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一
外婆家的房子,就在那一片桑梨林里。
每年的春分一过,那些桑梨树、杜梨树一呼百应,哗的一下全开花了,到处是粉嘟嘟、白皑皑的一片。吸一口气,胸间满是甘洌与芬芳。那浓郁的香气总是让我犯困,有时玩着玩着,人就歪在一棵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没啃完的酸桑梨。醒来时,已在外婆暖和的炕头上。每次总是我的小舅驮我回家,再看他,正在我脚边床横头那儿打着呼噜呢。有时,他也会在我的床头自己跟自己下着石子棋,耐心地等我醒来。
秋天最好玩。周围的庄稼刚收割完,那些平日里被我们称为“田野精灵”的灰野兔,便躲藏到林子里来。我和小舅终于像找到了正经事干,腰里别上弹弓,怀里揣上干粮(虽然透过树隙,就能望见外婆家的红色屋顶),我们像两个身怀绝技的猎人,每日在林中游荡,寻访野兔的踪迹。一有风吹草动,警觉的猎人便握紧手中的弹弓。灰兔总是在人不设防的时候突然现身,一个亮相,又闪电般疾驰而去,消失在点缀着野花的矮灌木里。即使高明如小舅般的猎人,也难展身手。整个秋天,我和小舅终日与梦中的对手在林中周旋,其乐无穷。
如今,那些好时光一去不返。
我的小舅,我妈妈同母异父的弟弟,我昔日狩猎的好伙伴,虽然只比我大四岁,自打他上了中学,脸上长满了此起彼伏的青春痘,便迷上了诗歌与烹饪,再也不和我这“毛孩子”玩啦!
诗歌和烹饪也许说不上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妈妈说这是青春期的短暂症状,说这话时,她还调皮地向我眨眨眼睛。我始终没弄明白这话和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如果在这件事上我有什么东西已经明白无误的话,那就是--我无比伤感地意识到--他再也不愿和我一起玩了。即使在外婆的威胁下(“带肖恩去林子里玩一会儿,否则别吃饭!”),你也会看到下面这样的场景:树上一个,树下一个。当我看到一个隐藏得很好的知了爬洞,大声尖叫起来,以引起他的注意时,他只是微微从书本里移开些目光,向下投来不以为意地一瞟,又接着躺在树杈上读他的诗歌了。
他有一个带锁的抽屉,在我们合用的那张写字桌的靠近他右胳膊肘的地方。每次,他总是狡猾地等我上床睡觉以后才轻手轻脚地打开。这诡秘的举动,为那个抽屉涂上了几笔神秘的色彩。有时,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摸着那有着铜金火炬图案的锁头,心想,这里面会藏着什么秘密呢?探究的念头如一头蠢蠢的小兽拱动着心口。终于有一天,我让自己早早上床,装睡。在发出一阵轻微的鼾声后,我装作被他沙沙的翻书声惊扰,来了个憨态可掬的婴儿式的翻身,并适度地发出一串嘎吱吱的磨牙声,在暗暗陶醉于自己的表演才能的同时,让被角和眼皮同时撩开一条小缝,向外窥视着那只被灯光照在墙上的巨大的晃动的人影。这时,只见他走到壁橱旁,从壁橱拉门的玻璃凹槽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抽屉。我记下了那个藏钥匙的地方,然后,带着不可告人的微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趁他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在壁橱拉门的玻璃凹槽里找到了那把钥匙,伴着咚咚咚的心跳,打开那个神秘的抽屉。我看到一个蓝绸子的记事本,几张一元的纸币,一支我爸爸送给他的英雄牌钢笔;另外,还有一张初三(2)班全体同学的合影,照片不知为何被人为地挖去两个洞。但是没过一会儿,我就找到了答案--在那本蓝绸子记事本里,我发现那被挖去的两部分,被紧紧地合成在了一块:一个不用我说,是我那小舅;另一个嘴角抿得很紧、大眼睛的漂亮女生正冲着镜头微笑呢!并且,我不费劲地认出来,她就是学校厨师长的女儿。我翻着那本蓝绸子记事本,在夹着一张真皮书签、散发着好闻的皮子味道的一页,我读到了下面的诗句:
啊,LR
你玫瑰色的脸庞照亮了我的心房
笑话我吧
只是不要收回你的光芒
远远的驻足倾听
暗暗倾慕
你这与月亮争艳的女孩
花儿都没有你芬芳
玫瑰色的脸庞!哈,笑死我了。我锁好抽屉,将钥匙放回原处。我决定不露声色,一旦他把我给惹翻了,我就把这个秘密--他这条小辫子--给揪出来。要紧的是,每天睡觉、吃饭,仍然谦卑地喊他小舅。
“暗暗倾慕”厨师长的女儿,可不可以说,这就是他迷上烹饪的最深层的原因呢?我不敢肯定。但有一点不容置疑,那就是,他疯狂地爱上了烹饪。过年时,我妈妈给他的压岁钱都被他换成了烹饪书,什么《美味佳肴大制作》啦,《美食家》啦……一大摞,没事儿他就拿在手里琢磨。我的压岁钱只花去了个零头,买了只水母风筝,一把带驴头的小刀,剩下的让外婆给我存着呢。如果小舅没钱用了,我想我倒可以借给他。小时候吃苹果,他总是眨巴眼的工夫就进了肚子,我总是小口小口地吃,我知道,他吃完后,定会涎下脸来求我给他咬上那么一两口。我巴不得他会这样呢!
