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来
从家到彩扩店有两站路,慢慢地走,也就是两根烟的工夫,老孙一般点一根烟在嘴上叼着,检查一遍窗户和煤气,然后锁门,走出一站地,第一根差不多抽完,再走半站地,点第二根。
三个月前,老孙盘下了这家彩扩店,一间三十来平米的店堂,一台柯达彩扩机,一只经过精心伪装的破沙发,以及算不上稳定的客源,好像就是这些了,哦,对了,还有两盆老孙叫不上名的植物和一盒顾客还来不及取走的照片。店主老牛迫不及待地想要转让这家店铺,那是个吃苦耐劳的中年人,有着掰着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优点,就是有一个缺点,嗜赌,可就这一点让老牛失去了经营了十来年才像样的彩扩店和家庭。最辉煌的时候,老牛一共有六家彩扩店,差不多霸占着全市三分之一的彩扩市场。老孙还记得那天他将钱递给老牛,后者的手在颤抖,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捧着自己缩了水的多年的奋斗,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说实话,这家店是给儿子小龙盘的,那小子眼看着都二十七了,一直都没个正经工作,整天还跟个孩子似的光知道玩,玩电脑,玩游戏机,玩酷。不过好在没给老孙惹什么麻烦,就这,老孙已经谢天谢地了。看看邻居家的强子,和小龙同岁,念完了大学念硕士,念完硕士念博士,他的父母说起儿子,嘴就停不下来,直到有一天一辆警车停在他们家门口,谁会想到一个就生活在你身边还念了那么多书的孩子是个强奸犯呢。老孙觉得孩子给家里争光是其次,首先不能丢脸。
对小龙,老孙曾经也满怀期望过,但事实证明他过于乐观了。期望孩子成才,落空了;期望和老婆白头到老,可半途她跟别人过日子去了。现实生活让老孙慢慢学会了也习惯了不期望。不期望也就不容易失望。
第二根烟抽到三分之二处,老孙到了彩扩店门口。开门进去,脱掉外套,打开饮水机开关,往茶杯里放上茶叶,等待水热的那会儿,老孙拿起柜台下面的抹布抹了一遍柜台。柜台一角有一堆开心果的壳,肯定是小龙的女朋友,那个胖女孩梅子扔在那儿的。那女孩,怎么说呢,人还不错,傻呵呵的,就是太胖了点的。老孙几次想和小龙说说这个事,可这又算是件什么事呢,还真不好说。
老孙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拿过那个装照片的盒子,那里面是冲印出来等待顾客来取的相片。他打开一份,是一个大家庭的合影,前排后排加起来有十三四个人,前一排老的老,小的小,后排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中年男人一脸混得很有名堂的样子,他左边的女人十分努力地笑着,可看起来更像是在哭。他们应该是两口子,老孙自言自语道,一对快走到尽头可还硬撑着的夫妻。
再打开一份,大概有六七十张,两个卷,里面面孔众多,但出现得最多的是两男两女,像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两个家庭的一次春游,大家都尽力做出一副休闲随意的模样,但看了几张后,老孙发现这只是一个假象,两对夫妻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在盒子最里面,有一份长时间没人来取的照片,老孙抽了出来,这里面的照片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了。客户一栏写着:费,一共有37张,照片里只有两个人,所有的照片都是关于这两个人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和一个已不再年轻但穿得很年轻的男人。从背景判断,全是在一个房间里拍的,大部分是两人的合影,像是自拍的,神态亲昵,看起来关系很不一般。然而就在前几天老孙亲手接的一个活儿里,他发现了与之令他惊诧的关联。
那顾客姓穆,他走进店堂的时候,老孙就觉得面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第二天照片冲出来了,里面七七八八地出现了很多人,像是家庭聚会的留念,那个姓穆的顾客也在其中,里面有他和另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女人以及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的多张合影,看起来像是一家子。老孙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与那年轻女孩合影的男人,但显然那份没人来取的照片不是他拿来冲印的,否则他应该会顺便把它们取走。
