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
一九三六年七月十日,天津城里一场大雨飘然而落。庞加元先生绝没有想到,这一场大雨竟使他与张力之先生结识,而后又与张力之的女儿张小秋有了一段几十年说不清楚的牵牵扯扯。
雨是消展突然落下来的,此时庞加元先生正带着随从小马刚从天津悦来客栈结罢了账,即将走出门去天津火车站赶火车,却被这突然而至的大雨拦阻了一个猝不及防。庞先生此时还不知道这场雨的势头有多大(当然他也不会知道他要与张力之先生在此相遇,他更不会知道这一场大雨使他与张小秋有了一段百般滋味的人生际遇)。他只觉得夏天的雷阵雨不会长久,他和小马坐在客栈的柜台前,静静等着雨停下来。谁知道这雨竟是一阵紧似一阵,欢欢势势地下了一天,不歇一口气。
庞加元先生,河北邯郸人。是那年间十分活跃的河北梆子名角,他已经唱红了京津沪。庞加元是梨园世家,父亲庞大业是河北梆子的旦角演员,只是庞大业穷其一生精力,竟从来没有唱得大红过。庞加元三岁登台唱旦角,五岁唱红京城,这一红就注定了庞加元此生要献身河北梆子了。庞大业在庞加元二十岁这年去世了。喉癌。去世前,庞大业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紧紧握着庞加元的手,心满意足的目光望着儿子,庞加元读懂了父亲最后的目光,那是要求他把庞派唱功发扬光大。一个演员,一生最大的期望不就是这个嘛。一个当演员的父亲,对儿子的最大愿望不也就是这个嘛。庞大业先生放心地走了。
庞加元此次来天津,是演出,连演了半个月。戏散了,剧团也不休息,便要再去济南演出。艺人这一行,台上看着风光,其实辛苦得很。若不是紧忙活,那饭碗就不好端了啊。于是,收拾了摊子,由庞加元的徒弟带着先行去了山东打前站。庞加元爱看书,他留在天津城里逛了两天旧书市场。可这一场雨就把他给耽搁下来了。若说雨天未必就不能出行,可是庞家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说法儿,雨天不能出门。如果出门,戏就容易唱潮了。也就是唱不响的意思。
梨园里规矩多多。庞家这规矩也算一条了。
庞加元不大迷信,可他守规矩。庞先生只能重新在悦来客栈住下。耐着心思静等着雨歇下来。
第三天早上起来,连阴雨仍然由着性子一个劲儿地落着,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庞加元便仍然走不了,他郁郁地闷坐在客栈里,随从小马见他心情不好,也不好跟他讲话,默默地给他沏了一壶茶。小马这年十五岁,他原是在邯郸街头流落的小叫花子,那年冬天,小马病卧在庞加元唱戏的台下,被庞加元看到救下,他看着小马老实,便将他收留在了戏班里。小马由此成了庞加元的跟班儿。庞加元呷了几口茶,茶是好茶,是雨前的龙井,可庞加元呷到嘴里,感觉全无滋味。他百无聊赖地推开窗子,看着漫天大雨松松紧紧地落着,心头的闷气越发地浓烈了些,他禁不住亮开嗓子唱了几句:
大雨披天落
湿却英雄血
一腔正气在当年
剑气萧萧
战马长嘶
将军只身计家国
……
这是河北梆子《穆桂英挂帅》中的几句唱。
这几句高亢有力的唱腔,在雨中四下里散去,渐行渐远,竟是惊动了隔壁房间的一位先生,这位先生后来竟成了庞加元一个永久的纪念,也就引出庞加元后来人生中那一段酸咸苦涩的真情故事。这是此时的庞加元绝没有想到的。
