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干
一
1931年夏天,苏北里下河地区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干旱,七七四十九天滴雨未下,火星子蹦蹦的太阳,每天照例出来走一圈,照例把火一般的阳光倾泻在田野上,路上像面粉一样的浮土越来越厚,一脚踏下去,弥漫的尘烟让人睁不开眼睛,田里的禾苗枯如黄麻。
一天下午,天空飘起怪诞的云,迅速地向荒草地的上空汇集,越集越厚,越压越低,就在天快要塌下的时候,“呼啦啦”一道闪电,乌云撕开无数条裂缝,惊雷挟着暴雨倾盆而下。久旱逢雨的人们,直喊喜雨喜雨,被酷日晒出一张黑皮的孩子,光不溜秋地站在雨中,任凭暴雨的冲洗,张开嘴巴一口接一口地吮着。滂沱大雨下了半天,就把干枯的河床灌满,又有了河的样子。接下来,七天七夜雨没住,河水煮开锅似的暴涨,人们很快意识到要发大水了。苏北里下河最怕上游的洪泽湖破堤,因为湖底比荒草地的屋顶高出许多,一旦倒堤一片汪洋。洪泽湖果真破堤了,干旱了许久的荒草地忽又在茫茫大水中漂浮。
先旱后涝,注定了一个特大的荒年。
秋天熬过去了。冬天也熬过去了。最难熬的春天来了。每天都能听到有人被饿死送葬的哭声,村后那片荒地里,新坟上的土没有干,又添一座新坟。我家已经几天揭不开锅,父亲想借回一升半斗的粮食,天不亮出去,到天黑回来,总是两手空空。父亲愁得夜里睡不着觉,却又不愿让家里人看他发愁,等到我们都睡熟了,就坐起来衣服往肩上一披,在黑暗中直坐到天亮。
母亲见父亲整天愁眉苦脸,硬着头说:“去镇上看看呢。”
姑妈家在西草镇开草行。姑父在世时开牛行,即使病得走不动的牛,到他手里也能卖上好价钱。姑父有根很长的烟杆,烟锅大得像牛尿舀子,先要抽上几袋烟把烟锅烧红,然后才让买主看牛。烧得发烫的烟锅敲打着牛的肋骨,牛被烫得直蹦,买主以为是条好牛牵走了,姑父总能从卖主手里得到一笔不薄的报酬。姑父的这一手被人识透以后,牛行的生意日渐衰败,到表哥玉坤手里改开草行,一杆秤有两只秤砣,一大一小,大砣进,小砣出,赚了很多昧心钱。玉坤说钞票不如揩P股的纸,说不值钱就不值钱,粮食才是抢手货,他把开草行赚的钱买了粮食,春天放出去,秋天收回来,利息成倍翻,粮囤子越来越高。
母亲见父亲不吭声,话又说回来:“二姑娘做不得主,玉坤话难说,你就别去了。”
父亲反而说:“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这次却要带我一起去。因为我人小,会讨姑妈的喜欢,还是告诉玉坤他虽穷,但有我这个儿子?
西草镇不像镇,只有巴掌那么大,充其量是个大庄子。扁担长的一条小街,三五人并排走,就挤得转不过身。草行店堂里最起眼的是秤,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最大的一杆秤有七八尺长,一次可称五百斤。称草时人没法抬,用毛竹搭起三脚架把秤吊起来。父亲一进门,姑妈就嗔怪地说:“你多长时间没来了,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父亲苦涩地笑了笑。父亲笑不起来,笑得十分勉强。
玉坤在算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见到父亲头也没抬。
父亲对我说:“咋不喊人,快叫表哥。”
我勉强叫了一声,表哥理也没理。我受到从未有过的冷落,牵了牵父亲的衣角:“走吧。”
姑妈看在眼里,走到玉坤身旁说:“你舅来了。”
玉坤很不愿意地抬起头,瞥了父亲一眼,那目光就像看一头牲口。
父亲如芒刺背,再也坐不住。
姑妈像问父亲,又像说给表哥听:“是不是揭不开锅了?”
