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日亮
合租的这间房子是一幢筒子楼的七楼,一居室一厨一卫。七楼其实就是顶楼,这几年一般的民居都盖七层。这样的楼层,上下楼累也累不到哪儿去,因为是七层,省掉了安装电梯的花销,所以开发商们都愿意盖这样的房子。道理谁都明白,到头来有账可算。有账可算,其实就是有钱可赚。这年头人们忙来忙去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一个赚钱。
她们是三个月前租下这间房子的,房租是一月六百块,房主要一次打清半年的租钱。两个人合计了一会儿,就一人三百块一月租了下来。主要图的是清静。这里是城市的中心,却又闹中有静,一边是老胜利公园,一边是向西流去的清江河。不过一开始李夏有些犹豫,她犹豫是因为那个“静”字:清江河靠近街心是石板铺的人行路,一到早晨,来来往往都是晨练的老头和老太,可是到了晚上,除了白惨惨的路灯,就看不到人了。何况石板路那一边,就是靠清江河的那一边,还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而且据说,河边的地方,出过几起案子。最吓人的一件,是一个女人让人奸污之后被扼死,埋在了河滩上。强奸也就罢了,干什么还要扼死人家?这件事是住进来以后听说的。不过最后,李夏还是把该出的一千八百块掏了出来。就是这样的地方,她和吴银弟差不多跑了三天,鞋跟儿都跑平了。
吴银弟是在火车站认识李夏的。她们当时都坐在候车室里的火车座上。两人离得很近,相隔了三四个座位。彼此注意,是因为吴银弟发现两人穿了一模一样的裙子-那种黑色的露出小腿和一部分大腿的体型裙。各自问了价钱,两个人就认识了。原来她们是在一家商店同一个摊子上买的,只是吴银弟那条裙子,比李夏少花了三十块。吴银弟就说,什么?三十块呀,走,找他们去。李夏拉住她,说,算了算了,一来一回,还不够打车钱。此后,两人才看见对方脚下的一只皮包,原来两人带的东西都差不多,看着就不像生意人,就有话多说没话少说地聊起来。相比之下,李夏的话少些,吴银弟的话多一些。两人都是来自西边的县级市。吴银弟说她叫吴银弟,李夏就说她叫李夏,吴银弟二十一,比李夏还小了两岁。其实两个人都没说出自己的真名。李夏真名叫李小曦,吴银弟用的是她姐的名字,她的真名叫吴带弟。吴银弟说她还没找到工作,不过她相信大城市饿不死人。她问李夏干什么,李夏迟疑了一会儿,说她做的是陪读,但是那家人家屋子不宽敞,她想自己租房。吴银弟说,租房?你我能赚几个钱?到头来不都搭到房子上去了?李夏说,所以她才不干了,才想找个别的事情做,不过总得有个睡觉的地方呀。吴银弟说,是呀是呀,我也想找房子呢。于是,从那天起,两个人就一起找开了房子。白天找房子,晚上睡车站,一连找了三天,才找到了这间临着清江河的屋子。
七楼且是独单,有厨房和卫生间-这是最重要的,还有一个不到三米的阳台。不如意的是没有天然气,不过像这样的地方已经很不容易找了,所以,李夏和吴银弟几乎没商量,就点头答应了。
接着就是跑到步行街采购。她们买了两床被褥,买了煤气罐和煤气灶,买了锅碗瓢盆暖水瓶。当然是一齐采购、一起算钱,最后,一家一半出钞票。争议也不是没有,最后总是李夏让了步。比如,所有东西吴银弟都拣便宜的买,李夏悄声说,怎么都像卡通的啊?吴银弟就撇撇嘴;比如,屋子里原来就有一张大床,是房主留下来的。那是一张比一般双人床宽了半尺,一看就是自家木工打的笨床,样子虽不好看,看上去又宽敞又舒服。李夏不想留下,吴银弟瞪了眼睛,说:“啥?这不是挺好吗?你家印钞票哇?”就又给房主添了五十块,算把那张大床也租了下来。等房东一走,吴银弟腾地蹦上了床:他妈的,我这一辈子也没睡过这么好的地方。李夏本想一人买一张小的,但是那个大家伙摆在那里,哪还有地方?也就把心思藏起来。
