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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俗世奇人

  冯骥才

  题外话

  日本的新锐作家南条竹则极通吾国文学。他读过我刊在《收获》上的《市井人物》,便问我所写的这类小说是否受冯梦龙的影响。我说:“然也。”我与他皆姓冯,我们这是“家传”。他笑了,接着问我受冯梦龙哪些影响?

  我说:三个方面-

  一是传奇。古小说无奇不传,无奇也无法传。传奇主要靠一个绝妙的故事。把故事写绝了是古人的第一能耐。故而我始终盯住故事。

  二是杂学。杂学是生活,也是知识。杂学必须宽广与地道,而且现用现学不成。照古人看来,没有杂学的小说,只有骨头没有肉。故而我心里没根的事情决不写。

  三是语言。中国的文学史,散文在前,小说在后。小说的语言受散文影响。中国人十分讲究文字的功力,尤重单个方块字的运用,决不是一写一大片。故而我修改的遍数很多。

  南条竹则说:“你所有小说都这样写吗?”

  我说:“只这类小说才这样写。这是文本的需要。”

  此后,我主动告诉他,鄙人写完《神鞭》与《三寸金莲》等书后,肚子里还有一大堆人物没处放,弃之实在可惜。后来忽有念头:何不一个个人物写出来,各自成篇,互不相关,读起来又正好是天津本土的“集体性格”?于是就此做了。

  初写七篇,曾冠名《市井人物》。这次又续写十余篇,改名《俗世奇人》。话说明白,为了怕把读者搞乱。

  再有,写完了这一组小说,便对此类文本的小说拱手告别。狡兔三窟,一窟必死;倘若再写,算我无能。

  我的另一位日本朋友纳村公子小姐听罢,则说:“我来为你这种‘告别式’的小说画插图吧!”她亦精通汉文,译笔极灵,又善绘画。我的《三寸金莲》等这类书的日译本皆出自她手,插图也是她顺笔为之。而无论人形物象,都十分传神,并难得有那时代之味道。我说:“好呀,这次-你也和你那种插图拱手告别吧。”

  话到此处,已然兴尽。再无言之欲也。

  龙年初月于津门俯仰堂

  刷子李

  码头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艺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绝活。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呆着。这一套可不是谁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码头上的一种活法。来唱大戏的,都讲究闯天津码头。天津人迷戏也懂戏,眼刁耳尖,褒贬分明。戏唱得好,下边叫好捧场,像见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红唱紫、大红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没哪,戏唱砸了,下边一准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扔上去,茶叶末子粘满戏袍和胡须。天下看戏,哪儿也没天津倒好叫得厉害。您别说不好,这一来也就练出不少能人来。各行各业,全有几个本领齐天的活神仙:刻砖刘、泥人张、风筝魏、机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这种人的姓,和他们拿手擅长的行当连在一起称呼。叫长了,名字反没人知道。只有这一个绰号,在码头上响当当和当当响。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营造厂的师傅。专干粉刷一行,别的不干。他要是给您刷好一间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单坐着,就赛升天一般美。最让人叫绝的是,他刷浆时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绝没有一个白点。别不信!他还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只要身上有白点,白刷不要钱。倘若没这本事,他不早饿成干儿了?

  但这是传说。人信也不会全信。行外的没见过的不信,行内的生气愣说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了个徒弟叫曹小三。当徒弟的开头都是端茶、点烟、跟在P股后边提东西。曹小三当然早就听说过师傅那手绝活,一直半信半疑,这回非要亲眼瞧瞧。

  那天,曹小三头一次跟师傅出去干活,到英租界镇南道给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浆。到了那儿,听刷子李跟管事的人一谈,才知道师傅派头十足。照他的规矩一天只刷一间屋子。这洋楼大小九间屋,得刷九天。干活前,他把随身带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开,果然一身黑衣黑裤,一双黑布鞋。穿上这身黑,就赛跟地上一桶白浆较上了劲。

  一间屋子,一个屋顶四面墙,先刷屋顶后刷墙。顶子尤其难刷。蘸了稀溜溜粉浆的板刷往上一举,谁能一滴不掉?一掉准掉在身上。可刷子李一举刷子,就赛没有蘸浆。但刷子划过屋顶,立时匀匀实实一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说这蘸浆的手法有高招,有人说这调浆的配料有秘方。曹小三哪里看得出来。只见师傅的手臂悠然摆来,悠然摆去,好赛伴着鼓点,和着琴音,每一摆刷,那长长的带浆的毛刷便在墙面“啪”的清脆一响,极是好听。“啪啪”声里,一道道浆,衔接得天衣无缝,刷过去的墙面,真好比平平整整地打开一面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小三最关心的还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没有白点。

  刷子李干活还有个规矩,每刷完一面墙,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会儿,抽一袋烟,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墙。此刻,曹小三借着给师傅倒水点烟的机会,拿目光仔细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墙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连一个芝麻大小的粉点也没发现。他真觉得这身黑色的衣服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可是,当刷子李刷完最后一面墙,坐下来,曹小三给他点烟时,竟然瞧见刷子李裤子上出现一个白点,黄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师傅露馅了,他不是神仙,往日传说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轰然倒去。但他怕师父难堪,不敢说,也不敢看,可忍不住还要扫一眼。

  这时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说话:

  “小三,你瞧见我裤子上的白点了吧。你以为师傅的能耐有假,名气有诈,是吧?傻小子,你再细瞧瞧吧-”

  说着,刷子李手指捏着裤子轻轻往上一提,那白点即刻没了,再一松手,白点又出现,奇了!他凑上脸用神再瞧,那白点原是一个小洞!刚才抽烟时不小心烧的。里边的白衬裤打小洞透出来,看上去就跟粉浆落上去的白点一模一样!

