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一
虽然是大热天,但空调将热浪击得溃败不堪。这家快餐屋既清爽又安静,进门便见一大瓶新鲜的花,每张桌子上还插着一朵康乃馨,潘可欣把我拖进来,我紧跟在她身旁,不一会儿我们就把桌面弄得满满当当的。
一同举起筷子,伸向的都是那盆白白方方的杏仁冻,潘可欣的手悬在那儿,望着我。我夹紧筷子抵住盆底,望着她。潘可欣曾经是我爸爸的学生,我那时去他们班上玩,对她印象格外深,后来我因为功课不好,又说什么不接受爸爸找的家教,便自作主张找到已工作的她,于是她给我补课,偶尔也带我出来玩。此时她右脸颊上显出酒窝,眼睛里的笑好似微风中的波浪一折一折荡漾,我的心蓦然地轻颤一下,我脱口而出:“我梦见我妈妈了,她不理我,她看上去好像不高兴。”我妈妈在我五岁那年患病,等我长到十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潘可欣用调羹舀了一块杏仁冻送入我的嘴巴。“妈妈看着你呢,她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如果你不开心,她就会难过;如果你快快乐乐,她才能够放下心来。”她说。
“潘可欣,怎么才快乐呢?你一直笑眯眯,你为什么总是快乐呢?”我问。
“扑哧”,潘可欣笑得用手捂住嘴巴:“李赛阳,你好可爱,你知道吗?你好可爱。”她的笑眼专注地看着我。
我想她是喜欢我的、欣赏我的。我不是个令人骄傲的女孩,老师眼里的我成绩不好,爸爸眼中的我缺乏自觉性,我心中的我不喜欢读书,潘可欣看到所有这些,仍旧给我她完好的亲切和温柔。我喜欢被人这样地喜欢。我一直幻想自己是众人瞩目的人。我想,自己是朵高贵、出挑的花。
她轻声慢语地说:“阳阳,还能想起刚才我们在柜台那儿看见这杏仁冻时的感觉吗?想得起那时你惊喜的叫声吗?不断地去找出一些让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时常都有好心情。”
“唉!”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它对我来说太难。
是的,我时常不快乐,大人们说我小时候就好生气,看见爸爸和妈妈两个人走在一起,一定要将他们分开,让自己插在中间才能够舒服;跟菲儿表姐在一起,尤其是有大人们跟她说话时,我就用话去激怒她,让她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而且脸难看地扭曲;我还不许蓝表弟来我们家,抱怨他太小;我不喜欢跟我差不多大的人,更不用说比我小的人了……反正,我就是这样,不乐意不乐意就是不乐意,就是随时随地浑身不舒坦。潘可欣说是因为我还是小孩的缘故,她说女大十八变,每个人都是在扔掉一些东西、吸收一点东西,在这种交错中长大的。
“其实,阳阳,我看你没那么严重,我保准一会儿你就阳光灿烂,把一对小虎牙笑得比巩俐还媚,你呀,瞧,瞧,现在眼睛已经骨碌碌活蹦乱跳了,像玛瑙,像黑珍珠,像小鸟,像野兔……你呀你,想装到眼睛里的东西那么多,忧愁哪儿挤得过它们?”潘可欣说着笑得更深了,眉眼配合得当地施展。她没有小虎牙,但照样笑得明亮,拨动人心。似乎,她是到现在为止我接受的第一位年轻女性。
二
我的爸爸很忙。假如我说:“爸爸、爸爸,你坐下来陪我看电视!”他保准眼睛一瞪,干净利索地吐一个响彻云霄的“空”字,然后孙悟空变戏法似的弄出一串鬼脸留给我,就又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爸爸忙教书、忙赚钱、忙吃喝拉撒、忙喜怒哀乐;从前妈妈在的时候还忙跑医院、忙帮妈妈寻名医好药、忙护理妈妈,但他的虔诚没有挽回妈妈的生命,妈妈最终还是离我们而去。之后,他继续忙教书、忙赚钱、忙吃喝拉撒、忙喜怒哀乐--还忙相亲。时常有女子被人领着或者自己来我们家跟爸爸见面。每次爸爸对我说:“阳阳,今天我们早点吃晚饭,吃快点,你吃完后就进自己的房间写作业。”我便知道该把屋子收拾一下,我便知道又有精心化了妆的女人要来。
我曾问过:“爸爸,有人中意你吗?”
