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词
外婆一脸的仁慈总有被破坏的时候,那就是谁一旦招惹了她的心肝宝贝黑狗笨笨。外婆说,她有两条命,一半在笨笨身上。果真是,笨笨无疾而终那年,是夏天,而外婆,秋天就走了,到天国会她的宠物笨笨去了。想那天国,美丽的宫殿门前,一准会有笨笨守望着,而外婆的一脸的仁慈,一准依着门槛闪着一脸的阳光。
笨笨小时,按时守规矩地陪伴着外婆在那片密不透风的白桦林散步,起初外婆是解闷,排遣失去外祖父的痛楚,慢慢地养成习惯,非笨笨竖起耳朵紧随其后不行。外婆哼着的歌,也由悲变喜,田野在听,白桦树睁开千万双眼睛在听,关键是笨笨,竖起耳朵,能脚跟脚地在听不算,似乎能听懂内容,所以外婆说,笨笨是她的知音。走累时,外婆找一个树墩坐一坐。笨笨不累,它在树中间蹦跳,多么像给外婆伴舞。外婆一株白桦树似的坐在树墩上,与别的白桦树有所不同的,是她那一头晶亮的白发。外婆眼力不行,但听力非常好,她把白桦林里出现的一切,可听可见的,可感知的一切,一律好好保留进她的耳窝里。
外婆自编自唱,把白桦林和石头道上的五花八门的东西都编成歌唱出来,笨笨也灵,外婆唱什么歌,它伴什么舞,兴奋时,还要朝天吼上一嗓--汪汪!有好几次,我想跟外婆逛,生硬地叫她给骂回去了。外婆喜欢非人类的花花草草、狗狗猫猫,超过喜欢我,这是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病。人进中年时,我才宽恕了外婆,当然是我也学会了喜欢人类以外的万般事物后。外婆是天生的歌唱艺人,只可惜没有存留,但从她的“流行歌”中我吸足了养分,我于是成为作家,一个把外婆的千万首“流行歌”当资本贩卖的作家。外婆唱得最红时,还没有“流行歌”这个词,她也不知道陕西那边管自编自唱的歌叫“花儿”,外婆把自己的歌叫“糖炒栗子”,意为现炒现卖,完了也就完了。外婆说,按自己的心思唱歌最过瘾了,比外祖父在世时一顿喝他个二斤地瓜烧还过瘾,加上笨笨伴舞,这酒的度数足够八十度。有一段,是雨季,外婆见天一黑就趴在被窝里唱她编的故事,我装睡,但竖起耳朵听,其实外婆是在唱一段真人真事,她唱起笨笨和她在白桦林里与狼相遇的恐怖故事,但唱得却那么温暖,大概意思是:狼行走讲究来龙去脉,喜欢沿途做记号,但笨笨够坏,它一泡尿一泡尿把狼回家的记号一一浇灭。狼追来,不干了,把笨笨差点咬死,还得感谢外婆,她哼唧着对狼唱起一段歌,且唱且扭,与狼共舞一阵,瞧那只狼,对外婆点下头,饶过笨笨,摆着尾消失在白桦林尽头。笨笨哭泣了,偎在外婆的怀内,外婆则挖一捧树叶土给它治伤。外婆是远近闻名的土神医,平素谁家孩子有了病灾,外婆手到病除,她不取一分钱,唯一要求,是得依她边治边唱。外婆的歌究竟唱得如何?病孩子的父母是评委,大多是外婆唱到一半,人家却非要把钱团到她手心里,那意思是,宁愿给您钱,歌,千千万,别再唱了。没办法,外婆的歌是自悟的,普及起来挺困难的,末了,外婆歌不唱了钱也不收,歌、财两空而返。但外婆的歌我爱听,笨笨爱听,这就足够了。还接着讲外婆的歌词大意,打那以后,外婆和笨笨总能在白桦林遇到那只狼,狼不远不近跟着外婆,有时外婆会带块骨头当见面礼,但经常狼对骨头只是嗅嗅,然后让给笨笨。