父亲不得不说:“年成荒,又是春天……”
姑妈接过父亲的话:“是啊,借点粮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父亲纠正说:“不是借,按老规矩,现在借一斛,秋天还两斛。”
玉坤从屋里走了出去,站在天井里仰望着黄扑扑的天空。
姑妈把他叫回屋里,说:“你舅等着呢。”
表哥怪声怪气地说:“人在世上,混不到一口饭吃,还活着干什么。”
父亲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身子猛地一怔,二话没说拔腿就走。
我抢在父亲前头,飞也似的往外冲。姑妈从屋里追出来,塞给我两块吃剩的草炉饼,硬得像木板条子。
我还给她说:“留给表哥当早饭吃。”
姑妈硬往我手里塞:“你拿着,他不吃这东西。”
我没好气地说:“那就留着喂狗吧。”
姑妈搡了我一下:“你这孩子……”
父亲回到家里,什么话也不说,草把似的倒在床上蒙头大睡。玉坤的话捅了父亲一刀,心里在暗暗地流血。我什么都想过,却没想到有钱人竟如此刻薄,发誓说:“饿死了,也别往玉坤门上跑!”
父亲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我,受伤的心仿佛得到了宽慰。
母亲怕我说多了,让父亲的心里难受,便说:“往后别带他去,一点不懂事。”
父亲不以为然:“让他知道过日子有多难,不就懂事了。”
田里的麦苗粘在泥上,黄巴巴的不肯起身,父亲一算时间,才正月十几,离收麦还远着呢!
二
年成荒,世道也乱,多如牛毛的土匪,明目张胆地在西草镇拉起保安局,白天向有钱有粮的富户收治安费,天一黑又四处抢劫,被人称为夜摸子。
土匪吴三筛成了西草镇局子里的头目。
东草镇的一伙人,也如法炮制拉起局子,头目叫斜头。
相隔不到三里路,设了两个保安局,不但没有保一方平安,每天夜里都有人家遭到抢劫。
一天夜里,突然响起嘭嘭的敲门声,头一个惊醒的是父亲,我是被母亲叫醒的。敲门声虽然急促,但声音不大,不像是夜摸子,但父亲仍不敢开门。
敲门人很着急:“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我耳朵尖:“是姑妈!”
父亲开了门,姑妈走进屋里,揉着膝盖说:“这路越来越难走,跌了几个跟头。”
母亲刚把灯点亮,就被姑妈吹灭了。
在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深夜,姑妈摸黑跑上门来,一定有什么急事。
父亲问:“家里出事了?”
姑妈说:“没。”
母亲问:“跟玉坤生气啦?”
姑妈说:“也没。”
母亲见她不说,也就不再追问。
母亲和姑妈很少往来,玉坤眼睛眶子大,见人头往天上仰。姑妈有时和儿子生气,就在母亲面前倒苦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可是过不几天,又把玉坤夸得像朵花,说他如何如何会做生意,怎样怎样能挣钱。
姑妈走到门口,朝门外看了看没发现有人,才关起门来说:“玉坤让我来,有件事要你帮他一下。”
父亲大概已经猜到姑妈要说什么,没有说话。
母亲问:“啥事,咋不说呢?”
姑妈拐弯抹角地道出了来意:镇上几家大户都遭劫了,玉坤为手里的粮食愁得吃不下饭。这年头,没粮吃发愁,有粮也犯愁……姑妈不再往下说,等父亲的口风。
父亲仍不吭声。
母亲也不说话。
我感到可笑,玉坤竟有脸跑上门来求父亲。
姑妈只好明说:“玉坤说这儿太平,想把粮食运过来。”
我趁机反唇相讥:“人在世上,有粮保不住,还活着干什么。”
姑妈踹我一脚:“小孩子,不要你多嘴。”
父亲说:“你当荒草地是保险箱?西边大根子家白天借回两斗荒粮,夜里就被夜摸子劫走了。”
姑妈说:“玉坤说你穷得出名,只要不被人上眼,不会出事。”
母亲怕父亲一口答应下来,连忙说:“粮食不是别的东西,屋里就巴掌大个地方,一眼就看出来了。”
父亲一口回得绝绝的:“我担当不起。”
姑妈边哭边说:“我知道你有难处,没心肝的硬逼我来,还说这事办不成,叫我别回去。”
父亲说:“都是你从小惯的,自作自受。”
姑妈抽抽咽咽地哭,赖着不走。
父亲难住一阵子,问:“到处都是眼睛,粮食咋过来?”
姑妈说:“玉坤说不能找别人,只有你夜里把船撑过去。”
姑妈走后,母亲埋怨父亲:“也不斟酌斟酌,一口就答应了。”
父亲说:“她也苦命,偏生了这么个儿子。”
母亲说:“太太平平的没话,出了事吃力不讨好。”
父亲直挠头:“谁叫我是他的舅呢?”
