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回来之后,变得愈加沉默,愈加古怪,我更是需要小心面对。他没有向我提起有关他和那个二十年前的恩怨朋友的故事,我也无从猜测。这样的状态很不好受,像是被人吊在一口黑咕隆咚的深井里,井壁是蕨和青苔,却上不得也下不去,只有白白挣扎。
放学铃声已经响过,学生们飞似的拥了出来。由于今天是中秋节,学校“皇恩浩荡”,决定晚上不要求上晚自习。同学们听了这个消息后,简直是疯透了,即使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一片殷红的夕阳映照着整个校园,是带着神秘色彩的美。黄昏是美丽的,所以我想今天晚上一定也是美好的。我的心情格外好,没有理由的。我抬头望着天空,莫名地有些感动。
“嗨,雨谦!”有人高声叫我。
我站住了,回过头去,见夏黛萍正背着一个很男子气的牛仔布的斜背包,一蹦一跳地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她最喜欢休息了,像囚困多年的犯人突然得到大赦一般惊喜和兴奋。而我呢,其实挺不喜欢休息的。因为我太害怕寂寞和孤单。也许多愁善感的人都是害怕寂寞和无聊的。唉,我不知道人类为什么会产生“寂寞”这种折磨人的情感。
“今天怎么没和你的白马王子一起啊?”我故意逗笑说。
“我不要他了!”夏黛萍先是神情严肃的,但之后就绷不住脸开朗地笑了出来,“跟你开玩笑的!今天他家里要他早点回去呢。”
我打了一下她的头:“我就知道你开玩笑的!真让你离开万小路,你肯定寻死觅活的!”
“乱说!”夏黛萍撇了撇嘴,吐了吐舌头,“雨谦,你怎么从不骑自行车呢?”
“我想这样也好,可以一边走,一边看黄昏的色彩。”我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就你有这种雅兴!”她皱着眉,重重地拍了我一下,“可不要被别人认作神经病!雨谦,你这样也太文艺了吧!你在看小说的时候,沉浸在那种美好理想的文艺世界里,那没关系。可是你把现实社会也当作文艺世界,那就太可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我学着她耸耸肩,笑着简单回答道。
“你知道吗,晚上省台要播出《半生缘》的最后两集,我可不愿意错过!我要看看顾曼桢和沈世钧最后到底有没有再见面,如果见了面,又会说些什么。这些,我太想知道了!”她说着说着就笑出了声。
“你也挺文艺的吧!”我抓住机会回敬她。
“……”她抓着头皮,有些词穷,于是岔开了话题,挽住了我的右胳膊,慢言慢语着说,“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回去吧?”
“不用了。”我回答她说,“我就当一名神经病人吧!在黄昏下散步,有什么不好!”
她抬了抬一对稍嫌严肃和刁气的眼睛:“那好吧!”
说着,我们便一起走向校门口。门卫处,任子隽正在给他的那辆漂亮自行车打气。夏黛萍在背后猛地给他一拳,说:“你爸那么有钱,给你买辆车开吧!别骑自行车啦!”
任子隽抬起头来,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招呼了一下:“嗨,雨谦,夏黛萍!”
我给了他一个微笑,然而夏黛萍有些不高兴地故意呛他:“呀,你喊我是连名带姓的,招呼雨谦倒是不带姓的!”
我瞬时脸红了,拉了夏黛萍一把。任子隽并没有因此不自然,而是三下五下打足了气,扶着车子,再对我们神秘地笑了笑,说:“中秋节快乐!”
我和夏黛萍也不约而同地说:“中秋节快乐!”
他有些不露声色的得意,坐上车,一只脚踩地,一只脚踏在车镫子上,然后像国家领导人似的洒脱大方地扬扬手,算是向我们说了再见。他骑上车,在我的耳边留下了一声尖锐清脆的口哨儿,像春日树林的鸟鸣声。他驶入了人群中,差点儿撞上了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做作、夸张地尖叫了一声。他理都没理,背影消失在我的眼帘之中。
校门口挤得很,我和黛萍从旁边的一扇小偏门出来,正准备分开,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很高大,有着男人特有的气息。
“雨谦,我正找你呢!”眼前的这个男人惊喜地说。
我惊觉地抬起头望他,竟是杨叔衡!夏黛萍几乎也是在同时认出了他,因为她曾经在《寻寻觅觅》一书的扉页中看到过杨叔衡的照片。很快,夏黛萍有意地挽紧了我的胳膊,并不打算离去。
“听说你们晚上不用上晚自习,是吗?”杨叔衡把挎在右手臂上的那件灰黑色西装换了一只手,望了一眼夏黛萍说,“怎么,你们已经约好一起度过中秋节的晚上了吗?”