住在庞加元隔壁的这位先生名叫张力之。张力之先生是保定育德中学的校长,正值暑期放假,他带女儿张小秋来天津游玩。也被雨滞留在客栈。张力之大学毕业,致力于科学救国,主张只有科学才能救中国。他对中国的一些旧传统多有批评,可他却是个戏迷。似如一个精通保健之道的医生,也嗜好吸烟一样。十年前张力之公差去邯郸,听过庞加元的戏,那出戏是《穆桂英挂帅》。张力之听得上瘾,竟是抛去一些应酬,专心致志一连听了三天。他是个聪明人,此后,对庞加元的唱腔耳熟能详。今日听了庞加元这几句,便知道了他格外欣赏的庞加元先生也住在这个客栈里。
张力之大喜过望,也顾不得冒昧,便到庞加元的房间叩门拜见。
庞先生的随从小马迎出来,张力之通报了姓名,双手递上名片,小马接了,便进屋传话,庞加元正闷得抑郁,碰撞到一个知音上门,平添趣味,便让小马快请张力之进来。小马引张力之进了庞加元的房间。
庞加元站起身,拱手笑道:“张先生,十分不好意思了,刚刚有些心闷,唱了几句,惊动了。庞某这里道歉了。”
张力之也拱手笑道:“庞先生如何这般客气。张某可是您的热心听众啊。十年前在邯郸听先生唱《穆桂英挂帅》,至今仍是绕耳绕梁啊。”
庞加元哈哈笑了:“张先生褒赏了,惭愧,惭愧。请坐,请坐。”小马重新沏了一壶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庞加元关上房门,与张力之海阔天空起来。
张力之不只是一个戏迷,他当年是清华大学的才子,口才好,学问大,对许多剧目多有见解,庞加元听得佩服,二人渐谈渐深,相见恨晚,一直谈到掌灯时分。张力之的女儿张小秋耐不住饥饿寻过来。庞加元和张力之才想起应该吃饭了。张力主要请庞加元吃饭,而庞加元一定要请张力之父女吃饭。说罢,就让随从小马去喊一桌饭到房间里来。
张力之的女儿,名叫张小秋,年纪十三岁,在育德中学读书。漫谈之间,庞加元得知张小秋也会唱河北梆子,颇感有些意外。更让庞加元惊讶的是,张小秋竟然是学的庞派。饭桌上,张小秋还在庞加元鼓动之下,唱了一段《穆桂英挂帅》。竟是板眼周正,有滋有味。庞加元听罢,击掌大笑:“力之兄,小秋将来若登台,必是大红大紫。”
张力之笑而不语。
张小秋欢快地笑道:“庞叔叔,那您就收我当徒弟吧。”
庞加元点头笑道:“不瞒小秋,庞叔叔现在有八个徒弟,他们刻苦学我,可都没有学到庞派的神韵啊。”说着,就细细端详着张小秋,小秋竟是柳眉杏眼,很是有扮相。庞加元的目光就有几分的柔和了。
张小秋央告说:“庞叔叔,那您就收下我做徒弟嘛。”
庞加元看着张力之,淡淡笑道:“唱戏要吃苦的,只怕你父亲舍不得啊。”
张力之对张小秋笑道:“傻孩子,庞先生夸奖你几句,你就要上天了啊。行了,快回自己的房间吧,去温习功课。我与庞先生再聊一会儿。”
张小秋依依地去了。
望着张小秋的背影,庞加元笑道:“力之兄,我看出来了,你不喜欢让小秋学戏?为何?”
张力之眉头皱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瞒庞兄,内子前几年去世,去世前曾经对我有过交代,一定要让小秋学习化学物理,内子希望小秋将来能成一个科学家。我也看出小秋有些戏曲天分,只是为了不负内子的遗愿,我才不好让她学戏的。当然,我也是主张科学救国的。我们国家现在缺少科学啊。庞兄莫要误会,我并无看不起梨园的意思。”
庞加元“哦”了一声,就缓缓地点头:“原来如此。只是小秋的嗓子,真是天下无双啊。”话里就有了些可惜的意思。
张力之笑道:“不提这事了。”他转眼望望窗外,笑道:“这雨如何停了,真希望再下上几日,庞兄也好在天津多住几天啊。与你聊天,真是如沐春风啊。”
庞加元摆手大笑:“力之兄啊,你满腹经纶,我岂敢在你面前滥竽呢。”
张力之不笑:“庞兄,你是客气了。刚刚谈话,我已经听出,你虽然没有进过高等学堂,却是饱读诗书啊。我只是奇怪,你整日练功,怎么会有时间读书呢?”
