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向我家的方向驶去,我和他一直没有说话。但我承认,我是有话和他说的,而现在,我又不知道怎么说,大概是因为有出租车司机这个外人存在的缘故吧!我努力把目光调向车窗外,避免自己老是斜着眼睛时不时地去看他。外面又下起了淅沥小雨,所以司机开起了雨刷。雨天的夜让我感到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杨叔衡。霓虹灯在雨中失去了妖冶和繁华的色彩,朦朦胧胧的,符合我此时的情绪。
车在巷口停住了。我一言不发地下了车,杨叔衡也跟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何还要下车,因为他完全可以不下车,搭原车回去的,还可以避免被雨水淋湿,尽管雨不大。可我承认,我确实也希望他下来。这一段路很暗,巷子里仅有的一盏路灯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某个顽皮捣蛋的小家伙给破坏了,所以暗沉沉的几乎看不清什么。我得摸索着谨慎地绕过一些泥水坑,那些犹如陷阱般的东西。
“虽然今晚没有月亮,又下着雨,可是夜依然还是美丽的。”大概猜不透我一直沉默的原因,为了活跃气氛,他看着夜空无话找话。
“虽然今晚的夜依然是美丽的,可惜没有月亮,又下着雨。”我冷冷地把他的话倒过来说,于是便形成了另一种意味,另一种内涵。他由于有些吃惊,而表现出异样的困窘和尴尬。
“我……”他的喉结压抑地上下耸动了几下,嗫嚅地说道,“也许,我今天真不应该让你见赵若涵的……”
“不,”我停住了,在黑暗中背着他说,“说实话,我很感谢你坦白你的感情,真的。可是今晚你应该等她下班后送她回来,而不是送我回来,懂吗?”
“……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生我的气!”杨叔衡的眉间拧着不被理解的痛苦。
“是的,我确实在生气,气你想爱的人又不敢爱,而对一个根本不懂得什么的小女孩谈情说爱!”我转过身去,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他稳稳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吐了一口气,说道:“为什么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呢?不,你懂的东西太多!可为什么要说出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呢?”
“不,这话太要紧了!”我心头掠过幽幽的恨意,“叔衡,她才是你要的人,她才真正适合你,我敢说,全世界的人都会觉得你们在一起是最般配的!”
杨叔衡苦恼地晃着头,心情沉重地说:“不,她已不准备回到过去,或者说,她已不再爱我。”
“那你是说你还爱着她?”我平静地反问。
他沉默了好久,吐了一口长气,说:“是。”他把头仰得高高的,让雨丝蒙上他的脸。
“那么我告诉你,她还爱着你,疯狂地爱着你。她只是口是心非而已!虽然我和她差了好些年,可我们都是女性,我看得出来,我能清楚地懂得她隐藏在内心的思想!”
“我……”泪水冲出他的眼眶,封锁了所有的话语,他已不能再说下去。
“好了,不要说了,好吗?……再见!”说完,我小跑着穿过黑暗的小巷,打开院门,然后再关上——于是我看不见他了。哈,看不见了!——我苦笑。
我穿过了小院,夜色中那几簇竹子像精灵般古怪。我快步往屋里走去,点亮了灯,却意外地看见爸爸正站在窗子旁猛抽着烟,对着窗口喷出一口口的烟雾。刚一喷出,那烟雾就被窗外的一片黑暗迅速地吞噬了。他脚下满是抖落的烟灰和踩熄的烟头。
我抬起眼来看爸爸,紧锁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前些天爸又发表了一篇小说,按理来说,心情应该还是好的。可今天为了什么呢?难道又是为了家里琐琐碎碎的事?自爸接去了所有的家务后,确实,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水电煤气,够他操心的。我想爸大概只是为了这些吧,又想到自己不争气被停学的事,有些愧疚,又觉得很是对不起他。于是我心疼而不安地轻喊道:“爸!”