从那天开始,两个人就住在一起了。住在了一起,才发现,彼此话倒少多了,常常是想要说什么,又都咽了回去。而且两人都有睡懒觉的习惯,常常是半上午,其中的一个才醒过来。吴银弟终于憋不住,试探着说,咱们俩真是姐妹呀,连睡懒觉都是一样的习惯。李夏就笑了一笑,不答话。吴银弟再要说话,看李夏已经是封口的样子,就把嘴边的话吞掉了。到了下午,两人各自说了“走啦”就分头出去找事情,然后晚间各自在外吃过,回家只是睡觉。夜里,又都一时睡不着觉。一般是李夏在一边看书,吴银弟在一边听赵本山和宋丹丹的段子。有时候,看着看着,李夏就长出一口气;有时候,吴银弟听着听着,会格格笑出声来。也有的时候,两人一抬眼睛,发现彼此都在偷看对方。
李夏觉得眼中的吴银弟很漂亮。吴银弟很高,高大俊美。李夏在车站一看到她就在心里叫好。不过她也承认吴银弟风格有些粗犷,有点咄咄逼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不光是女人,就是男人,也会让她比小了,不过这正是李夏需要的,所以李夏和吴银弟在一起,就有一种安全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第一印象,吴银弟主动和她说话,她才响应了她。以往,按李夏的性格,她不会同一个人热络得这样快,更不会没有什么了解就住在一起。相反,吴银弟也是看好了李夏的细致和婉约。李夏柔柔弱弱,不声不响,一看就是心思缜密的人。吴银弟觉得她和李夏正好可以互相补充。可以说,两个人都是让对方的第一印象打动了,谁也没有想得更多,所以一旦住在了一起,才发现还是有些莽撞了。
第一个星期,好像约好的一样,两个人谁也没找到事情做,看吴银弟就有些心急的样子。因为有一天李夏醒来,一摸身边吴银弟早已不在床上,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就没有过。所以李夏断定吴银弟是着急了。
结果那一天,两个人在清江河广场碰上了。清江河广场到夜里,就有男女扭秧歌。不全是老年人,中年青年小孩子,都有。扭秧歌的人多,看扭秧歌的人也多,人们好像都跑到广场来了。清江河广场容纳了很多人和很多的心思。正是在广场上,两个人一扭头,就看见了对方。都不好意思走开,就坚持看扭秧歌。其实吴银弟是真喜欢看,不过她猜李夏好像不喜欢。吴银弟看见李夏那视若无睹的样子,忍不住说,你不乐意看吧?李夏说,也不是。吴银弟说,你是没看进去,你只要把热闹真当成自己的热闹,你心里才能热闹起来,才能乐起来。吴银弟是一番好意,她觉得李夏有点落落寡合。李夏说,我为什么把它当自己的热闹呢?算了。我要回去睡了。说着李夏就挤出了人群。吴银弟看着李夏的背影发了一会愣,心里很后悔和李夏住在了一起。
那一天吴银弟回来得很晚,早就过了午夜。进了屋子的她好像有些心怯,甚至没敢主动跟李夏说话,也没敢听她的赵本山,蔫蔫地就要上床睡觉,其实这不是她吴银弟的性格。脱衣服时,一下子掉出个BP机来。没等李夏问她,吴银弟就说,买了个BP机,二手货,便宜死了。李夏轻轻地瞟了一眼,看她,像似掩住了笑,又像没笑。红了脸的吴银弟接着说她已经找到事情了。吴银弟这么说,心里期望着李夏来问她。那她至少能少一些尴尬,但是李夏并不问她。她越不问,吴银弟越觉得心里憋闷。不问买BP机做什么,至少要问问BP机多少价钱啊,可李夏就是不问。吴银弟的心里就像一个奇货可居的人,却碰不上人问价一样。她是结过婚的女人,而且既有男人还有个两岁的女儿。这样的背景使出来做事的她很仔细。吴银弟是一个小钱也不乱花的,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不光这样,一个小钱也要赚。比如她和李夏同房东砍房价那天,就把原来屋子里的一个搪瓷盆,硬从房东手里抢过来。房东说,什么好东西,给孩子洗P股的。吴银弟说,洗P股怕什么,我也用它洗P股。这么样一个仔细的人,买了一个BP机还喊便宜,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那一晚,两人第一次刚过午夜就睡了。但是其实两个人谁也没睡实,在床上,你翻一个身,我翻一个身。后来,李夏索性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李夏比吴银弟条件好一些,这些吴银弟已经感觉到了。李夏在家里念过大专,是师范专科音乐系的学生。这些她没告诉吴银弟。这算什么资历呀,现在硕士和博士找不到事情的不算稀罕。但是,念过书和没念过多少还是不一样,比如,李夏动不动手里抓了一本书,动不动把手里的书翻来翻去,就让吴银弟心里很不舒服。吴银弟心想,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坐了几天课堂么?我要不是不想念,现在没准也是博士了。