庞加元慨然一笑:“不敢相瞒,家父在世时,常常督促我读书,他讲,台下若无书底子,台上那戏也唱得浅薄无力。比如《穆桂英挂帅》这出戏,若是不明白北宋时期,边关军务是如何的紧急,便不会知道穆桂英挂帅后,那肩上的沉重啊。我也听过有些角色的唱腔,他们大多唱得轻飘,唱得穆桂英取了帅印之后,并不是多么忧心忡忡,而是欢欢喜喜,急切着去为杨家建功立业呢。这就不对了嘛。设身处地想想看,自古沙场之上,都是血流成河,天下如果不是无奈,谁愿意去打仗呢?穆桂英挂帅是被逼无奈,她并不是战争贩子啊。”
张力之击掌笑道:“妙论啊妙论。庞兄啊,这便是梨园之中,各路名角争奇斗艳,粉墨们各逞风流,却硬是无人比及你的地方啊。刚刚一席议论,张某佩服之至啊。不揣冒昧,张某恭请大驾,明年秋天,盼你来保定演出,张某出资搭台子,让庞兄的剧团大唱几天,也让保定人饱一饱耳福。如何?”说到这里,张力之诚恳地看着庞加元。
庞加元哈哈笑了:“这有何不可?张兄既然说了,我们一言为定。还有,我真是想再去看一看保定的莲花池呢。园里的碑林,的确有几幅好字呢。找还是十年前去看过呢。当时行色匆匆,多有遗漏之处。至今念及,仍是憾事。”
第二天,雨过天晴。庞加元主仆二人和张力之父女同时离开天津,庞加元要去山东演出,张力之父女回保定。两下里在火车站分手。庞加元先上车,张力之父女一直送上站台,送到车厢口。二人的目光都有些依依。一声汽笛响,火车就动了。张力之看着火车渐行渐远,目光就有些潮湿了。就看到庞加元从车窗探出头来,挥手告别。张力之心中一热,紧追了几步,高喊一句:“加元兄,明年保定再见啊。”
庞加元微笑着挥手,泪水也已经蒙胧了双眼。
谁知这一分手,二人竟无缘再见。第二年,抗战爆发,华北的地面上已经容不下一张戏台了。庞加元的剧团也随之往重庆迁徙,一路之上,备尝艰辛,剧团人员中途也多多离散。到了重庆,剧团已经不成样子了。庞加元便散了剧团,不再唱戏,在重庆隐居起来。他心中时时想起张力之。是啊,张先生此时如何了呢?
转眼八年过去,抗战胜利这一年,庞加元也由重庆回到了河北。途中,他听说保定有了一个梆子剧团,团长姓梁,是他的徒弟。他当即决定去保定演唱。其实他心中是装着张力之啊。下了车,他没有去剧团,而是迫不及待地去了育德中学,一脚踏进校门,便开口打听张力之,校工告诉庞加元,张校长在抗战开始那年上街游行示威,被日本宪兵开枪打死在街上了。庞加元身子晃了晃,如雷轰顶,两行泪就落了下来。校工问及他与张力之是什么关系?庞加元呆呆地回答:朋友。悲伤了一阵。再向校工打听张小秋的消息,校工摇头不知,庞加元便进了学校去打问,人们也都不知道张小秋的下落。庞加元听罢,心中凄凉郁郁。
保定梆子剧团听说庞加元来加盟,梁团长更是喜出望外,便以徒弟的身份在保定饭店摆下一桌,给庞加元接风。席间,梁团长恳求庞加元在保定住一段日子。盛情难却,庞加元便答应暂时留下,在保定唱几天。
那一晚,庞加元在保定大剧院演出《穆桂英挂帅》,戏散之后,庞加元正在后台卸妆,杂役报上来,说有一男一女找庞加元。
庞加元见了这两人,觉得面熟,心头一热,便喊了起来,那男的是小马,女的竟是张小秋。这两人如何跑到了一起呢?三个人紧紧地拥在了一处。
久别重逢,自然要饮上几杯。三个人去了保定大舞台附近的日夜小酒店。
小马告诉庞加元,他与庞加元在去重庆的路上走散,后来就在河南一带流浪。后来又流浪到了保定。就参加了八路军。没承想,在八路军里他见到了唱戏的张小秋。张小秋告诉庞加元,父亲死后,她也失学了,后来就到了八路军的剧社。她和小马现在已经结婚。庞加元听了十分高兴。
张小秋告诉庞加元,她登台演出,唱的是庞派。她还想拜庞加元为师,庞加元听了,没有说话。张小秋见状便有些尴尬。便瞄了瞄小马。小马忙在一旁笑道:“先生,小秋这些年买了许多您的唱片,总在听,她特别喜欢您的唱法,您就收下她吧。算是我代她向您求个情分。”说罢,眼睛直直地看着庞加元。
庞加元“哦”了一声,端起桌上的酒杯,笑道:“小马,小秋啊,你们今天请我喝的这酒,是什么酒啊?”