为了这一声喊,他打住了出神,停住了吐烟:“回来了?”爸没有回头,可我分明发现他很不对劲,而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爸,”我努力整理着想说的话,“我已被学校……”
未等我说完,爸已接过了话头:“我知道了,刚刚陆小琴来过了,她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包括你跟杨总编的儿子杨叔衡的故事……”
原来如此!我彻底不认识陆小琴了!她固执且无理地认为是我阻碍了她和任子隽之间的发展,而寻机报复我!她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却在背地里出卖我!她不该把我跟杨叔衡的事告诉爸爸的!噢,黛萍,黛萍,我现在只能想到她了,可是此时她却不在我的身边。
“谦谦,其实你不应该怪陆小琴的。事实上,在她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和杨叔衡之间的事了。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醒悟过来的,你之于杨叔衡,或杨叔衡之于你,都不是爱。陆小琴还说请你原谅她,她说上午不应该那么对你说话,她要我代她向你道歉,说声对不起。”
“我不稀罕她的对不起!这三个字很容易,谁都能说!她是个骗子,骗人友谊的骗子,十足的骗子!”说完,我就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目光毫无目标地望着那黝黑的窗口,心思飘忽,神魂不定。大概赵若涵也已经回来,她屋里飘出了她的琴声和歌声,在夜的氛围下,像疗伤的药剂,我内心原先的冲动和烦恼被稀释了一大半。此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我却了无睡意——这又是一个无眠的夜。在无尽的黑暗中,我又一次分析和研究我与杨叔衡之间的关系,我更加明确地认为,我对叔衡只是一种对作家的崇拜和倾慕所延伸出来的好感,而不是“爱”。原来我过去所说的话是对的,而非可笑的。杨叔衡和赵若涵,确实是最合适不过了。当这种想法在我脑子里更加深刻清晰地出现,我就轻松和释然了许多。本来,这就应该好好睡觉了,可是我依旧无眠。我眼睁睁地等着琴声和歌声被越来越深沉的夜色吞没,眼睁睁地熬过每一分每一秒,眼睁睁地等待新一天的光亮穿透窗子……失眠的滋味折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飞驰的思想在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三者中兜着圈子。如有前生,已成过去,不可追回;如有来世,却甚遥远,也不能触及;我们唯有今生今世,等待新的一天。我的思绪似乎已经飞越了几千几万个光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由来了。我闪动睫毛,眼睛因为整天流泪过多而变得胀痛,但是,我却怎么都无法让它闭起来,一直到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才渐渐有了睡意,昏昏沉沉而睡。
几近中午,我才懒洋洋地起来。我拉开窗帘,外面没有下雨,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我以梦游般的迷离神情洗漱完毕之后,穿上一件黑色外套,准备出门去湖镇。可我却发现爸爸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在房间里神经质般紧张空虚地走来走去。我闻到满屋子都是浓浓的令人窒息的烟味,我猜想昨夜爸爸一定抽了一晚上的烟。
“谦谦。”爸爸叫住了我。
“爸?”我站住了身,回过头去,竟出乎意料地发现,报社的杨总编居然也坐在一边,神情迷离,想着什么,手指间夹着一支快燃到指头的烟。
我走近杨总编,小声唤了一句,他抬起头来,怜爱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杨总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我内心里生出了许多新的疑惑。
“你出去?”接着,又是爸爸在问我。
此时,屋内的空气很冷,我打了一个寒战,答道:“我想去一趟湖镇看看夏黛萍,我和她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也好,出去走走散散心。可在你去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酝酿了好长一段时间,也觉得应该说给你听了。本打算昨晚就告诉你,可后来你因为生陆小琴的气进了房间,我也就没来得及讲。不过也好,今天杨总编也在,现在说更能让你相信。”
“爸,什么事?”我紧张而不安地等着父亲的下文。杨总编已站起身来,换了一支新烟。
“其实……”爸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又停住了,眼睛求救似的望着杨总编。这样就更加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咬起了嘴唇。室内的温度就因为这样陡降,像到了零度以下了。
“我想,这事,还是应该你亲自来告诉雨谦。她确实应该知道她是谁了。”杨总编对着爸爸说。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怎样一个人?这是我问过自己也研究过无数遍的问题,而今天却又跳出一个新的问题来——我是谁,使我更加措手不及了。我惊愕地望着他们,感觉如同做梦一般不真实。我已经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了。我迅速地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好像是要下雨了。
“其实,我……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爸没有正视我,撇着头,颤着音说。顺着他的发音,我的心也被猛然震动了几下,像几棍子打在我的后脑,哄地炸开了,直觉得浑身发热,流淌着滚烫鲜红的血。他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像魔鬼的咒语一般奇异,我好像一点儿也搞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一步会出现怎样恶劣的折磨。而这些声音撞到墙上又重新反弹,从四面八方向我聚拢而来,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发出了许多恐怖可怕的回响。我被震慑在这种回响里。
可是我却听得明明白白!这些声音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我的耳朵,不顾一切地进入了我的内心!