老孙无数次地推断着这个男人和那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不言而喻,但真的是那样的吗?反正这几天,翻看这两份照片已经成为了老孙每天必温习的功课,而推断这些个人之间的关系则成了他百做不厌的自测题,他差不多已经认定了自己的判断,而且越看越琢磨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
快十一点的时候,小龙推门进来,他是来接替父亲守店,好让后者回家做午饭,做好饭后再拿到店里来。有时候父亲会和他一起吃,那也是父子俩一天唯一共处的时刻。两年前,父亲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女人,依稀有了要在一起生活的苗头,小龙乘机从家里搬了出来。自从母亲离开这个家以后,父亲有一段很消沉,小龙真怕他会出事。半年以后,老头子恢复了过来,甚至比原来还要开朗,但小龙觉得那是个假象。
这一段生意不是太好,几乎就没什么像样的生意,所以大部分时间小龙不是盯着柜台角落那台小电视看碟片,就是戴着耳机冲着店外的马路发呆。通常这时候,他的脑子是不转圈的。
小龙把音量调大一点。这是他听过的最奇怪的一首歌,两个声音分别在他左右的耳机里各自唱着各自的歌,一个欢快、明朗,一个缓慢、抑扬顿挫,就像是下定了决心要盖过对方的声音,可事实上,他们还是各自在唱着各自的歌。
透过玻璃门,可以清楚地看见马路上和马路对面的一切。门把边上的那个“推”字是梅子贴上去的,花里胡哨的,但那是梅子认为的所谓的艺术。梅子鼓励小龙把头发留长,她觉得她的男友哪怕不是一个艺术家,也至少应该看起来像个艺术家。她热爱一切以艺术的名义进入她视野的东西,小龙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在碰到一个看起来更像是艺术家的家伙后离开他的,同时她也会为分手找到一个艺术化的借口。
小龙随手拿过相片盒,熟练地抽出两份照片。这两份照片之间的关联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三天前,当那个男人的脸从彩扩机里出来时,他吃惊得差一点叫出声来。他也貌似无意地问过父亲来冲印的客户的模样,父亲只说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看起来蛮斯文的,像是个知识分子。他没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父亲,他觉得没必要。
这个男人,这个让小龙好奇还隐隐有些嫉妒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仔细看,小龙发现他在两组照片里的状态是不同的,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的笑是甜蜜的由衷的,似乎还有点羞涩。而在那组照片里,他也笑,但笑得很中规中矩,是那种为了笑而做出来的笑。
不知为什么,小龙就是觉得照片中的那个女孩一定会来取走照片的。女孩留着一头特别长的长发,人很瘦,显得羸弱,有一张她挽着那男人的胳膊的照片给小龙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男人的袖子被她拽得紧紧的,她的头挨着男人的肩膀,面对镜头的眼睛里透出一种绝望,可能那仅仅是一瞬间的情绪,但被镜头捕捉到了。
虽然小龙差不多认定这是个落在俗套里的婚外情的故事,可他还是希望能亲眼见见照片中的人,尤其是那个女孩。他觉得那个女孩挺特别的,不是漂亮,而是她神态里那种绝望的东西在吸引着他,看久了,他居然隐隐有点心疼。那是个需要帮助的女孩,他对自己说,也许她已经厌倦了眼下的生活,一直在想办法摆脱那个男人摆脱她现在的生活,但那需要勇气。小龙觉得那女孩也许一直在苦苦等待着那个冥冥之中能拉她一把的人,那个人现在出现了,那个人就是他--小龙。
他私下又加印了两张他认为最能体现女孩神韵的单人照搁在他的住处,有一次被梅子发现了,追着问,不依不饶地要他交代清楚,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纸袋上客户一栏写着个“费”字的这一份的收件时间是二月七号,已经两个半月过去了,小龙曾经按客户留下的电话号码去过电话,但总是没人接。他也试过在别的时段打,同样还是没人接。打到后来,小龙觉得这个电话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接通了。他设想过电话没人接的各种可能性,有一次他想到了女孩可能遭到了某种不测,这么一想,他的后背猛然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闲着无聊的时候,小龙就会拨拨这个号码,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有人接的,然而没想到这次竟然通了,一个女声在电话那头“喂”了一声,小龙想也没想就慌忙挂断了电话。
