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我老了,现在已经足够老了,白内障正在逐渐地蒙住我的眼睛,我眼前的这些桌子、房子、树木,都在变成一团团的灰色的雾。眼前的这些已在我的眼睛里逐渐地退了出去,我对它们的认识都必须依靠触摸来完成-有时我看见一只只蝴蝶在我的面前晃动、飞舞,它就在我的眼前,可我伸出手去,它们却分别变成了另外的事物:它们是悬挂着的灯,一团棉花,一面小镜子,或者是垂在风里的树枝。
因为白内障的缘故,我把自己的生活处理得混乱不堪。几乎所有的物品都不在它应该的位置,水杯和暖水瓶在我的床上,拐杖则在床的右侧竖着,而饭勺,它应当在我的床对面的茶几上……我依靠自己在患白内障后手的习惯来安排它们,所以我房间里的排布肯定有许多本来应该放在屋里的东西,因为我的手不习惯,它们就挪到了屋外。就是这样,我的屋子里还不时会叮叮当当。我老了,自己刚刚放下的东西马上就可能遗忘。我说我的生活处理得混乱不堪还有其他的意思,现在就不提它了。好在,这种混乱随着我走出屋去而有所改变,我离开了它们,我就不再去想它们了,我觉得自己还有许多的事情可想。我坐在屋檐下。别看我的眼睛已被白内障笼罩了,但我对热的感觉却变得特别敏感,我能感觉热从早晨是如何一点点地升到中午的,它们增加了多大的厚度和宽度。
我坐着的姿势有点像眺望。
我坐着的姿势有点像眺望,是的,我是在眺望,别看我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可旧日的那些人和事却越来越清晰。我能看清三十年前某个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我能看清四十年前我曾用过的那张桌子上被蜡烛烧焦的黑黑的痕迹。我坐在蜡烛的旁边打瞌睡,蜡烛慢慢地烧到了尽头,可我一无所知。我甚至没有闻到桌子烧着后焦煳的气味。
我坐在屋檐下。我坐在屋檐下,低着头,低上一会儿,然后就向一个很远的地方眺望。当然,白内障已不可能让我望见远处的什么了,我做这样的姿势却从来都显得非常认真。我的这个动作是模仿一个人的,一个去世多年的将军,这种模仿根本是无意的,直到三个月前我才突然地发觉,我的这个动作和将军是那么的相像。
我越来越多地想到他了。
想到他,我感觉脚下的土地,悄悄晃动一下,然后空气穿过了我,我不见了,我回到了将军的身边,我重新成为了干休所里那个二十一岁的勤务员。
想到他,我的患有白内障的双眼就不自觉地灌满了泪水。我已经足够老了,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能听到死神在我身边有些笨拙和粗重的喘息。我没什么可惧怕的,更多地我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一个伴儿,有些话,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就跟他说说。想起将军来的时候,我就跟他谈我们的将军,谈将军的部队。别看他是死神,他也不可能比我知道得更多。
将军的部队装在两只巨大的木箱里。进行眺望的时候,我再次看见了那两个木箱上面已经斑驳的绿漆,生锈的锁,生锈的气味和木质的淡淡的霉味。
对住在干休所里已经离休的将军来说,每日把箱子从房间里搬出来,打开,然后把刻着名字的一块块木牌从箱子里拿出来,傍晚时再把这些木牌一块块放进去,就是生活的核心,全部的核心。直到他去世,这项工作从未有过间断。
那些原本白色的,现在已成为暗灰色的木牌就是将军的部队。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说清这些木牌的来历。我跟身边的伴儿说的时候,他只给了我粗重的喘息,并未作任何的回答。我跟他说,我猜测这些木牌上的名字也许是当年跟随将军南征北战的那些阵亡将士们的名字吧,我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可后来,我在整理这些木牌的时候,却发现,上面有的写着“白马”“黑花马”“手枪”,而有一些木牌是无字的,很不规则的画了一些“O”。也许,将军根本不知道那些阵亡战士的名字。
我用这种眺望的姿势,望见站在槐树底下的将军打开了箱子上的锁。他非常缓慢地把其中的一块木牌拿出来,看上一会儿,摸了摸,然后放在自己的脚下。一块块木牌排了出去。它们排出了槐树的树荫,排到了阳光的下面,几乎排满了整个院子。那些木牌大约有上千个吧,很多的,把它们全部摆开可得花些时间。将军把两个木箱的木牌全部摆完之后,就站起身来,晃晃自己的脖子、胳膊、腰和腿,然后走到这支部队的前面。