“没有……”我赶在夏黛萍之前说。她见我如此说,便也松开了手,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淡淡地说了声“再见”就走了,跑到对面的公交车站牌下去了。但她还是时不时地朝我们这边望几眼。我知道,她是有些不高兴了。
“既然你晚上没什么安排,那么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杨叔衡的脸上顿时堆起了庆幸的微笑,热情地说。
“我……”我总觉得在自己的喉咙底下有块硬东西哽着,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低下头来,目光集中于他的那条紫黑色的格子领带上,领带和他身上的白色衬衣很相衬,也就越发显出他的成熟了。
“我有一些想法想告诉你,或者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他期待地望着我,等候着我的决定。但他的脸上有着十足的自信和把握。
我说不出话来,内心里两股不相上下的力量在抵触着、竞争着。
“今天是中秋节,这种难得的节日更加适合谈文学,你说呢?”他忘形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有些用力。
我知道有两三个同学在看着我,但这一次,面对他们狐疑和诡异的眼神,我却一点也不介意,表现得十分坦然。我点了点头,点得很重,也很实在。但是我并没有动身,怔怔地站着,胡想着。
他见我没有动静,就用力地拉住了我。我挣脱了他,轻喊着:“喂,你过去想事情那么周到,现在怎么那么鲁莽呢。我总该先回家去和我爸爸打声招呼吧!再说,中秋节原本应该是家人团圆的节日,所以我更得先回家去了。”
“哦,是哩,是哩!”他恍然醒悟过来,抱歉地拍着自己的脑门说。此时,他的语言和动作里透出一股幼稚可爱的孩子气。
我欢快地转了个身,朝他摆摆手,说:“那我先走啦!”
“好吧!我在这附近的‘满天星’等着你!”他在背后急急地喊着。
我应了他一声,便跑开了。天际,夕阳已经坠下了,只剩下最后一抹美丽的红艳光芒,如同奔放的青春,也如同一团热烈的火焰,燃起了我全身心的力量和希望,使我有信心去摆脱我的忧伤和烦恼。一切景物都笼罩在这一片淡淡的、神圣的、美妙的红光之中,我小跑着回家,像是奔向那一片红的怀抱。
我走进家里,爸正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正播着一组冗长反复的广告,然而从他定定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的注意力绝对没有放在电视上,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桌上放着两杯茶,还微冒着热气。可以看出,爸刚刚招待过客人。沙发一边,放着几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些礼品,还有月饼。
我轻喊了一声,他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他像是沉睡了许久,突然被强烈的刺激惊醒了,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光亮逼得有些难以适应。此时,我在他眼里仿佛显得有些陌生和遥远,所以他起身很客套地对着我欠了欠身,这个生分的动作使我手足无措。
我明白,此时的气氛和状态,我不能提出晚上要出去的事。我转身进了厨房,烧菜做饭,准备着晚餐。
“谦谦。”爸轻喊着,声音像浸在水里一样。
我从腾腾烟雾中抬起头来,应了一声:“爸,你去歇着吧。一会就好了。”
“谦谦……”爸依然这样低声喊着,仿佛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放弃了。
我心里斗争了好一会儿,没有回头,试探性地说:“爸爸,晚上有几个同学约我一起吃饭,可以吗?”
“去吧。”爸很爽快地答应着,这让我有些惊喜。
“爸!”我激动地抱住了他。然而他的脸上依然没有摆脱那不为人知的烦恼。
“记得早点回来!”爸用强调的语气补充着说。
“是的,爸!”我高兴地一笑,将饭菜端到桌上。
我多带了一件外衣,奔出门的时候匆匆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糟糕。已经六点三十多分了。杨叔衡一定是等着急了,我想。
我依然没有浪费地去打出租车,而是一路小跑。刚跑到“满天星”前面的街口,杨叔衡就在闪烁着霓虹灯的门口向我打招呼了。
“喂!”他这样叫着我,带着埋怨迎接了我,“你到底是来了!”