小龙正准备关门的时候,梅子来了,她就住在离这不远的泰和小区,她喜欢照相。说实话,她也上相,她知道怎么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把自己最美的那一面表现出来,而且,她对自己容貌的估计要比实际情况来得高。
在小龙接手这家彩扩店的头两个月,梅子频频光顾,她的胶卷,她同学的胶卷,她邻居的胶卷,她亲戚的胶卷,她三天两头地在小龙的店堂里进进出出,给后者一种自己这儿冲印技术高超和顾客盈门的错觉。第三个月,她成了小龙的女朋友。
只要梅子往店堂里一站,小龙立刻就觉得屋里拥挤了起来,同时温度也开始上升。小龙琢磨过这个问题,但没琢磨出来。有一天梅子弯腰捡东西的时候,她撅起的肥硕的臀部让小龙茅塞顿开,对了,是她的体积和她的体积传达出来的某种性的召唤在起作用。梅子很忌讳谈她的体重,就像半老不老的女人忌讳谈其年龄一样。如果小龙不小心触及这个敏感话题,那她会很不高兴,甚至拂袖而去。据小龙的直观判断,梅子的体重应该在130到140之间,对于一个身高一米六的女孩来说,确实有点恐怖。
在认识小龙之前,梅子的业余生活就是看侦探小说和影碟。她喜欢在晚上夜深人静时分捧着一本侦探小说躺在被窝里,越恐怖越吸引她当然也就越睡不着。她对付恐惧的办法一般就是拼命吃东西,一个130来斤的梅子就是这样诞生的。
梅子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每天站在收款机前对着来付钱的顾客不断重复着,欢迎光临,谢谢光临,小龙也希望她有一天会对他说同样的话,当然不是作为她的顾客。小龙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面: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他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他的手试探性地在她的后背迂回了几次后,果断地冲向那片他渴望已久的肥沃的开阔地。做这样的想象是小龙每天睡前的作业,有时候他会觉得如果非得有个具体的场景的话,那么是在他的小房间里,如果非得有个更为具体的方位的话,那么是在他的床上。
梅子递过来两张她刚租的碟片--伊万迈克格雷格的《猜火车》和《看谁在尖叫》,是给小龙租的。小龙想说这两部他都看过了,不只是这两部,伊万的所有的东西他几乎都看过。但他还是说,你挺有眼光的,这是最能代表伊万风格的东西。
梅子晃着脑袋有些得意,好像脸还隐隐地红了。她有意无意地朝小龙这边靠了靠,后者立即感到有一股气场向他涌过来。他下意识地往另一边让了让,梅子又往他这边靠了靠,这一次她肯定是有意的,因为她在笑,笑得很顽皮。小龙突然赌气似的伸手搂住了梅子的肩,他这一搂反倒有些吓着梅子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小龙说去外面抽根烟,走到了店堂外面。
马路对面有两家美容院--雪莉和莱丝,两个俗气的名字,它们之间仅隔着一家超市,所以它们的竞争也是显而易见的。雪莉的规模要大一些,生意也要好一些,它不断地有各种优惠活动推出,而莱丝却似乎总是慢了半拍,小龙无聊的时候就趴在柜台上看对面进进出出的人。梅子在店堂里大声喊着小龙的名字,然后问,照片上的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小龙根本就没回头。
“这是谁?”梅子的嗓音尖得刺耳。
小龙猛然意识到了她在说谁,他僵在那儿,他在想上一次是怎么搪塞过去的,他在想这一次该怎么回答。
吃过晚饭后,老孙打开写字台抽屉的锁,从抽屉的最里头拿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大信封,又从里面抽出一个相片袋。他戴上老花镜,打开桌上的台灯,把照片分两行排开,一共有六张,上面三张是那个女孩和男人的,下面三张是那个男人和他老婆的,这些照片是他私下加印的。他的牛皮纸大信封里还装了一些别的照片,也是他偷偷加印的,基本上都是女的,而且以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为主,她们给了他广阔的想象的空间,她们填补着他乏味孤寂的单身生活。
相片袋里还有一张纸条,他在那上面抄了3个电话号码,姓费的留的号码是5字开头的,应该就在彩扩店那一片,那个姓穆的先留的是个座机号码,但是他后来又划掉了,改留了个手机号。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瘦瘦高高的,戴着一副无边眼镜,样子谦和。按说前天就能取相片了,但直到今天中午他离开的时候都没取走。