  刷子李看着曹小三发怔发傻的模样,笑道:

  “你以为人家的名气全是虚的?那你是在骗自己。好好学本事吧!”

  曹小三学徒头一天,见到听到学到的,恐怕别人一辈子也未准明白呢!

  死鸟

  天津卫的人好戏谑,故而人多有外号。有人的外号当面叫,有人的外号只能背后说,这要看外号是怎么来的。凡有外号,必有一个好笑的故事。但故事和故事不同,有的故事可以随便当笑话说,有的故事人却不能乱讲,比方贺道台这个角色的雅号-死鸟。

  贺道台相貌普通,赛个猪崽。但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他的能耐有两样,一是伺候头儿,一是伺候鸟。

  伺候上司的事是挺特别的一功。整天跟在上司的P股后边,跟慢跟紧全都不成。跟得太慢,遇事上不去,叫上司着急;跟得太紧,弄不好一脚踩在上司的后脚跟上,反而惹恼了上司。而且光是赛条小狗那样跟在后边也不成,还得善于察言观色,摸透上司脾气,知道嘛时候该说嘛,嘛时候不该说嘛;挨训时俯首帖耳,挨骂时点头称是。上司骂人,不准是你的不是,有时不过是上司发发威和舒舒气罢了。你要是耐不住性子,皱眉撇嘴,露出烦恼,那就叫上司记住了。从此,官儿不是愈做愈大,而是愈做愈小-就这种不是人干的事,贺道台却得心应手,做得从容自然。人说,贺道台这些能耐都出自他的天性。

  说完他伺候头儿,再说他伺候鸟儿。

  伺候鸟的事也是另外一功。别以为把鸟关在笼子里,放点米,给点虫,再加点水,就能又蹦又跳。一种鸟有一种鸟的习惯,差一点就闭眼呛毛,耷拉翅膀;一只鸟有一只鸟的性子,不依着它就不唱不叫,动也不动,活的赛死的差不多。人说贺道台上辈子准是鸟儿。他对鸟儿们的事全懂,无论嘛鸟,经他那双小胖手一摆弄,毛儿鲜亮,活蹦乱跳,嗓子个个赛得过在天福茶园里那个唱落子的一毛旦。

  过年立夏转天,在常关做事的一位林先生,打江苏常州老家歇假回来,带给他一只八哥。这八哥个大肚圆,腿粗爪硬,通身乌黑,嘴儿金黄;叫起来,站在大街上也听得清清楚楚。贺道台心里欢喜,说:“公鸡的嗓门也没它大。”

  林先生笑道:“就是学人说话还差点。它总不好好学,怎么教也不会,可有时不留神的话,却给它学去了。不过,到您手里一调理,保准有出息。”

  贺道台也笑了,说道:“过三个月,我叫它能说快板书。”

  然而,这八哥好比烈马,一时极难驯服。贺道台用尽法子,它也学不会。贺道台骂它一句:“笨鸟。”第二天它却叫了一天“笨鸟”。叫它停嘴,它偏不停。前院后院都听得清清楚楚,午觉也没法儿睡。贺道台用罩子把笼子严严实实罩了多半天,它才不叫。到了傍晚,太太怕把它闷死,叫丫环把罩子摘去。它一露面,竟对太太说:“太太起痱子了吧?”把太太吓了一跳。再一想,这不是前几天老爷对她说的话吗,不留神竟给它学去了。逗得太太咯咯笑半天。待贺道台回来,对老爷说了。没等她去叫八哥再说一遍,八哥自己又说:“太太起痱子了吧!”

  贺道台给逗得咧嘴直笑,还说:“这东西,连声音也学我。”

  太太说:“没想到这坏东西竟这么聪明。”

  自此,贺道台分外仔细照料它。日子一长,它倒是学会了几句什么“给大人请安”“请您坐上座”“您走好了”之类的话,只是不好好说。可是,它抽冷子蹦出几句老爷太太平时说的“起痱子”那类的话,反倒把客人逗得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知府大人说:“贺大人,从它身上就知道您有多聪明了。”

  贺道台得意这鸟,更得意自己。这话就暂且按下不提。

  九月初九那天,东城外的玉皇阁“攒九”,津门百姓照例都去登阁,俗称九九登高。此时,天高气爽,登高一望,心头舒畅,块垒皆无。这天直隶总督裕禄也来到了玉皇阁,兴致非常好,顺着那又窄又陡的楼梯,一口气直爬到顶上的清虚阁。随同来的文武官员全都跑前跑后,哄他高兴。贺道台自然也在其中。他指着三岔河口上的往来帆影,说些提兴致的话,直叫裕禄大人心头赛开了花。从阁上下来,贺道台便说,自己的家就在不远,希望大人赏脸,到他家去坐坐。裕大人平日决不肯屈尊到属下家中做客,但今日兴致高,竟答应了。贺道台的轿子便在前面开道,其余官员跟随左右,骑龙驾虎一般去了。

  贺道台的八哥笼子就挂在客厅窗前,裕大人一进门,它就叫:“给大人请安。”声音嘹亮,一直送进裕禄的耳朵里。

  裕大人愈发兴高采烈,说道:“这东西竟然比人还灵。”

  贺道台应声便说:“还不是因为大人来了。平时怎么叫它说,它也不肯说。”

  待端茶上来,八哥忽又叫道:“这茶是明前茶。”

  裕大人一怔,扭头对那笼子里的八哥说:“这是你的错了。现在什么时候了,哪还有明前茶!”

