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傅志担心并期盼的事情终于来了。
一上班,他的写字台上就出现了两份报告。一份是许波的尸体检验报告,一份是李原海的提请逮捕报告。按道理讲,这样的报告自然有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批复就可以了。可是,不知是因为案情重大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傅志要求事关许波与李原海的案件必须由他来审批把关。因此,这两份报告就理所当然地来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他先抓起李原海的提请逮捕报告看了一眼,那上面认定了李原海的杀人罪。具体事实是杀害鲁大治的过程,但没有杀害闻公与温婆的事实,看起来是没有认定。再看一下许波的尸体检验报告,他是死于枪伤,胸部连中六弹。腕上的手表经过比对,的确是属于鬼楼案件被盗窃的手表之一。
精明而有所准备的傅志,在许波死亡现场就通过恶水县的公安法医采集了他的血样。现在,这血样和鬼楼档案中傅志现场采集的血样已经送检。
如果排除李原海鬼楼的作案嫌疑,鬼楼案件就得重新纳入侦察视野。毕竟这是非同小可的一起案件,其影响之深远让很多人心中蒙上了阴影,他想起了至今仍然在上诉的小雪母子。
那天,走进傅志的办公室,当头竟是一头黄毛大犬。傅志正在愕然,随后进来一个小孩子,一个中年妇女。
黄毛大犬很训良,进到室内,它在沙发边卧好。看到牵着它的戴有墨镜的小女孩,傅志明白了这是一条训练有素的导盲犬。后面跟进的中年妇女向傅志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双手递上一份书面材料。
傅志看过,那里面阐述的东西全在傅志的心里。最后几句话:天理昭昭、日月朗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法理无情、情何以堪!
中年妇女说起话来,细声细语,一看就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她见傅志看完材料,开口说道:“局长先生,我们在国外已生活多年,之所以回国,是知道国内的法制良好,政治清明。我爸和我妈是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他们受此荼毒,魂失他乡。我想,作为一名警察责任攸关,理所当然应该还我们一个公道,应该给老人一片安息的净土。可是,案件发生已经12年了,凶手依然逍遥法外。难道这不是警方的耻辱?难道这不是对于我们法制社会的一个讽刺吗?警察应该珍惜他们的荣誉。”
身体羸弱,举止文静的一个中年妇女,慢声细语竟然说出刀子一样的话。傅志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等待半天之后才开口说话:“对不起,首先我要说对不起。尊敬的女士,是我们工作做得不到位,致使二老灵魂难以安息。但我向你保证,我们连大公安一刻也没有忘记这件事。我以职业责任起誓,我在这局长的岗位上肯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傅志这话决非临时对付来访者之言,这是他的心里话。自从走进那个充满血腥的现场,傅志就怒火中烧,他早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对凶手绳之以法。为了刑警的荣誉,也为了刑警的责任,更为了一个普通人的良心。
中年妇女千恩万谢后走了,这让傅志心情更加沉重。本身是一个自己失职的事,弄得受害人来千恩万谢,真是讽刺!
可是,事情来到眼前,却使傅志始料不及,一切竟是如此艰难。
他想了一下,李原海杀害鲁大治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仅凭这一点对其实施逮捕,已经是完全成熟。可是,许波的检验没回来,李原海就不能排除,许波也不能认定。另外,傅志的潜意识中总是觉得鲁军和这个许波有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鬼楼案件弄不好就会扯上鲁军,因为李原海的供词中交代,那天晚上乘坐出租车的人体貌特征与鲁军很相似。
此刻,鬼楼案件模糊的轮廓已经出现在傅志的心中,只不过,一切还不那么清晰而已。他在等待最后的结论,可以使这一切都清晰的结论。
他拿起笔来,犹豫了一番又将那只笔放到了桌上的笔筒里。当那只笔掉到笔筒里发出“当”的一声时,他在心中升起了一个他久久回避却不能不面对的问题:鬼楼案件如果是鲁军所为又如何是好?
傅志双手抱头,心中既然升起了这个问题他就无论如何也赶不走。他眼前的报告上李原海的名字顷刻间变得模糊万分,如果这名字是鲁军,他的笔还签得下去吗?
法理无情、情何以堪?