小马笑道:“先生,这可是窖藏十年的刘伶醉啊。”
庞加元击掌称赞:“我说嘛,好酒,真是好酒。”说罢,转眼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小马和张小秋面面相觑,酒桌上不觉有了几分尴尬。
窗外夜色大浓,秋风渐劲。听到有树叶飘飘而落,在街面上哧哧地划动。庞加元心中突然生出一缕莫名的伤痛。他又饮了一杯,感慨地苦笑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有道是一分年纪一分酒力,我今天饮得多了,早些休息吧。”说罢,便站起身来。
张小秋笑道:“明天我们部队的剧社演出,您去看一看吗?”
庞加元怔了一下笑道:“好啊。”
第二天,八路军剧社在保定一家戏院演出《白毛女》,庞加元去看了。张小秋是主角,唱的果然是庞派。台下喝彩声连连不断。庞加元只是听,并不鼓掌。演出结束后,张小秋引过来八路军剧社的一个领导与庞加元见面。领导请庞先生多提意见。庞加元只是称赞戏本写得好,却不说演员唱得如何。
至此,张小秋隔三差五便到剧团来看望庞加元,有时小马也相随跟着过来,张小秋有几次也提起拜师的事情,庞加元只是听,并不搭话。那一天,张小秋和小马又来梆子剧团,庞加元便邀张小秋和小马到外边吃饭。三人便去了保定的望湖春饭庄。
望湖春饭庄临着保定的莲花池,正是深秋天气,冷雨飞落,丝丝入耳入心。三人拣一张桌子坐了,庞加元没有等张小秋提拜师的事情,他自己却先提及了这件事情。
庞加元盯着张小秋,沉沉地说道:“小秋啊,你的戏我也看过了,的确有许多我不及之处。你若唱戏,是你个人的事情,我不便反对,只是你要拜师的事情,我万万不能答应。我已经收过八个徒弟,可谓心血耗损多多。我年纪大了,再经不得劳苦,我对外已经宣布过了,不再收徒。”
此硬硬的一句,便是封了张小秋的嘴。
小马和张小秋互相怔怔地望了望,两人都是失望至极的神色了。
张小秋苦笑道:“庞叔叔何必这样讲?”
庞加元凄然笑道:“刚刚打走了日本人,这国共两党又要打仗了。我想这乱乱的世界,我也不便再唱,我想回家乡住一段时间了。”说到这里,他转身对站在一旁的店家伙计说道:“点菜。”伙计便忙着递过菜单来。
庞加元接过菜单,看也不看,便扔给了张小秋,爽声道:“小秋啊,今日我做一回东,你们夫妻两人随便点,总之我要出一回血的。”说罢,哈哈大笑了。
过了几日,庞加元果然离了保定梆子剧团,径直回邯郸老家了。
庞加元的家在邯郸郊区的庞家镇,小镇依山傍水,十分清秀。八年战乱,庞加元身心疲惫,回到家乡,便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如此安静地过了一个多月,谁知道张小秋竟是寻上门来。那一日,天色阴沉,北风呼啸,庞加元的家人通报,说张小秋张老板求见。
庞加元心下一惊,她怎的寻到这里来了。
张小秋在庞加元的客厅里坐下,又谈了拜师的事情。这一次,庞加元竟不再含糊其辞,一口拒绝了。他对张小秋叹道:“小秋啊,你岂能不知呢?我与你父亲交往一场,视为知音知己,我一直是将你当做我自己的孩子啊。我不收你为徒,只是因为我当初答应过你父亲啊。我这人倒不迷信,可是我总感觉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常常悬在我的头顶啊。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说罢,庞加元的脸上便有了八分冷淡的颜色,起身送客。
张小秋凄然道:“庞先生,您如何这般固执己见呢?”
庞加元摆摆手:“我既已说过,不再多讲。送客。”
张小秋万万没有想到庞加元会是这样一个坚决的态度。她十分尴尬地走出了街门。庞加元站在台阶上,看着张小秋走出门去。此情此景,他心中正是难挨。张小秋突然在街门口转过身来,她两眼含泪,望着庞加元,喊了一声:“先生……”就朝庞加元跪了下来。庞加元心下倏地一痛,目光便涩了,他却并不搭言,急转身回了。吩咐家人关了街门。
此时冬风紧迫,漫天大雪,粲粲地飘白了世界,张小秋顶风冒雪,就在街门外跪着。
屋内,庞加元泪流满面,他吞声道:“小秋啊,你这是何必呢。这是何必呢。”
漫漫无边际的大雪松松紧紧地落了一夜。
张小秋也硬硬地在庞加元家的街门口直直跪了一夜。
庞加元也哀哀地在屋里落了一夜的悲泪。
写到此处,谈歌感慨万千,天地之间,万物皆有灵通,这人与人的际会,如何就会这样不可理喻呢?是人为?是天定?