“还用说!”爸爸抬头挺胸,两手叉腰,猛然起身单腿向后踢。呵,“老”天鹅要往云霄飞去,我的掌声刚响一下,被一声“咚”打断,爸爸摔到在了地上,故意的,哈哈哈,我不能抑制地大笑,鼓掌的双手立即把桌子敲得大叫不已。我不去理会它的痛苦,以胜于爸爸多倍的好感觉得意扬扬地问:“爸爸,谁配得上你?有人配得上你吗?”
“去去去。”爸爸说,从地上爬起来时显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不就是完成任务,像你每天完成家庭作业一样?”
我知道,都是爸爸同事的主意,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找个人,不要让你爸爸去买妇女卫生用品”的意识当做一粒种子撒播在我们家里,并且坚持不懈地洒水灌溉、精心培育。爸爸的一些同事包括有些妈妈住院时的护士非常热心。
我知道,爸爸要在我面前做一回新郎官。
姨妈的女儿芸表姐让我竭力反对,她教给我好多应对那些同样是相亲的人的方法,说是姨妈他们的意思,他们一致认为来“蛮娘”受苦的是我。我因此又捧起格林童话,捧起安徒生童话,一遍又一遍地读《白雪公主》《灰姑娘》《野天鹅》,终于读得心惊肉跳、心烦意乱并且几乎丧失信心和耐性,于是随手翻动了席娟的书页,她说:现代的小孩把继母想成是给白雪公主毒苹果吃的皇后,那是自寻烦恼、作茧自缚。我的脑子一下子就昏昏沉沉了,抬眼看四周,一切都模模糊糊。
三
又一个补课日,潘可欣在我的眼前晃着手,说:“注意,精神集中。”
我问:“潘可欣,你说我爸爸是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
“阳阳,这个问题应该去问你爸爸。”潘可欣的眼睛又笑得一片欢快与轻柔,说,“我自己还搞不清独处和恋爱、结婚和独身到底哪个好呢!不过--”她恢复了惯常的沉静说,“阳阳,你们的家似乎是需要个女主人。”
我不知道潘可欣的话缘何而出。但是我相信潘可欣,在我眼中,她的一言一行都合体而让人信赖。我愿意让她进入到我的生活中来,为此我努力掐掉了受同学影响而来的粗话口头禅,努力改掉用袖管擦鼻子的习惯、注意不穿有污渍的衣服出家门……我十三岁了,爸爸不会想到我的内衣问题,我的初潮弄得彼此张皇失措,结果只能打电话给姨妈;我十三岁了,晚饭桌上跟爸爸说着肚子里的气,让他看电视上的肚脐眼,当屏幕上出现男女相拥时对他们尖叫,冲动地要说什么问什么,却本能地说不出口;我十三岁了,被爸爸高声呵斥,觉得百般委屈,有时只能跟他对着干……时常感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有点加速,而莫名的恐惧抵在喉咙口,折腾得人说不出的难受。是不是有妈妈就不会这样?我没有体验,我对妈妈的印象只有喊痛、被药物弄得变形的体态以及我在她气息奄奄时的誓言:“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假如有妈妈,那拉着我的手、第一个领我走进内衣店的人肯定不是潘可欣。“女孩的成长最好由母亲、由一个成熟的女子相伴。”这句话是潘可欣曾经说的。这么说,她是认为爸爸应该再结婚?
“不要!”我在座位上跳了一下,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茫然地愣在那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要的是什么。
“瞧你急的,”潘可欣咯咯笑,“是不是你爸爸有了方向?”