外婆手脚利索时,给病孩子瞧病最勤快,她一般总是带着笨笨登门去看病。外婆有一双和她那把年纪极不般配的白嫩的手,据说,外祖父当年看上外婆,就因为这双上苍赐给的小玉手。当时,外婆正给外祖父的小妹看病,外祖父的眼神被外婆的一双手拉直。他一猛力,团起外婆这双手,暖进自己怀内,于是,外婆就变成我的外婆。又岔题了,还接着讲那只狼,有一回,那只狼卧在树叶堆里,头朝前低垂,肚皮鼓动,外婆一搭眼,便知是难产。她双手合十,对太阳一恭,然后用宽大的树叶从柴河掬一叶清冽的河水,给这只狼接生。狼孩子没了,那只狼却保住了一条命,笨笨用嘴吻着那只狼,给予了足够的关爱。而外婆,慢慢在树叶土中挖掘一处深壕,掩埋掉那只不幸的狼孩子。
外婆破例没有唱歌,她从怀内顺出一块红布,系在那只狼的腿上,借以避邪。第二天早晨,外婆走进白桦林,发现那块红布飘扬在最高的树枝上,而那只狼却消失了。
外婆除去给病孩子看病,天天到白桦林散步,她想念那只狼吗?笨笨更懂事理,一进林子就不吵不闹,圆睁起一双狗眼努力做极目远眺状,看有没有那只狼的影子。然后,外婆又去给病孩子看病,外婆唱着歌,动着手。外婆的手真灵,但你夸她手她不爱听,她愿意你夸她心善,外婆说,心善才能得手灵。那些病孩子的父母对外婆百倍信任,把病孩子一交到她的手里,该忙啥只管忙去,外婆这时唱出口的是知疼知热、体贴入微的世间歌谣。有次我病了,发烧,外婆破例没去白桦林,她哼着歌守着我,连眼睛也不眨,一离开我身边,外婆的歌声就变得响亮,告诉我她没走远。唱着歌,外婆烧水劈柴,转出房外给我买酸浆子,忙里忙外后,得空儿她就转回到我身边。那时我一心想病好慢点多好,好有外婆在身边用眼珠温着暖着。那时,我还想,自己是块糖多好,慢慢化在外婆的歌里。只可惜,我皮实,转天一早烧就退了,一点儿没商量“病”也跟我不辞而别了,外婆复又扔下我,又带上笨笨去她的白桦林,一页页地写她们散步的作业去。当笨笨在我眼里化成小黑点,我心里就骂,恨这笨狗。但又有什么法子好想?
外婆过生日,家门槛前好吃好喝的东西堆成小山,谁送的,不知道,反正不光是那些病孩子父母送的,镇上送生日礼物不图名,但绝对兴个早字。外婆管这叫真正的山水人情,那时我只知道靠这些好吃好喝的东西解馋,长大后才明白,那是外婆的德性高,她把母爱源源不绝地送人,在许多孩子身上注满关爱,特别是病孩子们,一个一个亲骨肉般地治好了,外婆就又去复元和侍候另一个。外婆为什么更喜欢非人类的事物?外婆没给出现成答案,靠我破译不定很准,那是有些病孩子长大出息后,映给外婆陌生的眼神所致吧……所以,外婆对笨笨格外亲,外婆的心善良无求,外婆的心不见得就是大海长河,怕是外婆的心也会受伤吧,我一直这么想,固执地认定这一答案。
还是讲那只狼,一年过去,白桦树们又绿一回,外婆刚将镇上一个年轻人病治好,好后第三天,年轻人的父母就和外婆一起把他送上抗日的战场。告别的场面挺惨烈,大人小孩都哭,而下午,外婆又送另一个她曾救活的一个“儿子”上战场。这两个年轻人,末了,都没有活着回家,他们在外婆的眼里定格了一张完美英俊的娃娃脸。外婆为了缓和心情,傍晚到白桦林散步,笨笨对绿油油的一树树嫩叶很感兴趣,它兴奋得抢到外婆的前头领跑,跑着跑着,它突然雕塑样站定了,几尺开外的树林中,那只狼出现了,却还有两只狼孩子。外婆乐得一下蹲下了,那天的歌谣外婆唱得直跑调,没办法,狼们第一回为她的歌欢欢地起舞。