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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鬼娃子

  董宏猷

  1.一个孩子像鸟儿一样在森林里飞

  一个孩子像鸟儿一样在森林里飞,别说你不相信,连亲眼看见的人也不相信。目击者是两个偷猎者。那天晚上,他们潜入了原始森林,潜入了人迹罕至的迷魂林的边缘,想捕捉金丝猴。

  月亮渐渐地升上中天,林子里银色的光斑突然快速地荡漾起来。正在打瞌睡的偷猎者顿时来了精神。一定是猴群过来了。他们举起了手中的猎枪,屏住呼吸,等待着收获他们的猎物。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了在树林中飞翔的孩子。那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穿着一件圆领汗衫,一条短裤头,打着赤脚,嘻嘻地笑着,从黑沉沉的迷魂林中飞了出来。深夜的林子里格外地寂静,因此,他的笑声便显得格外地响亮。清脆响亮的声波在密林中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沉睡的树木纷纷被惊醒了。小男孩像鸟儿一样悬浮在空中,一会儿抓住树枝荡秋千,一会儿又蹦蹦跳跳地从一棵树梢飞向另一棵树梢。

  偷猎者先是吓呆了。他们不知道这小男孩是人还是鬼。他们蹲在一棵大树下,浑身直哆嗦,连连祈祷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不一会儿,一股细流从他们的头顶上优雅地飘了下来,这股细流热热的,还带着一股尿骚味儿。偷猎者连忙用手挡住细流,偏头一看,只见那个小男孩正站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美美地撒尿呢。偷猎者一看,又呆住了,这个似人似鬼在林子里飞翔的小男孩,不就是杉树坪彭老幺的儿子春儿吗?

  鼓老幺的儿子似乎有点痴,有点呆,有点愣头愣脑的,常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疯话。在这样神秘莫测的密林里,他怎么能像鸟儿一样地飞来飞去呢?难道这娃子已经死了吗?在林子里飞的只是他的魂吗?就在金丝猴群渐渐地接近布满钢丝套的林子时,站在高高的树梢上春儿,突然发出一声声尖利的长啸:“呜--呜--”然后迎着金丝猴群飞去。正在前面开路的猴王突然停止了前进。它显然听见了长啸声。猴王果断地发出了命令,指挥猴群掉转头,朝另一片林子逃去。

  金丝猴群得救了,春儿高兴地又笑又叫。

  2.你看见了月亮的蛋壳吗?

  杉树坪紧挨着迷魂林,是天柱山中的一个贫困乡。这里山高林密,满山遍野长满了高大挺拔的杉树,险峻的大山中,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与外界相连,人烟稀少,至今仍未通电。此刻,春儿正坐在杉树坪小学五年级的教室里。他有一个大大的圆圆的脑袋,这个脑袋比一般的同学似乎要大一圈。脑袋上的眉毛是黑黑的浓浓的刀眉,刀眉下是黑黑的圆圆的杏仁眼;他的头发是山区男孩通常剪的那种小平头,像山区中难得的坪坝。他穿的衣服是山区的土布衣服,打了好几块补丁,但是洗得很干净,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杉树的清香。坐在春儿的身旁,就像坐在清凉的杉树林子里一样。

  坐在春儿身旁的是秀儿。秀儿是个女孩子,是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儿。秀儿不爱说话,也不爱高声地说笑。她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地听别人说话,即使笑时,也是浅浅地笑,当她的嘴角边出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时,那就是她在笑了。

  亏得杉树坪小学有这么个安安静静的秀儿,也亏得有这么个安安静静的秀儿愿意和春儿同座愿意和春儿说话,而且一同座就是五年。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老师们也曾经安排过其他的同学和春儿同座,但是,其他的同学都忍受不了春儿神经兮兮的怪毛病。

  例如,春儿爱无端地盯着同座的脸呆呆地看,看了以后,还常常说一些昏头昏脑的话:

  “你的耳朵刚才叹气说累了。”

  “我昨天晚上碰到你的梦了。”

  “我听见你的脑壳里面有两个人在吵架。”

  尤其令人不能忍受的是,春儿不但呆呆地盯着你的脸看,还呆呆地说你不是人。他说福生是一只豹子,说秋秋是一只麂子,说娇娇是一只野兔,说冬芝是一只锦鸡。比他高一个头的咬哜问:苕春儿,你看我是什么?春儿认认真真地盯着咬哜看了一眼,说:“你是一头野猪。”同学们就哈哈大笑,咬哜恼了:“好哇,你骂我是野猪!”说着说着一拳头就丢了过去,重重地丢在了春儿的脸上。春儿的脸顿时就紫了一大块。春儿一边摸着紫色的脸颊,一边认真地说:“真的,你真的是野猪!”

