎并不是一个清晰的界限。相反,我对于前一年股市的大振荡倒是记得莫名其妙地清楚。一九九六年年初,我大三,学着大家凑热闹找了个报社实习,在外边跑腿找新闻。那时报社里还有一个实习生,就是小米。女孩子不适合在外边跑,分在了证券版,打打下手,带她的编辑是个三十来岁的女的,管彤,我们叫她“管姐”。

  我认识小米的是因为那年年中的“519”行情。谁也不清楚当时的状况是个什么样,我的一个深刻印象就是那几天社里十个电话就有七个是找证券版的。我和许多同事一样,突然注意到社里原来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报社里那时聚集着大量二十七八的大龄未婚男青年,所以我觉得小米很危险。这批光棍的普遍特征是两三年工作经验,频繁跳槽,收入稳定,未婚同居,个个自视颇高,最初我觉得他们很牛逼,后来很快发现都是狗屁。我很清楚地记得实习刚刚开始的时候,一个二十八岁的本地著名男记者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骄傲一些,我们搞新闻,还是要有点自恃的。”我当时的感觉是找到组织了,一股热血在胸中奔涌,打得肋条子惊涛拍岸,用一句著名的广告语来说就是“总有一种力量使我们泪流满面”。几个星期以后,我确定这种力量的客观存在,但这广为传颂的力量不是其他,就是钱。

  那一次是另外一位著名的男记带领我外采。对方是某民营企业,老总是个喜欢穿“梦特娇”的胖子。我们上午十点出发,到了地喝茶聊天,蹭了顿中午饭,下午三点的时候走出饭店,脚下已经虚浮。带我的男记者接过对方递过的一个大信封,也不言语,径从里边翻出一个小信封,当着人的面就打开看。我在一边匆匆一瞥,看出大概是五百块钱。那记者迅速把两个信封装好,夹在腋下。一拍我后背:“小伙子,快走,还没采访呢!”说着又往回走。

  那胖子老总显得措手不及,跟在后边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把我们送上了车拉回办公室。这回喝茶只喝到一刻钟,胖老总的助理就进来了,塞给男记和我一人一个信封。我想也没想就接下来,隔着信封捏把捏把,估计是一两张钱,掖进了牛仔裤口袋。男记这回没看了,把信封装进采访包,腾出双手和胖老总热情地握手,然后婉转告辞。

  回去的时候,我们打了个车,男记把第二个信封抽出来捏开口一看,骂了一句:“操!就给三百!”骂完了扭头看我:“你那是多少?”“两百。”我看着他期望的眼神,随口说道。他也觉得没趣,闷了一会儿,和我唠叨说,别奇怪,这种一锤子买卖就只管伸手要,反正是以后不再见的人了。说完这个他又觉得没趣,开始骂社里的一个同事:“老子不是好记者,我知道,可是比他强!我他妈拿钱从来只拿信封里的,起码还要个牌坊,哪像他,妈的,人家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钱揉成个坨扔给他说你拿去吧,我操那他也拿。狗日的,也不照照自己的怂样,他妈的还去搞别人小姑娘……”我心知他说的是小米,心里极端反感,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也觉出了我的反感,登时闭了嘴没再说话,整了整坐姿,模模糊糊地嘟囔出一句:“三百……”我听得出意思,有点生气,很想把二百块钱甩在他脸上,但是却连指头都没抬,而是扭过了身,看着车窗外。

  窗外的街景飞快地掠过,我突然想起大二时一个老师给我们讲王国维的人间词,那里有一句是“急景流年真一箭”,我这会儿突然想起,变得有些郁闷,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我怎么一箭箭成今天这样了。

  六

  九月鹰飞,九六年的九月,有一回我们赶一个关于当时台海军演的活,除了夜班同事,大概有七八个人加班,我干实习生的一向吃苦在前,拿着一张美国海军的破资料来来回回问人,磨蹭到九点多,办公室头头也饿了,一声吆喝,招呼我们奋战在工作第一线的劳动群众出去搞粮食。

  那回吃工作餐大概有两桌,我们桌上是一个副头头带领一批光棍,管姐带着小米,加上我。副头头传说是个著名的前艺术青年,落拓不羁,两杯酒落下肚就开始怨天尤人,痛骂资本主义美国佬。光棍们见头头的嘴巴百无禁忌,都随便起来,先是相互嘲讽,然后是文明语夹带脏字,最后就讲起了荤段子。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在宿舍的楼道里和天南海北的同学们通宵交流此类低俗笑话,横扫一栋楼不说还数次大败外校高手,是公认的黄色笑话大师。这会儿听到同事们的水平觉得很无奈,很想讲两个爆炸的,但是看到小米满脸通红地低着头,也就没有说话,学着她的样低头装没听见。