“告诉我,到底怎么样好?”我的手指摁在她的手背上打着旋,“你说,其实我并不介意爸爸结婚,你说结婚好也没有关系。”
潘可欣沉默了一会儿,“外人没资格说,阳阳,我是认真的。”她说,“也许,顺其自然。”我是没有明确的答案,无论我如何恳求,她就是坚持不给我确定答案,而固执地坚持这是爸爸的事,是爸爸跟我两个人的事,别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发言权。
好吧,爸爸相他的亲,我自己想,我们各尽其责。
这一想,想出了恍惚,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不是顾虑姨妈说的“蛮娘”,我怕的是与一个陌生人相处。
我已经习惯了跟爸爸两个人的空间,其实可以说在我的生活里一直就只有爸爸,爸爸接送我上幼儿园、小学,我跟着爸爸去小菜场,爸爸陪伴我默写、检查我的作业……不由分说来一个不是妈妈、不是亲戚的人,处于同一屋檐下,同吃同住,过一家人的生活,想想都别扭!更不用说我本就是个在外婆家或者表姐家过夜都心神不宁、坐卧不安的人。
四
两打女子进出我家大门,在我眼中如时装秀,只是没有灯光,激动人心地闪烁。我扑腾翻滚的心等来爸爸的一个宣布:决然再不肯跟别人给他排定的队伍牵上瓜葛。他让我对所有的来电称他不在家。如此,让我便有机会更深刻地领会到了他身边某些人的热情。她们不厌其烦地对我说:“给你找个新妈妈。”
奇怪,妈妈有旧、新?渐渐地,放下电话之后我对爸爸的玩笑开不出来了。渐渐地,放下电话我心里面就窝火,一点高兴不起来。渐渐地,放下电话我忍不住找碴儿发脾气。稀奇古怪。这个世界神经病大发作,不是我,就是其他人。
我的十四岁在这种愤怒中来到。
那一天,潘可欣买了生日蛋糕来为我庆祝。她走后,爸爸对我说:“我要跟潘可欣结婚。”
我笑得倒在床上翻滚,像一个大滚筒,被人一会儿推出去、一会儿推回来,反反复复,好不热闹。酒精在爸爸的体内发生作用了,我想。刚才我和爸爸执意开了瓶香槟,爸爸喝了很多,而他根本就没有酒量。被香槟醺倒的男人,我顺着他的“超级笑闹”说下去:“最完美的,最伟大的--”我的词汇卡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
爸爸马上在电话上拨号,“可欣。”他叫。
“你不要把潘可欣吓坏。”我扑过去夺电话。
爸爸紧紧拽住听筒,命令我:“别胡闹。”他的表情非常严肃。
“正儿八经嘛。”我的声音小小的,带着疑惑与不相信倔犟地来到人世--在我眼里它就是我拥有的一根绣花针,细微,但尖锐而强硬,很容易被人忽视,仍旧执著不屈。
爸爸把听筒重新贴住耳朵,双眸凝重而充满焦渴地盯住墙上的一块斑点,但我可以肯定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专心地、字句分明地说:“可欣,我对阳阳说了,嫁给我!嫁给我!”
空气没来得及彻底凝固便被我的放声大哭摧毁。在如山洪般喷薄的泪水中,旋涡四起。我对潘可欣的依赖以及刚刚搭建的依恋、我对爸爸的爱一同急速地顺着水潮与波涛或向前行,或受阻激起水花,或回旋钻入水底。
哭着哭着我忘掉了自己为什么而哭。我觉得自己脱胎换骨成一个雪人,里里外外空白一片,身体上原有的一切斑驳都消失了。
我想,在这样的喧嚷中,我亲手而彻底地送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现在,我肯定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孩了。刹那间我跃过一个沟壑,脚重新点着地而后才发现来处根本遥不可及,我再也无法倒转回去。我没有任何准备,我觉得可怕!怕!
