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丽
一
明惠是实在咽不下那口窝囊气才去找桃子的。桃子从城里回来已经七天了,明惠在徐二翠连绵不绝的骂声里数这个日子数得好艰难。七天,她每一分钟都计算着桃子会随时推门进来。
明惠每天都仔细地洗脸,找出像样点的衣服穿好。徐二翠若是出去了,她就手忙脚乱地把屋子收拾一下。心里明明是毛烘烘地躁着,却要强迫自己不断找件活计拿在手里。有时是拆一只旧手套,有时是翻看一本《妇女生活》。好像只有手里拿了点儿东西才让她心里更踏实。桃子来找她从来不敲门。桃子如果不敲门就进来,明惠就得一边做自己的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责怪她。你这个人就是没教养,跟你说一百遍都不行,什么时候学会敲敲门再进来!
明惠在家里等桃子等了七天,她把手里的活计摔得满屋子翻跟斗。徐二翠的骂声越来越凶恶。徐二翠很凶恶地骂猪骂鸡骂狗骂她明惠的时候,明惠一声都不吭,她已经听习惯了。从她考大学落榜回来的那一天起徐二翠就不断地这样变着花样儿骂。徐二翠的骂声中气十足地回荡在她们家那宽大的房间里,在新油漆过的门后不疾不徐地余音缭绕。拉开门,那徐二翠就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了。要么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要么是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有时候徐二翠骂得太不堪,肖正方就会和她对骂。比如徐二翠骂,老娘我省吃俭用啊,我白白供了你十几年啊,我还不如养只鸡养只猪啊!养只鸡还会给我下只蛋,养头猪还能卖些钱。老娘我都累死了,你倒还有脸回来白吃白喝做小姐啊,要是有囊气你就一头扎哪坑里死了去!肖正方若是碰巧在家,就用手指着徐二翠的鼻子回骂,你这臭狗屎娘们儿,你这像是当娘的说的话吗?闺女都这么大了你还不给她个脸,要是有个三差两错的,看我不把你揍得坐次红月子!肖正方一接口徐二翠就不骂了。徐二翠不骂了,肖正方好像士气才刚上宋,一脚踢翻一只凳子或者是一个空坛子,看看并没遇到抵抗,才气收丹田,十分沉稳地点支“大前门”,大模二样地出去打牌去了。徐二翠不做饭,倚着门框抹眼泪。肖两万突然从外面忽悠着进来,痴着脸子在院子里喊,妈,妈啊,我饿啊妈!徐二翠急忙站起来给肖两万洗干净手脸。徐二翠说,乖儿子啊,妈这就去给你弄。然后手忙脚乱地去给一家人做饭吃,眼泪却仍然刷拉刷拉地落。
明惠那时不恨徐二翠,她觉得实在是她自己伤了娘的心。徐二翠是什么人啊?徐二翠从在村子里当小姑娘就是个人尖子,初中毕业一口气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妇女主任啊。妇女主任位低权重,生育指标和避孕家什都在她手里握着,生杀大权莫过于此了。徐二翠是为了继续当村干部才嫁给了本村好逸恶劳的二流子肖正方。徐二翠很少流眼泪,徐二翠生了白痴两万不被人同情,反被人指着脊梁骂她是逼人家断子绝孙遭了报应她都没有哭。徐二翠把个女儿明惠养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徐二翠让明惠吃最好的食粮穿最好的衣服受最好的教育。徐二翠和肖正方每次生气都底气十足地指着他的鼻子说,等着!等俺明惠考上大学嫁到城里我就跟闺女享福去。我让你们爷们去喝西北风!
明惠在乡上念了三年初中,明惠又在县上念了三年高中。明惠在村子里矜持得像个公主。过去村里人因为徐二翠恭敬明惠,现在是因为明惠而对徐二翠恭敬三分了。哪个不知道明惠念完高中是要接着念大学的,念完大学理所当然地要留在城里的。现在明惠回来了,明惠的落榜让村里人集体出了一口恶气。他们嬉笑怒骂的声音陡然增加了好几个调门,含沙射影的语言像带了毒刺的钉子,一根一根地钉在了徐二翠的耳根上。
村里人现在开始恭敬黄毛,黄毛从来没有被人恭敬过。黄毛长得丑丑的。黄毛不会过日子,养的孩子个个都吃不饱穿不暖的。黄毛的女儿桃子初中没有毕业就不念了,桃子跟人到省城打工去了。关于桃子的一些传说很让村里人不屑,徐二翠就不止一次地加重了语气对明惠明确强调,我们是正经人家的女孩,我们得靠正经本事吃饭。
明惠从县城里回来了。明惠见了村里人把头一低就过去了。明惠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再不露面儿了。
桃子从省城回来了。桃子回来就在村子里四处招摇。桃子见了谁都婶子大娘的喊得蜜甜。
桃子可是模样儿大变了,脸儿白了,奶子挺起来了,P股翘得可以拴住一头公牛,衣服洋气得挂人的眼珠子。喷喷,俺的娘,桃子给全家人都买了新衣服,桃子是挣下大钱了!
桃子回来领着一个城里的小伙子,桃子说是她朋友。
喷喷,哪个会想到黄毛的闺女会出息得这样本事啊!
徐二翠说,日他亲娘,龟孙黄毛都比俺有本事啊!
徐二翠每天骂人的时候,与时俱进地增加了桃子回来的内容。明惠不出门,明惠什么都知道。
明惠想,我就不相信你桃子还真的成了精,你过去整天巴结着给我背书包提行李我都嫌不耐烦,我就不信你桃子在城里打两天工就敢把我明惠不放在眼里了。
明惠足足等了七天,明惠是实在咽不下那口窝囊气。明惠决定去找桃子出气。
明惠出门的时候天正落着小雨,秋风一下子就把她单薄的夏季衣衫给吹透了。明惠已经在屋子里关了快两个月了,明惠以为天还是夏天。明惠心里是气愤的,明惠只是有些冷,明惠因为冷在村街里走得多少有些狼狈。明惠在村街上碰上了不少眼睛,有懒散的人的眼睛,有悠闲的动物的眼睛。明惠决定不和他们或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打招呼,明惠目不斜视地从他们和它们身边走过。明惠觉得那些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一只是良善的,那眼睛统统流露着恶毒。他们分明是要看她明惠的笑话,他们分明是要看人尖子徐二翠的笑话。明惠腔子里的气息和皮肤一样透骨地寒着。明惠被徐二翠骂了快两个月了。明惠觉得她一定是得出口气了。
明惠没有敲门。明惠一脚就跨入桃子家的院子。桃子家院子里没有人,桃子家堂屋的门是虚掩着的,明惠直接就把门给推开了。
明惠推开门想逃都来不及了,一股火呼啦一下子就从屋子里窜出来。明惠的脸顿时被火苗子舔得血红。明惠忘了逃跑,竟然就那么傻呆呆地站着。屋子里的桃子正和一个高出她一头的小伙子浓烈地燃烧在一起。桃子背对着门,桃子正专注地在小伙子嘴上一下一下地咬着,分明就像她妈缝完被子用牙咬断线头一样。桃子觉得小伙子的身体突然间松懈了。桃子睁开眼睛,桃子发现小伙子的眼睛是盯着门口的,桃子终于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明惠。
桃子拢一拢头发,丢开她手头的活计,漫不经心地责备明惠,是你呀,进来怎么都不知道敲门!