“爸!”我含泪地摇着头,“也许我是对您不够孝顺,也没有好好体贴您,又这么不争气,被学校处分,还被停学一周。我知道,女儿这样不争气,您心里也不好受,肯定很难过。但是,爸,请您千万不要因为你的失望而和我开这种可怕的玩笑啊!”我咬咬牙,从齿缝里吸气,完全不能相信爸所说的。
“谦谦,你听我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爸爸努力地禁锢住了眼里满含的泪水,“这样,今天杨总编也在,你可以问他,他全知道的!”
这是一个晴天霹雳!我不相信,一定是爸爸犯糊涂了,一定是!
杨总编走上前来,对着我刚要开口,却被我挣脱了,喊道:“爸,你骗我。杨总编只认识我,他不认识你!他更不会知道这些,所以也不能证明什么!爸,你怎么能不要我呢?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爸爸的身子猛烈地颤动了几下,他扶住了墙,轻喊着:“不,是真的。是真的!杨总编同样也是我的恩师,我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我看见他已经喊出了眼泪——那是一个男人辛酸的泪,痛苦的泪。
“不!”我跑向杨总编,紧紧抓着他的手,说,“杨总编,您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告诉我,不是真的。”我哀求地摇晃着他的手,痛苦不堪地盯着他。
他也已经哭了,把我轻轻搂在怀里,说:“雨谦,是真的,是真的。你爸没有骗你!”
“不要!”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们。我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和我一起生活了十七年的男人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蓄住了力气想大喊,可是此时,力气已是没有用了,痛苦堵住了一切!
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赶紧闭上了眼睛:“不!不!不!”我对自己低声喊,拭去了汗水和泪水。我急急地跑了出来,再一次疯狂地踉跄地冲在大街上。
“我在做梦吗?也许我在做梦……”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强调着。
一辆汽车从我身边紧擦而过,司机急忙刹住了,从窗口伸出头来对我抛下一声咒骂:“不长眼睛吗?找死啊!”
我没有理会他的骂声,而是继续疯狂地跑着、跑着,似乎要奔向一片黑暗的虚无。
我坐着长途汽车到了湖镇,夏黛萍正在家里。我在门口喊着她的名字,然后我听见了一阵紧张的脚步声,是上了楼。而夏黛萍给我开了门。我知道,刚才肯定有人在,却因为我的到来而去了楼上。
我坐下后,却不知怎么说,只有沉默。
“你一直不出声,不说一句话!哪怕有天大的难题,也一定要丢得开、放得下!正像你说的那样,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有什么好烦恼的!”夏黛萍给我沏了一杯茶,在我对面坐下来,安慰着说,“这样吧,我们出去走走吧!叫上陆小琴……”
“陆小琴?我不愿意再见到她!”我愤愤地说。
“看来你还没原谅她,只好让她亲自跟你说了。”夏黛萍耸了耸肩,说。
“我不想见她。”我刚说完,楼上就有人下来,喊了我一声。是她!陆小琴!
我怒视着她,看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来:“陆小琴,你真多嘴!你真卑鄙!你为什么要把我和杨叔衡的事告诉我爸!”
“对不起。”她在楼梯中段停了下来,轻声说道。
“对不起?这三个字连傻子都会说!”我生气地说。
夏黛萍站起来,把我按在了座位上,叹了一大口气说:“雨谦,好好说嘛!她是诚心来道歉的。她知道你可能会来找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上午了。”
“我为什么要好好说!”我霍然而起,“陆小琴,你出卖我!我可以想象,肯定是你在你爸面前搬弄是非,捏造了我和任子隽的事件!你以为你的父亲是校长,你就可以……”
“不是我……”陆小琴对我这几句话很意外,连忙解释。
“你不用辩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让任子隽接受你,所以你恨我,也恨他!你才会想出这样卑鄙的手段!陆小琴,我真是瞎了眼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不足以信赖的朋友!你以为我一直在任子隽跟前说你坏话吗?我告诉过你,要你相信我,可你没有,你因为自己的胡乱猜疑而想报复我!你真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我一口气说着,像爆发似的,将心里所有的怨恨、委屈、悲愤和不快都发泄在她身上。
“雨谦!”她走上前,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委屈地说,“说实话,我确实想过这样做,但我最终没有!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我将她的双手从胳膊上愤然甩掉,那股轻蔑和气愤的火焰燃得更加猛烈,我恨恨地说:“我来告诉你,我们的友谊完蛋了!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我确实有一种想哭的欲望。但我轻轻地抬了抬下巴,努力地不让眼泪掉出来。而说完这些话,我心中感到了一阵隐隐的绞痛。接着我又觉得我刚才的那些话太伤她的心了,于是心里有了一种后悔和歉然。其实,我仍然无法割舍和陆小琴的这份友谊!可是,我却并没有出言缓和,既然话已经说出来了,就让她去承受吧!