  上司打趣,下属拾笑。笑声贯满客厅。并一齐讪笑八哥是个傻瓜。

  贺道台说:“大人真是一句切中了要害。其实这话并不是我教的,这东西总是时不时蹦出来一句,不知哪来的话。”

  知府笑道:“还不是平日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想必贺大人总喝好茶,它把茶名全记住了!”

  裕禄笑道:“有什么好茶,也请裕禄我尝尝。”

  大家又笑起来。但八哥听到了“裕禄”两字,忽然翅膀一抖,跟着全身黑毛全乍起来,好赛发怒,声音又高又亮地叫道:“裕禄那王八蛋!”

  满厅的人全怔住。其实这一句众人全听到了,就在惊呆的一刻,这八哥又说一遍:“裕禄那王八蛋!”说得又清楚又干脆。裕禄忽地手一甩,把桌上的茶碗全抽在地上,怒喝一声:“太放肆了!”

  贺道台慌忙趴在地上,声音抖得快听不见:“这不是我教给他的-”话到这里,不觉卡住了。他想到,八哥的这句话,正是他每每在裕禄那里受了窝囊气后回来说的。怎么偏偏给它记住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他浑身全是凉气。

  等他明白过来,裕禄和众官员已经离去。只他一个人还趴在客厅地上。他突然跳起来,朝那八哥冲去,一边吼着:“你毁了我!我撕了你,你这死鸟!”

  他两手抓着笼子一扯,用力太大,笼子扯散,鸟飞出来,一把没有抓住。这八哥穿窗飞出,落在树上。居然把贺道台刚刚说的话学会了,朝他叫道:“死鸟!”

  贺道台叫仆人们用竿子打,用砖头砸,爬上树抓。八哥在树顶上来回蹦了一会儿,还不住地叫:“死鸟!死鸟!死鸟!”最后才挥翅飞去,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自此,贺道台就得了“死鸟”的外号。而且人们传这外号的时候,还总附带着这个故事。

  蓝眼

  古玩行中有对天敌,就是造假画的和看假画的。造假画的,费尽心机,用尽绝招,为的是骗过看假画的那双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画的,却凭这双眼识破天机,看破诡计,捏着这造假的家伙没藏好的尾巴尖儿,打一堆画里把它抻出来,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这看假画的名叫蓝眼,在锅店街裕成公古玩铺做事,专看画。蓝眼不姓蓝,他姓江,原名在棠,蓝眼是他的外号。天津人好起外号,一为好叫,二为好记。这蓝眼来源于他的近视镜,镜片厚得赛瓶底,颜色发蓝,看上去真赛一双蓝眼。而这蓝眼的关键还是在他的眼上。据说他关灯看画,也能看出真假。话虽有点玄,能耐不掺假。他这蓝眼看画时还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画,双眼无神;看真画,一道蓝光。

  这天,有个念书打扮的人来到铺子里,手拿一轴画,外边的题签上写着“大涤子湖天春色图”。蓝眼看似没看,他知道这题签上无论写嘛,全不算数,真假还得看画。他刷地一拉,疾如闪电,露出半尺画心。这便是蓝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画无论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这半尺画说话,绝不多看一寸一分。蓝眼面对半尺画,眼镜片刷地闪过一道蓝光,他抬起头问来者:

  “你打算卖多少钱?”

  来者没急着要价,而是说:

  “听说西头的黄三爷也临摹过这幅画。”

  黄三爷是津门造假画的第一高手。古玩铺里的人全怕他。没想到蓝眼听赛没听,又说一遍:

  “我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黄三爷。你说你这画打算卖多少钱吧。”

  “两条。”来者说。这两条是20两黄金。

  要价不低,也不算太高,两边稍稍地你抬我压,十八两便成交了。

  打这天起,津门的古玩铺都说锅店街的裕成公买到一轴大涤子石涛的山水,水墨浅绛,苍润之极,上边还有大段题跋,尤其难得。有人说这件东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来的。来卖画的人不大在行,蓝眼却抓个正着。花钱不少,东西更好。这么精的大涤子,10年内天津的古玩行就没现过。那时没有报纸,嘴巴就是媒体,愈说愈神,愈传愈广。接二连三总有人来看画,裕成公都快成了绸缎庄了。

  世上的事,说足了这头,便开始说那头。大约事过3个月,开始有人说裕成公那幅大涤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几遍就稀汤寡水,没了精神。真假画的分别是:真画经得住看,假画受不住瞧。这话传开之后,就有新闻冒出来--有人说这画是西头黄三爷一手造的赝品!这话不是等于拿盆脏水往人家蓝眼的袍子上泼吗!

  蓝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传得愈玄。后来就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了。说是有人在针市街一个人家里,看到了这轴画的真品。于是,又是接二连三,不间断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铺看画,但这回是想瞧瞧黄三爷用嘛能耐把蓝眼的眼蒙住的--向来看能人栽跟头都最来神儿!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爷心里有点发毛,便对蓝眼说:“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头的闲话,扰得咱铺子整天乱哄哄的。咱是不是找个人打听打听那画在哪儿。要真有张一模一样的画,就想法把它亮出来,分清楚真假,更显得咱高。”

  蓝眼听出来老板没底,可是流言闲语谁也没辙,除非就照老板的话办,真假一齐亮出来。人家在暗处闹,自己在明处赢。

  佟老板找来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卫的一只地老鼠,到处乱钻,嘛事都能叫他拿耳朵摸到。他们派尤小五去打听,转天有了消息。原来还真的另有一幅大涤子,也叫《湖天春色图》,而且真的就在针市街一个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蓝眼都不知道这崔家是谁。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着蓝眼去看。蓝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一看,眼镜片刷刷闪过两道蓝光,傻了!