这女孩和小龙年龄差不多,也许更小,而那个男人应该是她父亲辈的,他们是怎么认识又有了这种不正常的关系的?那个男人看起来不像是有钱的人,那女孩贪图他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们那种样子(究竟是哪种样子,老孙也说不清楚),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关系。再说了,如果是正常的男女关系,那么多的照片,为什么不能去外面好好地照,非得窝在家里拍呢。后来那男人送来冲印的照片证实了他的猜测,明明是有家庭的人,还在外面胡搞,就像他的前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他妈的,老孙骂了一句,骂出口后老孙自己也吃了一惊,那声音在这个没有人气的家里显得突兀刺耳。
老孙起身,把电视打开,他还是习惯家里有点声音,有点声音感觉还有点人气。
重坐回到写字台前,他拿起女孩和那男人相拥而笑的那张照片放到台灯下,他们笑得是那么的开心,女孩的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老孙叹了口气,他觉得那男人十有八九在欺骗那女孩,大概会告诉她自己没有家庭,或者正在为她闹离婚。如果女孩知道这个男人前几天还欢欢喜喜地和家里人一起合影,那她会做何反应呢?你应该知道真相,老孙非常严肃地对着女孩说道,你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孙突然有些激动,他拿起纸条走到了电话旁。
“喂-”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是阿龙彩扩店的,我找一个姓费的姑娘。”
“我就是。”
“太好了,你在我们店里冲印的照片一直没来取,快三个月,再不取走,我们就要处理掉了。”
“哦,对不起,我前一段一直不在家,刚回来,好,我这就去取。哎呀,那个取相片的条我不知道放哪儿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那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是呀。”
“那就没问题,你明天上午来吧,我在店里,另外-”
“什么?”
“没什么了,你明天上午来吧,来了再说吧。”
费了半天口舌,小龙也没让梅子相信自己和照片中的女孩没有任何关系,于是他干脆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了,而梅子则是一副我对你那么好你还不知足的委屈样。两人僵在了那儿。后来梅子主动退了一步,说过去了的她就不计较了,但要小龙保证以后不再和那女孩有任何关系。小龙猛然抬起头,冲着梅子吼道,凭什么?啊?你算是我的什么人?
梅子气鼓鼓地推开店门,并狠狠地摔上了。小龙没有追出去,他看着门上那个来回晃动的“推”字,直到它完全停下来。小龙也在诧异自己刚才怎么会那样穷凶极恶,完全没必要。对梅子,爱是谈不上,但还是有感情的,从来还没有哪个女孩像梅子这么依赖过他,那种被需要的感觉让他很受用。他点了根烟,使劲地抽了几口,然后把散落在柜台上的照片码齐。最上面的是女孩的一张单人照,十分随意地坐在沙发上,指间夹了一根烟,样子有点蔫,看久了,会觉得蔫里还透着点厌烦。
她在厌烦什么?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快乐吗?她了解那个男人的真实情况吗?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可吸引她的?社会地位?钱?床上功夫?为什么这么久了她也不来取照片?她忘了?和那男人分手了?小龙的手伸向了电话,摁重拨键,在电话接通之前,他做了个深呼吸。
“请问费小姐在吗?”
“我就是。”
“你好,我是阿龙彩扩店。”
“哦,我正在找那个取件条。”
“是这样的,你在我们这儿冲印的照片已经两个多月了,按照规定,顾客超过三个月不来取,我们将自行处理。”
“我知道,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明天上午就过来拿。”
挂了电话,小龙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想下午电话接通后自己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难道是父亲给她打的电话?
远远地,老孙就看见店门口立着的那个柯达女郎的纸模型,难道小龙昨晚忘了收进去?走近了,他看见店门也开着,小龙竟然弯着腰在扫地。真不知道这小子哪个筋搭错了,印象中,就没见他动过扫把,而且那也叫扫地?老孙一把夺过小龙手里的扫帚。
“这么早来干什么?你不是不过10点不起床的吗?”