阳光和树叶的阴影使将军的脸有些斑驳,有些沧桑。站在这支部队的前面,将军一块块一排排地看过去,然后把目光伸向远处-我仍然坚持我当年的那种印象,将军只有站在这支部队前面的时候才像一个将军。其他的时候,他只能算是一个老人,有些和善,有些孤独的老人。将军从他的部队的前面走过去他就又变成一个老人了,将军变成一个老人首先开始的是他的腰。他的腰略略地弯下去,然后坐在屋檐下的一把椅子上,向远处眺望。他可以把这种眺望的姿势保持整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我也老了,我也学会了这种眺望的姿势,可我依然猜不透将军会用一天天的时间来想些什么。可能是因为白内障的缘故,我眺望的时间总不能那么长久,而我有时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坐着,呆着,用模糊的眼睛去看。我想将军肯定和我不一样,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战争,那么多的生生死死,他肯定是有所想的。
我老了。尽管我不明白将军在向远处眺望时想的是什么,但我明白了将军的那些自言自语。他根本不是自言自语,绝对不是!他是在跟身边的伴儿说话,跟自己想到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说话,跟过去说话。就像我有时和将军说会儿话,和我死去的老伴,和死神说话。当年和将军我可不是这样说的,尽管他对我非常和蔼,可我总是有些拘束,和他说话的时候用了很多的心思。现在,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多年的朋友似的,我和他都是一样老的老人了。
帮将军把两个木箱搬出来,我就退到某一处的阴影里,余下的是将军自己的事了。将军摆开他的那些木牌的时候,我就开始胡思乱想。这种胡思乱想能让时间加快一些。在没有胡思乱想时,我就用根竹棍逗逗路过的虫子和蚂蚁,或者看一只蝉怎样通过它的声音使自己从稠密的树叶中显现出来。将军的那种自言自语一片一片地传入我耳朵,其中,因为胡思乱想或别的什么,不知自己丢掉了其中的多少片。我耳朵所听到的那一片一片的自言自语,它们都是散开的,也没有任何的联系。
将军说,你去吧。
将军说,我记得你,当然。我记得你的手被冻成了紫色。是左手吧?
将军说,你这小鬼,可得听话呀。
将军说,我不是叫你下来吗?
将军说,马也该喂了。
将军说……
在我回忆的时候,在我采用眺望的姿势向过去眺望的时候,我没能记住将军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但记下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会很突然地响起来,然后又同样突然地消失。我常在他的声音里会不自觉地颤一下,突然地放下我的胡思乱想和手中的竹棍,我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有两次将军指着木牌上的名字问我,赵菖菖你知道么?王菖菖呢?你清楚刘菖的情况?我只得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将军。
哟。将军有些恍然和茫然的样子。那两次问话之后我都能明显地觉察出将军的衰老。看我这记性。将军一边望着他所说过的名字一边摇头:人真是老了。我怎么想也记不起他们来。可我总觉得还挺熟的。真是老了。
他用手使劲地按着眼角上的两道皱纹。
有时将军也和我聊一些和他这支部队相关的陈年旧事,他选取的不是战争而是一些非常微小的细节。譬如某某爱吹笛子,吹得很好,有点行云流水的意思,只要不打仗了停下来休整的时候他就吹。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的右手被炸掉了,笛子也丢了,他很长时间都不吃不喝,闷闷不乐。他被送往后方医院。两个月后将军又偶然地见到某某,他正在吹笛。因为没有右手的帮助,他的笛子吹得很不成调。他对将军说笛子就是原来的笛子,他用了三天才把它找到。譬如一个战士特别能睡,打完一场战斗,将军一发出休息的命令,即使他站着也会马上鼾声如雷。他脚还特别臭。将军说我原本想让他当我的警卫员来着,可我受不了他的臭脚。说到这里时将军的声音很细,并且有种笑意。他笑得有些诡秘,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他年轻了很多。当时我是想对将军这么说的,我有点冲动-可最终我却没有把它说出来。现在想起来我是应该说的,我在向旧日的时光眺望中看到这一细节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将军愣了愣,然后粗犷地笑起来:你这小鬼。我不是小鬼了,我已经老了。