我一面连声说着抱歉,一面抚着胸口气喘吁吁。
杨叔衡假装严肃地说:“我还以为你骗我呢!”
“我哪里敢?不要说是你这样出名的大作家,什么人我也不敢骗啊!”我斜视着他,笑了。
“不见得吧?”他带了不相信的意味瞧着我,“你和你爸怎么说的?是不是说和同学一起玩?”
我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没想中了他的圈套。
“刚才还说谁也不敢骗!你连你爸爸都骗呢!我总不至于是你同学吧?”杨叔衡哈哈大笑,说。
我的脸红了红,但很快又回敬他道:“那你倒说说,我们算什么关系?”
一句话使得他的脸色顿时严肃认真了下来,他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索性回避了,转身进去了。我跟着他缓缓地踏入这个辉煌大气的世界,心意外地跳得厉害。他带我进了一间小小的雅室。他先让我坐下了,然后也在我对面坐定。我开始打量着这个并不大却感觉非常不错的雅间。雅间的一面是玻璃墙,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车辆和行人。天花板、窗帘、壁画和另外三面墙,无论是色彩还是图案都搭配得很有格调,装饰得颇有点抽象主义的风格。天花板上幽幽的梦幻灯光肆意地亲吻着我的脸颊。
他点燃一支烟,笑着征询我的意见:“你吃点什么?”
“随便吧!”我简单地回答道。
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这种回答是给我出难题,不过我愿意试着解答。你肯定不喜欢吃鱼,是不是?”
“为什么呢?”我在心里不得不佩服他。
他想了一会儿,说:“因为你的气质属水,水鱼一体,所以你不吃鱼。”
虽然他的解释有些牵强,但我却愿意相信。此时我的心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着,引得我更加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还不吃动物内脏,不吃羊肉,喜欢吃牛肉……”他吸着香烟,漫不经心地仰起头,对着天花板轻轻地吐了几个烟圈。
“你太神了!你居然都说对了!告诉我吧,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惊讶地叫了起来。
他笑了,说:“我瞎猜的。”他一边说一边点了几样菜。
“我不相信!瞎猜怎么能都说对了!”我不满足于他的回答,于是继续追问。
他在我这句话里颤动了一下,然后晃着头说:“真的瞎猜的!”
服务员熟练地端来了菜,礼貌地留下一声“请慢用”就走开了。
他斜靠在那厚软的椅垫上,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穿梭的车子和行人。那些车子都亮了车头、车尾的灯,灯光过处,总在我和他的脸上投下一道光晕。
如此的地方,如此的灯光,如此的心情,还有如此的我和如此的他!
“不介意我喝酒吧!”他问我。
“不。”我浅浅地笑了,“而且我也很想喝一点!”
“你喝过酒吗?”他一边问我一边招呼了一下服务员。
“没有,但是今天我真的很想试着喝一点!”我抬了抬眉毛,有些激动地说。
然而他只叫了一瓶啤酒,同时又为我叫了一罐饮料。
我马上表示了抗议:“我说过我想喝点酒。”
“可是,酒的滋味对女孩子来说,并不算好。”杨叔衡笑笑说。
“但是,我真的很想喝,真的,一点点,好吗?”我请求地说。
“你说的,一点点。”他无奈地让步了。
待服务员拿来酒时,他正欲打开,被我阻止了。杨叔衡疑惑而期待地望住了我。
我笑笑,说:“曾经看过一本杂志的一篇文章,说是在喝啤酒的时候,先闭上眼睛,然后用右手尽全力地摇!那种感觉就像站在一个地方对着旷野大喊一样,内心所有的重量和压力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建议你试试!”
他不相信地拿过酒瓶,照做了,然后睁开眼,惊奇地说:“很好的感觉!”
我也想试试,却被他阻止了:“刚才我摇晃过了,你就不要再动它了,小心炸了!”他在关心我。
他小心地打开,为自己倾满一杯,又给我倒上了。闪耀着光泽的黄色液体进入了杯子,无数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往上冒。
我用舌头舔了舔杯口,很苦涩。我并不喜欢这种味道。
我们同时去夹一盘菜,两人的手碰在了一起。我心慌意乱地快速收回了手,有些不自然。我的手指甲在他的手指处很快地滑过。
他平静地望着我说:“你是水指甲。”
我不说话,只是笑。
他又说:“有人说,水指甲的女孩子特别细腻,有着高尚的品质和敏锐的触感,为人有艺术气质和丰富的灵感,但很容易受到外界的伤害,所以尤其需要别人的保护。以前我并不相信,但现在我信了,和你很吻合。”
我信了,但也有些慌张。因为我的世界几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这让人觉得有些恐慌和不安。
我不自如地说:“你说得我太好了!”