他简直成了个烹饪狂,看见什么都想烹饪一下子:树上结的桑梨、槐豆荚;地上爬的蜗牛、知了……经他的手一弄,变戏法似的,多么丑陋、寻常的东西转眼间就成了一道美味。一次,他不知在哪儿弄来了一兜子蝈蝈,煨在灶上,等闻到香味,一只一只扒出来,就着馒头吃,那个香啊!而且下饭。
每次他琢磨菜谱,那兴奋劲一上来,反扣下书满屋子咚咚咚地走,摩拳擦掌的,若不是外婆有话在先,家中仅有的三只鸡早不知被他杀了多少遍啦。“等着吧,哪天我要做只鸡给你们瞧瞧。”小舅盼着杀鸡,我等着吃小舅杀的鸡,在这件事上,我俩意见空前地一致。当这话被他热血沸腾地说过N次以后,它已成为我寻常日子里少有的盼望之一。
“你长大了要当个厨师吗?”一次我问他。他没抬头,正手口并用,一心一意地对付一棵刚刚从后山坡挖来的野山姜。我猜,也许他羞于回答呢,你想,谁听说过有人把这个当成理想呢?
二
这些日子,小舅忙着期末考试,再也无暇捣鼓那些吃的玩意儿。我那可怜的、被小舅的厨艺宠坏的胃正愈来愈频繁地被一条馋虫光顾。直到有一天,我在写作业时发现一张张演算纸上,给我画满了一只只烧得油光闪亮,还冒着热气的熟鸡!于是,我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走到外婆房间,一声不吭地坐到椅子上,将下巴搁在桌沿上,直直地瞪着桌上爸爸妈妈的照片发呆。
外婆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正一门心思地做着她那每天都做不完的针线活儿。
“外婆,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接我呀,他们别不是不要肖恩了?”说到后一句,我的声音微颤,楚楚可怜,自己倒先给打动了。
外婆一见这阵势,忙扔了手中的活计,慌手慌脚地将这伤心可怜的“弃儿”揽进怀里。
“噢,可不能这样说。他们忙啊,又要上课又要演出。要不,晚上外婆带你到大舅家给你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我摇头。昨天我刚给妈妈打了电话。
“让小舅带你去看电影?”
我暗暗地撇撇嘴,他才不愿意带我去呢,老想甩开我,害我在后面一溜小跑,甭提有多窝囊了。
“买枝枪怎么样,嗯?”
商店里就那么几支破枪,从不进新货,每天放学后我都拐进去玩上一会儿,早给我玩腻了。
“你想吃什么,告诉外婆,糖还是点心?”
差不离了!我摸索着外婆衣服上的扣子,没摇头也没吭声,鼓励外婆接着问下去。
“桑葚?”
我装模作样地嘟起嘴巴,做沉思状,心里在为外婆加油:再接再厉往下问!
可怜的外婆想了半天,忽然茅塞顿开,她一拍大腿:“对啦!过两天你小舅考完了,要不,让他杀鸡给你吃?”
噢,真不容易,我就等这句话呢!我好不容易不让自己高兴得蹦起来:
“哪只?老芦花、愣头青还是金大嫂?我去告诉小舅!”我顿时来了精神头,挣脱外婆慈爱的手臂,一个箭步冲到院子里。
什么?那只老芦花鸡,和我同岁?