  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和春儿同座。

  所以只有秀儿一直和春儿同座。

  秀儿已经习惯了春儿的梦话、怪话和疯话,就像山林习惯了山风的吹拂一样。

  例如今天,春儿又和秀儿说疯话了。

  春儿说:“嘿,秀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啊,你知道月亮是从哪里孵化出来的吗?”

  秀儿说:“肯定是从你家鸡窝里孵化出来的呗。”

  春儿说:“唉,你以为我是在哄你呀?我是亲眼实见,月亮是从鸽子树的鸟窝里孵化出来的!”

  春儿说,昨天晚上,他看见天子垭口那棵鸽子树上的鸟窝中,突然闪出了一道一道的金光,好多好多白色的鸽子,围着那道金光不停地飞。春儿说,他听见许多鸽子在喊他,于是他就朝天子垭口飞去。他刚刚飞到天上时,就看见一个金色的月亮,从鸟窝里蹦蹦跳跳地孵化了出来,慢慢地慢慢地就长大了,慢慢地慢慢地就飞到了天上。

  秀儿睁着大眼睛,静静地听完了春儿的疯话。秀儿就问道:“你真的看见月亮是从鸟窝里孵化出来的吗?”

  春儿说:“我亲眼实见!”

  秀儿又问:“那你看见了月亮的蛋壳吗?”

  春儿愣了愣,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秀儿就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浅浅地笑了:“没有蛋壳,那月亮是从哪儿孵出来的呢?”

  稀奇古怪的春儿一下就被安安静静的秀儿问住了。春儿常常就被秀儿一下子问得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3.修了“公路”为什么就要砍树呢?

  春儿家今天来贵客了。远远地就可以看见老屋那袅袅的炊烟,淡蓝色的炊烟在山林里飘荡缠绕,整个山林都弥漫着熏肉的香味。

  春儿闻到熏肉的香味,口水情不自禁就流了出来。他吧嗒吧嗒地跑进屋里,一眼就看见了小舅。

  春儿高兴地扑向小舅:“哈哈,小舅来啦!小舅来啦!”春儿有三个舅舅。春儿最喜欢的是小舅。因为小舅还很年轻,今年才二十出头,每次来了以后,喜欢和他一起玩,喜欢和他一起说话,还给他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这一次,小舅给他带来了长长的扁扁的软软的口香糖,还给他带来了一把小手枪。小手枪像真的一样哦,一扣扳机,就哒哒哒地响。

  小舅见春儿使劲地嚼口香糖,就说:“嗨,这种糖呀,只能嚼,不能吞呵。要是不小心吞了下去,就会黏在肠子上,用钉耙拉都拉不下来的啊。”

  春儿妈就说:“不能吃的糖,买了有什么用呢?瞎花钱!”

  小舅说:“大姐,人家城里人是用这种糖香口的,现在呀,只要有钱,我们还不是一样香香口!”

  吃饭的时候,春儿才知道,小舅已经离开家去修公路了。小舅说,天柱山里的老百姓太穷太穷了,主要是因为交通不便,山里的宝贝就运不出去。小舅说,这一次他出去大开眼界了:凡是通了公路的地方,老百姓的生活都有了改善。那些平时白白长在山上的树,如今都可以砍了变成钱。小舅感叹地说,像你们这里的杉树,好高好粗啊,随便砍一根就可以给春儿买一箩筐糖呢。

  彭老幺就叹了口气,说:“是啊,我们这里的树,就是砍了,也扛不出去啊。”