“你本来就有那么好嘛!”他说。
这样一句话使得我心里更加别扭和难受了。
“你爸爸还好吗?创作顺利吗?”他突然想起来问。
他的这个问题使我感动,我回报了一个微笑:“原来挺顺利的,只是前些天遇到了一些事情,他好像比过去更烦恼了,心情也糟糕了许多,所以最近的写作算是耽误了……”
“哦。”他理会地应了一声,似乎表示理解,“你知道吗?我学生时代看过你爸的文章,很喜欢。”
对于他对爸爸的认同和赞美,我并没有高兴起来,而是依然为爸爸的心情担忧。我怕这样下去,他会被这些烦恼折磨垮了。杨叔衡很聪明地看懂了我的思想,于是调换了话题:“我最近正打算写新作。”
“哦,是吗?什么书名?”我激动起来,我是多么期待他的新作!
“《琴弦等着歌》。”杨叔衡说,眼神里却分明有种征求意见的意味和期盼。
“好美的题目。”我望着他,由衷地赞叹着,“那么,应该是写爱情故事的了!”
“是的。”他佩服地笑了,“你怎么知道?”
我冲他自信地笑了,说:“和你一样,会猜。而且我知道,那一定是个浪漫凄美的爱情故事。”
“那你肯定也是用心猜了!”他眼里闪着动人的光亮,那光亮毫不讲理地牵住了我。
不可否认,他的这句话带给我太多的感触,像是轻微的地壳运动却翻腾起滚滚海浪一般。此时,我的脑子里构想着他那个小说中的内容,甚至自作主张地去想象主人公的性格和样子,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我再问:“写的是悲剧吗?”
“似乎不太像。”他思考了一会儿,微微地摆了摆头。
“那么就是喜剧了?”我在心底笑了。
“也不尽然。”他依然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此时,我所有的好奇都被吊了起来,越是猜不出来我就越渴望知道。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那又该是什么性质的小说呢?或许,他根本没有想过如何划分,他只是写作、表达和倾诉。
“我只不过是把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附着在那些虚构的主人公身上,把燃烧过的记忆写成小说而已。”他的眼神里有层深邃的光亮,有些动情。
我又一次被他这半明半暗的话所吸引了:“我特别想知道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
“你倒是为难我了……我竟还没有想过。”他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或者你给我想一个吧!”
“我哪里有这本事!”我淡淡一笑,低头轻轻地摆弄着桌上那瓶精致的小花。
他大声笑了,说:“你客气得虚伪了!”
我一惊,深深明白他这话的厉害之处,于是只好问他:“女主人公是不是忧郁的、多愁善感的人?”
他思考了一会儿,神秘兮兮地望着我:“人物原型是这样的,可是我希望转变她,希望她在伤感忧愁之中还有一种开朗和自信!”
“哦!”我唯有这样简单地应了他一声。但在内心里,我想替他去想。原本取名也只是两三个字的事情,应该再好想不过了,可是偏偏在想要专心去想的时候,他那火燎般的目光注视着我,使我的思绪不能凝聚,多了点顾虑和牵肠挂肚。我只好撇开头去,逃避了他的视线,却也无济于事,反而换来一阵心乱。
“要不,借你一个字吧!”他微笑着。
“什么字?”我抬起眼睛,问。
他说:“你的‘雨’字,好不好?”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不出话来。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说话到底是默认还是反对。
“我想写你。你介意在我的小说里有你的影子吗?”他用一种试探性的眼神望着我,更用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
我很是惊愕,而且我一听到“影子”两个字,我就神经质般心慌意乱,脑袋里又是一阵晕晕乎乎。我呆呆地望住他,竟一时找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你介意?”他也紧张起来,更深深地望住了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不,我不同意!”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声音,我惊跳起来,差点带翻了笨重的木质椅子。
“为什么?”他不明白地攫住了我的手臂,问。
“我终于明白了!”我无法冷静地喊着,“你在信里写的都是虚情假意!什么交朋友、帮助我,一切都是骗人!你想认识我,仅仅是为了你的作品!”
