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
峁是凸起的,而沟是凹陷的。峁和峁挨得太近,沟道就挤得瘪瘪的。沟的夹缝里隐含着无限的诱惑,这正像有些成熟女人胸部那条美不胜言的凹陷。
女人,此时坐在庄子门前,树的浓荫底下,脸面久久地倾向沟槽里的小路。
热天,沟道下面的溪水往往断流,留下的痕迹是一洼又一洼葫芦瓢状的水潭,水色泛黄泛绿,密集的黑色蝌蚪焦灼万状地寻觅什么。幸而,溪流的始点是一眼石泉,它总是能够从地下深处分泌出一绺活水,所以沟坡半腰里才安得住人家。缺雨季节--如今似乎一年四季都缺雨,虽然看不见一条生动活泼的溪流,却依然看得见一条傍水行进的白路。一忽儿看去像条游蛇,寻寻觅觅,鬼鬼祟祟,循山峁的夹缝飘忽而来,又蜿蜒而去;一忽儿看去倒像是打工妹脖颈里戴回的金银项链,又想惹人眼门,又想遮遮掩掩。
无人时候,沟道里没路人,场院里也没了男人的时候,她索性敞开衣襟,让两只异常突现的乳峰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好出汗纳凉,也便于奶娃。娃儿挺淘人,有时偏从背后爬上肩头,两只小手扳住他的宝贝蛋儿,扳得高高的,下巴搁她肩胛上吮吸,要是对面有个摄影师,这镜头可就笑煞人了!
女人敞开的衣襟兜着一掬一掬的空谷来风,抚慰她平日里掩藏极严的肌肤,好觉爽意!到底,人体和大自然才是最亲近无碍的。然而,一阵阵的谷风也挟带着山外世界的嘈杂之音,使她触觉到某种诱惑。她会倏然生出点说不清的伤感,惊讶自己肤色竟是这样白皙。那些探亲回来的打工姐打工妹,脸盘子一个比一个抹得白,可是衣衫一解,一个比一个黑,不就那回事吗,洋气什么!
女人搂定娃坐着,痴痴迷迷,看白路,企盼什么。她的瞳仁反射出树叶缝隙筛落的阳光斑点,光点聚缩为一个她不曾见识的七彩世界。
终于,远处有个黑点蠕动起来。一下还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往沟口去的还是向沟垴来的。她下意识往树影深处挪了挪。门前坎畔上长了一溜儿杂树,一坨阴凉下拴着驴,另一坨阴凉下卧条狗。杏子已经红了半边脸,旱桃还是浑身霜毛,而核桃由豌豆大变到鸡蛋大,始终碧绿晶莹。她喜欢坐核桃树下,这片阴影最浓,而且不担心脸上落毛毛虫。
黑点渐渐放大,孵化成一个人,分析为多种色彩。她看得清了,来的是个男人,还有他胯下光华灿烂的坐骑,后面喷射一束旋见旋失的蓝烟,轮下溅起一道细尘。并且,离老远老远的,就向她捧出一张笑脸,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摘掉风镜后,照在她身上哪块,她就觉哪块热乎乎的。这只不过是她的想象,男人这会儿尚在沟道小路上颠荡行驶,爬上半坡台坪至少一里路。
她知道他姓尤,名字叫什么从没留心问过。听丈夫对他尊敬的称呼,以前叫“尤师”,后来又叫“尤老板”。尤老板发财以前是前塬的泥瓦匠,身世本不咋的,但是人特别有本事。先学会起架盖房,后学会吊装修楼,再后来不给公家干了,自己成立了工程公司,自封经理。如今工程活儿竟然揽到了兰州城里。别的不说,把自己那个家修得跟天恩寺庙堂一般,从城里拉回那么多时髦新奇之物,吃的穿的用的摆的,对,还有狼狗和板凳狗娃,护着他的婆娘娃娃。丈夫在他手下干过几年搬砖和泥的小工,年头节下请他来家坐坐,喝场酒。自己这男人哎,别说当老板了,打几年小工连师傅都没当上,一丁点本事没的,唉……看得更清楚了,尤老板今天骑一辆红色摩托,记得上回他骑的是蓝颜色嘛,怎么一忽儿变成了红色?听自己男人说,尤老板如今连小汽车都有了,出门根本不用腿走路。无奈沟里坡陡路窄,只好骑两个轮进来;这两个轮实在也是多余,他到偏僻空寂的瘪沟寻什么呢?瘪沟出产什么好东西吗?