悲悲地挨到了天亮,门人轻轻地走进了庞加元的房间,庞加元倚着书桌苦坐着。一夜之间,庞加元似乎老了许多。门人低声道:“先生,张老板已经走了。”
庞加元“哦”了一声,起身走出门去。
门前的雪已经下了三尺多厚,那门口有两个深深的大坑。庞加元惊骇地“哦”了一声,张张嘴,似乎要喊出什么来。他却什么也没喊出,他举目望去,只见张小秋只身远远地去了。
大风扬起了雪雾,张小秋模糊在漫天的雪雾之中。
庞加元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此时的张小秋,心中直直地生出了怨恨。
这人间的怨恨容易得来,却是不容易去的啊。
又是三年战争。
庞加元再见到张小秋的时候,是在北京。
1951年夏天,庞加元经徒弟举荐,来北京参加了工作,他在北京第二梆子剧院当演员,次年又被提拔为副院长。还被选为北京市的政协委员。此时的张小秋已经是北京第一梆子剧院的副院长了。张小秋已经是很走红的青年河北梆子演员了。她曾经在北京大剧院连连演出了一个月的全本《杨家将》。她也曾多次邀请了在京与外埠的河北梆子界的许多老演员,联袂演出,几番轰动了北京城。使人奇怪的是,她从来都没有邀请过庞加元。而戏曲界都知道张小秋唱的是庞派,而且知道他们两人应该是师徒传承的关系。可是庞加元从来没有认过这个徒弟,张小秋也从来没有认过庞加元这个师傅。两人从不走动。两人若在公众场合偶然相遇,也必是互相躲闪。
如此几年过去了。
这真是一个尴尬万端的关系啊。
戏曲界许多人非常想替他们两人化解开这层尴尬的关系。他们想到了一位中央首长(谈歌暂且隐去这位首长的名字)。首长在文艺界德高望重,亲和力极强。业内同仁相信,首长若能出面调停,一定能够说和庞张两人之间化解矛盾。于是,便有人出头,把这件事向首长汇报了。首长用心听了之后,粲然笑道:“这件事情我知道一点,却不晓得竟是这样严重了。庞先生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啊,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呢?张小秋同志也是一个很开朗的性格嘛,闹到这般地步,或许他们之间有什么隐情?我一定邀个时间,先找庞先生谈谈。了解一下情况。毛主席说过,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嘛。文艺界的同志要团结嘛。团结就是力量嘛。”
在一次政协会上,首长遇到了庞加元,问候之后,首长笑道:“庞先生啊,您是人民群众非常喜欢的艺术家,可一花独放不是春嘛。您还要多收徒弟啊。这是为新中国多培养一些新一代的艺术家嘛。比如张小秋同志,就是一个很好的苗子啊。她唱的也是您的庞派艺术嘛,您为什么不收她做徒弟呢?您是不是有门户之见啊?”
庞加元听出了首长的意思,庞加元苦笑道:“首长啊,这件事情挺复杂的。我和小秋同志有些历史上的陈年旧账,张小秋同志对我有了意见了?”
首长细心地问道:“你两人这样的关系,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庞加元叹了口气,就对首长讲了他与张力之的那次一面之交。
首长听罢微微笑了:“庞先生,旧账就不要再提了嘛。现在是新中国了,张小秋同志没有当成科学家,可她当了艺术家嘛。她是人民的艺术家,同样也是为人民服务嘛,也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嘛。现在如果让张小秋同志去钻研理科,当一名科学家,也不大现实了嘛。张小秋同志现在已经是人民喜爱的艺术家了。我想,如果张力之先生在天之灵得知,也一定会高兴的。”
庞加元点头:“首长说得是啊。或许是我愚钝了。此事在我和张小秋同志之间已经结了多年的疙瘩,我也不知道如何解开。”
首长笑道:“这件事情由我来给你们牵线。”
过了些日子,首长陪外宾观看张小秋的戏。开演之前,首长先到后台看望了张小秋。
首长对张小秋笑道:“小秋同志啊,我今天来,第一是陪外宾看你的演出,再一个,是要告诉你一件喜事。你听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张小秋看着首长,笑问:“首长,有什么喜事?”