  管姐满脸通红,看样子不是羞臊而是恼火。小米趴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然后起身走掉。管姐见她走远,生气地把筷子一拍,看着众光棍。要是在办公室,光棍们一定作鸟兽散,但是这回不同,借酒撒疯,根本没人理她。一个男编见小米走掉,很遗憾地左看右看,最后瞄着了我,笑嘻嘻地要给我讲个故事。

  结果等他刚开头,我就抢先说出了最后一句结果,趁大家还在嘲笑他,我一个一个指出刚才光棍们所讲笑话的版本错误,最后还以极快的语速讲了一个集大成者的笑话,语惊四座。这下搞得众光棍都很不好意思,一时气氛悻悻然,众人胡乱吃了些酒菜,草草散去。副头头喝得醉醺醺,几个人争着送他回家差点打起来,最后是管姐说“你们都别争了,小温”,她指指我,“和我一起送吧。”

  几个人见我毫无资历,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点头散去。我扶着副头头往外走,管姐在路边拦车。我的脖子被头头的胳膊压着,酸得难受,拼命往边上摆一摆,却看见头头半醉的眼睛眯着,若有若无地看着管姐拦车的背影。

  车开到一半,我找了个借口说要下,见管彤并没有挽留的意思,也就真的下了。前段日子我就听说了副头头贪花好色的传闻,但是管彤好像还很正经的样子。反正我十七岁就看霍布斯,早知道人和人是什么关系。但是这会儿,我还希望有一个是例外。

  七

  我从来就觉得自己不平凡,所以我当初想象我的女朋友一定也要不平凡。产生这个恶劣想法的原因是因为评判者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其实我很早就把叔本华生吞活剥地看了一些,但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他说过这么句话:“请确信,直到你快死的一天,你才知道世界上最罕见的就是一位好裁判官。”现在我在阳世前景光明,但是我已经开始相信这句话了。

  小米,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如何评判。那次管彤带小米请我和几个男同事出去玩,大家都说是小米有话说。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出门前收拾了一下,不留痕迹。

  那次聚会就像我后来工作了参与的无数次聚会一样无聊。但是我当时心情紧张,觉得那次很不平常,顺便还以为这次不平常的聚会上能发生什么事情。

  什么也没有发生。光棍们的自尊阻挡了他们行动的脚步,我那天和小米在一起,主动进攻,说了很多废话,让众人很眼红。这方面我有教训,记得大一的时候搞联谊寝室,对方寝室有个极出众的女生,我们见了都不好意思主动出击,纷纷表现得很勤劳的样子跑前跑后买汽水买门票,等到最后发现阿远一步路没跑却和那个女生开始勾肩搭背了,余者如我肠子都悔青了。当时我就发奋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需要交代一句的是后来阿远本来有机会和那女生继续发展的,而且人家真的还屈尊来找过他几次,可是这个家伙毫不在意,人家来了也不理,看得我们干着急,最后终于吹掉了。某次陈渊和小伟双双失恋,我们宿舍开Party庆祝,大家说到阿远,似乎谁也没见他爱过谁,他告诉我们说他爱过很多,但是都是一分钟两分钟,说起来很拽的样子,很有《阿飞正传》里张国荣一分钟搞定张曼玉的伟大气质,我们余下的几个听了他的话都很垂头丧气,觉得人生实在不公平,凭什么有人像张国荣,一分钟可以搞定的事情,但是让我们这些像刘德华的就必须每天在同一个地方走来走去,还得搭上五块钱才能办到。那天我们喝了大量啤酒寄托共同的哀思,一边喝一边重复着一句伤感的话:“今夜,我们都是刘德华。”

  那次聚会之后,我和小米就在一起了。同事们开始有些议论,后来就渐渐平静了,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有人提醒我说是管彤尽力撮合我们的,我起初觉得很意外,还推想了原因。小时候听说的一句话给我的印象太深“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感情总是有产生原因的,只是我一时想不到而已。有一回小米悄悄告诉我说,管彤说她很像自己远在日本的妹妹,看见就觉得特别亲切。我听了,只觉得好笑,谁也不是幼稚的人,干吗开这种玩笑。