“雨谦,你真要这样吗?”她痛苦地站在我面前,犹如一座冰雕,一动也不动,浑身透着心伤的冰冷,而她的目光依然迷迷蒙蒙地投向我。
夏黛萍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而我,心里虽然充满着不舍和懊悔,但并不说话。
在我的沉默中,陆小琴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可怕,手也在微微颤抖。夏黛萍走上去,安慰了她。于是,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僵持了十几分钟。这种僵硬的气氛使人憋得慌,也教人稍稍冷静下来。
“雨谦。”陆小琴终于说话了,“如果,你真的要宣布绝交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想唱一遍那首歌,好吗?”
那首歌……那首歌。那首歌?那首歌!
我内心的神经在轻微地颤动着,一阵心酸,泪水终于又流了下来。我听着陆小琴的歌唱:
青春的花季雨季——烟雨蒙蒙,
回首间,
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占着我的梦幻与憧憬。
到底永远有多远,
不管毫米还是光年,
只有你最真实。
我们一起迈步,
踏碎了月光,
不会萧索落寞。
在遗忘的角落,
有一种美丽叫友谊。
青春的少男少女——多愁善感,
回眸时,
丑恶美善,酸甜苦辣,
划过我的澄明与辽远。
到底晴空有多高,
无论蔚蓝还是晦色,
只有你最纯美。
我们一起瞭望,
夜不再陌生,
不再踽踽独行。
在遗忘的角落,
有一种美丽叫友谊。
在唱整首歌的过程中,她的声音一直很低,带着几许哀愁。但她并没有急急地收音,而是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一种莫名的感动和悲伤跟随着这些歌词掩上我的心头,我骤然转过身去,用手蒙住脸。她缓缓地走了下来,走到我的面前。我从指缝间看清了她的神情,她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光芒。
她深深地向我们鞠了一躬,然后一步一步地退后,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猛然转身,打开门,小跑着出去了。
“陆小琴!”黛萍急急地奔过来,“雨谦,我们把她追回来,追回来!”
“追回来!追回来!”是的,我的脑子里也有这样强烈的声音在呼喊着,就和那次在医院里留下杨叔衡时的声音一样!是了,把她追回来!她是我的好朋友——我的脑海里跳跃的根本就是这个念头!
我跑了出去,门框碰着了我的手臂,很疼,我也没有顾得上去揉。
“陆小琴!其实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我就这样一直喊过去,可是没有人。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找她了。我开始恨我自己,恨自己的口是心非,我死命地拍打着我的脑袋。
“没有追到吗?”夏黛萍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问。我无声地摇了摇头。
“好了,我想她应该不会有事的。走吧!”