首长笑道:“庞加元先生答应收你当徒弟了。”张小秋愣住:“您说什么?”
首长又说了一遍,张小秋怔怔地看着首长:“这是真的?”
首长笑道:“当然是真的了。小秋同志啊,你心里不要怪庞先生,他虽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艺人,脑子里还免不了有些旧传统、旧习惯,但是他是一个讲艺德的人。他对我讲了,当年你父亲与他一见如故,成了至交。起初是你父亲不同意你学戏嘛。如此,他便是不教你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是重承诺啊。这也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嘛。现在是新中国了,艺术家们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我给他讲了,当科学家或者是当艺术家,都是为人民服务嘛。他想通了。现在庞先生在国外巡回演出,等他回来,我参加你们的拜师仪式。”
张小秋高兴地拍手道:“太好了。”
首长看看表,笑道:“小秋同志,先演戏吧。我今天陪外宾看你的戏。”
那一天,张小秋唱得极好,台下一片喝彩声。
可谁也没有想到,庞加元和张小秋这一场拜师会,竟会化成泡影呢。
庞加元在国外巡回演出了两个月后回国了,他在国外演出的时候,剧院已经把首长与张小秋谈话的事情打电话告诉他了。他很是高兴,刚下飞机,他就先去找张小秋,是啊,他与张小秋已经结怨十多年了。今天就是化解开的日子了。他的心情很激动。他走进河北梆子第一剧院的门口,却惊得呆住了。剧团门口竟有一幅巨大的标语横在了他的眼前:
彻底揭发大右派张小秋的罪行
庞加元惊得呆了。他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匆忙找人打听,才得知张小秋刚刚被定性为右派分子,已经被隔离审查了。
第二天,第二剧院的党委书记找到了庞加元,先是问了一下庞加元出国演出的情况,然后很严肃地告诉庞加元:“庞加元同志,有一件事情要通知你。张小秋因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已经被划定为右派分子。组织上希望你与她划清界限。拜师的事情,组织上紧急研究后,决定取消了。”
庞加元疑惑地看着书记:“这拜师的事情也要通过组织吗?”
书记有些尴尬:“庞加元同志,这是组织决定的。”
庞加元木木地盯着党委书记看了一下,起身走了。
过了一个月,庞加元听说张小秋的审查已经结束,右派分子的帽子是戴定了。那天夜里,庞加元去张小秋家探望,张小秋的家门口的墙上张贴了许多大字报。庞加元敲开房门时,张小秋怔住了,她没有想到庞加元会来。她把庞加元让进屋子,两人相对坐着,一时找不到话由儿。枯坐良久,庞加元问了一句:“小马呢?”
张小秋苦涩地笑笑说:“我们已经离婚了。”
庞加元心头一颤,“哦”了一声,看着张小秋:“你们怎么能……”
张小秋摇摇头:“庞叔叔,我不想再提他了。”
庞加元点点头:“好,不提他了。小秋啊,我今天找你只谈一件事情,你还是当我的徒弟吧。”
张小秋怔了一下,她低下头,无力地摆摆手:“庞叔叔,我成了右派分子,已经不能再登台演戏了,也就不用再拜师了。”说到这里,她抬头看着庞加元说:“庞叔叔,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您走吧。我现在的身份,您不方便来的。”说罢,站起身来。
庞加元盯着张小秋十分苦涩的目光,似乎被霜冻过一般,灰灰地无力。庞加元心里长叹一声,知道再谈也是无用。便起身走了。
第二天,庞加元去找小马,小马已经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单位的宿舍里。小马发如乱草,一脸的落魄颜色。
小马说:“庞先生,我已经跟张小秋离婚了。”
庞加元“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们怎么会这样呢?小秋现在正在难处,你不应该这样子的。我不是党员,不懂得你们党的纪律。可你这样做,至少不是君子所为啊。”
小马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如何愿意如此结果呢?我劝过她多少次,可她就是不听,她脾气太倔,总是跟领导吵架。这一次打右派,她是被领导盯上了。她怎么能逃得脱呢。”
庞加元盯着小马问:“就是这样的情况,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与她离婚啊。”他突然想到了一句戏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真是人生如戏,戏也如人生啊。庞加元一时感慨万端。
小马捂住脸,呜咽起来:“庞先生,我也没有办法啊,领导总找我谈话,要我与她划清界限。您让我怎么办呢?”小马哭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时,发现庞加元已经走了。
张小秋当右派的事情也牵扯到了庞加元,组织上找庞加元谈了几回,让他揭发张小秋反党的罪行。庞加元只有三个字:不知道。找他谈话的人生气了,与庞加元吵了起来,庞加元几乎动手与工作组的人打起来。这一下,问题升级了。庞加元被隔离审查了。剧院的领导着急了,找了上边,上边有重要的领导人说话了,说庞先生是拥护党的艺术家。要保护。这样,庞加元才被放出来。
庞加元解除审查之后,才知道张小秋已经被下放到北大荒去劳动改造了。庞加元给张小秋写过几封信,都是一些鼓励的话,可是总没有回信。最后几封信被退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庞加元也曾动过去寻找张小秋的念头,可是他此时并不知道张小秋到底在什么地方。北大荒,北大荒太大了。张小秋啊,你在哪儿呢?