  八

  昆德拉说过“没有隐私,爱情和友谊将不可能”,这个话是川川在一次情感挫折后转诉给我们宿舍兄弟的。我们一直叫他川川,不是因为他名字里有川,而是因为他来自四川,我们升大二那年迎新,他发掘了一个漂亮的小老乡MM。那MM来自成都,低我们一级,却显得极为风尘。但是川川被美色所迷,一叶障目,死活听不进我们的劝,生生搭进去一个学期鞍前马后。后来在我们的通风报信之下,渐渐发现疑云重重,他终于开始忍心追踪调查。不久就在学校的僻静角落抓到了一次现行。据他后来说,当时的情况已经是“箭在弦上”了,他冲上前去还没来得及动手,那“奸夫”(这是川川自己的说法,但是我们怀疑他才是后来者,“奸夫”)就已经站立不稳坐在地上了。

  那次我们没有存什么坏心,我们金老大的话说“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我们当时就是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逼迫那女生作一个选择,是要川川还是要那另外一个。不过直到最后这个选择也没有作出。因为我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就是杨子荣式的“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但后来小伟忍不住问起川川才知道事情远不是我们想象的二选一,而是一个超级复杂的多方博弈。那次熄灯后,小伟睡在床板上回忆他的初恋,突然想起了川川:“川儿,你那个小同乡和她那个瓜娃子奸夫断了没得?郎个这几天没看到起诶?”(小伟,阿远和我都学会了四川话,常常和川川会话口语)

  黑暗中传来川川伤感的声音:“我日她妈卖麻皮,哪只那一个?她是在那外头还有一伙人!”

  我们当时没心没肺,闷在被子里,肚子都快笑痛了。正在这时,又飘来一句咒语死的四川话,原话是:“没得隐私,爱情和友谊将是个锤子。”我马上就听出是昆德拉的原话了,这话搞得我郁闷了两分钟,但终究是没有切肤之痛,直到后来遇上小米的事情。

  小米是个性格很柔弱的女孩子,柔弱是个怎么的说法,我理解是“吹弹得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吹弹。常识我不是没有,这么大的女孩子,又如此漂亮,没有男朋友,说来谁信。但是小米没说,我就根本想不起这回事来。如果说我一直是以怀疑为城墙构筑防御的话,那么小米不是特洛依木马就是阿喀硫斯之踵,我根本没想到要怀疑。我经常送她回家(她是本地走读),以为她告别我,就走入了家庭,却从来没有想到她那所房子是她离婚的父母留给她的补偿,只有她一个人独处,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有很多次我送她回家,而家里正有另外一个男人等着她。

  有时候我会想,事情就是这样啊,生活就是一堆碎片,甚至垃圾,如果你希望自己的生活光滑璀璨,那么你就欺骗吧,不管是不是自欺。谎言总会揭破,但是如果努力维持,也就未必能马上跌入绝望的深渊。如果让我在真相绝望和无知快乐中选择,我直到现在也未必知道该选什么。

  九

  大三的时候,我们班上的一个男生因为失恋,对爱情失去了信心,转头出去花钱寻找发泄。后来我们听到传闻说该男生天生纯情,见了小姐不知道如何是好,幸而小姐讲究职业道德,对得起预付的几十块钱,循循善诱,层层启发,终于顺利完成一次肮脏的交易。

  后来我们一致鄙视那位不纯洁的男生,但是角度不同,比如陈渊和川川就从交易对双方造成的影响庸俗批判:小姐还是小姐,交易一万次也不是处女啦,而你(我那位同学),就这么轻率地失去了宝贵的贞操;小伟当时旁听了大量经管专业的课程,他是从交易双方掌握的信息(经验)不对等角度研究的,后来我知道他如果进一步研究说不定就可以抢先开辟“信息经济学”;但是当时我们不知道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牛逼,最钦佩的还是文学青年阿远,他的评语“花了百十块钱,还不知道是谁把谁给玩了”一时间广为传唱,还有野鸡诗人亵渎普希金为此创作了一首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生活就是一个婊子,不是你玩她,就是她玩你。我当时听了这个,笑得厉害,但是根本不相信,以为洁身自好就没事,那会儿哪里知道生活的确就是这么个二选一,不是玩就是被玩,没有中间立场可言。

  十一月的时候,我本来是去小米她们学校看她的,却遇见了我小时候的一个邻居。当时这小子正站在一栋女生楼下手端一碗热气腾腾的什么东西以期打动一颗高高在上的芳心。我大二的时候就见识过一师兄跪在百来根蜡烛中间弹琴向整栋女生楼求爱的,属于见过大世面的人,没被唬住,反而上前热情相认。那哥们估计也是站了一会儿开始后悔了,四处找台阶,见我招呼他,很热情地拍拍我,然后开始心跳回忆:“你就是,那个,那个,看我这记性,你叫什么来着?”