虽然买了灶具,在一起吃饭却少得可怜。上午睡在床上,中午起得有早一些,有晚一些。有时候都醒了,也拖着不起。自那一天以后,过了午夜回来,在吴银弟就是常事了。甚至一夜不回来的时候更多。而且至此以后,吴银弟的BP机时不时就“嘟嘟”叫起来,一叫起来吴银弟就匆匆化妆,再急三火四跑出去,有时连个招呼也不打,所以吴银弟总像亏了李夏一样。她看出李夏不是很计较,但是她心里反而很不平衡,在她看来,这样的局面明显分出一种高低了。
李夏根本没想那些。从县级市开始,李夏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李夏一直在找寻和县级市不同的感觉,结果她的确也走了很多的地方,却始终没有什么发现。哪里都一样,看不出什么变化,人事和物事。渐渐地,她明白她要找的变化根本就不存在,关键是自己没有发现不同,没有发现那些细腻印柔软的东西-就像人一样,人身上都有粗糙和细致的部分,问题是你开没开发它,有没有感觉到它。白天和夜晚,哪一部分不是自己的生活呢?哪一部分都是,你感觉它粗糙,它就粗糙,感觉它细致,它就细致。就像一块料子,你要抚摸它,更要感觉它。比如今天在早市上,李夏就发现了一对草编的小老虎,金黄金黄的,所以她一点没犹豫就买了来。要价是高了,她却不后悔,这对小老虎开发了她的好心情。只要有这样的好心情,她就可以面对一切。她清楚,这就是对生活的一种感觉。
李夏不想知道吴银弟干什么。谁做什么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就像谁喜欢吃什么是自己的事情一样。你总不能逼着浙江人吃火锅吧?看着吴银弟急着说话的样子,她觉得好笑:我问你了么?你没有这样的需要。自从和吴银弟搭伴住到一起,她就没想隐瞒自己,她清楚有些事情想瞒也瞒不住-她们都在讨生活。但是隐瞒和不想说是不一样的。李夏以为至少她没有向别人说出自己的责任,比如,对夜晚,李夏可能就有不同于别人的看法,却从来没想过把看法说出去。她没有这样的责任。
直到渐渐发现李夏也常常不在屋里,吴银弟在心里才长出了一口气。以后的日子,她和李夏能在屋里碰上,倒成了稀罕的事情了。她猜得出李夏做的是什么事情。她知道自己不会猜错。能是什么事情?面对这个新的问号,在心里她几次想好了答案。心血来潮的时候,她忍不住要问李夏,甚至忍不住揭晓自己,一想,人家从来也没问过你呀,忍了忍,憋回去了。这样把话憋在肚子里比杀了她还难受。有时候,吴银弟就想,你不把肚子里的话告诉我,我把肚子里的话说给你还不行吗?两个人天南地北住在了一起,为什么要把话烂在肚子里呢?而且,两个人如果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做起事来方便得很,真是什么要紧的事,也会有个帮手。
吴银弟心里还有个更隐秘的想法,那就是不想看到李夏一副水清水白的样子,她一看到李夏那副样子,心里就疼得要命。她早就猜到了事情的深处,就像她知道李夏晓得她做什么-样。她只是想让李夏自己把这一切说出来,吴银弟知道,只有那样,她心里才会摆平,也只有那样,大家才公平。但是,李夏就是不说,你不说,早晚我要把这一切找回来。有了这样的念头,吴银弟总想找个机会,可是她渐渐发现,李夏不给她这样的机会。那就宁可歇一晚不走夜,去盯着她。思想还是下作,吴银弟打消了念头。
机会还是来了。