五
“我终归要结婚的。”在相互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过了一段日子之后,爸爸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对我说。
我把脑袋晃得如鸡啄食:“我早知道。”
爸爸点点头,说:“我们总该有新的生活,况且你一点点大起来,其实不管怎样,我终归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的脑袋又如鸡啄食:“我知道。”
爸爸点点头,说:“好,不要潘可欣,我重新考虑。”
“出什么花头,你。”我忽然火了,“你花样经真透,我看这回该轮上你配不上人家,你配不上潘可欣。”
“是的,我配不上,我很矛盾。”爸爸说,“潘可欣的父母不同意,再说我比她大十七岁,又曾经是她的老师,还有你……”
“你真烦,要换你自己换,我只能要潘可欣。”我几乎叫起来,觉得爸爸非常絮絮叨叨。
爸爸嘿嘿笑两声说:“我试探你!”他的笑容虚弱,但看得出欣喜若狂--由内心深处如浪花、一阵阵、一片片绵绵不绝、层出不穷地翻卷而出的欢乐。我心底里又喜又悲,仔细探究都没能弄出缘由,只好听任他再往下说:“感情的事哪是说来就来、就放就放?又不是从前的年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凑合凑合。真正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不容易啊!”我心里扑棱扑棱,似什么都晓得却更好像木乎乎的没有任何感觉。
“傻孩子,你担心什么?爸爸终归是你的爸爸,不会因为结婚而改变。潘可欣与你又彼此十分熟悉,你跟她一直也挺处得来……”
“我不是担心,我就是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我的眼泪无声地流淌。
“傻孩子。”爸爸用手抹着我脸上的泪,我一头扎进他的怀中,他不住地轻拍我的脑袋。
时间,定格吧,就这样止住!我默默地祈愿。全身心地想一件事:让我变成爸爸怀里的一块化石。
六
刚才还要成为爸爸的化石,这会儿已经约了潘可欣见面。
潘可欣在给我过了十四岁生日之后再没有来我们家。我们家的电话在那不久后的某一夜开始突然成了电台的热线。有时候我走在路上也被人拦住了回答与他们“两人之恋”相关的问题。爸爸和潘可欣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不亚于明星的绯闻,我听到一种又一种版本,它们如纱幔,垂拂在我与我的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之间。
见到潘可欣的时候,我脑中的话语忽然全跑丢了,但我竭力掩饰住,让自己显得老练地招呼:“好久不见。”潘可欣微笑着点点头,好像专等我说话。在慌乱与掩盖中,我无法再显出从容,口无遮拦地说:“姨妈他们都不希望爸爸结婚。”潘可欣还是微笑着点点头。我说:“你来吧,跟我爸爸结婚。”她的眼中晶莹闪闪,但她还是笑着。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拉住她的手就落泪。
哭了好一会儿,我忽然觉得潘可欣的手很凉,去拉她的另一只手,果真冰凉冰凉。我呆呆地看她。她仍旧微笑着,眼中星光点点,曼声而语:“阳阳,你妈妈永远在天上看着你。”
我们的三口之家就在盛夏气温最高的时候建成。没有任何仪式,只有一束玫瑰花和正版七个小矮人,潘可欣带着它们出现在我和爸爸两个人的空间。
七个小矮人当然归我。我在潘可欣面前信口说它们好玩但太贵,没想她给我带来了。我们心照不宣,那个我约她见面的日子是我俩的秘密--回想,我可以不差一毫地展示出当时的每一丁点细节,但我不会这么做,惆怅已经在我心里做好告别睡眠的准备,而我不想它压过小矮人们带给我的开心,于是我拥抱了潘可欣,竭力用热烈的态度迎接她。
玫瑰花瓣如绸缎般闪现沉着的绛红色,潘可欣说是送给爸爸的生日。
“哇噻,爸爸过生日!”我耸着肩说。
“少见多怪。记住,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生日,其他人也有生日。”爸爸一脸得意,哼着小调把花插入花瓶。他说,这是他迄今收到的第一束鲜花,也是在他成年后第一回有人对他说:“生日快乐!”