  “我是温宇啊。”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很早就看书上说做人要微笑着面对困难和磨难,刚看的时候觉得很牛逼,后来发现不是。我当时如果知道我那邻居会絮絮叨叨地和我说那么些话,我当时一定是要紧张地思索要不要听,要不要信,而绝对不敢去笑。当时那邻居和我没说多少话,我就看见小米下来找我了,我那朋友看见我和小米远远地招呼,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匆匆告辞,临走没忘问我要电话号码。

  当晚送完小米回宿舍,正在收拾的时候就接到他的电话,支吾了半天,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有哥们曾经暗恋小米,了解到一个情况:小米有男朋友,而且已经同居,那个人和我同校,但是绝对不是我!

  当时我听了他五句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明白之后,脑子就有点懵,小米不是个演戏的高手,很多事情我根本没往这上想,这会儿经他一提醒,我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他又说了好些,但是我全没听清,就好像一串无意义符号从耳边穿过。放下电话,我觉得嘴里有些苦,很郁闷地想搞点酒制造一下气氛,但是刚行动就被金老大喝止了:“我操,明天考试了,你丫要干吗?”

  我乖乖上了床,等人家都睡着,把自己埋在被窝里,越想越委屈,自己凭什么就这么倒霉,默默地哭了出来。也不知哭了多久,突然想起自己这么个难过法小米也看不见,更加郁闷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想了好半天也没有结果,模模糊糊,居然还睡着了。

  十

  我小时候被一个心眼很坏的老师整,向我老爸哭诉。老爸当时告诉我说,你要觉得委屈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次吧,哭完就算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我第二次用起这句话的时候就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年末。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只是“就像”。事有不可知者,事有不可不忘者,但更有不可不知者和不可忘者。

  我再看见小米,感情变得很复杂,亲切没有了,看着她的言行,在我的心里默默怀疑,审判。我开始慢慢调查,那个男生是谁,很快得到了结果,程波。

  我曾经很多次紧紧搂住小米,心里却想冷冷地问她:“程波你认识吗?”但是摸摸她的头发,我每次都忍下了这句话。如果实在是要分开,那么现在不要。我想,我这还是不是爱她,还是像周润发一样:“我失去的东西就一定要夺回来,不是为了证明我比人家强。”

  报社里的光棍们有时候很友好地开开我的玩笑,说我对小米太好了,笼里的鸟迟早养不住。我苦笑,我现在还能怎么对她呢?打?

  我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十二月份,我离开了报社。

  我记得我提前结束实习的时候,小米所在的证券版又狠狠火爆了一把。那次是因为“报丁解牛”事件,股市暴跌。人人都情绪高涨地叫骂着,只有我没情绪,我受不了这样的环境,走掉了。本来想顺便就把和小米的事情就趁着实习结束了结掉,但是电话一接通,我就舍不得。

  回到了宿舍,天天在郁闷中度过,我躺在床上,逼自己想过去的事情,让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傻逼。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找朋友说话,却发现找不到一个人。我自己都觉得可怜:失恋了,竟然找不到朋友说话。

  我把电话打到广东师兄那里,他很义气地给我说了半夜,叫我想开些,他说,生活就是碎片,爱情算个什么,最多就是一杯酒而已,酒有好坏之分,沉醉在里边再甜蜜,总有醒过来那一天,那时候,爱情就离开了。

  阿远也告诉我,其实不光爱情,我们的人生都是这样,年轻时沉醉在酒里,很多人还没醒,就被带上衰老死亡之途。你算醒得早的,也不知道算不算好。

  十一

  毕业前夕,我南下去了广东,投靠我的师兄,毕业证没拿到,却还和小米保持着联系。程波的事情,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

  后来我这边有了利益冲突,有了背叛和出卖,我再也无暇顾及小米,终于就断了。而她和程波,后来也知道了我在毕业前知道的事情。

  我在打探程波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有这么个结果。一九九七年的七月,我悄悄回了一趟学校,待了两个小时。走的时候,小伟和程波站在六楼窗台和我挥手,我看着他们,发现自己从来就这么失败。《浮士德》里说:“我属于那种力的一部分/它总想作恶/却又总施善于人。”我没有施善,但是也没有作恶,我的善恶都只是酒醉时心底的小小想法,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选自《重金属》,东方出版中心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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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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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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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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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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