将军还跟我说过逗蛐蛐、抓毒蛇、吃草根一类的小事,说过某某和某某的一点琐事,他很少跟我谈什么战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谈。要知道将军一生戎马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要知道将军在这无数次的战争中很少失败,要知道他现在指挥的这支木牌上的部队,很可能是在战争中牺牲的将士啊。
在将军去世之后我搜集了不少和将军有关的资料,只要是哪本书上提到将军的名字,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原来我还想把将军的两个木箱也留下来的,后来我想将军比我更需要这支部队。那些木牌,燃烧的木牌,在将军的墓前变成了一缕缕的烟。它们升腾的样子就像一支远征的部队。我甚至听见了人喊马嘶,听见脚踩在泥泞中的声音,子弹穿过身体的声音。将军会把他的部队带向哪里呢?他重新见到自己的这支部队时,露出的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我悄悄地留下了两块木牌,那是两块没有写字的木牌,上面画的是“O”。原来我留下的木牌是三块,那一块木牌上写的是“白马”。对我这样一个从农村里出来的孩子来说,白马让我感到亲切。不过后来我把白马给将军送了过去,我看见那匹白马从浓烟中站起来,回头望了一眼,似乎还有一声嘶鸣,然后甩下一路“嗒嗒”的马蹄声绝尘而去。白马是属于将军的。
在我的眼睛被白内障蒙住之前,我时常会翻翻我所留存的资料,找出那两块木牌。那些书上或详尽或简略地描述了将军的戎马一生,在那些书上,列出的是战争的残酷,将军作战的英勇和谋略,以及在艰苦生活中将军所表现的种种美德。书上没有将军跟我讲的那些人和事。说实话,读书上面的将军时我总是无法和我所接触的将军联系在一起。我总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人,至少不完全是。我所知道的将军是一个离休的老人,有些古怪,但几乎完全没有什么英勇的谋略。这也许是时间所消磨掉的吧。时间要想改变什么东西是非常轻易的,就像我从二十一岁走向了现在的衰老。
如果下雨、下雪,外面的天气过热或者过于寒冷,将军就会叫我在他的书房里把木箱打开,他把那些木牌一块块拿出来,从某个墙角排到书桌上,然后又排到椅子上,再放在地上。两箱子的木牌摆完,将军就把自己摆出了书房,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在房间里那么排着,它们带有一种让人不敢呼吸的肃穆。将军摆完后站起身来,晃晃自己的脖子、胳膊、腰和腿,走到这支部队的前面看上一会儿,随后就叫我搬来椅子,坐下来,把目光伸向窗外。他所看的绝对不是窗外的树枝,不是雨打在树枝上的颤动或者树枝上沉沉的雾。不是。现在我也老了,我也有了这种眺望的习惯,我已经明白将军是在眺望过去的岁月。就像我现在,透过我的白内障双眼,清晰地看见将军在那把红褐色的椅子上侧坐着,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窗棂。只是窗棂。空气中有股潮潮的气味。有一些灰白色的光。昏暗如同一层层潮水,漫过了将军和他的椅子,向着书房的方向漫去。书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的光线昏暗,那些或高或低的木牌在昏暗中静静地呆着,一言不发。
对于将军那些木牌名字的来历,我曾经作过调查,当然这种调查是随意性的,我只是偶然地向有关的人提及,他们对我的问题都只能是摇头。似乎没人曾向将军提供过什么阵亡将士的名单,至少将军离休后没有。
那么木牌上的名字是如何得来的呢?它们是在什么时间成为了木牌,装满了整整的两个木箱?