明惠被徐二翠骂了两个月都没有流出的泪水,不争气地从胸腔里往外翻涌,忍都忍不住啊。明惠转过身朝外走,桃子就追出来把她拖住了。
桃子说,来家啊明惠。
桃子说,明惠,我就说要带马强去给你看呢。
桃子说,马强,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的好朋友明惠。明惠这是我的男朋友马强。
明惠明惠明惠明惠……这明惠是她喊的吗?这明惠她是这样喊的吗?过去她曾经明惠姐明惠姐地喊个不停,现在她倒成了明惠的姐了!但毕竟有个陌生的男人在旁边,明惠把愤怒和委屈暂时压了回去,明惠迅速回复了她惯常的表情和姿态。明惠说,我路过你家,看到门没关就进来了。
桃子根本没在乎明惠在说什么,桃子张罗着给明惠拿出一些吃的喝的。
明惠不吃,明惠也不去打量桃子的穿着,明惠的眼睛始终盯着院子里的一些别的事物,明惠眼睛的余光却把桃子的周身飞快地透视了个遍。徐二翠没有说错,桃子出息了,桃子的脸自得像细瓷,桃子的眉毛变得细溜溜的,桃子的胸脯挺得很高,桃子的乱蓬蓬的黄头发变得又柔顺又光滑,桃子……
桃子身上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桃子穿了白色的羊毛套衫,烟红的格子呢裙,高跟的黑靴子。明惠的心扑通一声被刺了一下,像中了铅弹般酸沉酸沉的。那是她无数次设计过的装扮。如果考上学校,她首先向徐二翠讨钱,给自己买一套秋装。就是这样的裙子,这样的毛衣,这样的靴子。
明惠是可以比桃子穿得更出彩,更理直气壮的啊!
桃子从里屋翻出许多半旧衣服让明惠看,桃子说,明惠你要是喜欢可以把我的衣服拿一套去穿。明惠摆了手说谢谢桃子。明惠心里说,桃子那时候你穿了多少我的旧衣服,你总是穿我剩下的,而我怎么有可能穿你的?
明惠的目光小心地躲闪着不与桃子交接,明惠却在倏忽之间和那个马强对接了。明惠发现马强的目光非常明亮地盯着她,这目光让明惠立刻想起了王伍。王伍在他们高中的三年里始终用这样的目光盯她。哪怕是在她的背后,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眼光一波一波的像飞镖似的打过来。王伍和明惠一道在学校等通知,王伍考上了地区师专,明惠却什么都没有考上。王伍说,明惠,你还可以继续复习,明年你如果考上了,我们还可以在城里汇合。
如果!如果?
明惠是咬着牙走出的校门。
明惠觉得马强的眼睛比王伍亮多了,明惠想凭什么桃子该拥有这么亮的一双眼睛啊?明惠想,桃子我若是现在在省城干事,若是穿上你这样的衣裳,马强立刻就得跟我走。明惠是从马强的眼睛里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明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明惠又被自己的想法抚慰得很妥帖。明惠活到十八岁才知道,自己的内心会是这样的邪恶。
一瞬间,明惠好像走出了暗长的隧道,扑面而来的阳光呼剌剌打在自己的脸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桃子像一株被抽了筋的植株,在自己面前一寸一寸地矮下去,心里更是受用了。明惠十分矜持地站起来告辞。明惠看都没看桃子一眼,说,桃子我是顺路过来看看你,桃子有时间带马强到我家去玩啊。
明惠说完对着马强抛了一个很明媚的笑脸站起来就走。桃子留都留不住,桃子只好跟着明惠相送。明惠说,回去啊桃子,不要送。明惠小声说,桃子,一定去我家啊,我工作的事情还得和你商量呢。
桃子啥时候得过明惠这样的信任?桃子激动得脸都红红的了。桃子的脸一红,明惠就知道她的话起了什么作用,她知道桃子很快就会去她家的。明惠哪里会有什么工作的事要商量,她不过就是要桃子到她家去。
桃子是第二天去明惠家的。马强没有去。桃子说,好好的,不知道马强为什么昨儿下午一定要走?
桃子心神不定地说,我这两日也就要走。
明惠不露声色地在心里笑了一下,明惠真的和桃子谈起工作的事情。桃子立刻忘了她的疑惑,十分热心地向她介绍起省城。
桃子说,活好找,在服装店在饭店干一个月差不多都是五百,在饭店干实惠些。累点,但是管吃住。要是学会了按摩那就挣得多了。桃子诚实地说,她就是在宾馆做按摩的。明惠悉心请教道,挣多少?桃子的目光暧昧地闪烁了一下说,那要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桃子把什么都说了,桃子说,明惠你要是愿意出去工作,明天就可跟我走。桃子说,别忘了带身份证啊明惠。
明惠走的时候徐二翠哭得一死一活的,徐二翠一边哭一边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让闺女去卖力气?考不上学就不上,妈就在家养你一辈子!
徐二翠一边哭,一边帮明惠收拾东西。
明惠是和桃子一起去的省城,但是明惠很坚决地拒绝了桃子要为她介绍工作的打算。明惠说桃子介绍的工作她都不想做,她想到职业介绍所看看有没有给小孩子聘请家教的。明惠的沉着让桃子很敬佩,到底人家是读过高中的,有主见,不像自己,初来时只会瞎着急,遇到事情就哭。桃子让明惠先到自己租的住处住下,明惠只住了三天。那三天明惠可办了不少事情。桃子去上班后她就开始行动,她先后去了几家大宾馆和洗浴中心。
明惠直接请求见经理,经理不论是男的女的,见到明惠眼睛都是亮亮的。明惠才十八岁,明惠的美丽和稚嫩是最时鲜的武器。明惠看懂了那眸子里的亮,明惠的神态一下子就安定了。
明惠说,我想做按摩小姐。
你过去做过吗?
没有。
哦。女老板笑了笑,说,只要用心,没什么好学的啊!