张小秋的名字从此在河北梆子的舞台上消失了。庞加元也不再被重视,一些重要的演出,也不让他参加了。短短几年时间,庞派艺术也不再被人提起了。剧院排演过几出现代戏,庞加元只是在里边先后饰演过两个配角。这个时候,“文革”开始了。庞加元作为反动权威被揪了出来,被戴着高帽子游了几回街之后,便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去了。而他的老伴却没有经住运动的考验,先是疯了,后来就跳楼自杀了。两个孩子也被下放到农村了。
小马却没有能逃过“文革”一劫,他是在剧院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上被揪出来的。一次批斗会结束回来,小马上吊自杀了。庞加元得知这个消息时,小马已经死去了三年。庞加元长叹一声,他不禁想到当年他收留小马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啊。
庞加元在五七干校倒是没有受太大的罪。正赶上全国移植样板戏,庞加元所在五七干校的所在地,也移植样板戏。当地领导听说庞加元在五七干校,便去借调。这一借,就是几年,庞加元给当地的剧团辅导演员。他还在《沙家浜》里饰过刁德一。这时的庞加元,还是没有放下张小秋,他由不得地惦记她,他又给她写过几封信,这次信没有退回来,他想,或许她收到了呢。此时的他,已经不再动去看望张小秋的念头,因为他也是被监管的对象了。他夜里常常哀叹,不知道自己此生还能不能见到张小秋。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文革”就结束了。庞加元回到了北京,他仍在梆子剧院当副院长。他四处打听张小秋的消息,张小秋却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一说张小秋已经死了;一说张小秋已经在北大荒重新成家立业了;一说张小秋仍在监狱里。庞加元决定到北大荒去一趟,可是他还没有动身时,他与张小秋在全国的文艺大会上见面了。
张小秋走进会场时,竟在签到册上看到了庞加元的名字。她大喜过望,向人群中找去。她终于发现了庞加元。
两人紧紧地握手,泪眼相对,久久说不出话来。张小秋涩涩地问:“先生,这些年,你好吗?”
庞加元落着泪,笑着说:“还好,还好,小秋啊,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好叫我惦记啊。”
张小秋讲了自己这些年的境况,她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了几年,后来她就在县里边的小学校教了十几年的书。她收到过庞加元的信,可是她不能回信,因为她不知道庞加元这里的情况,她担心自己的问题会给庞加元带来麻烦。后来她就干脆把信退回去了。
庞加元点头说:“不说了,你能回来就好啊。”
张小秋说,她的问题能够得到及早解决,多亏了首长过问。
第二天,张小秋登门拜访首长。
首长也老了,首长看着张小秋,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小秋同志啊,你这些年吃苦了。我没有保护好你啊。”
只此一句,张小秋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首长长叹一声:“其实何止是你一个人啊,庞加元先生也是死里逃生啊。”说到这里,首长的眼睛也湿了。
首长与张小秋攀谈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小秋同志啊,你拜师的事情那年被耽误了啊。”
张小秋点头:“是啊,那年正赶上打右派,拜师的事情就不让提了。当时庞先生私下里找过我,谈到此事。我当时不好连累庞先生。这一错过,就到了现在。”
首长笑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向前看吧。”首长挥了挥手,“挑选个日子,你还是要拜师的。庞派艺术是要发扬光大的。人民群众喜欢嘛。”
张小秋泪水一下流了下来。起身向首长告辞。首长送张小秋到门口,突然问了一句:“小秋同志,你的个人问题如何了?”