小舅,这个成天价故作深沉的家伙,眼下正像个傻瓜似的笑倒在摇椅上,他脖子里的喉结我怎么看都像鸡嗉子,此刻,它正随着小舅的大笑上下滚动,甭提有多难看了。
可是,紧接着,我发觉我身体里也开始发出类似抽筋的大笑。
那只老芦花,我是说那只和我同岁的鸡,给我们笑毛了,咕咕咕地直在原地兜圈子,还不时伸直脖子同其他两只鸡交换着眼神。后者飞到篱笆上,正远远惊惶未定地望着我们。
接下来,我的笑声像风扇的叶片慢慢地停止了旋转,这可能吗?我开始对这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你想,一只活了十年的鸡,这可能吗?我揪住外婆的袖子,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地猛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外婆?”
“我还哄你怎么的?你刚落生那会儿,还是我从集市上买的,一块钱十个毛茸茸的小鸡娃呢!”外婆一本正经地说。
三
我瞧着它,一身花色袍服未免有些旧了,毕竟穿了十年;腿脚好像也不是很灵便,有些蹒跚;它的耳朵很背,我用小葱的叶子做了一个单音符的口哨,吹到第三声,才得到它耳朵的注意。它伸直脖子,凝神倾听,眼睛眯缝着,老眼昏花地一眼一眼朝我望过来。
趁它望我那当儿,我丢了一个葱叶在地上,等着它过来吃。
它用那不好使的眼神对着地上的葱叶瞅了好半天,这才决定将嘴凑上去,一下一下啄起来。
唉,它真的是太老了。
外婆说它和我同岁,想必它已见过我小时候的光P股,晃晃悠悠地学走路,说不准,还互相抢过食呢!
它在我脚边悠闲地踱着步,不时抬头看我一眼,以此表达对我的信赖与亲近。可怜的鸡们,连撒娇都不会,如果是猫狗,早就腻上来了。难怪鸡总是被人杀来吃。
我知道,三只鸡中,愣头青和金大嫂是下蛋的功臣,是我们全家补充蛋白质的重要来源。只有这只老芦花鸡,又老又没用,从它下最后一个蛋,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而且,它还犯有间歇性哮喘病,一到春天,它的气管里像只破风箱似的发出一种令人难受的声音。最要命的是,这只鸡晚上老说梦话,一次竟把小舅惹火了,因为它在梦中喋喋不休个没完,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于是小舅对着窗外大喊了一嗓子:“闭嘴!”它就真的乖乖地闭嘴了。
如果说这次该吃掉谁,我心里非常清楚,非他莫属。
吃一只和自己同岁,没准和自己一块长大的鸡,一想这事我就脊梁骨不得劲儿。
这事我干不来!
前几天馋鸡馋得看见鸡毛掸子都要流口水的人,口里说出了这话,吓得外婆一哆嗦,忙用手压了我的额角问哪里不舒服。
我抵挡躲闪着外婆那只慈爱、热乎乎的大手掌,心里头叹了口气:难道还让我说,不要杀那只老芦花鸡,因为它和我同岁?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尤其是小舅,岂不是又多了一条给他瞧不起的把柄!
“你小舅这几天正琢磨一种新的烧法--瓦钵栗子鸡。你看--”外婆指着墙上一张写满了关于烹调的各种玩意的纸给我看。(不知出于什么怪念头,他每次学烧一种新菜,总是郑重其事、不厌其烦地把配料、步骤及注意事项一一记在一张纸上。)临了,她拍了一下我的小P股:“到时不怕你没胃口!”
唉,人老了怎么有时这么烦人呢!
最要命的是小舅,他做梦都想杀鸡呢,好不容易逮住一次锻炼厨艺的机会,让他收手,简直是徒手拦截一辆向山下飞奔的马车。
四
我决定找到那条没准可以让芦花老鸡活下来的证据。
星期天,我在大舅家那间樟脑香气与古旧书籍气味混杂的书房里,开始一本接一本地翻找。
大舅上班去了,要到傍晚才回来。老想找人唠唠、火热心肠的大舅妈每五分钟进来一次,打探我这个心里没底的工程进度,闹得我像一只走一阵儿就紧一次弦的发条,最后累得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傍晚时分,随着院门嘎吱吱的一声响,大舅妈清脆的嗓音像一群沉寂了一整天应声而起的雀声,小院立即热闹起来。“你快去看看吧,你外甥在找什么书,找了一天了,眼珠子都快瞅出来了!”