男人果然岔开正路,向她家的半坡台坎爬上来了。女人的脸盘微微一红,眸子打个惊诧的亮闪,把怀里娃放在毡垫上,急急系扣两扇衣襟。系到下面第五颗圆纽,有扣哩没眼了,怎的回事?低头细看,原来是中间一颗错了位。蓦地想到沟里人的一条谜:五个和尚,捉住五个婆娘;婆娘说,你松手唦,和尚说,等天黑了着。这是她男人洞房花烛夜考考她的,她猜几年也没猜破,男人硬不告她谜底。一霎间,女人猛地醒悟,说的原是纽扣和扣眼唦,男人家真坏!
女人已经嗅到一股香皂或雪花膏气息。沟里的空气纯净无染,离着几十步远就闻着了。也许是城里人香味太重,比沟里任何一种野花香草都来得浓郁,叫人闻过一回还想闻。摩托瞪两只巨眼,P股突突放烟,爬完最后一个“之”字形,到了平处。男人果然笑呵呵儿的。女人拘谨地伫立,一手揽住娃儿,一手尽量抻展衣襟。说,他表叔来了-借怀里娃儿的名义称呼贵客。娃却在她衣襟外面固执地拱顶,生怕陌生人抢走他的宝贝蛋。男人热情洋溢地说,表妹,多久不见,您好哇!女人很不习惯“您好”等文明用语,别扭着说,他表叔好哩么,进窑里坐,歇歇么,天大热的。男人具有成功男人那种自信、爽朗,大咧咧地说,不进啦,不进啦,我要赶到瘪沟后村去,跑一项业务,顺便来你家看一眼,就在树影下坐会儿。你老公,噢,你家掌柜呢?赶集去啦?女人说,嗯啊,他就是闲逛逛,也没啥卖的。他表叔你坐,树影这块倒也凉快。心里却琢磨,“业务”是什么?看人家说话、做事这气派!男人随便捞过一只矮脚木凳,坐下,嘘着热气,无所顾忌地解开花格衬衫,撑起汗衫领口,用草编凉帽扇风。女人便嗅到一股香气,绝不同于自家男人那种汗味。男人正眼打量,女人便立刻感到身上哪块热乎乎的,笑笑,扭身进窑去了。
女人很快从窑里端一方漆木茶盘出来,盘上放着茶壶、茶杯,腋下夹一只干净点的矮脚木凳,手指间夹一把芭蕉扇。做这些的同时,左手始终揽着一个乱拱乱顶的娃儿。男人心说,这就是乡里人说的“抱娃娃”,好能干的媳妇,只可惜,落在瘪沟半山腰上……女人一杯温茶递过去,男人不客气,仰脖一口饮干,咂着嘴说,山里的水就是好,真正的矿泉水啊!他赞的不是茶叶。男人把空杯递回,女人前倾上身接时,脸“哗”地一红,她并未触及他的目光,却强烈地觉察到,男人觑着她的哪块儿,胸脯或者脖颈,具有难以回避的穿透力量,因为怀里娃老是动弹,哺乳期特别饱鼓的乳房不安地颤动。女人掩饰说,他表叔,再喝点。男人笑道,喝好啦,喝好啦。他点着一支烟,坐得稳当点。心中忖度,这个媳妇,生娃倒出息了,红处红白处白,绝无城市小姐涂脂抹粉的假相。女人把自己的木凳挪开一点,斜向而坐,羞涩的样子。
男人抽几口烟,说,小姐,噢,表妹,你这儿山高沟深,挑担水上来真不容易,喝了你的茶,应该付钱的。兰州市一瓶酸叽叽、甜囊囊的汽水要卖七八毛钱呢。女人说,哪的话,你小看我们穷人家了,一碗凉水总是有的。男人真的伸手在随身带的皮包里去掏钱,女人急了,叫道,他表叔,你看你可笑的!他表叔摸出一大把金纸银纸疙瘩,这不叫人民币,而是夹心糖果,混杂巧克力一类。说,给!女人慌乱推辞,用一只手抵挡。男人触到她的手,虽不细腻柔绵,却有异样的感觉。想着,这双手要是天天搽增白霜搓洗面奶的话,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女人说,我不吃糖,一吃糖倒牙。男人说,这是哄娃娃的,你以为我装几颗洋糖哄你呀?你也小瞧我啦。