我追逐着花,追逐着爸爸,“味道真好。”我漫不经心地说,终于是克制不住,说出来后我有种痛快感。
“当然!”爸爸沉醉的样子,显然没有觉察到我话中的酸意。我有点失落,又有点侥幸。毕竟我不想讨骂,也没有破坏这面前的美好的意思,我不想让爸爸不高兴,更不想令潘可欣伤心。在爸爸和潘可欣之间,我似乎更顾及潘可欣,更加在乎她的反应和自己在她心目中的样子,于是我要自己尽量表现得好。
什么是好?我在白纸上写道,心里面的鼓胀化成了一遍又一遍的“好”字被写出来。
“阳阳,你干吗?”潘可欣像给我补课时一样用尖尖的下巴颏顶我的脑袋。她像原来那样跟我有说与有笑,我也跟原来一样向她撒娇。但是在我的心底,有时觉得我们的从前仿若一个旧梦,是真实的,又如隔了千年万年之远;有时我都不能够确切到底什么是存在过的,甚至记不真切自己那时候的模样并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潘可欣很陌生。那个潘可欣,那个我,我只能说“她们”是四月天的柳絮,在遥远的北方雪花般飘游。
七
有破洞的床单换下了,旧棉被做了床垫,灶台上的污垢化掉了,缺口的碗搬进了垃圾箱,扔得到处都是的书上了书架……我们三个一通忙乱,整个屋子不知不觉就亮堂了。
“房子好像大了,我们原来走路都觉得磕来碰去呢,爸爸,你是怎么弄的?一点不会安排!”我说。
“收拾房间这种事本来就是女的在行,你要你爸像女人?”爸爸边说边跷出一对兰花指,扭了扭P股,还拿兰花指点我的脑袋。
“呕!”我作恶心状。
爸爸恢复了原状,伸出他有力的手臂揽住潘可欣的肩膀。我脸上的肌肉立即僵硬了,笑容嗖地由头顶飞得无影无踪。潘可欣很快地蹲下身子,做着捡灰尘的动作离开爸爸身边。我赶紧靠过去紧紧钩住了爸爸的臂膀。就这样吊着爸爸的臂膀,他走一步我跟一步,任他如何故意将我拖来拖去,任他管我叫“傻瓜”。
潘可欣扔去灰尘后就待在厨房里烧甜羹。当爸爸把我拖过去指给她看我的傻态时,她笑着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面颊上的舒痒爬到心口,我眯着眼睛盯住爸爸看,似乎这样才感到踏实。
不知道爸爸能不能懂我,我巴望他能够懂。
可是要他懂我什么?我说不清楚。我有时候很清醒有时候又非常糊涂--确切说是模糊--越来越没有能力把思想弄清晰。云飞雾扬。能有的解释便是:原来的一切都改变。包括潘可欣--她给我的感觉以及我跟她之间。
我爱潘可欣,高兴身边有这样一个温和地说话的人。潘可欣曾对我说觉得为难就不必对同学说她的存在,但我一开学就告诉同桌:“我家里来了个姐姐一样的妈妈,我好想她来做我们老师,那样跟我说话、招呼我读书,我保准能读得好。”我的同桌羡慕死了,我答应带她到我们家看我的姐姐妈妈。
我不能喜欢她。她让我烦躁。让我吊着爸爸的臂膀;让我把她的东西藏起来;让我一次次地在她面前坚持:是爸爸告诉我的,他最爱的女人只有我妈妈,他说是为了找人陪我照顾我才结婚……我的同桌说我是刺猬,突然就竖起了一身刺,使相识和陌生的人惊愕。我是刺猬,冷不丁地刺一刺爸爸,更冷不丁地扎一扎潘可欣。
我一方面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告诉潘可欣,另一方面又处处排斥她。一方面什么事情都依赖潘可欣,另一方面又无视她的存在。一方面听潘可欣听的歌看潘可欣看的书说潘可欣说的话去喜欢潘可欣所喜欢的东西,另一方面又当她是老土。一方面视潘可欣为最懂我的人,另一方面又以她为敌。一方面需要潘可欣的认可,另一方面又将她拒于千里之外。一方面在身边的所有人中对潘可欣最好,另一方面又毫不留情地在必经视线里留下我创作的蛮横继母的故事。我说不真实的话。我爱上落泪。我猜疑。我恐惧。我抱怨。我幻想。我矛盾。我焦虑。我疼痛。我渴望……
总有一条水流湍急的河在我脚下奔腾。
我的生活一团糟糕。
我简直就是一张影子,无定而诡秘,犹如一艘小船,冲入宽广的水域,没有舵手来划桨。
我不是我所想象的,更加不是我想要的。
八
我的第十篇杰作“掉”在煤气灶的开关上,这是一篇从某通俗书上抄下来并换上真人姓名的文章。哈,真人的名字,我想唱歌但是没有唱出口。