月亮恋恋不舍地升高,狼们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应该讲外祖父了,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死。他快要死时,笑着,外婆也笑着,所不同的,只是外婆唱着歌,是送行曲。外祖父左手牵着外婆,右手牵着我,手凉时,我哭叫起来,外婆顿了一下,停下歌唱,喝叫我不要哭,我窝住泪,脸也已憋红了。外婆又唱起,唱歌的嘴唇有些走样,她张罗着把外祖父埋在白桦林中,人都走光了,只有她,慢慢拾起片片桦树叶,直到外祖父的坟神奇地变成树叶的小山峦。
那一夜,外婆守着坟,眼睛跟星星一样亮着,一直唱到东方红。
外祖父在时,外婆总爱帮发丧的人家忙碌,用她的歌为逝者做晚祷,外祖父没了,外婆就不再帮人这个忙,迈进发丧人家门槛,外婆最怕触景生情,联想起外祖父。外祖父的坟建在白桦林后,不少人家效仿,坟就挤瘦白桦林了。一天,外婆在外祖父坟前一边唱着歌,一边哭着,用手一捧捧把外祖父的坟抚平,最后,外婆在上面撒下一捧花籽,正是雨季,不出几天,那里红红粉粉挤挤挨挨长出一团团花朵,外婆说,那是外祖父对她笑了!隔不久,白桦林变成平展展一片花地,满镇溢香。
死者躺在这儿舒适、安然。活着的人也来这儿祈祷地下的人儿安息,香炉散姻,供品散香,最后把这些收拾干净的人,是外婆。有只小猪,外婆把它留给了那只哺乳期的狼,而那只狼感恩地朝外婆点点头,把小猪叼走了,没有弄脏一点儿花地。而对一些食品,外婆更细心,她将食品慢慢掰碎,然后分撒在白桦林中的羊肠小道上,等各式各样的鸟们落下啄食。阳光下,一群飞着的“花朵”从树叶间筛落,飞集下来,白桦林装点成了迷人的花海,加上外婆的歌,笨笨的舞,煞是好看。
还有那只狼,它叼着小猪奔向田野,被猎人发现了脚印,三五人跟去围猎,可巧天空骤然降雨,淅淅沥沥的细雨,洗净那只狼的脚印,同时也洗净那只狼的眼睛。几天没见着那只狼,外婆带着笨笨找来,笨笨已能识别那只狼在树干上所做的记号,田野过于宽大,一直找到傍晚,那只狼才在外婆面前露了脸。它很安静,若有所思地踱到外婆身边,以头蹭外婆的裤角。突然它发现不远处有猎人出没,便箭一般直插树林而去。外婆平静地挡住猎人面前的路,笨笨对着猎人则狂吠,但平静的外婆对猎手一句话没说,只一边唱着歌,一边摘下路边的一朵带雨珠的小花,插进猎手黑洞洞的枪口里。外婆的歌谣一直唱到那个猎手低下头,退下枪膛里所有的子弹。
外婆老得不行时,还在坚持自编自唱,只是歌声过于小弱,终有些含糊不清了,但我能听懂,我渴望倾听,更愿意把外婆的歌谣翻译给知音们倾听,能够做一次外婆心灵的翻译,我引以为荣。朋友,你一定想知道后来的事,对不?我告诉你谜底,不久后,狼们不再做客白桦林了,外婆分析说,狼们不来的理由,是盖楼盖得太吵,动静太大,狼们受不了啦,搬家啦。而笨笨,一直活到老,是狗类最幸运的一个了,最后,笨笨在外婆的怀内一觉睡过去,没醒。外婆唱着歌,慢动作地掩埋了笨笨,葬后外婆接着唱了一刻,唱着唱着外婆感到很累,主要是没有笨笨伴舞,没意思,外婆于是唱着唱着,歌声慢慢变小,小到无,外婆后来也睡了。
但外婆的歌谣一点儿不犯困,它在我的心里,梦想悠悠,一直在唱。
选自《儿童文学》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