  小舅说:“快了快了,我听说公路要一直修到迷魂林来。迷魂林里该有几多好树啊,不晓得要卖好多钱呢。”

  一团一团的雾气在林子里流淌。所有的绿树和青草都在温馨的春夜里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春儿像鸟儿一样在春夜里轻盈地飞翔。其实他连翅膀也不用扇动,他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想象,在气流中像鱼儿一样地游动。他想象自己是在树枝上叫,他就在树枝上了;他想象自己是在天上时,他已经在天上飘荡了。当他在天上飞翔时,所有的鸟儿都惊呆了,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鸟儿。当他在林子里穿行时,所有的野兽都惊呆了,因为它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动物在天上飞。春儿于是感到特别地得意。他看见两只松鼠在华山松的树枝上惊异地望着他,一只苏门羚也迷惘地抬起头来。他看见鹅掌楸的树枝上站满了鸟儿,他调皮地摸了摸那些鸟儿,嘿,鸟儿惊吓得不知道往哪儿飞呢。

  春儿就这样飞到了天子垭。天子垭是莽莽群山中最高最险的一个垭口,也是外地通往迷魂林的唯一的通道。这时,他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恐怖的叫声,他抬眼一看,只见无数的飞鸟,无数的野兽,惊恐万状地朝着迷魂林的方向拼命地逃窜。在这些拼命逃窜的野兽中,有野猪,有金钱豹,有黑熊,有灰狼。一只小灰狼好像是跑不动了,朝着狼妈妈嗷嗷地哀鸣,可狼妈妈连自己的孩子也顾不上了,头也不回地狂奔。春儿于是就惊呆了。山里的俗话说,最厉害的野兽,是“一猪二熊三虎”,野猪和黑熊是森林里数一数二的猛兽,竟然也吓得像短尾巴的兔子,没命地逃跑,嘿,究竟是什么野兽这么厉害呢?

  春儿就朝着从身边掠过的鸟儿喊道:“嘿,是谁在追你们呀?”

  一只乌鸦惊惶地叫道:“公路来了!公路来了!”

  一只喜鹊惊惶地叫道:“人虫来了!人虫来了!”

  就在这时,春儿看见一条白色的大蟒蛇,从远处的天子垭口溜进山来。春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这么扁平的大蟒蛇,它张开大口,将前面的一个小山丘像吞一个鸡蛋一样一口吞下去了。春儿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小山丘的树林里,还有几只来不及逃跑的麂子和黄羊,也被大蟒蛇囫囵吞下去。春儿浑身顿时颤抖起来。

  哦,这样的大蟒蛇,这就是“公路”了,果然厉害呀。那么“人虫”呢?“人虫”究竟是什么样儿呢?

  春儿正这么想着,转眼就看见了“人虫”。一大群蚂蚁一样的大头虫子,跟在“公路”的后面,密密麻麻的,争先恐后跑进森林里,专拣那些大树吃。它们的嘴好厉害呀,一口就咬断了一棵大树,然后像蚜虫吃青草一样,吧唧吧唧地将一棵大树嚼碎了。刚才还是一片绿幽幽的森林,转眼间就被“人虫”吃光了,露出了光秃秃的山岭。

  春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莫不是在做梦吧?但是,还没等他醒过神来,令他更加瞠目结舌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一个“人虫”竟然大声地喊起了他的名字!

  “春儿!春儿!”一个“人虫”,长着蚂蚁的身子,人的头,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大声地呼唤他。

  呀!那不是小舅吗?那怎么是小舅呢?

  不会不会!小舅最好了,小舅不会是“人虫”!

  可是,那分明是小舅的声音:“春儿,快来呀,快来吃口香糖哇!”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云层里去了。整个山林突然变得像山洞一样黑暗。呼呼的山风从天而降,莽莽的群山在大风中醉汉般摇晃起来。