  真画原来是这幅。铺子里那幅是假造的!这两幅画的大小、成色、画面,全都一样,连图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气不同-瞧,这幅真的是嘛神气!

  他当初怎么打的眼,已经全然不知。此时面对这画,真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他二十年没错看过一幅。他蓝眼简直成了古玩行里的神。他说真必真,说假准假,没人不信。可这回一走眼,传了出去,那可毁了。看真假画这行,看对一辈子全是应该的,看错一幅就一跟头栽到底。

  他没出声,回到店铺跟老板讲了实话。裕成公和蓝眼是连在一块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一夜,有了主意,决定把崔家那轴大涤子买过来,花大价钱也在所不惜。两幅画都攥在手里,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说了。但办这事他们决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钱请个人,假装买主,跟随尤小五到崔家去买那轴画。谁料人家姓崔的开口就是天价,不然就自己留着不卖了。买东西就怕一边非买,一边非不卖。可是去装买主这人心里有底,因为来时黄老板对他有话“就是砸了我铺子,你也得把画给我买来”。这便一再让步,最后竟花了七条金子才买到手,反比先前买的那轴多花了两倍的钱还多。

  待把这轴画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气,虽然心疼钱,却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伙计们把两轴画并排挂在墙上,彻底看个心明眼亮。等画挂好,蓝眼上前一瞧,眼镜片刷刷刷闪过三道光。人竟赛根棍子立在那里。天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来还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刚买回来的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一起比一比,根本分不出真假-这才是人家造假画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蓝眼长的一双是嘛眼?肚脐眼?

  蓝眼差点一口气闭过去。转过三天,他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缕了一遍,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黄三爷在暗处做的圈套,一步步叫你钻进来。人家真画卖得不吃亏,假画卖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来卖画的那个书生打扮的人,不是对他说过“黄三爷也临摹过这幅画”吗?人家有话在先,早就说明白这幅画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谁?看来,这位黄三爷不单冲着钱来的,干脆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人家叫你手里攒着真画,再去买他造的假画,多绝!等到他明白了这一层,才算明白到家,认栽到底!打这儿起,蓝眼卷起被袱卷儿离开了裕成公。自此不单天津古玩行没他这号,天津地面也瞧不见他的影子,有人说他得了一场大病,从此躺下,再没起来。栽得真是太惨了!

  再想想看,他还有更惨的-他败给人家黄三爷,却只见到黄三爷的手笔,人家的面也没叫他见过呢!

  所幸的是,他最后总算想到黄三爷的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

  背头杨

  光绪庚子后,社会维新,人心思变,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大直沽冒出一个奇人,人称背头杨。当时,男人的辫子剪得太急,而且头发受之父母,不肯剪去太多,剪完后又没有新发型接着,于是就剩下一头长长的散发,赛玉米穗子背在后脑壳上,俗称马子盖,大名叫背头。背头便成了维新的男人们流行的发式了。

  既然如此,这个留背头姓杨的还有嘛新鲜的?您问得好,我告您-这人是女的!

  大直沽有个姓杨的大户。两个没出门的闺女。杨大小姐,斯文好静,整天呆在家;杨二小姐,激进好动,终日外边跑,模样和性情都跟小子们一样。而且好时髦,外边流行什么,她就立即弄到自己身上来。她头次听到“革命”二字,马上就铰了头发,仿照维新的男人们留个背头。这在当时可是个大新闻。可她不管家里怎么闹,外头怎么说,我行我素,快意得很。但没出十天,麻烦就来了-

  这天傍晚,背头杨打老龙头的西学堂听完时事演讲回家,下边憋了一泡尿。她急着往家赶,愈急愈憋不住,简直赛江河翻浪,要决口子。她见道边有间茅厕,便一头钻进去。

  天下的茅厕都是一边男一边女,中间隔道墙,左男右女。她正解裤带的当口,只听蹲着的一个女的大声尖叫:“流氓,流氓!”跟着,另一个也叫起来,声音更大。她给这一叫蒙了,闹不清流氓在哪儿,提着裤子跑出去,谁料里边的几个女的跟着跑出来,喊打叫骂,认准她是个到女厕所占便宜的坏小子。过路的人,上来把她截住,一拥而上,连踢带打。背头杨叫着:“别打,别打,我是女的!”谁料招致更凶猛的殴打,“打就打你这冒牌的‘女的’!”直到巡警来,认出这是杨家的二小姐,才把她救出来送回家。背头杨给打得一身青,脸上挂了彩,见了爹娘,又哭又闹,一连多少天,那就不去说了。

  打这儿,背头杨在外边再不敢进茅厕,憋急了就是尿在裤兜里,也不去茅厕。她不能进男厕,更不能进女厕。一时间,连自己是男是女也弄不清了。

  她不去找事,可是事来找她。

  她听说,大直沽一带的女厕所接连出事。据说总有个留背头的男子闯进去,进门就说:“我是背头杨。”唬住对方,占些便宜后扭身就跑。虽然没出大事,却闹得人心惶惶。还有些地面上的小混混也趁火打劫,在女厕所的墙外时不时叫一嗓子:“背头杨来了!”叫这一带的女厕所都赛闹鬼的房子,没人敢进去。

  背头杨真弄不明白,维新怎么会招来这么多麻烦。不过留一个背头,连厕所也进不得。而且是进厕所不行,不进厕所也不行。不知是她把事情扰乱,还是事情把她扰乱。一赌气,她在屋里呆了两个月。慢慢头发长了,恢复了女相,哎,这一来女厕所自然就随便进了,而且女厕所也肃静起来,好似天底下的麻烦全没了。

