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君
小人书是那个年代很多孩子的启蒙课本。
--题记
一
还记得最初见到柱子的样子呢。
搬家到大饼子胡同这天,收拾完东西都快到中午了,妈妈要做点好菜犒劳大家,切好菜才发现酱油瓶子空了,让我赶紧去打。
我来到西院的杂货店,店长兼营业员的瘸叔,边打酱油,边盯着我看,“小眼镜,新来的?”见我点头承认,他递过一块水果糖,说:“叫瘸叔!”也许是想解开我的满脸狐疑吧,他推开柜台门,把一个高脚马凳探出来,然后,哐当、哐当,左拐一下,右拐一下,走出来。瘸叔不但瘸,而且还有点罗锅。高脚马凳是他的行动工具,功能相当于拐杖。
瘸叔紧拐几步,坐到墙角的小方桌前,问我几岁了,上几年级,还问我喜欢小人书不。他把一摞小人书往我跟前一推,说:“头一次随便。”我这时才看见这摞小人书旁边,还靠着一个高个子男孩,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背弯得像虾米一样看小人书,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地。
我翻开一本《水淹七军》,才看到一半,弟弟快嘴找来了。他大吵大嚷:“小人书迷,妈妈还等着酱油爆锅呢!”
我放下小人书,拎起酱油瓶子跑回家。
这一顿饭,妈妈始终没给我好脸子看。但妈妈一上班,我又来到了瘸叔的杂货店,那本《水淹七军》还没看完呢。
才离开一会儿,小方桌前又围了好几个小孩。一个男孩叫我的名字,“陈鉴,我叫郝振鹏。上午见过你。”看他的大脑壳,我想起来了,他是房东胖婶的儿子,胖婶叫他大脑袋。大脑袋还向我介绍说高个子男孩叫张国柱,也叫柱子;梳羊角辫女孩叫杜小凤。其余几个年龄和快嘴差不多,他没介绍,可能认为玩不到一起吧。
我一一对他们点过头,把手伸向了《水淹七军》。大脑袋哎一声,顺着他的手势,我看见墙上写着的“看小人书须知”第一条:看小人书收费,一本二分钱。
我没有钱,手就缩回来。先前瘸叔说头一次随便,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心里暗暗责怪快嘴,上午只稍稍晚一会儿,就没这个麻烦了。正懊恼呢,听到柱子小声提醒说:“记账。”
我马上看到“看小人书须知”的第二条:收费实行记账制。我对柱子感谢地笑笑,和瘸叔说:“请给我记一本。”
瘸叔哐当、哐当,拐到小黑板前,给我立了户头。
我很喜欢看小人书。说到我看小人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四岁时。那一年舅舅带表姐来我家串门,表姐大我三岁,带来一本小人书--《小英雄雨来》,后来就成了我的宝贝。我拿着它一遍遍地问妈妈,问邻居,问所有能问的人,先是图,然后是人物,最后是文字,直到把它看破,看散,看成残片。
我自以为能看懂小人书后,就用奶奶给的三角压岁钱又买了一本,书名我忘记了,内容还记得是描写抗美援朝战争故事的。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只要是打日本鬼子、打美国鬼子的,就好看。我用这本和邻居小孩交换过不下十本,真正的以一当十。
交换过一圈以后,我跑到新华书店,围着小人书柜台看,买是买不起了,看看封面也很过瘾。很多小孩和我一样,也都围着看。去的人多了,胆子也就大了,我常指着某一本封面惊险、打仗的,问营业员多少钱,拿出来看看!那意思是我能买,但要选择一下。
这时,我已经掌握了看小人书的三步骤,一看开头,二看结尾,三快速翻检热闹页,大概动作就是左手握书脊,右手拇指错动书页,和数钞票差不多。如果看的人多,营业员管不过来,还可以多翻几页。营业员也常忘记是给谁先拿的了,只好笼统说:“不买就别看了!注意啊,偷书罚款一元!”我听了,马上就会脸红,赶紧还书走人。我这个人脸小,最怕别人怀疑自己。
二
我拿着《水淹七军》靠到墙边,柱子悄悄凑过来问:“你喜欢里--面哪个人物?”