  春儿连忙紧紧地抱住鸽子树的树枝,随着树枝在风中摇晃。

  一道闪电在漆黑的天幕上突然张开惨白的手掌,好像要寻找、抓攫什么东西。

  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了,像一千只猛兽在山洞里咆哮。

  “公路”平躺在地上不动弹了。“人虫”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慌乱地四处奔逃。

  只有那只长着小舅的脑壳的“人虫”,还在山坡上大声地呼喊着春儿。

  不,我不能答应。它不是小舅,我也不是人虫……

  突然间,一道闪电箭一般地射向山坡上所有“人虫”,一个惊雷像一个红色的火球在山坡上轰隆隆地炸开。

  春儿看见那个“人虫”被闪电射得腾空而起,然后在红色的火球中焚烧起来。

  春儿听见了“人虫”最后一声惨叫:“啊!春儿啊……”

  那分明是小舅的声音,那分明是他熟悉的他最喜欢的小舅的声音。春儿再也忍不住了,他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小舅……”

  就在他张口呼喊时,突然间失去了平衡,一下从树枝上坠落下去……

  春儿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坠落在自己的床上。妈妈和小舅都惊惶地坐在自己的身边。妈妈见他醒了,眼眶顿时就湿了。妈妈说:“春娃子,你是哪样搞的嘛,你跑到林子里睡不醒,你想吓死我,是不是?”

  小舅在一旁劝慰道:“算啦算啦,娃子贪睡嘛,我说没得事的。”

  春儿听得糊里糊涂,他分明看见小舅在闪电和惊雷中飞腾,怎么一下又活了呢?

  春儿想着小舅的惨叫声,就哽咽了:“小舅哦,你几时活的哦?”

  小舅一听,嘻嘻笑道:“嚯,你梦见我死了?”

  春儿妈把脸一板,斥道:“春娃子,又在诳鬼话!”

  春儿说:“我没诳鬼话,我是亲眼实见。”

  小舅嘻嘻地笑道:“好哇,你在哪里亲眼实见了?”

  春儿就把刚才看见的情景一一告诉了小舅。鸟兽们如何逃窜,“公路”如何吞吃山丘,“人虫”如何嚼吃树木,雷电如何打他。春儿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抱着小舅的手臂说:“小舅,你不去修公路,好不好?”小舅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脸上的笑容就蔫了下来。

  4.他开始注意研究春儿的疯话和梦话

  翻过了一个山坳,春儿便望见竹林边的秀儿。秀儿穿着一件开着红花的春装,站在青翠的竹林边。

  只要不放假,秀儿每天早晨都在竹林边等着春儿。秀儿照例撅着嘴巴说:“哼,又害我紧等咯。”

  春儿叹了口气,说:“公路和人虫要来了。我的小舅要死了。”

  秀儿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春儿就把昨天晚上的“亲眼实见”告诉了秀儿。

  秀儿听不得这样的故事。秀儿禁不住浑身发冷。秀儿就建议:“到了学校,去问问田老师,好不好?他是县城的人,肚子里好多墨水呢。”

  春儿没有说话。春儿早就卷起了裤腿。眼前就是天泉河了,春儿弯下腰来,等待着秀儿柔柔地伏在他的背上,然后,用双手柔柔地箍住他的脖子。

  这个每天背着自己的同学过河的男孩子,此刻完全不知道,他马上就要被人谣传为可怕的“鬼娃子”,叫天柱山里的娃子一听他的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

  在天柱山和迷魂林的故事中,田老师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尽管他来的时间不是太长,尽管他来到杉树坪小学当老师才一年多,但在杉树坪,田老师却使人感到神秘莫测。首先,田老师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本来分配他到全县的重点中学县一中去教书,他却主动要求到杉树坪来。杉树坪没有中学,他说教小学也可以。于是,他就作为大学生支援穷困山区的典型,来到了杉树坪。其次,田老师的家在县城,那就是说,他是一个“城里人”。在杉树坪,一辈子没有到过县城的老人多得是。如今,一个城里人,竟然跑到连电灯都没有的穷山区来啃包谷,更让人怀疑这个老师是不是脑筋出了毛病。第三,田老师有很多的让人好奇的怪癖。例如,每逢星期天休息日,每逢寒假或暑假,他不是急着回家,而是独自一人背着行囊跑进深山老林里去。学校和乡政府怕他出事情,想派个人陪着他保护他,却被他婉言谢绝了,没人跟着,他浑身上下的零件一个也没少。看来,杉树坪的野兽也变得颇有绅士风度了,不吃城里来的大学生呢。