  蔡二少爷

  蔡家二少爷的能耐特别-卖家产。

  蔡家的家产有多大?多厚?没人能说清。反正人家是天津出名的富豪,折腾盐发的家,有钱做官,几代人还全好古玩。庚子事变时,老爷子和太太逃难死在外边。大少爷一直在上海做生意,有家有业。家里的东西就全落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没能耐,就卖着吃。打小白脸吃到满脸胡碴,居然还没有“坐吃山空”。人说,蔡家的家产够吃三辈子。

  敬古斋的黄老板每听这话,心里暗笑。他多少年专卖蔡家的东西。名人家的东西较比一般人的东西好卖。而黄老板凭他的眼力,看得出二少爷上边几代人都是地道的玩主。不单没假,而且一码是硬邦邦的好东西。到手就能出手。蔡家卖的东西一多半经他的手,所以他知道蔡家的水有多深。十五年前打蔡家出来的东西是珠宝玉器,字画珍玩;十年前成了瓷缸石佛,硬木家具;五年前全是一包一包的旧衣服了。东西虽然不错,却渐渐显出河干见底的样子。这黄老板对蔡二少爷的态度也就一点点地变化。十五年前,他买二少爷的东西,全都是亲自去蔡家府上;十年前,二少爷有东西卖,派人叫他,他一忙就把事扔在脖子后边;五年前,已经变成二少爷胳肢窝里夹着一包旧衣服,自个儿跑到敬古斋来。

  这时候,黄老板耷拉着眼皮说:“二少爷,麻烦您把包儿打开吧!”连伙计们也不上来帮把手。黄老板拿个尺子,把包里的衣服一件件挑出来,往旁边一甩,同时嘴里叫个价钱,好赛估衣街上卖布头的。最后结账时,全是伙计的事,黄老板人到后边喝茶抽烟去了。黄老板自以为摸透了蔡家的命脉,但近两年这脉相可有点古怪了。

  蔡家二少爷忽然不卖旧衣,反过来又隔三差五派人叫他到蔡家去,海阔天空地先胡扯半天,扭身从后边柜里取出一件东西给他看,件件都是十分成色的古玩精品。不是康熙五彩的大碟子,就是一把沈石田细笔的扇子。二少爷把东西往桌上一撂,那神气,好赛又回到十多年前。黄老板说:“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少爷的箱底简直没有边啦!东西卖了快二十年,还是拿出一件是一件!”蔡二少爷笑笑,只淡淡说一句:“我总不能把祖宗留下来的全卖了,那不成败家子了吗?”可一谈价就难了,每件东西的要价比黄老板心里估计的卖价还高,这在古玩里叫做:脖梗价。就是逼着别人上吊。

  像蔡家这种人家卖东西,有两种卖法:一是卖穷,一是卖富。所谓卖穷,就是人家急等着用钱,着急出手,碰上这种人,就赛撞上大运;所谓卖富,就是人家不缺钱花,能卖大价钱才卖。遇到这种人,死活没办法。蔡二少爷一直是卖穷,嘛时候改卖富了?

  一天,北京琉璃厂大雅轩的毛老板来到敬古斋。这一京一津两家古玩店,平日常有往来,彼此换货,互找买主,熟得很。

  毛老板进门就瞧见古玩架上有件东西很眼熟,走近一看,一个精致的紫檀架上,放着一叠八片羊脂玉板刻的《金刚经》。馆阁体的蝇头小字,讲究之极,还描了真金。他扭脸对黄老板说:“这东西您打哪来的?”脸上的表情满是疑惑。

  黄老板说:“半个月前新进的,怎么?”

  毛老板追问一句:“谁卖您的?”

  黄老板眼珠一转,心想你们京城人真不懂规矩,古玩行里,对人家的买主或卖主都不能乱打听。他笑了笑,没搭茬。

  毛老板觉出自己问话不当,改口说:“是不是你们天津的蔡二少爷匀给您的?这东西是打我手里买的。”

  黄老板怔住,禁不住说:“他是卖主呀!怎么还买东西?”

  毛老板接过话:“我一直以为他是买主,怎么还卖,要不我刚才问你。”

  两人大眼对小眼,都发傻。

  毛老板忽指着柜上的一个大明成化的青花瓶子说:“那瓶子也是我卖给他的!他多少钱给您的?我可是跟白扔一样让给他的。”

  毛老板还蒙在鼓里,黄老板心里头已经真相大白,他不能叫毛老板全弄明白。待毛老板走后,他马上对伙计们说:

  “记住,蔡二少爷不能再打交道了。这王八蛋卖东西卖出能耐来了,已经成精了!”

  青云楼主

  青云楼主,海河边一小文人的号。嘛叫小文人?就是在人们嘴边绝对挂不上号,可提起他来差不多还都知道的那类文人。

  此君脸窄身薄,皮黄肉干,胳膊大腿又细又长,远瞧赛几根竹竿子上凉着的一张豆皮。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他能写能画,能刻图章,连托裱的事也行,可行家们说他-手糙了点儿。因故,天津卫的买卖没他写的匾,饭庄药铺的墙上不挂他的画。他于书画这行,是又在行里,又在行外。文人落到这步,那股子“怀才不遇”的滋味,是苦是酸,还是又苦又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于是,青云楼这斋号就叫他想出来了。他自号青云楼主,还写了一副对子挂在迎面墙壁上:“人在青山里,心卧白云中。”他常常自言自语念这对子。每每念罢,闭目摇肩,真如隐士。然而,天津卫是个凡夫俗子的花花世界,青云楼就在大胡同东口,买东西的和卖东西的挤成个团儿。再说他隔墙就是四季春大酒楼,整天鱼味肉味葱味酱味换着样儿往窗户里边飘。关上窗户?那管屁用!窗玻璃拦得住鱼鲜肉香,却拦不住灯红酒绿。一位邻居对他说:“你这青云楼干脆也改成饭馆算了,这‘青云楼’三字听着还挺好听,一叫准响!”