我看着掀门帘进来的大舅。“大舅,我记得在一本书里,名字我给忘了,是讲老鸡不能吃的,因为老鸡吃多了蝎子、蜈蚣。你给我和小舅讲过的,那天,在这儿,你就坐在这把瘸腿的椅子上,外面下着雨……”我紧张地说着,努力想找到一把可以开启他记忆之门的钥匙。
没等我说完,大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我:“是这个吗?”
我辛辛苦苦地找了一天,把大舅家书里的蛀虫打扰了个遍,结果,还是让大舅一眨巴眼的工夫就给找到了。
我高兴得只会嘿嘿地傻笑,赶紧找了支笔,将它抄在本上。
“要这个干吗?”
我应了句“有用”,一溜烟跑了。
身后,大舅妈的声音像阵风一样追赶过来:“我说了吧,等你大舅回来再说……”
当晚,小舅的那张“瓦钵栗子鸡”上,又多了这么一条:
鸡食蜈蚣百虫,久则畜(蓄)毒,食之杀人,故养生家鸡老不食。
--引自《明清笔记小说》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先去看墙上的那张纸。
小舅上早课走了。那张纸上,小舅将我写错的“畜”改成了“蓄”。这个浑蛋,他只改了个错别字!
他压根没把我和我的意见放在心上。这个自以为是、没有了点人性的家伙,为了一次烹饪练习,不惜杀害一只跟了我们这么多年的老鸡。如果小日本鬼子来了,他把我给出卖了我一点都不吃惊!
摊上这号人做小舅,你有什么办法!我一边刷牙,一边感叹命运的不平,追根溯源,这都怪外婆,如果当初没有她众叛亲离地再嫁,也就没有今天这不痛快。
我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哗发泄着我心里的愤怒。如果他真杀了那鸡,我记他八辈子仇!
五
雨后初霁,树叶亮晶晶地,闪烁着宜人的光泽。
我站在一棵杜梨树下,循着一阵清脆的鸟鸣,仰头在树叶间寻找那只鸟。我记得一只蓝色的鸟有着这样的叫声:“啾啾--啾”,一声长一声短。可惜只照过一次面,我拿不准它是不是那只蓝色的鸟。我仰头在树隙间寻找,帽子掉了都浑然不觉。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小舅拎着只篮子进来,裤脚湿到腿肚,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里漾着笑意。顺便说一下,他长着一张毫无风格的脸,如果不是留着一个虽不合时宜但略有特色的新发型--一个秃脑瓢,不定有多乏味呢!此刻,那只不合时宜的秃脑瓜子上,还挂着一颗亮闪闪的露珠。我瞟了一眼小舅放在台阶上的篮子,里面是一篮夹杂着绿绿的细青草和新鲜泥巴的菌子。
“我只去了前坡堤,你有时间到后坡堤再采些。多放些菌子,鸡肉香。”
看来,有些谈话是在所难免了。
“小舅,”我低头看着那个篮子,“真的要杀那只鸡吗?”
“留它何用,成精吗?”他自以为幽默、好玩,嘻嘻笑着说,“变个鸡精,女鸡精,这下不愁没人跟你玩了。”
我听见血在我的血管里哗哗哗地流着。“我才不稀罕女孩子呢,不像你,小舅。”
“去去去,一边玩去!”看得出,小舅有些恼了。
哈,总算击中了他的要害,我有些得意起来。这时,我想起他那个宝贝抽屉的秘密。于是,我大声朗诵起来:
啊,LR
你玫瑰色的脸庞照亮了我的心房……
他愣在那儿,脸涨得通红,叫道:“小偷!卑鄙的贼!”看他那副样子,真好笑,这越发鼓励了我,我又记起了一句:
你这与月亮争艳的女孩
花儿都没有你芬芳
小舅二话不说,反身进屋,出来时手上拿了根绳子。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五花大绑地捆在了一棵臭椿树上。
我蒙了:“你干吗?”
“这次,我还真的不想杀那只鸡了,我先把你给做了吧!他恶狠狠地说。”
我想这下可完了,狗急了跳墙,把他给惹恼了,拿我下锅煮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想到这,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陈星亮!大灯泡子--亮!”我边哭,边喊出了他的大名和外号,以示轻蔑。
“不许你这样叫!”