我忍不住地说:“你没见他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把你当舅了?”
父亲找不到藏粮的地方,只有挖个地窨子把粮食藏到地下。于是,全家人都跟着忙开了。父亲把床铺搬开挖土,母亲和我把挖出来的土用畚箕一趟趟往田里送。屋里的土很硬,三五锹下去才咬破一层皮,用榔头夯又怕声音太大,只能慢慢地啃。送往田里的土,要一把把地撒开,不留一点痕迹。父亲多少天没吃过一顿饱饭,力气接不上就停下来歇会儿又继续挖。屋外不敢点灯,只能摸黑往田里运土。母亲摔了一跤,从墩子上滚到田里,膝盖跌破了,差一口气就回不来。我又饿又累,渐渐支持不住,一头晕倒在地窨子里。
第二天深夜,运粮的船刚靠码头,随船来的表哥一个劲地催快点快点,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屋里点了灯,门口挂起草帘子,窗口也用柳匾挡住,把光线一点不漏地封在屋内。父亲往坑底垫一层稻草,四周用树根撑着,使粮囤子和土隔开,这样粮食就不会受潮发霉。父亲挑回一担,都要让玉坤过斛,然后才倒进地窨子里。粮囤封头时,玉坤拎过印盒,在囤头上一拍,就出现一个雪白的印记。那印盒里装着石灰,稍一触碰,石灰就从镂空的洞眼里漏下来。玉坤拍一下,父亲的眉头就皱一下,我的心也跟着一抖。玉坤一点也不怜惜印盒里的石灰,金黄的囤头上像下了一场寒气袭人的雪,一片白,直至把印盒里的石灰印空了,还有些不放心,又端着油灯仔细地查看了一遍,发现有两处印盖得不密,揭开印盒把石灰团子捻碎,又补拍了两下。父亲在囤头上盖好木板,填上一层厚土,用榔头夯实,再搁上床铺遮盖起来。玉坤望着埋在地下的粮食,仍有许多不放心。父亲说:“天快亮了,你难得来,被人看见要引起怀疑。”
玉坤刚出门,忽又回到屋内说:“这粮食,没有我的同意,一粒也不能动。”说罢急猴猴地走了。
玉坤走后,父亲对家里人约法三章:即使饿断肠子,也别往床底下的粮食看一眼;不要把外人往屋里引,人多眼杂,容易看出破绽。有人问什么,要守口如瓶。
我说:“囤头上盖了那么多印,老鼠也衔不走一粒。”
父亲说:“那不是一颗颗印,是戳在心头的一根根针,你们记住这句话就行了!”
三
地窨子里的粮食如一堆炸药,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从粮食埋到地下那天开始,父亲就局促不安,时刻担心遭到夜摸子的暗算,想把玉坤叫来,把粮食藏到室外。可是玉坤不同意,说室外下雨会受潮。父亲便往床底下堆东西,把罐罐坛坛的都塞进去遮挡起来,可又觉得塞的东西多,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又把东西搬了出来,就这么翻来倒去不知怎样做才合适。
鼠们也饿坏了,它们的嗅觉特别灵敏,一旦发现地下藏有粮食,便把它们钻窟打洞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到夜晚就三五成群地钻到床底下,用尖利的爪子扒土。父亲在床边摊了个地铺,手里拿一根棍子,一听到床下有响动,就用棍子往里捅。
日子越来越难过,已经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树皮被剥光了,草刚返青,根就被刨个精光,再也找不到充饥的东西,我饿得肠子打结,看到一只飞虫,也想逮住一口吞进肚子里,目光一接触到床底下,就想到地窨子里藏有粮食。极度的饥饿终于使我失去理智,趁家里没人,趴下身子钻到床底下,拿手指当锥子死命往泥里锥,泥土嵌进指甲缝里,针戳似的疼痛。我没有过高的奢望,只想取几粒稻谷剥开壳子,嗅一嗅米的香味。突然,撅在床外边的P股被重重地踢了一脚,我立刻意识到被父亲发现了,赶紧往回缩,可是进不去也出不来,因为父亲摁住我的胯骨,用扫帚柄狠狠地抽打。打一下,骂一声:“丢脸……把脸丢尽了!”