我认为这很小儿科,除了关羽还能是谁啊,就回答了。
“哇,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他抢过小人书,找到关羽战庞德一页,“看,关羽挥舞青龙偃--月刀,天神一样!”他端详着关羽,不断地换着角度,好长时间也不还我,还压低声音问,“你有--小人书吗?”
我说:“有几本。”
“那,咱们换--着看啊?”
听他说话的慢节奏挺难受的,我就点点头。
看完《水淹七军》,我走出杂货店,柱子、大脑袋也尾随出来。柱子大声叫我:“去我--家吧?不远,没--人,我爸爸上班了。”
我想快嘴在家呢,这个家伙最近越来越烦人了,就回家拿了小人书,跟着柱子去了他家。大脑袋嬉皮笑脸地跟在后面,他是我们认识的中间人,占便宜也有理由。
柱子家在我们家东侧,只隔几家,北开门,是一个筒子房--外屋做厨房,里屋顺房山一条南北贯通的大炕。
柱子进屋几步跳上炕梢,推开窗子说:“跟--我来!”就跳到南院。踢着一地二锅头的瓶子,他从仓房里面拖出几个小板凳,“在这儿看--吧!”
“他有好几箱小人书呢!”大脑袋拉着我探进仓房去看,门边一块刚能转开身的空场,摞着几个花花绿绿的小木箱。看着看着,我尖叫起来,这些花花绿绿的竟然是张飞、关羽、林冲、李逵、秦琼、程咬金等一些人物画,那么多的豪杰人物聚集成庞大的阵容,让我大开眼界。大脑袋小声说:“柱子将来要做画家,像他爸爸一样。”
他爸爸是画--家?还没想明白呢,柱子叫看小人书了。
小人书看完了,柱子拿着我的《赤壁之战》说:“我想收藏,换给我吧!我再给你找几本,任你挑!”
我也相中了他的一本《敌后武工队》,但我发现,这本书背面的购书纪念章和别的不一样,颜色过于鲜艳,偏向猩红,看上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就随口说了出来:“去年春节,我和同学胖子去书店看小人书。小孩太多,我们捧着一本小人书随波逐流地退离了柜台,并很快退到了门口,门外,当我发现时,吓出了一脑袋汗,要知道,我们的书还没交钱呢!我慌张地说,别看了,快还了吧!胖子却说,不还!我是特意这么走的!我听了很吃惊,但我可不想和偷字沾边,忙说,不行,没购书纪念章,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偷的。胖子说,这还不好办?随便找一本清晰的,沾上水,一贴就印过去了……”
大脑袋刨根问底:“那,你们就拿走了?”
我说:“还了,但很有当一回小偷的感觉。”
哐!仓房门一响,柱子抱着一摞小人书,从里面钻出来,脸色很难看,可能是碰到低矮的棚顶了吧。我最终没有挑选到中意的,但想想柱子在瘸叔那儿的热心,索性把《赤壁之战》送给他了。
柱子有点意外,“好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们从窗子跳回去,突然听到外屋门响。柱子说:“我爸爸回来了,你们从南--边走!”
大脑袋拉着我,从木障子上跳出去了。从障子缝里,我看到他爸爸进屋就叫他去打酒,很粗暴的样子。
大脑袋小声说:“他爸爸在卫生队--就是扫大街,好喝酒,好打柱子。他妈妈前几年去林区舅舅家,一直没回来。说起来也怪,他自从妈妈走后,就突然变结巴了,很少和别人说话,除了谈起小人书。”
我问:“你说他要像他爸爸一样做画家,是怎么回事?”