  现在想起来,田老师刚来的时候,对春儿的看法其实非常不好。

  因为春儿竟然说田老师是一只猴子。

  那是田老师刚刚到杉树坪小学来教书的时候,第一堂课就是在春儿班上上的。田老师庄严地走进教室后,就发现自己被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上了,他感到很不舒服很不自在。他强行镇静,定了定神,发现是一个愣头愣脑的男孩子正睁大眼睛盯着他。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个男孩高高地举起手,站起来,脆嘣嘣地说:“报告老师,你是一个猴子。”

  田老师本来长得就很瘦,从读小学开始,就有一个绰号叫“猴子”。田老师非常不高兴人家叫他“猴子”,谁喊他“猴子”他就鼻子冒汗。田老师当时就愣住了,鼻子开始滑腻腻地冒汗,鼻梁上的眼镜也差一点滑落下来。

  笑声从教室里沁了出来。

  田老师到底是大学生,随机应变的能力非常强。田老师立即叫春儿坐下来,笑着说:“是的,这个同学没有瞎说,人就是从猿猴进化而来的,人类的祖先就是猴子。我是猴子,是大猴子。你们呢,就是小猴子,对不对?”

  田老师很幽默很亲切,同学们就放心地笑了起来。

  田老师开始对春儿感兴趣是在半年之后。他发现春儿除了说一些愣头愣脑的疯话外,平时的表现都很正常。他还发现,春儿的那些疯话,那些奇异的梦话,似乎蕴涵着杉树坪这片神秘的山林中的某种信息,他开始注意研究春儿的疯话和梦话。

  田老师首先研究的是,为什么春儿会把人看做是动物和植物?在田老师的笔记本里,记录了许多非常古怪、非常有趣的疯话:

  春儿说,山里长树,长草,长豹子和金丝猴,当然也长人嘛。

  春儿说,人可以变成树,变成猴子,变成动物;动物呢,也可以变成人,这有什么稀奇呢?

  现在,应该简单地介绍一下田老师为什么主动到杉树坪来教小学了。

  田老师不是为了将来当县长而到杉树坪来的,也不是为了找一个山里漂亮的妹娃子而来的,他是为了天柱山的生物研究而来的。在他的眼里,天柱山的动物和植物,都是比黄金还宝贵的宝贝。

  是的,田老师到杉树坪来,是怀着研究天柱山、研究迷魂林的神圣使命的。

  春儿焦急地问道:“田老师,‘公路’真的能吃山吗?‘人虫’为什么要吃树呢?我的小舅很危险,要不要赶快叫他回来呢?”

  田老师默默无语。不知怎么的,他也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开始相信春儿的身上是有某种灵性存在的,这个奇异的山娃子,也许就是这片神秘的山林中的一个小精灵。他能对春儿说些什么呢?他如果向春儿解释说,这个贫困山区贫困县的财政是“木头财政”,县里的财政收入主要靠砍木头来维持,春儿听得懂吗?他知道公路迟早有一天要修到杉树坪来,他知道凡是修了公路的地方,原始森林都被砍光了,现在,只剩下杉树坪和迷魂林了。如果不是为了抢在公路修通之前赶快进行考察,他会不顾一切地主动要求到这里来教小学吗?

  年轻的田老师不知道怎么安慰焦急不安的春儿。他默默地摸着春儿的小平头,摸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扶了扶正在下滑的眼镜,对春儿说:“如果你认为小舅有危险,就赶快叫你妈去劝小舅回来,好吗?”

  春儿想了想,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秀儿掉在春儿的后面,突然飞快地跑到田老师的身旁,急切地小声问道:“田老师,春儿他,他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吗?”

  田老师凝视着秀儿那双长着长长黑睫毛的黑眼睛,说道:“你认为他在说假话吗?”

  秀儿的黑眼睛闪了闪,转身又去追春儿了。

  5.春儿是个鬼娃子?

  秀儿后来说,就在春儿“发疯”的那一天,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按照山里的风俗,右眼皮跳是“凶兆”。就在快放学的时候,秀儿发现春儿忽然左右晃动起来。刚开始秀儿以为春儿是在调皮,开玩笑,就故意不理他。后来,春儿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几乎要撞着她,她才认真起来。

  秀儿说:“哎,你莫瞎晃,好不好?”