“醒得早,也没什么事,就过来了。你回去吧,今天上午我来守着。”
“那不行,”老孙一下直起了腰,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烈了,又解释,“我回去也没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不如在这儿待着,你走吧。”
小龙既没表示走也没说不走,而是掏出烟来给老孙递了一根,并点上,然后自己慢慢踱到了门外。
扫完地后,老孙又抹了遍柜台,然后在柜台里面坐下。看着站在门外抽烟的儿子的背影,老孙觉得这小子今天有点反常,好像有什么事,难道他也是来等那个女孩的?老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相片盒,那个相片袋还在,因为时间太长了,而且经常被抽出翻看,看起来有些旧和脏。
看着儿子抽完手上那根又点了一根,然后转身走了过来,老孙抓起旁边的抹布,使劲擦拭着柜台上并不存在的一个污点。小龙进门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多少有些夸张地伸了个懒腰,老孙感觉他好像有话要说。
自从小龙搬出去住后,父子俩很少有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当然以前就没聊天的习惯。儿子小的时候,是他低着头呵斥,儿子低着头听,后来儿子长得和他一般高了,他说的话不是进不了儿子的耳朵就是被儿子顶回来,再后来儿子长得比他还高,两人反倒没什么话了。
足有五分钟,两人就那么地坐着,各自抽着烟,气氛有些尴尬。老孙几乎肯定儿子是有话要和他说,不出意外的话,是关于小龙他母亲的事。他知道离婚后,儿子一直和母亲有联系,他一度也想过干涉,但想到当初那女人能把孩子留给他,总算还讲点良心,他现在也不能太过分。
“最近见过你妈吗?”老孙决定自己来挑开这个话题。这些年他断断续续地从别人嘴里知道了一些她的情况,又生了个儿子,那男人待她很好,他们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但他认为那只是表面现象。
“见过。”
“她-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小龙似乎并不愿就此说什么。
“什么叫老样子?”
“就是还那样,过得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她怎么就能过得不错呢,这是老孙始终想不通的问题。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生活了六年,还有了孩子,然后一转身又跟别的男人过日子去了,她在心里能完全放下她以前的男人和孩子吗?如果放不下的话,她的日子怎么可能过得不错呢?
“就是不错,有房子有车,他们的孩子去年考上了大学,还要怎么样?爸,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小龙显得很不耐烦,站起来就往外走。
“你是不是想跟你妈他们过去?”老孙忍不住冲着儿子的背影叫嚷了起来。
晚上不到六点,老孙就关了店门,这一天下来他觉得异常的累,他想尽快地回到家里,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地睡一会儿。但是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想呢,和儿子的不愉快让他心里堵得慌,儿子描述的他母亲的状况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儿子的态度让他不舒服。还有那女孩,前后在店里待了不超过两分钟,她看起来比照片上还小,那单纯的模样更让老孙觉得自己对她负有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老孙相信如果女孩的父母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也会想办法阻止的。
进了家门,老孙顾不上喘口气洗把脸直奔写字台,找出了电话号码。
“我是阿龙彩扩店的,今天中午我们见过。”
“又有什么事?”
女孩极不耐烦的口气让老孙摸不着头脑,中午那女孩还客客气气地,一再感谢他们的服务。
“是这样的,有件事我本来中午就想和你说,但那时候不方便,不过要是不说我会觉得心里-”
“行啦,”女孩打断道,“你不用说了,你们已经有人给我打过电话了,嘿,我真不明白,干你们这行的怎么对顾客的隐私那么感兴趣。”
“姑娘,我这是为你好,我这儿有那个男人和他老婆孩子的照片,你要看了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了。”
“你们还是多为你自己好吧,我看你们是有病。”
老孙还想说“你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会后悔的”,电话那头已经挂断了。老孙的手按在电话机上,半天没回过神来。女孩的口气、女孩的态度、女孩的回答都让他意外和吃惊,现在的女孩怎么会这样轻率地处理男女之间的问题,根本不在乎什么道德伦理,好像只要自己快乐,什么都无所谓。
已经快七点了,晚饭还没做,一个人的生活,就得自己关心自己,也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所以平常的一日三餐,老孙是很准时而且注意搭配合理。老孙慢慢起身,走到厨房。中午因为匆忙,吃下来的脏锅碗还堆在水池里,看着这油腻腻的一堆,他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
跟自己较劲似的又在厨房站了会儿,老孙感觉自己实在是没有食欲,不但没有食欲而且想吐。他回到屋里,重又在写字台前坐下,抄有电话号码的那个纸条还摊在那儿,老孙脸色凝重地看着上面的三组数字,他想不通那女孩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好心好意为她好的人,自己这么做,又没什么可图的,可她竟然说他有病。
不管怎样,自己已经介入了这件事,就得有个对自己说得过去的结果,况且还有那个至今蒙在鼓里的女人。想到那个女人,老孙精神一振,对了,给她打电话,让她了解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应该不会像那女孩那么糊涂的。
老孙不敢确定那个写完又划掉的号码一定是姓穆的家里的电话,但他还是拨了,等待电话接通的片刻,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这里是穆先生家吗?”