“厨子!”
“住嘴!”
“刽子手!”
我颠来倒去地骂着脑中储备为数不多的脏话,让它们像鸟儿一样飞进飞出。忽然,我想到了我亲爱的妈妈,也许她再也见不着她的儿子了。
“妈--妈--妈--妈--”小舅学着我的哭声,“你知道你有多大了吗?还像个婴儿似的。我要多放些葱、姜,去去你这奶腥味!”他凶巴巴地说完,扬长而去。
“滚你那秃脑瓢的蛋!”冲着那扇在他身后关上的院门,我尖声骂道,声音大得几里之外都能听到。
六
我被这个恶棍绑在了树上。
如果不是他那紧闭的嘴和铁青的脸,有那么一瞬,我竟感觉又回到从前,我们一起玩“捉他个把强盗”的游戏。那捆绑的手法和绳结的打法,和从前一样。
我还能怎样?我哇哇地大哭起来。
一边哭,我一边假想着一群蚂蚁循着我身上的奶腥味,沿着树干,慢慢占领了我的头部、躯干和四肢,慢慢地啃食,最后我被蛀空,成为一具空壳。我那可怜的外婆,当她解开我身上的绳索,我像一只空麻袋倒在她的面前……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打个了冷战,不行不行!这对外婆来说太残酷,她会心疼死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脚步声近了。脚步声又远了。
我的思绪飘飘悠悠,陷入了假想:那个脚步声又返回来,在门口停住,是个向里窥看的贼!见家中无人,唯一的活物还被绑在树上,遂将家中钱财洗劫一空。小舅所有的东西,包括他抽屉中的那个蓝绸子记事本,他的宝贝烹饪书无一幸免。我的东西因有奶腥味而得以保留下来。外婆回来看到这悲惨的家和绑在树上的我,大怒,将小舅痛打一顿,罚他少吃三顿饭。最重要的是:小舅对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得什么似的!
我沉浸在假想的快感中,一次又一次惩罚了小舅,气也渐渐地消了。
用柳枝围成的篱笆里,种了几畦小葱,这些小葱被现吃现剪,新老不一地生长着。篱笆上晾着我的一件小褂,小褂下面那一巴掌树阴里,那只和我同岁的鸡正站在那儿打盹。偶尔地,它睁开浑浊的老眼看我一眼,在远远的对视中,我心里有些发毛。它和我同岁,我刚刚过完生命中的头一个十年,而它已经老了,快死了。这只与我一起长大的鸡,或亲眼目睹我成长的鸡,此刻,我为了它,被绑在这棵熏人的臭椿树上,它作何感想呢?
这时,我看到它慢慢直起身,老态龙钟地向前走了一步、两步……走到我的身边,忽然飞起,落在我的肩膀上,用嘴啄开我身上的绳索,用一种童话里的怪里怪气的声音对我说:“记住吧,肖恩,记住我为你所做的一切,然后忘记。”
它别是真的成精了?啊!我决定暂时为它保守这个秘密。首先,我们要结成同盟,联手对付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小舅。必要时,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比如,在他不愿意带我进城时,对他那辆心爱的坐骑暗暗施个咒语,这样,我就成了这次旅行中不可或缺的旅伴。
这时,一声清脆的“叭”的响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是一只熟透的金色的杏,从树上落下来,滚到我脚边。我四处寻找那只芦花老鸡,见它还站在树阴里打盹。一时之间,我有些犯迷糊,刚才那个梦,是它做的,还是我做的?这时,芦花鸡也被这一响声惊醒,警觉地起身,对着地上的杏看了半天,然后又眯起眼睛,打盹去了。
我动了动身体,发觉绳子绑得并不紧,不费劲就可以解开。不!我随即制止了这个念头--我得保持这个样子,让外婆回来看看,并且,在心里,我开始预演诉说受虐的过程。
这时,院墙外传来外婆的声音,她在数落树上的一只鸟今天的叫声太吵,乱了她的脚步。
外婆推门进来,看到被绑在臭椿树上的我,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那雨点般的眼泪打断了这开心的笑声,她惊慌起来:“小祖宗,这是玩的哪一出啊!”