我在黛萍家吃过午饭后,一个人抑郁地回来了。我想,我必须得回来面对另一件事,我应该弄清楚我自己是谁。
杨总编还在,爸爸也还是不安地踱着步。地上已布满了烟头和烟灰,还躺着几个空烟盒。我刚推开门的时候,他们几乎是一齐抬起眼睛来望我的。
我安静地走进去,坐定,调整着自己起伏不定的心潮,沉默了几秒之后,低声说:“爸,我想听那个故事。”
“你是说,你想知道你母亲、你父亲和我之间的故事吗?”爸爸也坐了下来,吸了一口气,讷讷地、无表情地盯着我说。我真不知道他们吃过饭没有,应该没有,大概就这样烦躁不安地踱步、叹息、抽烟。
我努力地点了点头,已经做好了听他们叙述的准备了。
“我想,这些,是否能由杨总编来告诉你?”爸刚想开口,却又停住了,只是动了动嘴唇,求救地望住了杨总编。
“不。”杨总编不假思索地说,“润成,这事还是应该由你亲口告诉雨谦。”
爸闷闷地吸上一阵子烟,叹口气,说:“好吧!我就告诉你……”
我的心狂跳,身子顿时一阵燥热,努力地想集中所有的思想和注意力。
他眼睛里的光亮迅速黯淡了,脸色死寂的灰白,过了好几分钟后,用低沉而又严肃的声调开始了他的叙说:“二十年前,我已经收获了不小的成绩,也小有名气。当时,市里要搞一个重点话剧作品,杨总编就是市话剧院的剧本主任。我受邀进行编剧工作,而你母亲是当时的话剧演员,所以我们有机会认识了。其实,你母亲和你父亲那时已经在热恋之中,你的亲生父亲是在话剧院负责音乐和舞美的。但是,我还是爱上了你母亲,我看着他们爱得轰轰烈烈,却只能躲在一旁默默、偷偷地喜欢她,她的每一件事我都当成自己的事一样关心着。可是,你父亲家里逼着他娶了一个导演的女儿。你不要误会,他虽然没有和你母亲结婚,但是我敢肯定,他一直深爱着你的母亲。可那时,你母亲已经有了身孕,一个月后,我娶了不爱我的她——你的母亲。后来她就生下了你,我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母亲幸福,还有你幸福!可惜,你母亲在你两岁的时候,在一场演出中不慎跌下舞台就此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离开,带给我太大的痛苦和打击,所以我选择了离开家乡,搬到了这里。我原以为我会带着你好好生活,我想好好爱你,给你幸福!可是我没有做到……直到前段时间我突然碰到了你的亲生父亲,他一直在争取认你。原来,我根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我在也努力阻止他的出现!可是,我终于明白,骨肉毕竟是骨肉,我不应该阻止你们父女相认!我现在觉得我应该把你的身世告诉你……”爸说到这里停住了,他深深地陷入痛苦的回忆中,已经沉浸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
这么长的一番叙述,让我感到异常难受,眼睛里已蒙上了一层泪翳:“不,我不愿意相信!”
“雨谦,你不要逃避,其实你见过你的亲生父亲!”爸已经泪流满面了,杨总编也是。
“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我闭着眼睛喊,面颊上的泪痕一片狼藉,新的泪珠又不断地从眼角涌出,迅速地奔流在脸颊上。
“他叫穆海天。”爸轻声说。
这个名字一进入我的耳朵,我就被深深地震住了,几乎不能呼吸!原来是他,蓝玫瑰歌舞厅的老板,赵若涵的老板,穆青的父亲!这样说来,我和穆青原来有着血缘关系!
我猛烈地晃着头,想摆脱太多太多的烦恼。我转身奔进了房间,关上房门,伏在门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无声而沉痛地哭泣起来。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可是雨水洗不掉我心头的许多忧伤,也带不走杂乱的思潮。原来,我的父母之间发生的却是这样深刻的感情!这仿佛是小说世界里的感情!更让我感动的是,爸爸能够痴情地等待那么久,又辛苦地养了我十七年。而他才是真正能够称得上伟大的人。爱情有时候并不公平,爱得过于深入往往就会酝酿出悲剧,而那样虽然能够让人感到爱情的伟大,却无法让人感到爱情的美好。然而,爱情本身又意味着牺牲。本以为我之于杨叔衡是份真正的爱情,大概只是因为他有父亲的胸怀,才会让我如此喜欢他。于是,我这样一个十七岁的小东西竟然可笑地把这种感情当作了爱情。我错了。我对他只是喜欢,而爱情岂只是喜欢,爱情并没那么简单。
窗开着,风使我觉得双臂微寒了,我抱紧手臂,风依旧吹在我的脸上,我已经平静了许多。一声门响,我没有回头,但只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爸爸,我没有动。
“谦谦,我给你买了些好吃的,你过来吃吧!”爸爸的声音异常沙哑。显然,他刚才哭得很伤心。
“爸爸!”我忽然抬起头,叫住了他,“爸爸,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是爸爸,我爱你,您永远是我最最尊敬、最最伟大、最最亲爱的爸爸!”
爸爸站在门口处回过头望住我,目光里充满着慈爱和感动。
我扑上去,十多年的父女之情似乎就在这一刻凝聚成一个爱的焦点。爸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父女俩就这样偎依着,我感到了从来都没有过的巨大温暖。
我和爸爸就这样抱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