  春儿仍在摇晃。

  秀儿生气了:“你莫装疯,好不好?”

  就在这时,教室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啊--”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春儿,只见他仰着头,张着嘴,像一头受伤的狼一样,不停地嗥叫,不停地长啸。

  秀儿哇的一声吓得哭了起来。田老师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到了春儿的身边,紧紧抓住他的双肩,大声喝问道:“彭春儿!彭春儿!你怎么啦?”

  春儿仍然仰着头,张着大口,声嘶力竭地狂吼嗥叫。

  田老师一把抱住春儿的头,连声呼唤着春儿的名字,竭力想让春儿安静下来。

  在田老师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声中,春儿的眼泪喷泉一般射了出来。春儿一边哭一边大喊:“公路吃人了!我的小舅死了!”

  同学们都吓得跑出了教室,只有秀儿还留在春儿的身边,抱住春儿的一只胳膊,伤心地哭泣。

  田老师抱着春儿的头,用手不停地抚摸着春儿的后背,不停地说:“春儿,春儿,醒醒,醒醒!”

  春儿突然狂暴地挣脱田老师和秀儿,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朝教室外跑去,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双臂,大声哭喊:“公路吃人啦!小舅死啦!”

  春儿就这样一直哭喊着冲出了学校,在小镇的窄街上奔跑。小镇的尽头有一棵铁坚杉,据说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春儿像一只灵猫一样,敏捷地爬上这高高的大树,向着莽莽的山林大声呼喊:“快跑哇!快跑哇!小舅死啦!‘公路’吃人啦!”

  人与人之间是有着某种心灵感应的。就在春儿狂叫的那一刻,恰恰是他的小舅和另外两个民工在人字垭被开山放炮的石头砸死的时候。

  从县城修一条公路到杉树坪或迷魂林,在山里人看来,这几乎是天方夜谭。连绵四百多公里的莽莽群山中,有着无数的悬崖绝壁、雄关险隘、激流险滩。其中最著名的险关,是人字垭、鹰嘴垭和天子垭。这三个垭口,海拔都在二千五百米以上,人字垭更是高达海拔三千三百米。因此县里目前的公路,到达人字垭的猴子垭口,就算到了尽头。这几年,人字垭以西的山林,几乎全被砍伐了。原始森林早已被砍光了,次生林中稍微粗一点的树也砍得差不多了。可是县城的现代化建设需要资金,豪华宾馆、高级酒楼和现代化的办公楼需要资金。领导的小轿车总得要跟上时代潮流吧!如果到省城开会,小轿车就是县里的体面和脸面呢。“要想富,修公路。”县里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打通通往杉树坪乃至迷魂林的交通干线,将杉树坪和迷魂林丰富的木材开发出来。一个习惯吃木头的地方,怎么会放掉自己鼻子底下的原始森林呢?

  但是,这条公路修得实在是艰苦。穷困山区,缺乏现代化的施工条件,完全靠民工在悬崖绝壁上用钢钎打出炮眼,然后用炸药爆破,硬是在悬崖绝壁上一点一点地咬出一条路来。这样的施工,当然很危险。春儿的小舅就是在点火爆破时,来不及到山洞里躲避,被凌空飞来的巨石砸死的。那块小屋一样大的巨石,一下将三个人砸成了薄饼。那时正是临近黄昏的时候,正是学校即将放学的时候。那时小舅正在和一个伙伴说笑话,小舅说,待会儿收工后,找个地方洗洗澡,说不定会在山里碰到一个漂亮的妹娃子呢。小舅的笑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一座小山黑压压地飞来。

  春儿的“发疯”和小舅的惨死,一下就震惊了整个杉树坪。山民们不约而同地将这两件事联系起米。一种流言像山里的野火一样暗地里燃烧起来:春儿是个“鬼娃子”,他如果要哪个死,哪个就得死。所以山里的野兽都吓得飞跑呢,连吃人的豹子都躲着他呢。因为哪个沾上了“鬼娃子”,哪个就要倒霉遭殃了。

  于是,就在小舅死去的第三天,春儿班上出现了这样的怪事:上课铃敲了半天了,教室里除了春儿和秀儿外,其余的同学全都没来上学。

  春儿呆呆地坐在教室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6.他们能抓到“鬼娃子”吗?