推来搡去,两人不再那么客气。女人以女人家的敏感注意到,刚拉开链的黑皮包里露出花布的一个角,不晓得大地方卖的花布是啥样,一定非常稀罕。忍不住问,给你媳妇,噢,你太太扯了件衣裳啊?每当她男人出沟赶集回来,她总是幻想着出现这样一个令人惊喜的镜头,然而极少真的发生。她男人从来不懂得揣摸女人的心思。男人未作解释,挺随便地扯出那块布料,好长好长,好漂亮好漂亮噢-水绿底色,米黄的花,还点缀着银红、玉紫的碎点和线段。抖了抖,整座山沟整个世界立即显得五彩缤纷。女人揉着自己的手指,羞于伸手去抚摸,这和她身上的衣料的反差太悬殊了。只是问,给你媳妇做什么?做裙子呀?男人仍不正面作答,说,你瞧这种花子,年轻媳妇穿可好?女人再也掩饰不住羡慕,轻轻捞过花布一端,久久端详,说,布怎么会发光呢?滑得跟绸子似的。男人说,织得比纯丝绸还细,过水不打皱不起毛,来,你披肩上我瞧一眼。女人吓一跳缩回手去,说,叫我试?快算了,我哪有福气穿这么高级的料子,等下辈子吧。男人朗声笑道,你穿上它它才像块料子,要让我那位穿,怕是糟蹋行情呢。女人扭过脸去,看坎畔下的烤烟田,零星分布的花絮悠然绽放,跟这女人的脸的羞色一般,红红白白。
男人叠起花布,不再装回去,毫不经意地搁茶盘里。
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短暂的寂静。
沟道里愈显静谧。沟底下传来蝉的嘶鸣,叫声干巴巴的,单调乏味,失去了风调雨顺时节那种此和彼应的喧闹气氛。不过,由蝉声回应可以探听出沟谷的深邃;从沟的这扇斜坡七扭八拐转下去,再从那面斜坡盘上去,十好几里的曲折山路。爬上那面坡就到塬的平处了,顺塬走十几里,到达平高镇。平高镇可以乘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坐到平凉市,可以换乘火车,火车据说开到广州、深圳去了……
女人回味出一点意思了。听自己男人说过,尤老板的婆娘一连生了三个女子,硬是生不出儿,只好扎了。自己男人说这话时,颇带些幸灾乐祸的口吻。女人便试探问一句,他表叔,听说你媳妇叫扎住了,真扎了假扎了?男人的脸色黯淡下去,喃喃道,扎就扎住了嘛,还分什么真假!女人笑道,有钱人给医生塞一叠叠票子,医生事先预备一截鸡娃肠子,割开又缝上,把鸡娃肠子让计划生育干部看一眼,就混过去了。男人苦笑着摇晃脑袋。女人有了点精神优越感,往起掂一掂怀里的胖儿子,逗他说,唉个啥,想儿子啊?男人直视着她说,想,睡梦里都在想。女人说,想成那样了,就去抱养一个,有钱还愁抱不上一个?男人说,哪有?女人说,我可听说了,现在城里没过门的大女子,能养娃,娃多的是!男人睁大眼睛,说,抱一个?这主意不错。女人抿住唇笑。男人情不自禁站起来,说,那我说句真话,你晓得这沟沟里谁家有?女人谨慎起来,说,这事你要去偷偷寻访。男人灼灼地盯她一会儿,突然笑道,我寻来访去,发现你怀里就有一个!女人故意打岔说,你今天敢情是跑这项“业务”来了?男人近前一步说,我认准这个儿子了,长得这么心疼的!女人逗笑说,给,你看准了就抱去。男人接过娃儿,说,那我真抱上走呀。女人强作无所谓,说,我也不想再让他拖累我了,进城打工的年轻媳妇子,娃吃奶哩就丢下走了,把肚子勒得紧紧的,见人就说连对象都没找哩,老板一听就收下了。男人说,那些老板长的是猪头。女人说,我要是一身轻的话,我也到城里打工去呀,瘪沟有本事的女人都跑外面逛世界去了,吃的好穿的好,我在这深山旮旯里窝一辈子,不冤吗他表叔!男人听着也伤感叹息,唉-我的儿啊。他在娃儿粉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娃被胡碴扎疼了,扑棱着粉红的肉腿儿“呜哇”啼哭。男人于是把娃儿交回女人怀抱,笑说,我真敢抱走啊?你老公还不和我拼老命。我出一万块钱,他肯不肯?女人眼里闪射几星火花,笑说,呷呷,一万!八千块成不成?男人说,说好喽,下回进沟办业务,我就把八千块钱捎上。女人出嫁时,因为长得俏丽,“彩礼”要了八千块,所以她牢牢记住了这个大数。