明惠被女老板试用了。明惠腿勤手勤嘴勤,明惠会干的不会干的都争着干,明惠管谁都叫姐姐,甭管哪个姐姐的话都认真听认真记。明惠对谁都笑眯眯的,明惠和谁又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明惠在半个月后就成了那里最受人喜欢的小姑娘。
一个月后明惠被正式录用了。女老板说,基础工资五百,活做多了另有提成。上班时间只许正常服务,至于下班后的事情他们不管,可也不承担任何责任。
明惠又去了一趟桃子那里,拿了她存在那里的已经没有多大用处的衣服。明惠告诉桃子,她到一个人家去带两个学前班的孩子。
明惠走后再没有和桃子联系过。桃子有心去找明惠,可她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
二
圆圆到这家洗浴按摩中心做事还只有三四个月。从不见圆圆多言语,圆圆对谁都是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可几乎所有被她服务过的客人再来时,都拿眼睛寻找圆圆。圆圆微微地笑着,眸子里流淌着一股子迷蒙的距离感。倒是这距离感,反而拉近了客人与她的距离。圆圆的态度矜持得倒不像是个做按摩的小姐呢。圆圆的神态让所有的中年男人看了都觉得心疼,觉得这女孩似乎是不该在这里做事情的。可她应该在什么地方做呢?谁又都想不出一个准确答案。她在这里做事的神情又恰恰是那么妥帖,那么让人受用。圆圆偶尔与客人谈上两句,总是让他们更加刮目相看,这姑娘小小的年纪,有见地又有思想,实在难得。当然,这是他们把圆圆与其他按摩小姐相比较的结果。
圆圆不管客人怎样夸奖她,也不管客人用怎样赞许的目光打量她,一律不动声色地做自己手头的活计,极认真,极周致。别人做五分钟的活她做七分钟,别人用八分的力气她用十分半,客人们如何会不喜欢这样既乖巧又踏实的圆圆啊。
圆圆学了别的姑娘,穿那种把奶子束得很挺的文胸,在冬天里仍然着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薄羊毛套衫。圆圆干活的时候,奶子几乎要贴到客人的脸上去。圆圆给人按摩肩膀的时候,奶子就顶住了客人的头。终于有客人耐不住,假装用手挠自己的痒痒,却分明在圆圆的奶子上蹭过去,圆圆没有任何反应。客人再等一会儿,就直接在那奶子上摸一把,圆圆仍然是没有任何反应。圆圆就好像一个汽车司机,心无旁骛地行走在面前的道路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管认真地驾驶。
到了晚上就有圆圆的电话,圆圆安详地接了,说是表哥,下了班自然就去见那表哥。表哥就是下午的客人。见了也不说什么事情,只管带她去一家宾馆吃饭。饭菜要得很丰盛,再加两个人都吃不完。那人劝圆圆多吃一点,圆圆怕浪费,就慢慢地吃。那人并不怎么吃,只端了一只杯子喝红酒,吃到中间也给圆圆倒了一两杯。说,不辣,干红。圆圆也不拒绝,让她喝就一口喝下去。外表看不出心里有无变化,脸蛋却喝得红红的。
圆圆好像是有些醉了,醉得也是那么单纯,惹人爱怜。吃完饭那人就带她去另一家宾馆开了房间。
进了房间圆圆就尽顾着打量里面的摆设了。圆圆觉得这地方真不错,特别是那铺得柔软的席梦思大床。圆圆喝了酒有些困,要是能在那床上睡一觉就好了。那人却让圆圆去洗澡。圆圆在洗浴中心做事,天天都要洗澡,可她还是顺从地去洗了。圆圆洗了一半那人就进去了。圆圆没有反抗。
事情很快就完了。
圆圆觉得一切都平平淡淡的,就连她身下的处女血都没有让她惊讶。圆圆觉得其实《妇女生活》上的好多文章都太夸大其词了,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疼,更没有什么叫人痛不欲生的难过。
那人叫了的士送她回去,分手的时候在她手里塞了五张大票。圆圆回到宿舍手都没有洗就睡下了,那一夜她手里就攥着那五张大票,就像攥着自己的命。
有了那次,那人就经常叫了圆圆出去。后来,又有别的人同样带了圆圆出去。
程序基本上全是一样的,圆圆没有觉得这个和那个有什么不一样。结束的时候他们也总是悄悄地塞给她一些钱,好像他们做得声张些就会亵渎了圆圆。无论得到的是三百还是五百,圆圆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钱展得平平的,有时还把昨天的或者前天的放在一起,反复地数上几遍。
圆圆有一阵子很为她的钱犯愁,藏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放心。放在宿舍怕偷,带在身上怕抢。圆圆只好把钱存在银行里,她没有办法顾及那些银行小姐的表情了。圆圆到底是有心计的女孩,她总是把存折带在身上,假如碰到坏人就丢给他们,反正她设了密码的。再想一想,自己又冷笑起来,像自己这样子的,如果碰不见“坏人”,还有什么活路?
那些客人照常出现在按摩中心。圆圆见了任何一个都与惯常的表情姿态没有什么两样,稳稳地做自己的事,似乎和任何一个都不曾有过瓜葛。圆圆的态度让那些做过“表哥”的家伙们非常满意,至少让他们觉得安全。圆圆的休息时间渐渐被“表哥”们安排得很满。
圆圆已经往家里寄了两次钱,一次一千元。她知道那两千元足足可以让徐二翠重新抬起头做人了。圆圆没事做的时候,会偶尔往家乡的方向望一望,隔了几百公里的路程,圆圆清楚地看到她妈徐二翠又开始居高临下地做她的思想政治工作了。啊!新社会新时代了,生男生女还不是都一样。养个闺女出息了,一样可以享福啊!