  春儿就这样被迫辍学了。许多家长说,只要“鬼娃子”在教室里,他们的娃子就不上学。校长只好请来春儿的父亲彭老幺,婉转地表达了学校的意思,请春儿暂时在家休息休息,待学校做好了家长们的工作后,再请春儿来上学。

  鼓老幺是个极讲面子的人。彭老幺毕竟是猎人的后代,彭家世世代代都是把家族的名誉看得比性命还要重的。彭老幺不声不响走出了校门,在小镇上打了三斤包谷酒,一路走,一路喝。还没走到家门口,三斤酒早已喝得精光。

  小舅刚刚惨死,春儿妈到娘家去奔丧还没有回。彭老幺咕嘟嘟地喝得兴起,一个念头像火一样在心中燃烧起来:趁现在春儿妈不在家,把春儿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给宰了!

  此刻,春儿正在家里做作业。昨天田老师布置了好多好多作业,说学校老师要放假,要他在家老老实实地待着,好好看书,好好做作业。春儿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做得很认真。

  但是赛虎在门外却警觉不安起来。赛虎早就闻到了主人彭老幺的气味,闻到了他的酒气,还闻到了一种陌生的杀气。

  彭老幺踉踉跄跄地回来了,他的眼睛血红血红。赛虎兴奋又疑惑地围着主人打转转,主人连路都走不稳,能带着它到密林里去和野兽搏斗吗?

  彭老幺也不理睬赛虎,径直走到厢房里,从墙上取下了那把祖传的钢刀。这把钢刀锋利无比,彭家的猎人们究竟用它杀死过多少猛兽,恐怕是数不胜数了。传说猛兽只要一闻到它那冷冷的气味,便会拼命地逃窜。如果逃得慢了些,彭家的猎人只要将钢刀往天上一扔,那钢刀就会像长了眼睛一样,刷地直朝猛兽的咽喉刺去。

  现在,彭老幺红着眼从墙上取下了钢刀。他把钢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一股冰一样的寒气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彭老幺手握着钢刀,踉踉跄跄朝堂屋里冲去。

  春儿看见爸爸突然握着钢刀出现在门前,又突然叫他“快起来”,一下就懵住了。他呆呆地望着爸爸,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赛虎已经明白了彭老幺的杀气是冲着春儿来的。它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孩子,它不是警察或法官,也没有工夫去追查主人的“作案动机”。但是,它是一只猎犬,是一只曾经威镇森林的猎犬的后裔。此刻,面对着杀人的钢刀,它首先想到的,就是保护自己的小主人。

  赛虎于是低沉地吼了一声,轻轻地一撞,就将彭老幺撞倒在地,然后用口叼住那钢刀,跑到春儿的面前,后腿蹲了下来,朝着春儿直摇尾巴。

  春儿这时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骑在了赛虎的背上,然后箍住了赛虎的脖子,任凭着赛虎背负着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朝迷魂林飞驰而去。

  春儿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在茫茫的大山中,消失在莽莽的迷魂林里。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只叫做赛虎的猎犬。

  有人说,自从“鬼娃子”进了迷魂林后,再也没有人敢到森林里偷猎了。他们说,还没有走到森林的边边呢,就看见赛虎箭一样地飞来了。

  那条公路,至今仍然没有修到杉树坪来。就在春儿失踪后不久,北京就派了中央的大官来调查了。然后,公路就停工了,听说县长都挨了批评,作了检查。

  不久,田老师也调到县城里去了。有人说,县里怀疑是田老师给中央写了信。然后,田老师就调到县城里的商场当营业员去了。还有人说,县里准备派警察到迷魂林中去,一定要把“鬼娃子”给抓出来。有人说,只要抓到了“鬼娃子”,公路就可以再开工啦。

  不过,他们能抓到“鬼娃子”吗?

  选自《少年文艺》200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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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