两人突然没的话说。
好一阵哑静。
庄子右面是块菜地,两只蝴蝶缠缠绕绕,在金针花的梢尖上团团飞舞。丛栽的金针兼有篱墙的作用,篱笆外面,几只鸡旁若无人地进行它们的活动。一只公鸡,爪子刨几下草皮,发现一只虫或一颗草籽,假意啄啄,昂起大红冠子,非常夸张地咕咕着,好像它有什么重大发现。于是一只母鸡慌忙窜将过去,脖子一伸啄了去。母鸡显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而公鸡渐渐显出一副无赖相,活像喂酒糟给喂多了,走动时东倒西歪的,一面翅膀垂到地面,绕着母鸡趔趄倒脚……
女人“喔唏”一声,鸡跑散了。
女人说,他表叔,你再喝呀,天怪热的。男人说,我就走,还得赶路哩。他脸膛上沁出粒粒汗珠,他忘了摇芭蕉扇。男人续上一支烟,竭力恢复爽朗、大度、自信的一贯神态。他直视着女人泛红泛白的脸庞和脖颈,发现她坐得也挺累,鼻窦两面有一层细细的汗星儿;他注意到她时而不安,撩一眼沟道白路的尽头,她的赶集的男人应该返回了吧?
男人终于表现出一个老板的决断个性。他猛吸一口烟,说,哎,她表婶-他开始以女儿的名义称呼。女人被刺疼似的扭过脸来,说,你想说啥?男人咬咬牙帮子,说,求您帮我打听件事儿。女人警惕地问,打听谁家的事?男人说,打听一下……谁家年轻媳妇没结扎过的……愿意怀孩子。女人说,你这话我听不懂,谁家媳妇不愿怀孩子,人家娶她干啥?男人此时已彻底摆脱难堪,说,别装糊涂,她怀她男人的孩子,关我什么事?我问谁家媳妇愿意怀一个别人的孩子。女人此时敢于审视老板了,说,噢,是这话呀?不用打听,瘪沟前村有个叫秀梅的媳妇,姓啥我不说了,她就给一个干公家事的干部承揽过这桩活儿。人家秀梅,膘肥体壮,身体支得住,今年也就是二十三四吧,那干部传说五十好几哩,当爸还嫌老。男人说,你说的这事我知道,她那样的不成,别说八千,八百块钱我也不肯出。我要找个长得靓的,人聪明的,就像你这样的。女人揶揄道,你条件还高得很!男人说,条件高价钱也就高,这叫市场规律嘛。女人开始当真了,说,要是生出来一朵“花”,可咋办呢?男人郑重其事说,辛苦费照出不误,娃可以留给她,她愿意的话,再种一朵试看。女人脸颊上的烤烟花红晕消退下去,冷静地说,生个女子出来,你溜了,人家拿那点辛苦费交超生罚款么?男人说,罚款另付,而且我还能预付定金。女人说,什么是“定金”?
男人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扯出一条金灿灿的玩意儿,在女人眼前晃动。女人眼瞳霎间焕发异彩,问,这是什么宝贝?其实她认得它。男人炫耀说,金项链!你见过吗?女人越来越变得自持起来,说,没吃过猪肉,还能没听过猪哼哼!打工的回来脖子里都拴这么一条子。男人说,你见的那是镀金的,K金的,便宜。我这是纯金的,24K,这细的一条子价值千元哩。女人歪过脸故意不瞧,说,谁爱戴你就给她戴上。男人说,你戴上我瞧瞧。女人撇撇嘴,我才不戴哩。男人说,我就是给你买的,你不戴我就扔了。女人说,你爱扔就扔。男人手一扬,一道金光往沟道飞下去。女人本能地发出惊呼,哟,你真敢扔啊?