  这话当时差点叫他死过去。

  乾旋地转,运气有变。一天,有个好事的小子陈八,带来一位美国人拜访他。这人五十多岁,秃头鼓眼大胡子,胡子里头瞧不见嘴。陈八说这老美喜欢中国的老东西,尤其是字画,青云楼主头一回与洋人会面,脑子发乱,手脚也忙,踩凳子挂画时,差点来个人仰马翻。那老美并没注意到他,只管去瞧墙上的画,每瞧一幅,就“哇啦哇啦”叫一嗓子,好赛洗P股时叫水烫着了。然后,嘬起嘴啧啧赞赏一番。这一嘬嘴,就见有一个樱桃样的东西,又湿又红,从他的胡子中间拱出来。青云楼主定神一看,原是这老美的嘴唇。最后他用中文一个字一个字对青云楼主说:“我、太、高、兴、了、谢、谢-我、太、高、兴、了、谢、谢-”他大概只学了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地说,一直到告辞而去。

  青云楼主高兴得要疯。他这辈子,头次叫人这么崇拜。两个月后,他收到一封洋文写的信。他拿到《大公报》的报馆去找懂洋文的朱先生。朱先生一看就笑了,对他说:“你用嘛法子,把人家老美都折腾出神经病来了!他说他回国后天天眼睛里都是你写的字,晚上做梦也是你的字,还说他感到中国的艺术家绝对都是天才!”

  青云楼主如上青云,身子发飘,一夜没睡。天亮时,忽来灵感,挥笔给那老美写了“宁静致远”四个大字,亲手裱成横披,送到邮局寄去。邮件里还附一张信纸,提个要求,要人家把字挂在墙上后,无论如何站在这字前面,照张照片寄来。他想,他要拿这照片给人看。给亲友看,给街坊邻居看,给那些小看他的人看,再给买卖家那几个大老板看,给报馆的编辑们看,最后在报上刊登出来。

  鱼绝后

  他无论钓什么都有绝法,比方钓王八。

  钓鱼时钩到王八,都是竿儿弯,线不动,很容易疑惑是钩上了水下边的石块。心里急,一使劲,线断了!大回不急,稳稳绷住。停了会儿,见线一走,认准那是王八在爬,就更不急着提竿。尤其大王八,被渔钩钩住之后,便用两只前爪子抓住水草。假若用力提竿,竿不折线断。每到这时候,大回便从腰间摸出一个铜环,从渔竿的底把套进去,穿过渔竿一松手,铜环便顺着鱼线溜下去。水底下的王八正吃着劲儿,忽见一个锃亮的东西直朝自己的脑袋飞来,不知是嘛,扬起前爪子一挡,这便松开下边的草。嘿,就势把它舒舒服服地提上来!

  这招这法,还在哪儿见过?

  天津卫人过年有个风俗,便是放生。就是把一条活鲤鱼放到河里去。为的是行善,求好报。放鱼时,要在鱼的背鳍上拴一根红绳,做个记号。倘若第二年把这鱼打上来,就再拴一根红绳。第三年照样还拴一根。据说这种背上拴着三根红绳的鲤鱼,放到河里,可以跳龙门。一切人间的福禄寿财,就全招来了。

  可是鲤鱼到处有,拴红绳的鱼无处弄到。鱼要是给鱼钩钩过一次,就变得又灵又贼。拴一根红绳的鲤鱼在鱼市上偶尔还能看见,拴两根红绳的鲤鱼看不见,拴三根红绳的连撒网打鱼的也没瞧见过。你想花大价钱买,他会笑着说:“你有本事把河淘干了,我就有本事把它弄上来。”

  怎么办?找大回。天津卫八大家都是一进腊月,就跟大回定这种三根红绳的鲤鱼了。

  大回站在河边,看好鱼道。鱼道就是鱼在水里常走的路。大回有双神眼,能一眼看到水里。他瞧准鲤鱼常呆的地界,把一个面团扔下去。这面团比栗子大,小鱼吃不进嘴,大鱼一口一个。但这面团里边决不下钩,纯粹是扔到河里喂鱼,一天扔一个。开头,那贼乎乎的大鱼冒着危险试着吃,一吃没事,第二天再来一个,胆儿便渐渐大起来,最后见了面团张嘴就吞。半个月二十天后,大回心想差不多了,用鱼钩钩个面团扔下去。错不了一条拴红绳的大鲤鱼就结结实实绷住了。

  可是这法子最多只能钓到拴两根红绳的鲤鱼。三根红绳的鲤鱼决不上钩。这三根绳的鲤鱼已经给钓到三次,就是吃屎也不敢再吃面团了。使嘛法子?就用小孩的巴巴做鱼食!大回不是把鱼琢磨透了?