扫帚柄打散了,父亲便用脚踢。
我好不容易从床底下退出来,又被父亲一脚踢了进去。
母亲从外边回来,拉住父亲说:“孩子饿得路都走不动,你还这么狠心地打他。”
父亲仍不撒手。
母亲放开他说:“打吧,打死他少张嘴,省得跟你要饭吃。”
父亲这才停了下来。
我从床底下爬出来,捂住揍肿了的P股,瘫在地上起不来。
母亲见父亲仍在生我的气,怕我再挨打,扶起我说:“出去走走就不疼了。”
我瘸着一条腿向门外走去。
父亲叫住我:“别走。”
我不敢违拗,顺从地回到他的身边。
父亲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我不敢看父亲一眼。我知道父亲非常气愤,喷到我脸上的热气火一样烫人。
父亲声音很低,语气却很重:“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再穷也得把腰杆子挺直,不能像狗一样往床底下钻。”
父亲说:“上次去姑妈家,你没要硬得像木板条子似的草炉饼,我着实喜欢了一阵子,没想到这次竟钻到床底下。”
“我错了。”
“我知道你饿得难受,我和你母亲谁不是硬撑着?”
“饿断肠子,我再不看地窨子一眼。”
“实在饿得忍不住,就咬爹身上一块肉!”
风声越来越紧,夜摸子打家劫舍的事时有发生,村里又有两户不起眼的人家遭劫了。父亲提心吊胆,要玉坤赶快把粮食弄走。
玉坤不动声色地问:“我不急,你急什么?”
过了两天,父亲又去催,玉坤有了情绪,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地说:“粮食埋在地下,也没要你背着,三天两日地催,还舅舅呢。”
父亲反过来求他:“不是我着急,被夜摸子劫去,我担待不起。”
玉坤说现在粮食比金子还贵,一天一个价,正在看涨,再等几天吧。
四
半个月后,玉坤告诉父亲地窨子里的粮食可以起运了,他已经和买主约好,送到西草镇就出手。父亲说最好还是夜里送去,夜摸子知道你手里有钱,也会招来横祸。玉坤说他给局子里出过钱,吴三筛拍过胸脯,保他平安无事。
父亲揭开地窨子的封头,盖在囤头上的石灰印原封未动。玉坤剥开稻壳一看,米的色泽洁白如银,没有受潮发霉。
父亲催他过斛。玉坤摆了摆手:“到镇上再过斛,装船吧。”王坤要回西草镇,父亲叫他随船一起走,他只好留下了。
父亲把地窨子里的粮食起出来,接着就往船上挑。一群麻雀看到舱里金黄的稻子,奋不顾身地啄食。父亲让我手执竹竿,在船上驱赶麻雀。它们像是饿坏了,竹竿打在身上也不离开。
二狗子脚上穿了一双没后跟的鞋,双手套在袖管里,从河对岸走来。一河之隔,却分属两个局子,河东属东草镇的地盘。二狗子踮起脚尖朝船上看了一眼,不声不响地走了。二狗子是河对岸村子里的一个无赖,游手好闲,东飘西荡,见到哪家有吃的,也不打声招呼,拿起碗筷就吃,谁要怠慢他,就摔盘子砸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看到哪家有钱有粮就去东草镇局子里通风报信,向斜头讨几个赏钱,人称地头蛇。
斜头的头并不斜,周周正正地装在脖子上,但看人时总是头斜斜的。因为东草镇拉起局子,西草镇吴三筛少了一块地盘,两个局子常有摩擦。
父亲听说二狗子来过,着了火似的把粮食往船上运。父亲说二狗子不是东西,准打什么坏主意。
玉坤没把二狗子放在眼里:“哈巴狗咬不了人。”
父亲说:“恐怕去东草镇局子里报信了。”
玉坤说:“荒草地属西草镇局子管,斜头不敢来行威风。”
父亲说:“省事无事,快走为好。”
果然不出所料,船刚离开码头,一个背枪的家伙从麦田里飞跑而来,父亲连忙用芦席把舱里的粮食盖了起来。
玉坤说:“别怕,有我呢。”
背枪的家伙赶来,凶神恶煞地吼:“靠岸,把船撑过来,我要查船。”
玉坤说:“荒草地属西草镇的地盘,你管不着。”
父亲把船贴住河的另一边,继续往前撑。背枪的家伙跳入水中,登上船头,挑开芦席问:“这是什么?”
父亲说:“大白天,你们凭什么拦船?”