“是小舅干的!”接下来,我便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七
第二天,趁小舅上早课、外婆去侍弄那些蜜蜂的时候,我抓了一把谷子撒给院里正觅食的鸡,趁它们悠然享受美味早餐之际,我揪住了芦花老鸡的尾巴,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它拴了就走。
昨晚我和大舅已说好,让芦花老鸡到大舅家暂住些天。我告诉大舅:因为它老和另一只鸡闹矛盾,等两只鸡气消了,再接它回来。
大舅家离外婆家有一段路,在桑梨林的尽头。
说实在的,用绳子拴了鸡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比用绳子拴狗那么简单。这只鸡走走停停,不时停下来啄一啄地上的石子、树叶什么的。因为想着上午第一节课的测验,我心里有些急。要命的是,你急它不急。我低声训斥着它:“不知好歹的东西,再不走,你就成了小舅练习厨艺的材料,饭桌上一盘美味的佳肴!”谁知,它偏不领情,稍一用劲儿,竟向我怒目而视,甚至发出愤怒的呼叫。
在这尴尬的节骨眼上,偏偏后面来了人。“怎么还不去上学,肖恩?你在这儿干吗?”我回头一看,是快嘴快舌的东邻大婶。我吭哧半天,说:“我遛鸡呢。”东邻大婶乐得发出一阵母鸡般咯咯的笑声:“有听说遛马、遛鸟的,我还第一次听说遛鸡的呢!”我红了脸,不再理她,一门心思地对付手中的芦花老鸡。
可怜的老鸡,被我拉扯着跌跌撞撞地走着,平生它还是头一遭被人拴了绳子牵着走,百般地迷惑与不解,不时发出一声声抗议。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在我一番生拉死拽之后,绳子断了,那只老母鸡,如蒙大赦一般,顺原路狂奔而去。跑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回头看看我,见我没追,这才放心地又恢复常态,一边在草棵间觅食,一边慢悠悠朝着它的悲剧走去。
唉,生死由天吧,测验要紧。我跺跺脚,撒腿向学校跑去。
下午放学,我收拾书包回家时,才想起那只命运未卜的鸡,这时,心倒是定了,全没了前几天的焦躁与烦乱。
想想这些天,为了这只鸡,我曲曲折折、用心良苦,毫无把握地努力着,我有些心酸,努力对自己笑一笑: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剩下的,全看它的造化了。
还未到家门口,一缕缕鸡肉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不觉吞咽了一下口水,“到底,”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给你得手了,小舅。”
我面无表情地进了家门。
外婆一见我回来就开始张罗着盛饭。再看那个厨子、刽子手,正坐在饭桌旁,一边若无其事地研究着菜谱,一边等着开饭呢。
“你小舅手艺见长,这次用一种新方法烧的,你一准爱吃。”外婆端上一碗鸡肉,放在我面前,“这一碗给你吃,里面有你爱吃的鸡心、鸡肝。”
“我不吃!”想不到外婆一副慈悲的外表下面,竟也藏着一颗助纣为虐的心,这让我非常不满。我端起饭碗,夹了根酱黄瓜,来到院子里,蹲在屋下往嘴里扒起了米饭。鸡肉的香味一阵阵飘来,刺激着我全身每根神经。不知是这鸡肉的香味搞的,还是依然想着、可怜着那只与我同岁的老鸡,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流进饭碗里。
这时,一阵熟悉的声响吸引了我的耳朵,“咕--咕咕”,我低头一看,一只鸡,确切地说,是那只芦花老鸡,正在吃着我掉在地上的饭粒呢!
“外婆!”我跳了起来,一边尖声叫道,“你们可别全都给吃了啊!”一边向屋里跑去。
外婆意味深长、笑眯眯地瞅着我。再看小舅,头上戴着一顶雄鸡金黄翎毛做的印第安头饰,漂亮得令人晕眩,哈!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
我伸手就抢了过来,就势戴在自己头上。外婆在一旁直说:“别抢,本来就是小舅给你做的。”
小舅做着鬼脸,用他那发育期的沙哑声学着我的腔调:“我不吃!我不吃!”
“行啦行啦!别闹了,趁热吃。待会儿把锅里的盛了给你大舅家送去,你大舅妈养只鸡怪不容易的。”
我扔了酱黄瓜条,坐在那碗鸡肉面前,大嚼起来,那样子,仿佛一辈子没吃过鸡肉似的。
选自《少年文艺》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