“是,你哪里?”
“你是穆先生的爱人吗?”
“是,你是哪一位?”
“那太好了,太好了,你听我说,这事我只能跟你说,我不知道穆先生现在在不在家,反正别让他知道。是这样的,我是阿龙彩扩店的,你老公前几天送来一个卷冲印。”
“这个我知道。”
“你听我说,问题是,大概两半月前,我们这儿还收过一个卷,冲印出来后一直没人来取,那天你们家的卷冲出来后,我发现你老公和那个没人取的卷里的男人是同一个人,那个卷全是你老公和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而且一看就知道关系不一般,你懂我的意思吗?喂,你在听吗?”
“在听。”
对方的镇静是老孙意料之外的,由此,他也觉得这个女人是个厉害角色。短暂的停顿之后,那个女人用一种不动声色的语气问道,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老孙委屈地叫了起来,继而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你以为我想敲诈你?那样的话我就打你老公的手机了。”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能看看那些东西吗?”
“可以,明天上午你过来,我在店里等你。”
“今天行吗?我马上过来。”
那么多天过去了,小龙还是经常会想起那女孩,想起她就会想起那种绝望的眼神,虽然他至今还不知道她的年龄、职业和名字。
那天女孩取走相片后,小龙给她打过电话,问她是否愿意看看那个男人和他老婆的照片,没想到她居然一口回绝了,说没兴趣也不在乎,还说小龙多管闲事。小龙解释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她知道真相,他反复问女孩,你真的不在乎?大概被问急了,女孩的嗓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简直是在吼了,她说她根本不在乎,其实什么都不在乎,挂电话前她好像还骂了一句“神经病”之类的话。
可只要看看那种绝望的眼神,小龙就相信女孩并不像她说的那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不可能有那样的眼神的。他坚信给他机会就能说服女孩开始一种新的正常的生活,至于新的生活中是否有他,那是另外一回事。
后来小龙忍不住又给女孩打过一次电话,女孩烦了,竟然问小龙,你是不是想泡我?而后小龙就再没和女孩通过话,有时候他会拨那个号码,女孩的声音传过来后他就轻轻地把电话扣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也许只是想听听女孩的声音,仅此而已,再后来那个电话就打不通了,可能女孩换了号码或者搬走了。
“十一”过后这些天,彩扩店的活儿特别多,小龙也比往常来得早一点,走得迟一点。每天看着一张张的笑脸从彩扩机里出来,看着他的顾客的生活瞬间排着队出现在他眼前,他也会忍不住地笑。大家都习惯了在镜头面前或自然或勉强或夸张地笑,一、二、三,茄子,咔嚓,那一刻被留住了,但那是真实的吗?
这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进来的时候,小龙正在彩扩机旁干活,那个女人喊了声“师傅”,小龙扭过头去,他愣了一下。
“那个年龄大的老师傅呢?”女人问道。
“他回家了,他一般上午在。”
“那我们星期六上午来取。”她问男人,“星期六上午行吗?”
“星期六上午我有事,你自己来吧。”男人被小龙看得很不自在,装模作样地环顾着店堂,他的胳膊被女人紧紧地挽着。
“那就星期天上午,”女人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我们一起来。”
自始至终,女人一直挽着男人的胳膊,即使在后者掏钱包付钱的时候也没松开,就好像要说明什么似的,让人看着别扭。小龙相信星期天上午这两人还会这般模样出现在父亲面前的。
快九点了,小龙一直没腾出时间去外面吃晚饭。以前和梅子好的时候,她会在下班后来他这儿替他一会儿。说心里话,梅子是个不错的女孩,自己没能把握住她多少有点遗憾,但同时小龙也很清楚自己没去把握是因为根本就不想把握。他还记得梅子曾哭着发誓一定要找个比他强的男朋友。如今她又有了新的男友,一个长头发、乍一看有点艺术家味道的男人。他们趁着“十一”长假出去旅游了一趟,现在照片就在小龙手上,刚冲印出来的。小龙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梅子瘦了,由此小龙也断定她这场恋爱谈得很辛苦。不过,两人都笑得很甜,看他们的口型,就知道两人肯定一遍一遍异口同声地说了那两个字:茄子。
看完一遍,小龙又看了一遍,然后把它们摞齐了,塞进照相袋,放回照相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