圆圆告诉徐二翠她在人家家里教孩子功课,工资高,人家还管吃住。这让徐二翠更加得意起来。我不枉多让我们家闺女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啊。
圆圆往家里寄了两次钱就再也不寄了,圆圆也不再朝家乡的方向望。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就低着头想自己的打算。圆圆想,寄得再多我都不会再回去看你徐二翠的脸色了。圆圆想,我是不会再回那个到处都是泥巴的家乡了。
圆圆现在只在乎她的那些钱,她天天都要拿出存折来看上许多遍。圆圆的钱增加得很迅速,圆圆还是觉得慢了些。圆圆不放过每一个人的邀请,哪怕那个人让她很不耐烦,她也许根本不在意自己耐不耐烦。圆圆要钱,为了一百元她都肯出去。她知道有哪几个人是吝啬的,她完全可以找借口不和他们出去。可她不愿意让日子闲着,如果闲着,连一百元都没有。
圆圆和那些人出去,差不多都是先去吃饭。完全凭了客人的性子,性子急的吃得草率些,有时候就在小馆子里吃碗面。有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把圆圆带到很讲究的地方,很细致地劝她吃,慢条斯理地说着闲话。这人也许是想培养一点感觉,但圆圆的感觉怎么样都是没有变化的。相反,拖的时间长了她反而着急起来。圆圆不在意吃,填饱肚子就行。她恨不得那些人把她带到一个地方直接就把事情办了,那样她就可以早一点知道她那天得到的是多少钱了。
圆圆给自己租了一小套房子,在一个破旧的小单元楼上。20多平方米,没有客厅,但有厨房和卫生间。卧室放了一张大床和一张小木头桌子。圆圆很满意,圆圆觉得有那张床和那间能冲淋浴的小卫生间就足够了。圆圆以每个月一百五十元的价格租下了那套小房子。
圆圆主动提出让客人到她那里去,她含蓄地告诉人家,省时间省开房费的。圆圆的意思很明确。有人明白了她的意思,走的时候就会多放一张大票在她那里。圆圆心里得意起来,想起了自己曾经学过的资本总是追逐利润最大化的课程。把理论和实践在这里结合了,别有一番滋味涌在心头。
圆圆很讨厌自己的月经,每次例假她都烦躁得要死。眼看着到手的钱却不能拿,还要找出许多理由搪塞。晚上一个人睡在小屋子里,身子下面潮湿着,又冷又饿,肚子一阵一阵地疼,她就忍不住心烦意乱起来。她小小的年纪,倒是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她有想法,她不想就这么把自己毁掉。
圆圆来例假的时候不愿意见人,可圆圆例假时与老曹做过一次。老曹就是第一次带圆圆出去的那个人。老曹很大方,老曹是国营企业的老板。老曹每一次给圆圆的钱都是最多的。老曹用那双肉乎乎的手握住圆圆的手。圆圆感觉到那里面是一沓子报酬和安慰,还有些体贴。每次圆圆低着眼笑,老曹就把钱贴到圆圆的手心里,却并不松开她的手。老曹说,我真喜欢你啊圆圆!圆圆就抬起头,把笑脸更灿烂地给他。
老曹在圆圆来例假的时候说要见她。圆圆就答应了他。
圆圆与别人做的时候很木然,圆圆与老曹做的时候也很木然,但是圆圆在来例假的时候与老曹做就显得有些委屈。如果老曹说两句体贴的话,她会伤心,也许还会流下眼泪。如果老曹说了体贴话,圆圆流了眼泪,也说不定会有一些别的故事发生。但是,老曹那天并没有对圆圆体贴,老曹因为厂里职工上访告状的事情正烦着。老曹一看到圆圆的伤口,立马就变了脸色。老曹火气很大地说,你这小姑娘不是成心要我倒霉吗你?
圆圆不说话,圆圆的情绪仍旧变得木然起来。老曹火归火,火完了就开始办事。因为有两股火烧着老曹,他那天办事有点像开职代会一样潦草。当然,依然秉承了国有企业的气派,钱一点也没少给。
圆圆送走老曹,觉得下面火辣辣地疼。圆圆顾不得那疼,她洗都没洗就开始数老曹丢下的钱。仍然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圆圆想,老曹终归是个不错的人啊!
圆圆后来再逢例假时,死活都不肯见人了,倒不是因为老曹的火气,圆圆是真的很爱惜自己的身子。
圆圆没有事时就算她的钱,圆圆计算的结果,她这样积累下去,五年之后她就可以在城里买一套很不错的房子了。
圆圆想在城里买房子。圆圆想房子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她妈徐二翠,更没有想到她爸肖正方和白痴肖两万。圆圆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圆圆有自己的想法,圆圆想房子的时候总是想到被桃子领回家去的马强。圆圆想,等买了房子就找一个马强那样的丈夫,甚至是比马强都好的丈夫。圆圆想,她不在乎那人是不是有钱,他若是个没有钱的,她就自己找一份踏实的工作养着他。圆圆想,人只要肯下力气,哪会有过不去的日子?圆圆想,她要给那人生两个孩子,她的两个孩子绝不会像她圆圆一样整天挨徐二翠的骂,更不能像白痴肖两万一样一辈子都不能走出自己的村子。圆圆想,我要比徐二翠更有出息,我要把我的孩子生在城里!我要他们做城里人,我圆圆要做城里人的妈!
三
李羊群是雅园的常客。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李羊群每个礼拜六的午后都要到雅园非常耐心地洗浴按摩。许多常常来雅园的客人都把自己弄得很匆忙,好像他们耽搁的时间太长久了,世界的末日便会提前来临。实际上他们已经耽搁得很久,只不过他们假装不知道已经过了很久罢了。李羊群从来不着急,李羊群的情绪摆明了就是来此休闲,他来的时候总是显得很疲倦。李羊群和他们显然不一样,像是个文化人。李羊群只是不太爱讲话,他不挑人,赶上哪个就让哪个做,也从来不与这些女孩子们搭讪。他把自己像要大卸八块似的扔在按摩床上,然后把头埋在床头的透气孔里,说,开始吧!就没一点声息了。
李羊群常常来雅园,这里的女孩子他大约是一个都识不得的。
圆圆第一眼看到李羊群就觉得他不是一个好色的男人,她就是这样感觉的。李羊群那大显然是喝过酒,他洗完襄着一条浴巾进按摩间的时候,透过屋顶玻璃射进来的阳光突然间逆着打在他干净的身体上,圆圆的感觉有些模糊起来。这个生得很体面的人的脸上是透着丝丝缕缕悲伤的,当然,这悲伤别人是看不出的。圆圆那一刻觉得那悲伤是从她自己的心底里涌出,却写在了这个男人的脸上。圆圆的心多少有一些被打动的东西。圆圆是第一次招呼了他,她赶在别的女孩之前对他笑了一笑,她站起身重新理了一下已经很整齐的小床,李羊群便很顺从地走来。李羊群躺下了,李羊群说,开始吧!然后一句话都没再同她说。圆圆于是便开始和泥一样地揉搓着手下的人,她觉得这个人是完全听任她摆布的,圆圆就发挥得极好,她的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均匀流畅地上下翻飞,她是用这种无言的方式安慰一个人的伤悲,也是用自己的伤悲去安慰另外一个人的伤悲。圆圆的小手胖胖的,伸开来手背上全是圆圆的小肉窝窝。圆圆的指肚阔而绵软,客人们享受了它们的安抚没有不喜欢的。客人们说,这姑娘凭了这双手就该是个有福气的呀!李羊群没有夸奖圆圆的手,但是李羊群是彻底放松了让圆圆那双舒适无比的小手揉搓,李羊群觉得自己在这个女孩的手下变成了一个乖觉无比的婴孩。李羊群的脑子里变得空荡荡的了,他的脑子里却又装进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快,都被这个女孩子一把一把地抓起来,像在河水里漂摆衣服一样拨来荡去。水花溅起来,波浪互相撞击着,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展,就像李羊群突然间流出来的泪水,而且是越想控制越流淌得汹涌澎湃。李羊群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他以为圆圆会大呼小叫,他以为至少圆圆会停下手来呼唤同伴过来看他。她们会笑他,她们像参观一个精神病人一样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她们假模假样的,可气又可笑地安慰他。可是李羊群想错了,圆圆什么都没有做,她甚至没有让自己的手有片刻停顿,她就那样用按摩膏和着李羊群的泪水继续她的工作。她仿佛事先就知道了一切。李羊群无声地伸出自己的大手把那双小手在脸上捂了片刻。