“他爸爸以前是南方一家连环画社的编辑,后来下放到咱们这儿的。听说画过好多本小人书呢,但他却不让柱子学画画,见到柱子画画,就给撕了。好在他喝过酒好睡大觉,柱子就钻到仓房里面,天黑了,就找半截蜡烛头。”大脑袋突然问,“你听说过右派吗?”
“近说过。”我小声讷讷着,心里却一惊,爸爸就是,正在一百里外的煤矿劳动改造呢。
大脑袋压低了声音:“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他爸爸是右派。街道主任和我爸爸说悄悄话,我听到的。”
三
柱子不久后带我去看了一次小人书,算是还了我的人情。
他带着我在大街上七拐八拐,来到了一个象棋摊,看摊的胖老头儿也租小人书,却有很多大人在看。
柱子说:“我请客,哪本没看--过?我帮你挑!”他拿起一本小人书,哗哗哗,换了一本,又是哗哗哗。
他挑选出四本,看我点了头,就去和胖老头儿讨价还价。胖老头儿说一本三分钱,柱子说一本二分钱,胖老头儿说,就三分,愿意看就看,不看就拉倒。但柱子凑到胖老头耳朵边说了一句话,胖老头儿听了,点头说:“好吧,那就给一角钱。”
回家路上,我问柱子对胖老头说什么了,柱子笑了:“只一句话--我能让这些小孩都不--看你的小人书,你信不?”
我却有点不信:“你真敢那么做?用什么办法呢?”
“敢,当--然敢,我说到做到!”柱子又一笑,“我告诉他们有好小人书摊,他们就都--跟着我走了。”
我很惊讶柱子竟敢跟大人叫板,又问:“怎么断定小人书好看?你翻得太快了!”
他反问:“你有诀--窍没有?”
我说了看小人书的三步骤。
柱子说:“我也透露给你看小人书的三个诀窍。一是寻找到封面页,看精--彩不精彩,这是上不上当的关键;二是调整出轻松舒适的姿--势,看小人书才不累;三是快速进入阅读状态,排--除别人的干扰。”
稍后,我也就这个问题问过大脑袋,他说起来就很简单了--诀窍就是要认真看。哈,等于没说。
四
瘸叔的杂货店不大,但烟酒油盐酱醋茶,一应俱全,方便了胡同里的人家。有人来得急,没带钱或者找不开钱,瘸叔也照样付货,只是小黑板上记上,还账后再抹掉。
瘸叔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两升,记起账来就很有意思。姓张的,只写左边弓,姓李的只写上边木,具体到人,再掺杂些象形符号来区分。如记我的小人书欠账,就在小黑板上画两个小圆圈,后面写上2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眼镜啊!记大脑袋的,就画一个大圆圈;记柱子的,是粗粗的一竖;记杜小凤的,是一个小字,两点上翘,像两个羊角辫。瘸叔的记账法,简捷、明了,很有文字简化的功底。
我们经常端详着瘸叔的小黑板,猜测他天书一样的记账法,然后,开心地大笑。
看瘸叔的小人书,也可以不被记账,“看小人书须知”第三条写着:看小人书,读出声来,不收费。这一条好像有点怪怪的,看了半天,我才发现“读出声来”前边少了“只要”两个字。
“看小人书须知”是瘸叔说,大脑袋写的,字体也是大脑袋体,只有三条,第三条还用笔描了一遍,表示重要。
有人说,瘸叔的所谓出租小人书,只是因为喜欢小孩,哄小孩玩,也有人说他寂寞,图个热闹。但看了第三条我就猜测,瘸叔一定是想通过别人读而了解书中内容,甚至可以说是想认识字。我就遇到过,他打断别人的读书声,问这个字怎么写,有没有更简化的。
瘸叔听着读书声,满脸堆笑地在柜台内外拐来拐去,忙着擦拭灰尘,还时不时地提醒谁:“读得不认真!”“偷工减料!”