  南门外那些水坑,哪个坑里有嘛鱼,哪个坑里的鱼大小,哪个坑的鱼有多少条,他心里全一清二楚。他能把坑里的鱼全钓绝了,但他也决不把任何一个坑里的鱼钓绝了。钓绝了,他玩嘛?故而,小鱼不钓,等它长大;母鱼不钓,等它潲子。远近钓者都称他“鱼绝后”。这可不是骂他,是夸他。

  这外号并不好-

  辛亥变革后的第三年,夏至后转一天。大回钓了一天鱼,人困力乏。多半辈子,整天站在坑边河边,风吹日晒,身子里的油耗得差不多了。他在鼓楼北的聚合成饭庄,吃饱肚子喝足酒,提着一篓子鱼摇摇晃晃回家。走不动就靠墙睡会儿。他家在北城根,这一段路不近,他走走停停直到午夜,迷迷糊糊就趴在大街上了。这时街上走过来一辆拉东西的马车,赶车人在车上睡着了。但就是醒着也瞧不见他-凑巧这段路的几盏街灯给风吹灭了。这真是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马车从他身上压过去时,车夫那老家伙睡得太死,居然也没觉出来。转天天亮才叫人发现,大回给车压成一个片儿了,赛张纸似的贴在地面上。奇怪的是,人压瘪了,鱼篓子却没压着,里边的鱼还都活着。更奇怪的是,等巡警一追查,那车上拉的东西,竟然是一车鱼!这事叫人听了一怔一惊,脖子后边冒出凉气来。

  有人说,这事坏就坏在他那个外号上了,“鱼绝后”就是叫“鱼”把他“绝后”了。但也有人说,这是上天的报应,他一辈子钓的鱼实在太多了,龙王爷叫他去以命抵命,可事情传到东城里的文人裴文锦-裴五爷那里,人家念书的人说的话就另一个味儿了。

  人家说:能人全都死在能耐上。

  刘道元活出殡

  天津卫的买卖家多如牛毛。两家之间只要纠纷一起,立时就有一种人钻进来,挑词架秧,把事闹大,一边代写状子,一边去拉拢官府,四处奔忙,借机搂钱。这种人便是文混混儿。

  混混儿是天津卫土产的痞子。历来分文武两种。武混混儿讲打讲闹,动辄断臂开瓢,血战一场;文混混却只凭手中一支笔,专替吃官司的买卖家代理讼事。别看笔毛是软的,可文混混儿的毛笔里藏着一把尖刀,白纸黑字,照样要人命。这文混混之中,拔尖的要数刘道元。

  买卖家打官司,谁使刘道元的状子谁准赢,没跑。人说,他手里的笔就是判官笔,他本人就是本地人间的判官,谁死谁活,全看他笔下的一撇一捺了。可是他决不管小店小铺的事,只给人买卖写状子。大买卖有钱,要多少给多少。他要是缺钱,也用不着去借,只要到大买卖门前,往门框上一靠,掌柜的立时就包一包钱,笑嘻嘻送上来。那些武混混儿们来要钱,都是用爬头钉打嘴里把自己的嘴巴子钉在门框上,不给钱不算完。那模样龇牙咧嘴,鲜血直流,真把人吓死。但人家文混混儿刘道元决不这么干,他倚在门框上的神气,好赛闲着没事晒太阳。只要钱一到手,扭身就走,决不多事。这便是文混混儿的这个“文”字了。

  刘道元有钱,不买房置地,不要钱,不逛窑子,连仆婢也一概不用。光棍一个人,一直住在西门外掩骼会北边的一个院子,由两个徒弟金三和马四伺候着。赚来的钱,吃用之外,全都使在义气上了。他走在路上,只要听到谁家在屋里哭哭啼啼,说穷道苦,或者穷得打架,便一撩窗子,一把钱“哗啦啦”扔进去。掩骼会那一带,不少人家受过他的恩惠,可谁也不敢当面谢他;你谢他,他不认账,还翻脸骂你。

  要论混混儿的性子,不管文武,全一个混样。

  一天,他忽把两徒弟金三和马四叫到跟前,说:“师傅我今年五十六,人间的事看遍了,阴间的事一点也不知道。近来我总琢磨着,这人死后到底嘛样?我今儿有个好主意,我装死,活着出一次殡。我呢,就躲在棺材里,好好开开眼。可我人在棺材里,外边事不能料理,就全交给你们俩了。听着!你们俩王八蛋别心一黑,把我钉死在棺材里!”

  金三灵又快,马四笨又慢。金三说:“哪能呢,师傅要是完了,我俩还不如一对丧家犬呢。师傅!您的主意虽好,可人家死人,都得累七作斋,至少也得七天。您哪能天天躲在棺材里?那里边又黑又窄又闷,您受得住?再说您要是急着吃东西、急着拉屎怎么办?我的意思,棺材摆在灵堂上是空的,您人藏在后院那间堆东西的小屋里。后院绝对不准人去。吃喝一切,我俩天天照样伺候您。等到出殡那天,您再往棺材里一钻。至于那棺材盖儿,哪能钉呀,您还得掀开一点往外瞧呢!”

  刘道元笑了,说:“你这王八蛋还真灵,就这么办吧!”

  跟着,天津卫全知道大文混混儿刘道元死了,还知道他是半夜得暴病死的。于是刘家门外贴出讣告,家内设了灵堂,放棺材,摆牌位,还供上那支大名鼎鼎的判官笔,再请来和尚,吹吹打打,作斋七天。来吊唁的人真不少,门口排成长龙,好赛大年夜卞家开粥场。

  刘道元藏在后院小屋里,有吃有喝,还有个盆,能够拉尿,倒蛮舒服。金三一直在前边盯着应酬,马四不时跑来向师傅送个消息。开头,刘道元很是得意,心想自己活着时威风八面,人“死”后一样神气十分。可是两天过后,一寻思,有点不对。那些给他打赢官司的大掌柜们,怎么一个没来?没名没姓的人倒是蜂拥而至。是不是来看热闹来的?这些人平时走过他家门口,连扭头朝里边瞥上一眼都不敢,此刻居然能登堂入室,把他这个大混混儿日常的活法,看个明白。马四说,头年里叫他一纸状子几乎倾家荡产的福顺成洋货店的贺老板,这次也来了。他大模大样走上灵堂,非但不行礼,却“呸”地把一口大黏痰留在地上。随后,任嘛稀奇古怪的事全来了。