那一天晚上,吴银弟的BP机又叫了起来。她赶紧拿口红在嘴上拖了几拖就下楼了。走时她对李夏说她可能回来得晚一些。李夏说带好钥匙呀,我也要出去。偏巧那晚吴银弟回来得一点不晚。岂止不晚,天色还早呢。按照人家告诉她的地方,她转过来转过去,结果转到了附近的一家小旅店。等她从小旅店出来,抬眼就看见了自家的房子,而且看见了房中的灯光。她现在不想别的事,就盼赶紧回家冲个澡,身子黏黏的,连她自己都闻到了异味儿。在楼下她买了五个毛蛋,花了二块四,因为少给了一毛钱,卖毛蛋的骂了一声“骚货”送她,吴银弟也骂了她一句“骚货”回敬。她刚要上楼,忽然看见了李夏。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追着看了一眼,没错,就是李夏。在李夏身后几步远,跟着一个男人。两个人像似不认识一样,不过吴银弟明白那是给别人看的。吴银弟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直到看不见人影了,她又兴奋起来。在楼前花坛,吴银弟找了一个背光的地方坐下,一边慢慢悠悠吃毛蛋,一边抬起眼睛找她和李夏的房间。
刚刚还亮着灯,现在却拉上了窗帘。果然是那么回事了,哼,就你姓李的水清水白?吴银弟发现自己心情渐渐好起来。心情一好,毛蛋却吃不下了。她现在越发急着和李夏见面,她知道今夜就是水落石出的日子,这念头让她觉得时间过得慢极了,慢得像乌龟爬一样。终于,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包好剩下的两只毛蛋,她三步两步上了楼。钥匙插进锁孔,左转右转怎么转也转不动。难道上错了楼层?她上上下下看了看,认定没错。又开门,还是打不开。她想房中刚刚还亮着灯啊,就是李夏不在,钥匙也该好用啊,怎么突然就不好用了呢?还能在这守夜不成?还能一辈子不揭盖头不成?吴银弟恨恨地下楼了。在楼外的空地上,她又向七楼看过去-她们的屋子还是漆黑一团。吴银弟走进楼前的小卖铺,“咚咚咚”喝光两块一瓶的矿泉水,才慢慢地缓过劲来。一转身工夫,隔着小卖部的窗子,她看见属于她和李夏的那扇窗子灯亮了。吴银弟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喊着“好你个妹子哟”-她兴奋得颤抖起来。小店主喊她,把空瓶子留下吧。吴银弟说,给你换糖球?你是小孩子呀?
这一次没费力气她就打开了门。
李夏在床上躺着,手里是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屋子里比平时还要干净,干干净净的屋子让吴银弟心里有些别扭。她把毛蛋放在小桌上,抬眼看见李夏书下有一部手机。一下子,她心里更透明了,但并不点破。她听见李夏说,你吃了么?吴银弟不接她的话,反问李夏:你为什么不开门?李夏脸红了红,说,你不是有钥匙吗?还让我开门啊。吴银弟心想,嘴还这么硬,那好,我就把窗户纸捅破看你怎么办。想着,她提起了嗓子,说:我是什么东西敢叫你开门?李夏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吴银弟见李夏不说话越发有气,有意提高了嗓门:我们是什么东西呀敢叫人家开门?到底比我们高明啊,人家多轻巧,人家在床上就把生意做了。边说边不依不饶地盯着李夏。李夏假作看书,不说话。吴银弟说:什么东西,哼。李夏张了张嘴,好一会儿,说,吴银弟,别说了行吗?求求你了,你不要说了行吗?李夏的话显得低声下气,吴银弟因此笑微微地看着李夏。此后李夏手中的手机突然就响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尖锐极了。看着“嘟嘟”叫的手机李夏显得不知所措。吴银弟一把把手机抓过来。她听见里面喊着“看见我的手机没”。吴银弟说,你是谁?你向谁要手机?一边说,一边讥诮地看着李夏。
李夏脸腾地红到了脖子。她说:吴银弟你不要接电话。吴银弟止不住心中的快意,关了手机,说:这个东西比我的BP机高级多啦。李夏说,吴银弟,你不要再说这话了行吗?吴银弟心硬了一硬,说:不说这个,说什么?