准备烧晚饭的潘可欣没有像从前一样沉默,她把纸头拎到我面前,当着我的面撕掉扔到地上,然后她拔掉了电饭煲的插头,把洗干净的菜塞到冰箱里,倒了杯水,在我对面坐下。我偷偷瞥她,看见杯子在她手中打颤,水不停地晃荡。
“你到底怎么想?”她的声音却依旧轻悠悠。
我低着头不吭声,心里说不出的紧张,暗自庆幸爸爸不在家。
“你说,我像平时一样仔细听着。”潘可欣仍旧是慢慢的语调,“我想我们的聊天不少,我们总是想到什么就相互说。我们也够平等、够朋友级别的了。说呀,你想怎么样?”她仿佛在跟人商量事情,只是不见拿主意的人应答。我没有东西说。
“你真让人着急。”她说,“可是除了心痛,除了尽我们的责任,我跟你爸爸能做什么?最终,只能由你自己去完成你的长大,你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我不是故意的。”我表白。
“我当然知道。”潘可欣说,“我也知道你最不想让你爸爸不开心,不想伤我,不想惹任何一个人。”
我点头,绷紧的心哗一下松开来。几乎欢呼雀跃,但仍不能完全放心,“你会把我想得很坏吗?”我问。
潘可欣叹了口气,露出一丝笑:“阳阳,你什么时候长大啊?”停顿片刻,她说:“有时候想你快点长大,有一份成熟可以抵抗生活的懵懂;有时候又想你不要长大,做小孩可以离开很多责任,生活的、社会的、人与人之间的。”她的声音似一滴水隐入泥土,她看着我,又说:“阳阳,你如实告诉我,我到底是走还是留下来?我可以为你离开,只要你能够觉得快乐。”
“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我尖叫着又泪流满面了。
“我不要你不快乐。”潘可欣说,“可是我竭尽全力仍帮不了你。有时候,我真想只做你的朋友,像最初的时候。”
“你们为什么要结婚?”
“因为我们相爱。因为我们觉得要用婚姻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爱。还因为,作为这个婚姻组成部分的你,在当时来找我表示赞成。我以为你高兴我们在一起。事实永远不是人们所想象的。快乐永远不能是他人所给……”潘可欣说不下去,她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笑,笑容依旧轻柔,有一丝欢快的样子,在我的泪花中跳跃,“阳阳,我是凡夫俗子,也会疑惑、疲倦和麻木,像你一样疼痛。”
我吃惊地望着潘可欣,这时我的肚子发出一串饥渴的叫声,潘可欣站起身说:“去外面吃饭。”
我们手拉手走在路上,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个有白白方方杏仁冻、有鲜花的快餐屋。但是已经没有了,代之的是被分割成两家的时尚服饰店,我们只好另外找了家店。很快地将桌子摆布得满满的,一同举起了筷子,却都在半空停住。我望着潘可欣,潘可欣望着我。两人相视而笑。
泪水又弥漫了我的双眼,看潘可欣,她的眼圈红红的。我的心往下落去。她笑。忽然,我觉得那笑容像夏天里的花,但不是潘可欣每年送给爸爸生日的红玫瑰,而是那些在盛夏季节匍匐于原野的花朵,有的有名字有的根本叫不出是什么,它们散落在青草之中好像夜幕中的一颗颗星星。
星星点点,盛夏的繁花开在潘可欣的笑中,她说:“阳阳,想象的生活是什么呢?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呢?”她晃着脑袋转动眼珠,然后捏紧拳头,在我眼前一点点将手掌展开,我啪一下重重地把自己的掌心扣在上面,我想我也是一朵盛夏的花,一颗开放在大地上的星星,尽管时常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清楚自己到底做着什么,不能明确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这样,与每一个过去了的日子和时刻告别。
选自《神秘园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