其中点到柱子最多。
柱子看小人书,习惯靠着墙边、桌角,高高的身子就弯成虾米状,小人书抱在臂弯里,边看边用手指比画,翻到有兴趣的一页,常会呆呆地琢磨上小半天,而一旦进入状态,就听不到别人说话了,对瘸叔的提醒,他也一样不予理睬。我仿佛看懂柱子看小人书诀窍的诠释了,也常因此失声而笑,这除了叫痴迷,还能叫什么啊?
我以前看小人书,为了快,只看图,不看字。前几次读小人书,遇到生字跳过去,要不就读偏旁音,囫囵吞枣,几乎连不成句子,也没少遭瘸叔的白眼。
瘸叔每天都把看过的小人书整理一遍,卷边的、折角的、破损的,都要一一过手。
有一天,柱子和大脑袋先走了,我和杜小凤还在看最后几页,瘸叔过来整理凌乱的小人书,在翻一本《闹江州》时,他左翻右翻,呆愣愣看了好一会儿。
我觉察到了,扭过头去,看到里面有一页被撕掉了,准确地说,是用小刀裁下去的,碴口整齐,很不容易让人看出来。我接过来,对照前后页,认定是李逵手执大板斧劫法场的那页,说:“可惜!”
杜小凤也过来看,她羊角辫一晃,大声喝问:“谁干的?”
听语气,很像是在质问我。我的脸立刻就红了。瘸叔说:“算了。可能是装订出毛病了,以后再买小人书,得和书店说说。”
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个麻烦事件的先兆。
五
暑假就过去了,我去原来的学校办转学手续,上三年级,快嘴不费事,他报名上一年级。大饼子胡同离全县最好的实验小学只隔一条马路。我这时才知道妈妈的良苦用心。
开学头一天,我在班里见到了柱子,他高兴地和我打招呼。在我印象中,他应该比我大,就偷偷看点名册,他已经十一了,大我一岁。
放学时,柱子先跑着回家了。我和大脑袋在后面走,他说:“你在三年一,和柱子一个班?我和杜小凤在三年四。”
我点点头,问:“柱子是留级生?”
大脑袋说:“不是,他晚上一年学,因为买小人书。”
晚上一年学和买小人书是什么关系啊?再问,到了瘸叔的杂货店,大脑袋突然说:“肯定进新书了!”拉着我跑进去。
小方桌边上摆放着好些本小人书,但都是些旧的。我翻开看,原来这些和那天那本一样,都是些被人用刀裁过的,所不同的是,这些页后来又被粘回原处了。瘸叔很生气,把高脚马凳推得砰砰乱响:“粘回去也不算完事,不能便宜糟蹋小人书的人!”
这些重新粘回的,是张飞、关羽、林冲、李逵、秦琼、程咬金等一些人物画,而我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哪儿呢?
还没等我想明白呢,杜小凤进来了,她指着这些小人书,还是那天那样大叫:“谁干的?以前怎么没发现?我一定要抓到他!”
什么意思啊?以前是我来以前吗?我虽然是后来的,但这件事跟我可没有丝毫关系!我由委屈、恼火转向愤怒,却又无由发作,杜小凤没有指名道姓,过多解释则会引火烧身。我逃离了杂货店。
晚饭后,快嘴要妈妈给包书皮,妈妈拿出几张旧杂志封面,让我给包。我看着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突然想到柱子小人书箱子上的画了。如果是他,凭我们的关系,他应该向我解释清楚。
我跑着去了柱子家,没推开门,暗锁带上了。我来到后院,从木障子缝往里看,柱子没在,他爸爸睡大觉呢,炕桌上还放着酒瓶子。
我怀疑柱子躲在仓房里画画呢。刚要扒着木障子跳过去,就觉得有人拉我的后衣襟。是快嘴,他说:“你不给我包书皮,还要跳人家院子,不会是要偷……”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只顾着急,险些干了一件冒失事。
回到家,大脑袋在门口等我呢。他说:“别理那个丫头片子!她成天腻在小人书堆里,讨好瘸叔呢。”
我淡淡地说:“我猜到是谁干的了。只要核实准了,就告诉瘸叔。”
“猜到--”
“被人做过手脚的小人书页,和柱子书箱上的人物画差不多,只不过柱子的画稍大一些,上了颜色。会不会是他干的?”