那次按摩结束后,李羊群是第一次在按摩间里打量一个女孩。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脸上有一种成熟镇定得让他惊心动魄的东西。
她知道,他遇到了一个和他一样怀了委屈的人。
李羊群那一时间是应该让自己觉悟的。
李羊群再来按摩间是直接奔了圆圆过去的。圆圆有一种预感,她觉得李羊群肯定会约了她出去,她只是想不出李羊群会用什么方式约她。圆圆的正常按摩做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找她。圆圆去接那电话,那时李羊群就睁开眼睛看她。是一个熟人打来的,约了她出去吃饭。圆圆眼前晃着李羊群看她的目光,圆圆就找了个理由推辞了。圆圆回来的时候有点儿心神不定。李羊群仍然是睁了眼睛看她。圆圆的心里就安适了一些。他和她不说话,但是他和她的心里好似是有了长久的默契似的。李羊群走的时候在圆圆的手里迅速塞了一张字条,毫无疑问是提前写好了的。圆圆觉得她那天的那一着是押对了。
圆圆下班前,洗了澡,特意把自己弄得更精彩些。那些女孩们就起哄,说圆圆你是不是相对象啊?圆圆不理她们,她的脸上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睥睨的笑。
圆圆从雅园洗浴中心出来的时候,李羊群的车子已经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等她了。白色的本田雅阁,很有一些奢华。但圆圆一点都不惊奇。倒是李羊群在瞬间有些奇怪或者失落,在心里快速地闪烁了一下,他再次觉得这姑娘是有些不同凡俗的。
李羊群问了圆圆的名字。圆圆说我叫圆圆。李羊群就告诉她他叫李羊群,李羊群说,你就称呼我李哥行了。
李羊群带圆圆去吃了肯德基,他好像知道圆圆的口味似的,问都没问就要了辣鸡腿汉堡,还要了一大包香辣鸡块,要了可乐,要了薯条和奶玉米。李羊群自己只吃了一只田园堡,然后就停下来看着圆圆吃。圆圆突然有一种丧气的感觉,她预感到等她吃完,这个叫李羊群的男人立马就会送她回去。
圆圆吃了很久,圆圆把李羊群给她叫的所有的东西都吃掉了。圆圆想,她能多吃一点就会挽回一些失望。圆圆终于吃完了,圆圆又坐到了李羊群舒适的车子里。她满心想听到的是我带你去宾馆吧圆圆。可李羊群却说,我带你去喝茶吧圆圆。圆圆是跟了这个叫李羊群的男人第一次走进省城的茶馆。圆圆觉得那里灯光朦胧着,里面的人说话时细声细气的,服务生走路都轻手轻脚的,是一个非常雅致的去处呢。圆圆注意到了,李羊群与她吃饭总共花了不到一百元钱,可李羊群在这里要一杯龙井就花了一张大票。李羊群让圆圆自己点,圆圆净在茶单子上瞅价钱了。一瓶矿泉水要二十五元,可矿泉水是单子上最便宜的了,她就指了矿泉水。李羊群说,矿泉水没意思,你不习惯喝茶,就要杯玫瑰花茶吧!圆圆手里还拿着单子,就又瞅了一眼价钱,五十元。她心里又有了一股子没有缘由的沮丧。李羊群也不看她的脸,又点了几样茶瓜子、点心。
那漂亮的玻璃杯子里是放了些许的花和茶,水是续了又续。圆圆想,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李羊群慢慢地品着茶,说着一些散碎的话,那声音就像粘在杯子口上,断断续续地像茶烟一样漂浮着。李羊群有一刻说圆圆你的性格有些像我的夫人,包括喜欢吃的东西。圆圆的表情紧了一紧,分明想说什么,但她到底没有打问他夫人的事情。李羊群再说些慢条斯理的、适合聊天的话题,圆圆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李羊群仍旧说他的,他把圆圆当做一个成熟女人了,他甚至把圆圆当做一个城市里的知识女孩。圆圆作为一个听众,那倾听的状态也确实做得非常好,她的两只眼睛自始至终有礼貌地盯着李羊群的眼睛,她在李羊群询问她什么的时候,不失时机地点头或者摇头。她心里却盘算着,走的时候能不能把他们要的一大堆点心打包带回去当做明天的早点啊!
那杯顶级的高原玫瑰被开水浸泡得鲜艳无比,香气诱人。可圆圆已经喝不动了,圆圆把玩着杯子里的花朵,圆圆的心情越来越灰暗,就像那些玫瑰一样,刚被开水浇灌的时候,还泛着鲜艳。几泡下来,已经变成暗灰的茶泥了。圆圆的心里难过得要死,她是没有时间陪这个人这样消磨光阴的呀!
圆圆的确是个懂得礼貌的好女孩,圆圆心里无论有多难过,她的脸上始终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的不耐烦来。
圆圆是在子夜时分被李羊群送回家去的,她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她想。
李羊群没有要求去她那间租来的小屋,圆圆提前已经知道,结局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圆圆没有料到的是,在李羊群送她下车的时候,却在她的手心里塞了一个纸包,同下午塞那张字条时的情形差不多一样,迅速准确,多少有一些慌乱与不安。圆圆是通过那只白皙沁凉的手得到这些信息的。
圆圆紧攥了纸包上楼开了门锁,她打开灯,用后背抵住门,迫不及待地抖开那薄薄的牛皮纸信袋。她提着心想,该不会又是一个大失望吧?圆圆看到了崭新崭新的一叠老头票。雅园的女孩子们都把百元的票子叫做老头票。
圆圆闭上眼睛,把那叠老头票一字排开,放在嘴上吻了一下,然后又抛向屋顶。票子纷纷扬扬落下来,圆圆半天都没有睁开眼睛。
李羊群请圆圆吃了肯德基,喝了玫瑰茶,给了她整整十张老头票。但是李羊群从头到尾手都没有拉她一下。
李羊群与别的男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圆圆同李羊群的交道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距今大概有两三个月了。李羊群每个礼拜六的下午准时来雅园拯救自己疲倦的身体和灵魂,他已经是圆圆固定的客户了。真是这样的,不单是那些女孩子们,连做派夸张的女经理看到李羊群都会柔了嗓子说,李老板啊,圆圆姑娘可是等着您呢。
圆圆在心里算着,李羊群带她出去已经是第十二次了。李羊群每一次带了圆圆出去照例都是先吃饭,然后去喝茶。圆圆总是在被李羊群送回家的时候得到一个小小的纸包,当然不是总会像第一次那么多,可是比起别的客人,仍然算是不少的。何况,圆圆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圆圆只是一个陪伴,一个听众。她只是需要在那么一个固定的时间,固定陪伴一个人,听一个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或者仅只是陪他坐一坐。
这是一个寂寞的人!这段休息时间分明又是一段寂寞的时间!