张小秋苦笑道:“我还是单身一个人。”
首长笑道:“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意中人,我可以给你做一个红媒啊。”
张小秋笑了。
首长说:“我不是开玩笑,我给你介绍的就是庞加元先生。”
张小秋怔住了,她的心跳突突地加速了:“这……”
首长长叹一声:“庞加元先生的夫人在‘文革’中去世了。他现在也是孤身一人啊。其实你们的年纪是差了一些,可是这不应该是问题。我也知道你心里是热爱庞先生的。这里边还有一层意思,庞先生年纪大了,你跟他生活在一起,也可方便照顾他嘛。你考虑一下。如果你同意,那么我们在拜师宴上,就把这件事情也定下来。如何?”
张小秋怔了一下,深深地向首长鞠了一躬:“由首长做主吧。”
首长哈哈笑了。
拜师宴是在一个星期之后举行的。拜师宴设在民族饭店,张小秋打扮一新,她今天的心情有些异样的激动,心脏跳得加快。那天首长提出给她与庞加元做媒时,她就开始这样心跳。而且每天想起这件事她的心就这样跳。她这才发现,她对庞加元其实早就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感。或许,这一天早就应该来到了。张小秋也曾经想到过“缘分”两个字。是啊,古今中外的哪一件缘分,不都是含着酸苦与美好的混合物呢。
庞加元今天换了一身新衣,他在饭店门口下车时,张小秋已经早早地等在饭店的门前了。张小秋上前搀扶住庞加元,她与庞加元的目光相对,张小秋的眼泪就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张小秋泣道:“先生啊……”
庞加元声音也有些干涩:“不要哭,不要哭,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啊。”
张小秋双手搀扶着庞加元进了贵宾休息室,庞加元坐在了沙发上。张小秋端起一杯茶,走到庞加元身旁,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先生啊。你同意这件事吗?”
庞加元微笑着看看张小秋,点点头:“我同意。太同意了啊。小秋啊,只是这多年来我有愧于你啊。”说着,他的泪水也落下来了。
张小秋的泪水一下子又流了下来。
庞加元笑道:“今天是我们高兴的日子,不要哭啊。听话。我们都不哭。”
张小秋点点头,轻声道:“先生,我听话。我不哭。”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庞加元脸上有了些疲倦,他对张小秋笑道:“小秋啊,你还是去照顾一下别人吧,我有些累了,我先歇息一下。一会儿客人来齐了,你来喊我。”。
张小秋把庞加元扶到了沙发上坐下。张小秋就忙着去照顾来宾去了。
十分钟之后,宾客们已经来了。人们都坐在了桌前。张小秋看看表,估计首长也快到了。她起身去休息室请庞加元过来。
突然,休息室里传出来张小秋惊心动魄的哭声。出什么事了?人们惊讶得呆住了,人们慌忙起身,向休息室拥去。
人们站在休息室里,惊呆了。庞加元已经去世了。他静静地靠在沙发上。嘴上还残留着一丝微笑。张小秋伏在庞加元的遗体上,已经泣不成声了。
哭声恸天恸地,人们听得心酸,房间里泪水飞扬。
窗外起风了,风在长街之上漫天漫地,似有无限心事。
这是1981年的事情。
再十一年后,即1992年,张小秋在北京去世。
2005年3月,谈歌在长安大剧院看了一出河北梆子《穆桂英挂帅》,主演是张小秋的嫡传弟子冯尚秋女士。唱腔经过了细致的改动,韵味却是十足的庞派。
大雨披天落
湿却英雄血
一腔正气在当年
剑气萧萧
战马长嘶
将军兄身计家国
……
曲调激烈,唱腔高亢,舞台之上,锣鼓喧喧,军旗措措,刀光剑影,兵来将往。飒爽英姿的穆元帅亮相在聚光灯下。恍惚间仍似是庞加元或者张小秋在舞台上出神入化的表演,掌声大作之时,谈歌猛醒过来,舞台上不是张小秋,更不是庞加元。
那晚戏散之后,谈歌回到住处,情绪万千,难以平静,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索性坐在桌边,写罢了上边的文字。放下笔时,东方已经大亮。
屈指一算,哦,张小秋女士去世也已经十四年了。
人世沧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