大脑袋哼一声,低下了头。
我看着他:“你是说是--这么说你知道?”
“柱子都这样子好长时间了,我还帮他打过掩护呢。他把小人书页拿到家临摹,有些细节则小心翼翼地放大--他自己制造了一个放大尺。说实在话,柱子很可怜,妈妈不在跟前,爸爸又成了酒鬼,他就这点爱好。不过只是借用一下,过后又还回去了,也不影响别人看。”停了一下,他又说:“我劝你,不要当叛徒!”很像是对我的警告。
事情有点严重了,我解释说:“这和当叛徒是两码事。制止他的不良行为,既是帮助瘸叔,也是帮助柱子改正错误。”
我费了很多口舌,好不容易说服了大脑袋,相约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和柱子谈谈。我们所谓合适的时间,是只有我们仨,既不让柱子尴尬,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只是,还没容我们找到合适的时间呢,柱子故技重演,被杜小凤逮个正着。
六
这天放学,柱子来到瘸叔的杂货店看小人书,他相中了一张画页。于是,他用特有的姿势遮挡住瘸叔,悄悄地掏出了一把锯条磨的小刀,紧贴着画页的装订线划下去。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杜小凤一声尖叫,吓得柱子一扬手,小刀在空中划出一条寒光闪闪的弧线,落到桌子上。瘸叔紧拐几步,捡起了小刀。几乎是同时,在惊慌中醒悟过来的柱子,也抓住了小刀的另一头,是刀刃。
我和大脑袋进去时,刚好看到这个场面,都惊呆了。
“松手!这回你还说什么?这是证据!”瘸叔气得身体颤抖着。
“松手!你别动我的小--小--刀!”柱子一急,结巴得脖子上青筋毕露,面红耳赤。
两个人都把小刀握得紧紧的,互不相让。很快,鲜血顺着柱子手指缝流下来,一滴,两滴……杜小凤指着殷红的地面又一声尖叫,瘸叔忙松开手。柱子顺势把小刀倒一下手,往地上甩甩血滴,旁若无人地往门外走。
瘸叔气犹未尽,厉声说:“小偷小摸勾当,不学好,怪不得你爸爸打你!”
柱子突然转过身,回了一句很大人的话:“你呢,租小人书糊--弄小孩钱,还供销社分店呢!我要检--检举你!”
瘸叔听了,忙分辩说:“我收你们的钱了?记你们的账月底不是都抹掉了吗?说话要凭良心!”他又进一步解释,“其实,我只是希望通过这个方法,听听你们读小人书。从小我没上过学,最愿意听读书声……”说到最后,他的眼角竟然溢出了两滴浑黄的泪珠。
这天晚上,半截胡同都听到了柱子爸爸打他的声音。柱子挨打不喊不叫,但他爸爸却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撞墙声,踢门声,摔家什声,持续不断地传出来,震颤了很多人的心。
我实在不忍心听下去了,对大脑袋说:“咱们去砸他家门,告诉他爸爸,打人侵犯人权!”
“不行,不行,他爸爸的脾气很怪,越劝越打!”大脑袋叹息说,“也怪柱子,为什么偏要和小人书摽劲儿呢?知道他为什么十一岁还读三年级吗?他按规定八岁上学,但走到新华书店,盯着小人书迈不动步了,用三元钱学费买了小人书。怕挨爸爸打,就说谎逃学。过了很长时间,他爸爸要出门,去学校给他送钥匙,才知道他并没有上学。结果他拖了一年才又上的一年级。”
七
晚上,我去瘸叔的杂货店买火柴。瘸叔问我:“柱子的手怎么样了?”