圆圆是一个好听众,圆圆是一个好的陪伴者。圆圆一般情况下不发表意见,圆圆只是点头或者摇头,圆圆用面部表情表达她的理解与认同。
那是一段非常特别的日子,圆圆知道了一个叫李羊群的男人的许多事情。这个叫李羊群的男人却几乎对这个叫圆圆的姑娘一无所知。
李羊群者,男性。曾经是某国家机关的公务员,曾经是某市国家机关被正式任命的副局长。李羊群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很漂亮很出色的夫人。李羊群却因为与另一个女人的一次艳遇把他青梅竹马的,很漂亮很出色的夫人给弄丢了。李羊群当然算是很英俊很出色的男人了,能够与其夫人相媲美。李羊群的前夫人却带着她与李羊群共同生育的儿子,嫁给了另一个非常出色的男人。
李羊群对圆圆说,这个世界太混乱了,太混乱了,然后把头埋在自己的手掌里。那个时候他就像一只脱离了羊群的羔羊,被伤悲和孤独一层层地缠绕着。
圆圆想这个世界并不算太混乱,只是这个叫李羊群的男人有点儿混乱。
李羊群是辞了公职的。李羊群丢了老婆觉得很没面子。李羊群觉得老婆儿子都丢了还当什么副局长!就像一只丢了羊群的羊还有什么资格当头羊!李羊群现在自己搞了一个文化传播公司。李羊群宁愿自己走羊肠小道也不想同过去的朋友混在一起。李羊群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再来一次,一切重新开始!
李羊群是这样说的,可圆圆觉得李羊群仍然生活在他的过去时空里,他甚至像是仍旧与前夫人活在一起。
是啊,丢个老婆也许就像丢件衣服;而被老婆丢掉,就像丢掉了所有的衣服,赤身露体地站在人前!
是圆圆自己觉得过不去的,圆圆觉得李羊群终归是一个男人,是男人就会有那方面的欲望的。而且,李羊群是一个失去老婆的男人。圆圆很明确地表达了她的意思,她告诉李羊群,她不能老欠着他。
李羊群不老,且相貌英俊,当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男人。可圆圆总是不能确定她是否有爱上这个男人的意思。圆圆说实在的只是觉得有一些东西是她应该付出的,否则她心里会不踏实。
圆圆说,李哥,我不能老欠着你的情,你什么都可以做的。圆圆说这话的时候,这么一个鲜嫩的女孩儿家就那样明眸皓齿地与李羊群的目光对接了。是一种坦坦荡的直白,没有一丝半点的矫揉或者造作。这真的是一个好女孩呢!李羊群这样想。李羊群如果在这种时刻再拒绝圆圆的意思,那他肯定就不算个男人了。
李羊群送圆圆的时候去了她的小屋。
一切都显得很合适,亦很舒适。李羊群觉得没有任何不自然,李羊群是个懂得体贴人的男人,这让圆圆感觉到了。男人与男人之间是有一些不同之处的。
李羊群的礼拜六除吃饭喝茶之外,又多了一项活动内容。圆圆的礼拜六成了一个特别的日子。连老曹都觉悟到,圆圆在那一天是拒绝见他的。圆圆自己感觉,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她的那一天是相对固定给某一个人的。
李羊群与圆圆的相识叫做赶巧,赶巧遇上了,赶巧觉得合适。
圆圆与李羊群的交道只是出人意料的轻松自然,省了许多不必要的盘桓与周旋,省了她心里的如意或不如意,高兴或不高兴。有许多东西圆圆确实是琢磨不清楚的,她很放松,在这个叫李羊群的男人跟前她放松起来。
礼拜六那一天成了他们共同的休息日。
圆圆生病了,圆圆是个血肉的身子理所当然会生病的。圆圆在某一个周末请了一天假,圆圆患了感冒,更重要的是她来例假了。圆圆想,她没有办法对李羊群解释她的例假,她想到老曹的态度,她决定干脆不见的好。
圆圆同李羊群在每个周末见一次面,是按惯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约定。他们之间甚至连电话都不曾有,开始是偷偷塞上一张小条子,后来完全凭了眼神。他们在服务与被服务即将结束的时候相互看上一眼,好像在说,你明白吗?明白。我等你?知道了。圆圆下了班,四处看一看,便能寻到白色的雅阁,像一只温顺的绵羊卧在路边。悄悄地踏了落叶走过去,自己开了车门上去。开车的人不说话,坐车的人也就没有声响。然后,车子就向某一个地方驶去。事情一直就是这样,他们没有任何约定,但是谁也不曾想会坏了这个没有约定的约定。
现在是圆圆这边突然出了故障,仍然按习惯延续的李羊群一下子觉得无所适从。他仍旧是去洗浴,仍旧是裹了浴巾进按摩间,圆圆却不见了。重新换了一个女孩给李羊群做规定程序的按摩,仍旧是把他揉得舒适起来。李羊群有些糊涂,后来李羊群就睡着了。
李羊群出了雅园才觉得有些不对。
圆圆姑娘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圆圆姑娘是谁?
他李羊群的生活里什么时候就有了一个圆圆姑娘啊!
叫圆圆的女孩好似深夜里的田螺姑娘突然从某一个地方跳出来,现在又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李羊群想,那么就等下一个周末,见了圆圆问个清楚。李羊群想,好久没有见几个旧友了,也许可以见一见,也许还可以独自去看一次夜场电影或者独自泡一次酒吧。李羊群想了好几种方案,毕竟还有许多可以供他消磨时间的方法方式。但是,李羊群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慌乱。李羊群开着车子直接去了圆圆那里。
出现这样的结果,倒是圆圆万万不曾料想到的。
圆圆那一刻虚弱不堪地躺着,头发散乱,身上穿了家常的小花布棉袄,床上凌乱地堆了许多女孩家的小物什。这样的圆圆,突然看到李羊群,直羞得恨不能闭上眼睛看不见他。
圆圆说屋子里不干净,赶着让李羊群走。李羊群把桌上地下都看了个遍,他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孩子生活的简陋。再拿眼睛看那躺在床上的、小小的无助的身子,一阵强烈的爱怜涌上心头。可不就是个孩子吗?