  作斋的第四天,一条大汉破门而入,居然还牵着一条狼狗进了灵堂。进门就骂:“姓刘的,你一死,借我那十条金子,叫我找谁要去?你不还我钱,我就坐在这儿不起来。”他真的就坐在堂屋中央一动不动。占着地界儿,叫别人没法进来行礼。金三马四从来没见过这汉子,知道是找茬儿讹钱来的。上去连说带劝也没用,只好动手去拉,谁料这汉子劲儿奇大,一拳一个,把金三马四打得各一个元宝大翻身。金三马四都是文混混儿,下笔千斤,手中无力,拿他没辙,干瞪眼等着。直到后晌,他闹得没劲,才起身离去。临出门时说十天后要来收这几间屋子顶债。他牵来那只大狼狗一蹿,把摆在桌上用来施舍给孤魂野鬼的大白馒头叼走一个。

  马四人实,把这些事全都照实说了。刘道元一听,火冒三丈,气得直叫:“哪个王八蛋敢来坑我!我刘道元跟谁借过钱?我不死啦!我看看这个王八蛋是谁?”这就要到前边去。

  马四顶不住,赶紧把金三找来。金三说:“您一出去,还不是炸尸了?咱的戏可就没法往下演了。师傅您先压压火,一切都等着出完大殡再说。您不也正好能看看这些人都是嘛变的吗?”

  金三最后这句话管用,眼瞧着刘道元的火下去了。自此,马四不再对师傅学舌前边的事。刘道元忍不住时,向他打听平时那些熟人们,哪个来哪个没来。马四明白,师傅心里问的是另一个文混混儿,大名叫一枝花。那家伙整天往他们这儿跑,跟刘道元称兄道弟,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可是打刘道元一“死”,他也跟死了一样,一面不露。马四哪敢把这情形对师傅说?马四愈不说,他心里愈明白。脸就愈拉愈长,好赛下巴上挂个秤砣。后来干脆眼一闭,不闻不问了,看上去真跟死人差不多。

  这天下晌,院里忽有响动,不像是金三马四。侧耳朵再听,原来是邻居那个卖开水的乔二龙,还有他儿子狗子,翻过墙头,来到他的后院。隔窗只听狗子说:“爹,金三马四一来,咱再翻墙跑可就来不及了。”乔二龙说:“怕嘛?脓包!金三马四连苍蝇都打不死,你还怕他们。这刘家无后,东西没主,咱不拿别人也拿!跟我来-”

  刘道元肺快气炸了。心想,我“活”着的时候给你们钱,你们拿我当爷爷;我“死”了就来抄我的家!你们还要干吗?扒我的皮做拨浪鼓吗?

  他想砸开门出去,但不行,不能为这两个狗×的把事坏了。心里一急,不知哪来的主意,竟装出一个女人腔,拿着嗓子细声尖叫:“快来人呀!有坏人呀!”这一喊,竟把乔家父子吓得赛两个瞎驴,连跑带蹿,噼里啪啦翻墙跑了。幸好的是,前边念经的和尚们鼓乐正欢,没听到他这边的叫声。等马四再来时,却见他一桌子吃的东西,全扔在地上了。

  过了一七,总算没出太大差错,万事大吉。金三把供桌上的判官笔放进棺材,对人说这支判官笔必须给师傅陪葬;还说,这支笔是支金笔,华世奎那支笔只是支草笔,这支金笔只配他师傅一个人使。然后,他悄悄去请师傅,乘人不注意,赶紧入棺,起灵出殡。刘道元骂一句:“真他妈不知是活够了,还是死够了。”便一头钻进了棺材。

  棺材里,金三给他一切准备得舒舒服服。盖是活的,想开就开;里边照旧有吃有喝,还有个枕头可以睡觉。他哪有空儿睡觉,好不容易“死”一次,也得“死”得再明白些。

  棺材抬起,往灵车上摆放的时候,就听到金三和马四一左一右哭起来。金三灵,说哭就哭,声音就赛撕肝扯肺一般。刘道元想,还是金三好,马四这王八蛋连假哭也不会。可是金三的假哭却长不了,闹一会儿就没声了。这才听出马四这边也有哭声。马四来得慢,声音不大,可动了真格的,呜呜哭了一路,好赛死了亲爹。这没完没了的哭,反而扰得刘道元心烦,愈听愈丧气。刘道元已经弄不明白,到底是真的好还是假的好了。

  走着走着,刘道元忽听,外边乱嘈嘈,声音挺大,好赛出了嘛事。跟着灵车也停住了。他心里奇怪,两手托住棺材盖,使劲举开一条缝,朝外一瞧,只见纸人纸马,纸车纸轿,黑白无常,银幡雪柳,白花花一片。街两旁却黑压压,站满瞧出殡的人。到底嘛事叫出殡的队伍停住了?他透过旗杆再一瞧,竟看见一些人伸拳伸腿挡在前面,原来是会友脚行的滕黑子那帮武混混儿。他心想这帮人平日跟他一向讲礼讲面,怎么也翻脸了,想干吗?这时他突然瞧见,他那弟兄一枝花也站在那帮人中间。只听一枝花在叫喊着:“那支判官笔本来就该归我,他算个屁!死了还想把笔带走?没门儿!不交给我,甭想过去!”

  刘道元的脑袋“轰”的一下-但这次没急,反倒豁朗了。心里说:“原来人死了是这么回事,老子全明白了!”双手发力一推棺材盖,哐啷一响,他站了起来。

  这一下,不但把出殡的和看热闹的全吓得吱哇喊叫,连截道的那帮混混儿也四散而逃。

  刘道元站在灵车上大笑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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