李夏中了枪一样缄了口。她清楚地明白吴银弟是在逼迫着自己了。为什么这样不留一点余地呢?非要把我掏空了,把我掏成你、掏成另一个吴银弟就好吗?李夏知道吴银弟并不一定有什么恶意,吴银弟只是想打开她,就像吴银弟盼着李夏打开自己一样。李夏想起小时候妹妹有一个小木匣,妹妹总是谁也不让碰它。妹妹把木匣放在自己的小床上,睡觉也搂着它,甚至两次搬家,也是亲手抱着小木匣。那里藏着什么东西呢?李夏像吴银弟一样,想知道妹妹的秘密想了好多年,但是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妹妹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现在妹妹已经恋爱了。
吴银弟看见了李夏悲伤的眼睛。是悲伤,不是讨饶。就在那一刻,吴银弟觉得李夏的眼睛很像自己两岁的女儿。清清的,却又浅浅的。女儿说,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就是那样的眼睛。她又觉得被什么撞了一下。
那一天,两人去了有名的“湖滨”大排档,喝了差不多五六瓶啤酒,都醉了,又好像都没醉。吴银弟说,有时候我还真想醉上它一回。醉了,就没有什么心事了。在大排档鼎沸的人声中,她几乎像喊一样。李夏说:银弟,以后我们各做各的事,谁也不管谁,但是谁也别问谁的事,行不?吴银弟说,做也做了,说说怕什么?能说掉一根毛吗?闷在肚子里,怕连花花肠子也要烂掉了。
李夏说,就这一件事,求你了,行不?
其实她在心里却是另一种提问: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一块地方呢?这不光是给我,也是给你自己留个地方啊。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有些话是可以避而不谈的。说破和不说破在她看来,还是不说破的好。一切都打开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有些像古时候的园林,一览无余反而索然。妹妹的小木匣会有什么宝贝吗?李夏觉得,女人是不该把话说没的,就像男人不该把事做没一样。话说没了,事做没了,就没有意思了。
吴银弟愿意呆在屋子里了。一回到屋里,她首选的是睡觉,她总是把自己脱得精光,放在大床上,她感觉舒服透了,有时候,她真想就这样躺在床上不起来。这样多好,放肆,放松,放肆而又放松,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人还图什么呢?吴银弟想,这才是自己的屋子啊。吴银弟宽容地以为李夏是念书念虚荣了,她现在心里摆平了不少,现在,她和李夏不光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甚至有了攻守同盟的意思。哥儿俩一般高,这就是未来生活的标准啊。很多事情,吴银弟都拿这个做标准,我不要比哪个高,也不要比哪个低。现在的她和李夏,已经出现这样的格局,其实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的格局,可是这个李夏却绕了个小小的弯子。女人,你绕弯子又能绕哪里去?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吴银弟觉得,现在的李夏,才是一个真实的李夏,而她是愿意面对一个真实的李夏的,所以吴银弟比平时更加放松了。
不过当有一天她裸着身体从床上跳下来去卫生间,又裸着身体从卫生间回到床上,吴银弟知道自己的感觉全错了。几乎每次,她都遭遇了李夏躲闪的眼睛。不是因为李夏,她几乎想不起自己是光着身子。反过来,也是因为李夏,事后她为自己脸红了。李夏并没有说什么,她一句话也没说,也不是鄙弃的眼神,那样倒好了,那样吴银弟也不能服她的气。李夏是躲闪着不看她,不看她的身体。一开始,吴银弟并不是很在乎,她想,这个女子真是怪死了,光了身子怕什么,我吴银弟和你李夏有什么不一样吗?我又不是男人,你躲闪个什么呀。所以接下来几天,她还是我行我素。