李羊群走了,但是李羊群很快又回来了。李羊群不但回来了,而且带回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吃的东西,甚至还从小店叫了一锅鸡汤。李羊群像个兄长,或者更像父亲般地把圆圆从床上拖起来。他说,吃吧!
圆圆的身子瑟瑟地抖。
李羊群说,吃吧,吃了就什么都好了!
圆圆吃了许多东西,又喝了好多汤。李羊群一直看着圆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要哭的意思。李羊群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的眼泪。
圆圆不哭,圆圆吃饱了恢复了体力,圆圆的脸色也变得红润润的了。圆圆说,李哥,我身子不干净,你要是不嫌弃你就把我要了。李羊群是结过婚的人,他哪能不知道轻重。就说,那哪成圆圆?李羊群说,圆圆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李羊群的脸上竟然露出处子一般的羞涩。那天是圆圆硬要的,圆圆在灯光下脱净了自己的衣服,圆圆说,李哥你是怕我淡了你的运气?圆圆说到这里,李羊群就过不去了。李羊群看到女孩儿病怏怏的一副娇弱样儿,也确实比往日添了许多激情。圆圆不哭也不说话,可圆圆的身体紧紧地缠绕着身上的男人。圆圆突然发现,她这才是第一次从心理上与人交合,她所有的感官系统都无比地快乐着。
那天李羊群在圆圆那里待到很晚,他走的时候圆圆已经睡着了。圆圆第二天醒来,感觉自己的力气全回来了,昨晚的一切像是一个香甜的梦。圆圆看到桌子上放了几张大票,她拿起又放下了,第一次没再数男人给她的钱,心里却涌满了欢喜。李羊群是个好男人,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呢。过去认识的所有的男人加在一起,或许都赶不上李羊群的一根小指头!圆圆是这样跟自己说的。
圆圆歇了两天就开始上班了,圆圆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更加愉快了,见到每一个人都笑得蜜糖一样甜腻。中间老曹又约了圆圆出去,圆圆刻意地温存了许多,圆圆的身体感觉也好起来。圆圆让老曹觉得,这姑娘是开了窍了。老曹那天给了圆圆比往日都要多的钱。老曹让圆圆觉得,老曹也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圆圆送老曹走的时候,听到一个孩子在对面的大街上对什么人喊,笨蛋啊,礼拜六是圣诞节!
圣诞夜那天,李羊群约了圆圆出去。天非常的冷,人行道上积了很厚的雪。到什么地方去呢?圆圆想着这样的天气应该躲在屋子里,钻在被子里。李羊群却把圆圆带到一个叫“直觉”的酒吧里去了。“直觉”那个夜晚是疯掉了,摇滚与尖叫组合得声嘶力竭。圆圆想逃跑,她忍受不了那样的声音与热闹。圆圆突然看到边上坐的一个70多岁的奶奶都在摇头晃脑。再看一会儿,发现那老太太的脑袋根本就稳不住,圆圆冲着李羊群乐了。圆圆不喝酒,但是酒吧里的热烈让她觉得口渴得厉害,圆圆把李羊群给她要的一瓶科罗那一口气喝掉了,圆圆发现自己同酒吧里的姑娘们一样渐渐变得兴奋起来。
圣诞节、酒吧,这在圆圆的词库里曾经都是多么洋气的字眼啊,圆圆越来越兴奋。李羊群惊讶地发现,这地方让圆圆变成了一只快乐的母鸽子,咕咕、咕咕不停地说,咯咯、咯咯不停地笑。
李羊群开始喝红酒,就给圆圆要杯红酒。李羊群后来改了洋酒,就给圆圆同样要一杯洋酒。李羊群不停地给服务生点钞票,李羊群根本不清楚自己喝了多少杯。
李羊群和圆圆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气温大概在零下二十摄氏度左右,北风像一头巨大的怪兽,一口就把两个人身上的热气吞没了。圆圆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扑向身边的人。李羊群也极自然地与圆圆拥在一处。他们彼此把对方紧密地搂了,他们怕着那冷,更怕着那狂欢之后的黑暗与寂静。
李羊群说,我们回家吧!
圆圆说,我们回家啊!
圆圆是那年的圣诞夜住进李羊群家里去的。李羊群的家是他一个人的家,家对他来说意味着一所100多平方米的睡觉的窝。圆圆觉得她能为李哥治理这个家,圆圆还不到二十岁,可是她自己觉得,她一点不比三十五岁的李羊群更显得幼稚。
圆圆从进去起,就再没有出来做事。
圆圆在李羊群的家里生活得很像一个小主妇,李羊群的家里是雇了钟点工的,一个月要给人好几百块钱。圆圆说,李哥,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我们把工人给辞了?李羊群说,辞了?干吗呀,我可不是让你来当工人的!圆圆一直琢磨他这话里的意思,不是让我当工人,那是把我当什么人呢?如果没有他这句话,圆圆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有了他这句话,倒真成了一个问题了。关于这个问题,圆圆想了许多天,想得自己都有些不痛快了,干脆就不想了。
圆圆把李羊群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李羊群除了睡觉别的时间常常不回家。圆圆倒是从来没提过意见,是李羊群自己觉得挺过意不去的。李羊群就改了习惯,过去礼拜六的日子他也是在外面过,现在改了,现在他回自己的家和圆圆在一起过。圆圆在平常的日子就懒散得很,圆圆每到礼拜六就忙起来,把自己重新收拾得妥妥帖帖,等了李羊群接她出去。李羊群常常把圆圆带去原来的地方,吃饭、喝茶、聊天。那个时候,圆圆就有些糊涂,觉得像是从前的日子。李羊群也分明与往日不同,往日在家里见了她并不太讲话,换到外面,就重新喋喋不休起来。不同的是,现在他们消遣完了就一起回家。一起回家去的时候,就都感觉得出他们之间还是有了变化的。
圆圆时时会想起那个大风雪的圣诞夜的情形,可是那样的情形再没发生过。
圆圆每日都在家里养着,一日比一日地懒散起来。什么都由工人做,连喂喂金鱼、浇浇花这样的活她都懒得做了。她睡睡觉,看看电视。有时一个人出去逛逛街,有时还出去洗洗桑拿,做做美容。曾经是她伺候人家,现在是人家伺候她。姑娘们赶着嘘寒问暖,巴结着脱去她的外套,称赞她又白了漂亮了,称赞她的衣服首饰好看。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沧海已经变作桑田。圆圆开始穿上价格一件比一件更贵的衣服,本来就生得银盆大脸的饱满,两只肉耳垂厚厚地坠着。任谁家的女人还不都夸她是个有福气的命。
李羊群每月都会照时在一个抽屉里放些钱。圆圆不能把它们存起来,可那些钱足够她消费了。她花起钱来也不再吝惜,学会了那些在商场里一泡就是半天的女人,买一大堆没有用的东西回来。无聊的时候,就把那些东西翻了又翻,设想一些用场,常常想到一半就丢开了。
这样的日子,也许正是圆圆梦寐以求的。但真过上这样的日子,她心里又空得像一座被废弃的仓库。其实圆圆并不曾遗憾她是不是少挣了多少钱。她要钱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羊群是个好男人,李羊群从来都不曾承诺圆圆什么。可谁又能说,日子不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呢?