我想起瘸叔昨天的分辩,开玩笑说:“怕被检举吧?”
“怕?刚听到是有点,后来想一分钱也没收,有什么怕的?只是好事没做好啊!”瘸叔无奈地摇着头,“但,也不想把事情搞大,上边一来人,无风也会起三尺浪的!”
我有点同情瘸叔了,安慰说:“这好办,我明天放学去他家,我能说服他。”
第二天放学,我看到爸爸回来了,他来县里给单位办事,头儿让他回家看看。我陪着爸爸聊天,也就没去柱子家。
正吃晚饭呢,院子里传来了大脑袋的叫声,“柱子出事了!”我出来,大脑袋只说一句,“快!”就先跑出了院子。
我边跑边问:“能出什么事啊?昨天放学时看到他爸爸去瘸叔的杂货店打酒,我还问了。他爸爸说已经打了血清,医生说要静养,在家看小人书呢!”
大脑袋气喘吁吁地回答:“瘸叔知道你去不了,就让我去。我进屋看到有两个警察在他家翻呢,摆着整整一纸箱小人书,我全没看过。”
我们跑到柱子家门口,刚好看见他被两个警察带出来。他抱着一个纸箱,看到我们,就低下了头。
我了解到,今天柱子没听医生的在家静养,而是去新华书店看小人书了。随后,在他趁着中年顾客多,要偷走一本小人书时,被抓到了。营业员指认说,以前就发现这个小孩很可疑,拿到小人书,边看边退着出书店。拦住他,他还振振有词,对不起,光顾看了。都好多次了。
联想起柱子在瘸叔杂货店裁小人书页的姿势,以及在书店偷小人书的阅读状态,我又记起柱子所谓看小人书的诀窍了,大有上当受骗的感觉。谁会想到啊,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竟然对诀窍做了可怕的非常发挥,真是出格!
那一纸箱小人书是柱子主动交代的,除了几本战斗故事,差不多是全套的《三国演义》,显然柱子要去我的《赤壁之战》,也是为了凑上这洋洋大观的六十本套书了。
随后我又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小人书送回去后,营业员发现背页都盖了购书纪念章,怎么回事啊?问了柱子才知道,竟然是他画上去的。他说,除了颜色没把握好,还有点差异,别的,绝对绝对的丝毫不差。至此,我终于破解了柱子那本《敌后武工队》盖章颜色过于鲜艳之谜了。
柱子进了少管所,他爸爸觉得很丢人,发誓不再管他了,酒喝得更厉害了。我和大脑袋去看柱子,他没问爸爸,而是问瘸叔:“他怎么样?我的那些话让他很伤心吧?我很后悔。”
八
两个月后,柱子出来了,他来找我。
奇怪的是他说话不结巴了,也沉稳了许多:“我酷爱小人书,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干了那么多蠢事,真不应该!”还说;“我给妈妈写信了,她在那边给我联系了一个美术学校的附小,专学连环画。我就要走了。”
我这才发现他穿了一件很干净的衣服,还背了一个大大的挎包。他把厚厚一沓人物画递到我手上:“代我送给瘸叔,留个纪念吧!”
我提议说:“一起去看瘸叔吧,他不生你的气了。”
柱子说:“来不及了,到上火车的时间了。”他又叫出大脑袋,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地走了。
我和大脑袋当即把柱子的画转交给瘸叔,说:“柱子去他妈妈那儿了。”
瘸叔忙问:“还能追上吗?”看我们谁也没有回答,他就把脸转向这些人物画,在小方桌上摊开,一幅一幅地仔细打量着。
好半天,瘸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费力地把这些人物画,工工整整地粘贴在小方桌旁边的墙上。
选自《儿童文学》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