倒是干休所的王参谋向我提供了一个细节。他说他见过一次将军发火,那时我还没有来到干休所。他看见将军紧紧抓住一块木牌,对着它大声说,你就是再活一次,我还得毙了你!当时王参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将军把那块木牌扔出了很远,木牌划过地板时发出了一阵很脆的声响。过了很久,将军突然对王参谋说,你把木牌给我捡回来。将军接过了木牌,用手擦了擦上面的尘土,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回到那些木牌之间。王参谋说他记不太清了,他记得好像他把木牌递到将军手上时,将军的眼睛红红的。
对于将军的晚年,对于他每日里摆放他的这支“部队”,在我搜集的资料中,没有得到记载。曾有一个宣传干事向我了解过将军的晚年,我向他叙述了将军在晚年的种种显得怪异的举动,尤其向他讲了将军每日如何摆放他的部队。他是不是怀念自己的戎马生涯?是不是想继续战斗,消灭敌人?
我用很长的时间来思考如何回答。不,好像都不是,将军在晚年基本上没想到战争,他好像只是,只是……怎么说呢?他好像只是把木牌摆出来,想一想过去的事,就这样。就是这样。
那个干事对我的回答很失望。我该怎样来写这件事?你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人一老了就爱回忆过去的事,就爱胡思乱想。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就爱胡思乱想,老了,没什么事了,就更爱胡思乱想了。我坐在屋檐下,低着头,低上一会儿就抬起头来,向一个很远的远处进行眺望。当然,白内障已经不可能让我望见远处的什么了,可我把这个姿势却做得异常认真。我越来越多地想到将军,我觉得他的某些部分正在我身体内的某些部分里得到复活,有时候,一个生命是会成为另一个生命的,可我毕竟老了。
我在自己的晚年想通了将军当年的很多事,但也有不少,我可能一生都不会理解的,直到我死去。我想到了死。我不知道我的死亡会在什么时间,会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但我对死亡多少是有点期待的。我时常想我的死亡肯定会是一个窗外下着小雨的早晨,就像将军死时的那样。我越来越像他了。
经过近两天的昏迷,将军在那个窗外下着小雨的早晨醒来了。他对医院里的一切都好像有些陌生,甚至是恐惧,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在颤。他的手很烫。你是叫某某吧?我不知道他叫出的是不是他的那支“部队”中的一个名字。我犹豫了一下,我说不是。那么你是某某?我再次对将军说,不是,我是您的勤务员,我叫某某。
他放开了我的手。他的脸侧向了一边。他手上的力气一点点地消失了。
-你帮我,把箱子,箱子,拿来。
在将军的面前我打开了他的那两个箱子,在他昏迷的时候我早已把箱子给拉到医院里来了,我知道将军少不了它。我把那些木牌依次摆开。将军欠了欠身子,他望着那些原本白色,现在已变成暗灰色的木牌,突然淡淡地笑了:哈,看你这小鬼,真是,真是……
将军的手伸得相当缓慢。他的手指向了排在地上、茶几上的木牌,但我未能看清他手指确切的指向。现在我想,在一个人最后的时间里,他指向了谁,他想到的是谁都不算重要了。
将军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他走了。
在屋檐下静静地坐着,我听见蜜蜂采蜜时的嗡嗡声,我听见又一树槐花劈开花蕾长出小花来时的声音,我听见阳光的热从树上落下时的声音,我还听见了许多我没有听过的声音。可能我听过,只是我忽略了它们,我记不起是什么东西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了。不一会儿,我就不再想它们了。我越过了它们,向一个远处眺望。
我的手指,抚摸着我一直收藏着的那两块木牌。在我混乱的生活里它们的位置却是一直都没变过。而现在,我抚摸着它们,感觉上它们变小了,但比以前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