有一天早晨回来,她看到了小桌上的一张纸条-李夏在纸条上告知她要离开这个地方,已经去车站了。她大大吃了一惊。吴银弟不知道李夏闹的是哪一出,自己心里免不了气闷:怎么就不辞而别了呢?她强制自己不去想李夏离开的事情,只隔了一会儿,吴银弟却发现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虚无。她终于承认这和李夏离开有关了,终于承认她是在想着李夏,想着这个有点另类的女子了。她想也许李夏还没走呢,或者买了车票但没上车呢。她想如果李夏有个山高水低,她该负什么责任呢?这样想着的吴银弟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出租车上了。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听见自己说去车站。在路上,吴银弟才明白她和李夏根本就不是心照不宣,根本就不是心知肚明,也不是什么攻守同盟。这样想想之后,虽然有些不舒服,却生不起李夏的气来。她现在最着急的是能不能看到李夏。吴银弟明白,李夏绝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有意和自己作对。因为李夏不是有意的,不是故意和自己作对,吴银弟反而为自己脸红了。她说不清自己是一个什么心情,总之她明白这个光是什么赤身裸体的事,不光是这个,至于究竟是什么,她却说不出来。她看出来,就这一件小事,她让李夏比下去了。就像两个在一起掐架的公鸡,一个把另一个打败了。以后的日子,不再光着身子睡了,不光着身子,自然也就不会光着身子上卫生间,自然也不会碰到李夏躲闪的眼睛。
吴银弟果然在火车站找到了李夏。后者已经检票了。吴银弟三把两把撕碎了车票。吴银弟说:你以后,有话就说,别憋在肚子里。你不说,我比你还憋闷。李夏看着随风散落的纸屑,不说话。吴银弟醒悟自己又说错了话,想要改口,被李夏堵住了。
还有一天,当然是下午了,吴银弟被李夏开门的声音弄醒了。一睁眼,李夏拖着一个纸箱子进来。吴银弟不解地问:
你要干什么?想在这里扎根儿呀?
李夏不说话,咚咚喝水,喝过后把箱子打开了,拿出来长长短短的管子,又把长长短短的管子接到一起,然后把那东西立在了床的一边,是她李夏的那一边。这一回吴银弟看明白了,那是一个落地灯。
李夏说:长短都是咱们自己的日子。有了这个灯,也算有了我们自己的夜生活。边说边在灯上拧了一下,那灯就亮了;又拧了一下,灯暗了,光色柔柔的;再拧,暗得和夜里差不多。
吴银弟说:一会亮一会黑的,咱们哪一天看的不是这个?
李夏说:可那不是在自己屋里。
吴银弟没有说话。她想这丫头又在使性子了,毕竟自己也活在屋子里,有个落地灯也没什么坏处。她听见李夏说:吴银弟你说晚上好还是白天好?李夏以为刚才自己话说得太硬了,所以心里有些歉意。吴银弟说:都好也都不好。白天好,可是我们在睡觉,也就不觉得好了。李夏说:我说晚上好。吴银弟说:好什么?李夏说:小时候,一到晚上,我奶奶就给我读故事。我奶奶是个小学老师,所以会读很多故事。我奶奶读得特别好听。我奶奶告诉我,天上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人,她说你没见它们总是眨眼睛吗?吴银弟说:她是哄你的。李夏说:我知道我奶奶是哄我,可我还是愿意听。给我读故事的时候,我奶奶会抱着我,抚摸我的脑袋,就像给我梳头一样-我奶奶不给我读,我就不睡觉,小时候我最喜欢夜里了。有星星的夜晚,在我就像过节一样。吴银弟忽然有些鼻酸,她装出没在意地说:哎,真的,让人梳头真的很舒服哇。我小时候是我爸给我梳头。有时候,梳着梳着,我就睡着了。李夏说:后来,我奶奶就不给我读书了。吴银弟说:为什么?李夏说:她看不见了,她得了白内障。吴银弟说:啊,你奶奶得了白内障?