他被我的话吓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也表现得那么激动:“不对,不对,不对!根本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
“我怎么会误会?”我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你自己说的!”
“是的,我是说我想写你!但这并不代表这是我起初想认识你的动机!我在信里说得很明白,我被你感动,被你的文章感动!而事实上,受感动的岂止是我一个人,很多看过你文章的人都觉得你的文字是那么难得!”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目光里灼烧着不被理解和接受的痛苦。
我被他这些情真意切的话语激动着、撞击着,使我慢慢平静下来。仔细想想,才发现刚才我是那么不讲理!
“可是,我那么平凡,那么不起眼,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我怎么能进入你的小说中去,我有什么值得你去写的!”我嗫嚅着说,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但那种心慌意乱却越发厉害了。我的思想几乎快要不由自主了。
“不,你不平凡!我说过,你肯定会成功的!我甚至怕自己的文字不能写好你!”杨叔衡轻声却又非常清楚地说。
我沉默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要怎么说!可是杨叔衡依然期盼地望着我,等待着我的答复,接着霸道地捉住了我的手臂,让我觉得手臂有点生疼。
我默默地忍受着他那用力的手掌带来的疼痛,依然不说话。他只好放开了,向靠垫的深处靠进去,似乎想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才好。他叹息了一声,说:“那就算了。”
然而他脸上流露出来的失望的神情,让我更加过意不去了。他不知意味地笑笑,那笑很怪异。他开始猛抽起了烟,却引来一阵猛烈、急促的咳嗽。他却并不在意,旁若无人地抽着,喷出一大串烟圈来。眼前这个深邃得像口古井的男人,他说他要写我。可是我的沉默事实上代表了拒绝,可是我的拒绝是那么可笑而毫无理由!
我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你要是写完了,得先给我看。”
他激动地掐灭了烟,眉毛瞬间扬起来,高兴不已地说:“一定的!谢谢你,雨谦!”
外边,月很圆,也很亮。小时候,我总喜欢听金婶子讲关于月宫的故事,嫦娥、玉兔、吴刚……听了无数遍都不厌烦。我一直同情嫦娥,觉得她住在月宫,一定很冷清很寂寞。后来的地理课本里一再强调月亮只不过是一个荒凉而又死寂的圆球,可并没有阻止我对月宫和嫦娥的幻想。
我和杨叔衡聊了很多,他坚持要送我回去。他在巷口的一棵梧桐树边站着,抽着烟,烟头一明一暗的,像月亮旁边的一点星星。他就这样看着我进了大院。
屋里一片漆黑,我以为爸已经休息了,可是当我点亮灯,我就看见爸神情严肃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的,吓了我一跳。
“爸,你怎么坐在这,也不点灯?”我一边换拖鞋,一边说。
爸板着脸,带着严厉的腔调说:“你和哪位同学一起吃饭去了?”
“是一个同学。”我对爸爸的问话觉得有些奇怪,有些紧张地说。
“是谁?”爸的语气更加严厉和生气了,逼问下去。
我慌了,吞吞吐吐地说:“陆小琴,那个陆校长的女儿……”
爸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喝道:“你还撒谎!我白信任你了!陆小琴刚刚打来过电话!”
我语塞地望着爸爸,他脸上那层严霜使我害怕。我知道爸爸最痛恨说谎的,而他是那么信任我,坚信我永远不会欺骗他,可是这一次我让他失望了。我不能告诉他实话,因为我清楚地明白,要是他知道真相,肯定和夏黛萍一样反对我与杨叔衡认识,他肯定也会认为杨叔衡对我有所图谋。
“你今天说实话,是不是和男同学一起出去了?是不是开学那天送你回家的姓任的男同学?你是不是早恋了?你们是不是每天都在一起?”爸爸急不可耐地一连发出了许多问题,而且用命令的语气催促着,“快说啊!说!”
“爸,没有,真的没有……”我努力地辩解着,“爸,你要相信我,我和任子隽真的没事,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爸沉默了,盯了我好一会儿,叹了一口长气,终于放缓了语气:“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我以为爸是相信我了,所以就进了屋。我躺在床上,透过窗玻璃看着挂在天空的月亮,思绪由远及近,又由近往远。
梦,和夜一样轻盈,温柔地将我怀抱。细腻的梦里,又出现了那个遥远却又真实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