圆圆想,等上两年,她一定要养一个李羊群的孩子出来。
圆圆从来都不是一个娇气的女孩,可有一阵子她突然觉得有了撒娇的欲望。快到圣诞节了,她要求李羊群带她出去过圣诞夜。圆圆现在也洋气起来了,她渴望刺激,喜欢起节日里甘醇的酒香。
李羊群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圆圆几乎没跟他提过什么要求。
李羊群带了圆圆出去,他这次没有带她去“直觉”。他花了600多元买了两张“小上海”度假村圣诞晚会的票。他想,既然出去了,就应该让人家开开心心地玩儿个够。
装扮成圣诞老人的门童给了他们两顶红色的尖帽子。圆圆穿了雪白的鸭绒棉袄,配了大红的帽子,一张粉脸红红白白的,像个瓷实的瓷器娃娃。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看她。就连李羊群都吃惊地发现,与自己生活了这么久的一个女孩,竟然美丽得这么陌生。有一刻,当他从旁边看她的时候,仿佛觉得根本就不认识她。
二人找了一位置坐下,立刻就有小姑娘过来推销她的玫瑰花和礼品。买花吧先生,送太太圣诞节礼物啊!李羊群随手就抽了一枝递给圆圆。圆圆的脸立刻就红了,迟疑了一下才羞涩地把那枝天鹅绒一样深紫色的玫瑰放在胸前。那样的颜色衬了雪白的底子,就越发地娇艳无比。李羊群恍然悟到,圆圆并不是他的太太。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一起是愉快的。
还会有什么事情比让人愉快更重要呢!
圆圆并不能知道李羊群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圆圆见他对着自己发呆,就带了温情地与他的目光对接到一处。不相识的在一边看,就觉得是极好的一对。
真好啊!他们在心里兀自感叹。
李羊群的朋友就是这个时候从外面进来的,总共有那么七八个,也许是十来个,圆圆那时哪里敢把心放平了数一数。
那群时髦的男男女女一看到李羊群就喊,哇噻,这么巧,早知道让老李请客了!
李羊群说我请酒水吧,你们就放开了喝。
那帮人几乎同时把目光打在圆圆身上。李羊群说,她叫圆圆,我的伙伴。圆圆的心总算放下了,她没有上过大学,可她知道伙伴是有多种含义的,可以是生意伙伴,可以是工作伙伴,当然,也可以是性伙伴。
那些人好像立马就把圆圆给忘了,他们在他们身边坐下来。他们相互打情骂俏,也说一些文化事儿,有时还夹杂了英语。李羊群给他们每人要了一杯威士忌,男女都一样。他们开始自在地饮自己的杯中物。女孩子戴了很酷的首饰,翘了兰花指擎着杯子。她们也抽烟,样子极为优雅,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在男人堆里抽。圆圆的那些女伴们也有抽烟的,可她们是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偷偷地抽,样子放荡而懒散。圆圆放松了一些,她因为不再被他们注意而放松。他们吐出的烟雾像一条河流,但她觉得自己被他们隔在了河的对岸。他们喝酒,圆圆就喝自己那瓶加柠檬的科罗那。女士们是那么的优越、放肆而又尊贵。她们有胖有瘦,有高有低,有黑有白。但她们无一例外地充满自信,而自信让她们漂亮和霸道。她们开心、恣肆地说笑,她们是在自己的城市里啊!
她圆圆哪里能与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交道?圆圆是圆圆,圆圆永远都成不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圆圆是有自知之明的,坐一会儿就说要先走。圆圆说完走就拿眼睛去看李羊群的反应,李羊群这只羊好像回到自己的羊群就把圆圆给忘记了,刚才还精神头十足地盯她的那双眼睛,现在一下子散了。他这样的神态与这帮人在一起才是合辙押韵的。圆圆以为,李羊群不陪她一起走,至少会挽留她。李羊群那时候正忘情地和他们追忆起一桩往事,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角色,他本是陪了她出来玩的。但他不想让任何人在这个时候穿插到他们的往事里。他头都没扭就挥了挥手说,那好吧圆圆,你先回吧!
圆圆出了门并不觉得冷,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日子,自己偷偷笑了一笑。她感觉笑容在脸上有些涩,也许是皮肤有些干燥,紧紧的。
圆圆打了车回家,放了满满一浴盆热水,然后洒了精油和浴盐。她脱光了衣服钻进水里,一边听音乐一边让自己的身体在水里一点一点地滋润。圆圆从水面上看着自己匀称的身体,舒服地叹出一口长气。她原本就是该这样在家里待着的啊!
圆圆洗了一个透水澡,慢慢地在身上涂上浴后霜。她年轻的皮肤紧绷绷地发出瓷的光彩,也许还没必要这样精心养护。可冬天皮肤是会干燥的,做一点特别的护理,会让触摸到的手有一种丝绸般光滑的快感,李羊群就这样称赞过她。她想起了李羊群那双手。那双手在这个圣诞夜也许在她的身体之外游走着,在一大群城里人中间,张扬而又镇定。
圆圆的门,见她穿了大红的衣裙,姿态端庄地躺在床上,脸色艳丽,已经睡得十分安静。
李羊群是第二日的早晨才看出异常的,他再去看她的时候,觉得那情形怎么与昨晚没有任何两样?过去摸了,才知道是冰凉的。
李羊群昨晚竟然没有发现,圆圆的枕头旁边是摆着一只空掉的药瓶的。
后来那药瓶就一直摆放在李羊群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清点遗物的时候,李羊群翻出了一张身份证。圆圆原来是叫肖明惠。
李羊群在一段较长的时间里基本上把肖明惠的历史搞清楚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始终纠缠着他,那就是,这个叫肖明惠的姑娘为什么要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