李夏说:所以我今天才买了这个落地灯。
吴银弟眯着眼睛,说:你想给她送回去吗?可这个东西也不管用啊。
李夏说:不是给她,是给自己。我奶奶已经死了。
吴银弟说:棚顶不是有日光灯吗?
李夏说:我喜欢这个。
吴银弟说:给谁看?
李夏说:不给谁看,给自己。吴银弟吃惊地看着李夏,李夏泪流满面。
吴银弟说:李夏你怎么了?
李夏总想试着把过去的生活找回来。也不是全部,是其中的一部分。她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任性的女人,李夏知道吴银弟是为了她的女儿,那自己呢?有不少天了,李夏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最后她发现,属于自己的竟然是那么小的一块,小小的一块,几乎看不见。更多的,大部分,都属于别人,而且,就像捧在手里的水一样流走了,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流走了。什么时候也能让我任性一回,为自己任性一回呢?现在,在她身边,吴银弟不断追问她怎么了,李夏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吴银弟说: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事了?比李夏小两岁的吴银弟觉得这一会儿自己心思变得软软的,她真的想把李夏搂过来,像搂自己的女儿一样。
李夏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我昨天碰到了一个人-
吴银弟“啊”了一声: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男人吧?熟人?
李夏说:不是。我不认识他。
李夏是在回来的路上碰到那个人的,那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那时已经下半夜了,在那条冷僻的街上始终也没看到一辆出租车,而且看不到一个人,李夏只好硬着头皮走,边走边回头看。结果她就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眼就看见身后果真跟着一个男人,她心立刻揪紧了。她发现那个人正大步流星地追她。清河江边发生的故事让她预知了结果,她一步也走不动了,她蹲下了。
吴银弟问:是个流氓吗?
直到听见那个人的问话,李夏才清醒过来。她看到了一双温和的眼睛,那里面装满了惊讶和关心,是真的惊讶和关心。那是个瘦瘦高高的人,三十几岁,或是四十几岁。他问她你怎么啦?你需要帮忙吗?李夏这时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她明白眼前这个人就是她身后那个男人。她真是久违了这样的关心,现在她心里装满对他的感激,她甚至想时间就停在这里该多好。她听见那个人说:给你叫辆出租车吧。恰好就过来了一辆出租车。那个人扶着她站起来,替她打开了车门。
李夏说:就是这么回事。
吴银弟说:就是这么回事啊。
但是好几天了,李夏心里一直是那双温和的眼睛,和那双眼睛比起来,以往的一切都很破碎,很虚无。吴银弟想劝李夏收住眼泪,却止不住也要落泪。嘴里却说,别想它了,走吧吃毛蛋去,今天我请客。记住,两块五啊,吃过了把钱还我。吴银弟很长时间不再多话了。只要一回到屋子里,她总是做一些细碎的事情。比如她现在正钩的一副塑料杯套,比如她始终想给草编小虎扎个领结-她当然没有真的去干,后者只是她的一个念头。
咱们过一个正正经经的白天吧。李夏看了看吴银弟。
午后四点,她们下楼。这样的阳光亮得不晃眼,晒在身上很舒服。她和她夹在人河和车河里,心情渐渐好起来。
她们俩先到浴池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化了淡妆。虽然是淡妆,化得却很仔细,五官里一个地方也没落下。她们俩一点也不着急,从从容容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过程,一个步骤,有趣而又轻松。此后,在步行街的一家室外饮品店,她和她在遮阳棚下挑了两个座位。在这个位置,她们能看到许多人,也能想许多事。步行街虽然人声物声鼎沸,两个人还是能分出女人细碎的笑声,和高跟鞋点在路上的“咯咯”声:这样的声音让她们开心。开心而又轻松。
“喝点什么?”两个人同时问双方。
“咖啡吧。”李夏说。
“洋饮料我喝不惯,苦。”吴银弟嚷。
“换你爱喝的。”李夏说。
“不换了,就咖啡吧。”吴银弟笑了。
在斜斜的阳光中,她和她慢慢啜着咖啡,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