男人挪动小木凳坐近她,展开手,手心里那条金灿灿的玩意儿还在。女人重又板起面孔。男人以蛮横的口气说,你一定要戴上它!女人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接过生人的礼物!但她没有向后退却,也没发怒。男人两臂张开,圈到她脑后。她立即嗅到更为浓烈的香气,头有点晕乎乎。男人把女人往自己怀里一捞,连女人带儿子贴在胸前,仔细地给她戴项链,系好后面的扣。然后两手搭她肩上,推开点,欣赏着她脖颈里一个金环。吃奶娃瞪着惊恐的眼睛,不明白这世界在发生什么变化。男人陶醉般地说,好看好看,要是换一条珍珠项链,你就显得更白了!女人用手狠劲一揪,说,不好,什么稀罕东西,拴狗的链子!男人感觉到了她的娇嗔,一下失控,一只大手从她衣衫领口插下去,停留在两座妙不可言的山峁之间。女人脸色发白,喘着气说,你这人不正经,我把你当个大人物待了。男人生硬地说,你给我生个儿,你会生儿,白白胖胖的,别人生的我不乐意要。女人说,想得美!我才不给你生哩,你这人不够分!男人发狠似的攥住一只乳房,女人惊叫道,哟,他表叔,娃的奶叫你弄惊了!
女人挣脱,侧转身,慌忙解开几只纽扣,右面乳房的奶液像水枪一般从几个孔隙中射出白线。她塞进娃的嘴,娃呛了一口,奶全吐出来,她便用乳穗对准娃的脸冲洗。此地俗谚曰:山高水远,唾沫洗脸。这少妇,却是经常用惊奶为娃儿洗脸。男人看得惊心动魄,直着眼说,城里女人的奶头都变成假的了,你这样的媳妇哪找去!你给我生个儿,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女人忽生怒色,说,我不稀罕你的钱!男人声音里有了哀求的成分,说,那你想要什么?她表婶,你直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实在的,女人自己想不清楚,她想要什么,什么东西对她才是最宝贵的。她只是脸孔平平板板,已经没了一点烤烟花骨朵的韵致,更不要说像坎畔上山丹丹那样的羞色了。她失神地望着沟道小路,那小路,既不像游蛇,也不像金银项链,恰似她的空落落的心思。沟道小路上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蠕动起来。男人恢复了老板的庄重和坦然,站起身,用脚拨起摩托车车撑。说,她表婶,耽误您好一会儿啦,我走啦,还得去瘪沟后村办点业务。女人倏忽觉得自己的冷脸过于失礼,说,他表叔,再喝点,走路上口渴……男人意味深长地一笑,说,留着,下回来再喝。女人没说什么话。
摩托车突突震响,后面放一股烟,两只轮子转起来,很快变成两个银色的光环。
女人进窑一趟,盘里的花布和脖里的项链消失了,仍是她往日的样子。她重新坐矮脚木凳上,望着沟道,痴痴地,久久地。
另一个男人爬上坎畔,肩上搭个褡裢。她无须打量,几百步外已听出熟稔的脚步。他远远就野着嗓门喊叫,热死啦!渴死啦!日他姐!女人把那“拴狗链子”攥在掌心,迎前一步,满怀希望地问,你褡褡里提的啥?她期待他像小孩做游戏似的扯出一条花布,即便没那么长没那样的闪光也好唦……可是终于没有出现。她不甘心似的问,你今天卖了好几斤甘草哩,没给……给娃买点啥唦?男人叹息说,山货越来越不值钱啦,跑了十几处收购点,拢共弄回来三十来块钱,日他姐!咦,走时你没叮咛买啥啊,买啥?女人凄然一笑。
男人发现了摆放整齐的茶盘、木凳,欣喜道,你这是预备迎接谁哩?女人反问,还能迎接谁?男人咂着嘴说,真是我的好媳妇。你想要点什么,下趟赶集再办。女人含混应道,嗯啊。男人坐下,捞住一只茶杯就要喝,女人打个激灵,慌乱道,娃他大,不要拿这只,这只脏了!男人说,你喝剩下的脏什么!也不作细辩,仰起脸连灌几杯,然后用手背揩揩嘴唇。女人偷眼瞧着丈夫的渴相,眼里禁不住涌出两绺清泪。男人扇几下凉,才发现媳妇今天神情异样,好像眼泪巴巴的。问,你今天怎么啦?女人揉着眼窝,强作笑容,说,没什么,这是汗螯的。
两口子好一阵都不说话。
莫名其妙的寂静。
瘪沟的日月好冷清,好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