背枪的家伙说:“这粮食来路不正,肯定是偷来的,跟我走一趟。”
父亲没听他的,继续把船往西草镇方向撑。背枪的家伙拉动枪栓开了一枪,父亲身子一偏没有射中。玉坤怕得筛糠似的再也站不住,一下子瘫倒在船头上。父亲没被吓住,就在背枪的家伙又要开枪时,横过手里的竹篙把他打倒在船舱里。我双脚一蹬飞上船头,揪住这家伙的脖子。父亲取过缆绳把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枪声惊动了村邻,漫田遍野地跑来,河岸边围满了人,看到父亲捆了东草镇局子里的人,又缴了枪,都说事情闹大了,叫父亲快把人放了。
玉坤说:“现在放人,粮船走不了,把船撑到西草镇再说。”
说罢跳上岸头也不回地走了。父亲恳求村里的人,快帮他把粮船撑走。十多个壮年汉子站出来,有的拿竹篙,有的拿纤绳,撑的撑,拉的拉,粮船就像插了翅膀向西草镇飞去。
背枪的家伙手脚被捆住,再也行不了威风,像猪一样打着哼哼。
村里的人都说东草镇局子里的人不会罢休,斜头一伙人再来,不见粮船又丢人和枪,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叫母亲去西草镇避一下。于是母亲带着我,一口气跑了二里多路,累得口吐白沫,瘫在麦田里站不起来,看到东草镇下来一趟人,直向我家扑去。刚刚喘过气来的母亲不敢停留,踉踉跄跄地爬起,想跑跑不动,只能一点点地往前挪。半路上,父亲大三步小两步地赶来,见到母亲就问没事吧。母亲说,家里出事了!父亲让我和母亲都别回去,找个地方躲一下,接着一路小跑,又赶往西草镇。
五
东草镇局子里的人刚离开,母亲带着我回到家里一看,家已经不像个家了,板凳桌子砸得像猫嚼过的鱼卡子,锅碗瓢勺摔成了碎片,剩下的半箩山芋胡萝卜屋里屋外撒了一地,一切都像遭到强烈地震或炮弹轰炸过似的,惨不忍睹。
吴三筛带着西草镇局子里的人赶来,少说也有三十多个,有的端着枪,有的手执亮霍霍的大刀,在门前站成两排。吴三筛身穿黑色褂裤,手里提着盒子枪。
村里人相继赶来,站在墩子底下麦田里。
吴三筛问母亲:“斜头人呢?”
母亲说:“走了,没找到一样值钱的东西,把坛坛罐罐的全给砸了。”
吴三筛到屋里看了看,又走出来问:“往哪边走的?”麦田有人回答刚走一会儿,回东草镇了,并说如果不放人还枪,就来烧房子。
吴三筛像猴儿似的,一蹿,登上草垛顶,打起眼罩朝东草镇方向望去,隐隐地看到一趟人,对手下的人手一挥:“弟兄们,追!”
父亲知道两个局子的人打起来,不论哪边伤了人,账都会算到我家头上,赶紧拦住说:“既然走了,犯不着再追。”
吴三筛一看麦田里站了许多人,故作姿态地说:“保安局就是保一方平安,他斜头竟敢到我的地盘上来行威风,不打他个龟孙子,我对不起荒草地的父老。”
父亲苦苦哀求:“你行善积德,千万不能把事情闹大。”
吴三筛一蹦三尺高:“不给他颜色看,还要来欺人。”说着举起盒子枪钩动扳机,望空连放三枪。吴三筛说他斜头有种,听到枪响就会返回来,老子等着他。接着让手下人散开,在墩子四周埋伏下来。
父亲求他:“那支破枪派不上用场,连人一起放了吧。”
吴三筛头仰八丈高:“放人还枪,我的脸往哪儿搁?”
母亲说:“烧了房子就没处住了。”
吴三筛问父亲是谁给斜头报的信。
有人回答是河东二狗子。
吴三筛派了两个弟兄,很快就把二狗子抓来了。
吴三筛劈劈啪啪给了二狗子两个嘴巴,接着飞起一脚,踢得他倒在地上直打滚。
二狗子尝到了厉害,磕头如捣蒜。
吴三筛掉过脸去不看二狗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嗯!手下人心领神会地把二狗子捆了起采,吊在门前一棵树上。吴三筛手一挥:打!扁担和树棍一起落下,就像捶一束稻草。二狗子双脚乱蹬,身子扭来扭去地挣扎,被砸破的衣服像尿布一样飘荡。
父亲恨死了二狗子,现在看他那可怜相,又给他说情:“他也是穷急了,放了他吧。”
吴三筛趁机叫住手下的人,说:“看在你面子上,我可以饶他一条狗命。”
父亲把二狗子从树上放下来,吴三筛叫他告诉斜头,人和枪都在他手里,他如果敢来烧房子,就杀他的人。
二狗子结结巴巴地说:“不敢……我再不敢……”
吴三筛眼睛鼓得像鱼泡:“不去?”
二狗子直点头:“我去,我这就去。”
二狗子真的像断了一条腿的狗,一瘸一瘸地向东草镇走去。
吴三筛带着手下人回西草镇去了。
父亲说两个局子本来就明争暗斗,这回恰好抓到把柄,不管怎么说,事情是因为玉坤的粮食引起的,吴三筛一天不放人,事情一天不会了结。
母亲埋怨说:“船到镇上就放人,不落到吴三筛手里就好了。”
父亲说:“我要还枪放人,可玉坤偏要往局子里送。”
我问:“斜头会来烧房子?”
父亲肯定地说:“家里不能住,人落到斜头手里,没个十担八担粮食赎不回来,人还要吃苦头。”
麦子已经半人高,人藏在里边看不出来。天黑下来以后,母亲在麦棵里摊了个地铺,全家人团在一起不敢出声。过于劳累的父亲不知不觉睡了,母亲半坐半躺地偎在我身旁,一声蛙鸣也会使她胆战心惊。我仰面朝天,望着天空挤挤密密的星星,数了一遍又一遍。渗透着水汽的夜风,带着沉甸甸的凉意穿透衣服往骨头里钻,一种阴冷的思绪像寒气一样在心头扩散、弥漫,不知谁家睡意蒙胧的狗,叫声像哭一样,哩哩啦啦地传来……
六
吴三筛给东草镇局子里捎去的口信,并没有吓住斜头。二狗子两头不讨好,被斜头打了一顿,又让他传过话来:几间破房子不值一烧,谁敢动他的人一根汗毛,他的枪口不认人。
父亲带着我急忙去西草镇找吴三筛,把斜头传过来的话重复了一遍。父亲所以带我去,是怕出了什么事情他回不来,也好给家里报个信。
吴三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父亲,问:“斜头是这么说的?”
父亲说:“是的。”
吴三筛牙疼似的咧着嘴:“你亲耳所闻。”
父亲说:“是二狗子传过来的。”
吴三筛两手一摊:“斜头说要烧你的房子,烧了吗?二狗子是条癞皮狗,他的话能信?人和枪是在我手里,是你外甥送来的,他不出面我咋好放人?”
吴三筛的意思非常清楚,父亲是颗瘪芝麻,榨不出多少油来,让玉坤出面他才能从中捞到油水。
父亲难住一阵子,想到玉坤的粮食已经出手,钱在口袋里揣着,不会再过问这件事,不想去看他的脸色,可是吴三筛的话说得很死,他不出面不会放人,便硬着头走进了草行。
玉坤躺在睡椅上,阴着脸说粮食出手时少了半斛。
父亲说半斛粮食有底,现在要紧的是让局子里放人,吴三筛叫你去一下。玉坤说人不是我捆的,枪也不是我缴的,局子里放不放人与我无关。父亲说人和枪是你送到局子里去的,当然要你去。玉坤喉咙鼓得圆圆的问父亲:“你不捆人缴枪,我会往局子里送?”
父亲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捂着胸口,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一头跌倒在凳子上,我赶紧扶住父亲。
玉坤全当没看见,一甩手出去了。
姑妈后悔地说:“都是我拉的祸,早知道这样子,死也不把粮食往你门上送。”
父亲扶着我站起来就往外走,对于只认钱不认人的玉坤,父亲能说什么呢?
三五里路,父亲却走了半天才回到家里。倒霉的粮食,已经把父亲的体力耗尽了。东草镇的斜头三天两日传过话来,再不放人还枪,就要父亲的命。家里人有家难归,东躲西藏,父亲走投无路,只好卖田保人,把祖上留下的二亩地卖了。可是父亲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卖地那天夜里,父亲一直坐在田头,望着那被几代人耕种过的土地,还有快要成熟的麦子,突然口吐鲜血,一头倒下再没有起来,手里捋着一把半青不黄的麦穗!
选自《少年文艺》(上海)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