傅志突然间感觉手指发生痉挛,他从头上拿下手来,看到手指如断尾的蜥蜴竟然不听他的指挥,擅自跳动。尤其是无名指和小指,奇怪地乱跳。
他用力抓起桌上的一盒烟,抽出一颗吸了起来。
还没想起一个所以然,手机爆响。他伸手接起,里面传来女儿欢快的声音:“爸爸,军子要请你吃鲍鱼。新鲜的,刚从船上下来的。”
每一次听到女儿的声音他都有一种感受,那是一种极其温馨的感受。可是,这一次这欢快的声音让他心惊肉跳。好半天他才回答道:“好,我听你的。”
“那好,晚间下班我来接你。”欢快的声音伴着欢快的手机收线的声音。
傅志的心情可是一点儿也欢快不起来,这样的时刻鲁军请他吃饭,真让他有“鸿门宴”的感觉。从直觉上,傅志能感到鲁军的敏感,这敏感反过来促使傅志潜意识中更加认定鲁军有事。也许,这是警察的通病!傅志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他不希望自己先入为主。毕竟很多事还是很模糊,他拼命地吸下烟去,仿佛在这吞咽之间可以清醒他的头脑。
慢慢的,他有点想清楚了。他重新在笔筒里提出那只钢笔,在李原海的提请逮捕报告书上飞快地签下了傅志的名字。然后,他抓起电话要通了刑警大队:“习海吗?你安排个人将李原海的逮捕报告拿回去,抓紧时间报到检察院。”
李原海刑事拘留已经7天了,按照刑事诉讼法应该向检察机关提请逮捕,傅志不能因为自己的犹豫而影响诉讼进程。
没出十分钟,有人就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进来!”傅志声音厚重,来人推门而入,进来的是侦审队长习海。
傅志在刑警大队里除了狄凯他就喜欢这个精明的习海,别看他身材细长,可他绝对是一个合格的预审员。他思维缜密,考虑问题逻辑性强。由他出手的卷宗基本没有退回的,一直到法院对习海整理刑事卷宗的水平都十分认可。
走进他办公室的习海,脸上挂着微笑,开口说:“局长!”
傅志当上局长后已经习惯于这种微笑,可他今天感觉习海的微笑中含有一种狡黠的成份。突然之间,他有想留下习海交流一番的欲望。因此,他抽出一棵烟说:“怎么,习队长亲自来了?”
这话有戏谑的成分,也显得很亲近。习海领会到的是后者,他很高兴地接下傅志的烟说:“高队交代,这份活让我干。既然是我把卷,再让别人跑这趟腿就不好了。一个小队长,装大了不好。”
“哈哈,习海的意思是嫌官小了?”
“不是、不是,能有个位置为人民服务就不错了,哪儿敢有此想法!”习海乘势坐下,笑嘻嘻地掏出火机给自己点燃香烟。
开了两句玩笑,傅志将李原海的提请逮捕报告书递给他说:“怎么个意思?你们认为李原海也不是6·16案件的嫌疑人?能彻底排除吗?这可是件大事啊!”
听傅志这么说,习海也收起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认真地说道:“案子已经12年了,李原海这些年生不如死,心灵如灰。何况他是杀死鲁大治的凶手,其结果谁都能想到。他本人更是如此,提起鲁大治的死他后悔不已。这种情况下撒谎还有必要吗?如果我们给他压力,一旦他将错就错,产生逆反心理,后果更不堪设想。如果因此形成一件冤案,当警察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好过。”
习海一席话说得傅志频频点头,对呀!他想起报纸上那件11年前的冤案。尽管有国家赔偿,可一个人能有几个11年呢?办案的警察即使是追究责任,其良心如何安宁?
“可这一来,6·16案件就需要重搞。费时费力不说,结果也未可知。”傅志说。
没想到,习海看了他一眼,抽口烟说:“傅局多年老刑警,这样的事还不好办吗?案件早就有了结论,即使许波的血型对不上,也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12年前曾经报破的案件,何必再难为自己呢?”
又是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不无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起案件即使找不到凶手,过去的事情也会被时间之河所淹没。何况,傅志距离退休也用不了几年,重新捡起这件案件,真是为难自己。尤其是对于目前的傅志来讲,他的为难岂是他人可以了解?这个习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话似乎说到了傅志的心坎里。
傅志扫了习海一眼,一时间半天无言。
坐在傅志对面的习海好像是无意间想起了一件事,他说道:“检察院出了点事,原来那个二科的科长赵日潭到了反贪局接受一件举报案件。没想到,被举报的对象是他的一个亲戚,他暗暗地给压了下来。后来,举报人将举报信告到了上一级检察院。上面直接来人调查落实,结果,被举报人因为贪污被捕,赵日潭也落了一个包庇犯罪,经调查,连带出他之前收受许波十万元钱的事,事情到现在还没有结果,你说这人都糊涂到了什么地步?讲业务,赵日潭在检察院是最棒的一个。可是论到自己,就成了当事者迷。”
习海讲的仿佛是一个故事,可也不免叹息。
傅志听了不免心中一动,因为这个赵日潭几乎和他都是前后脚进的政法系统。年龄差不多,资历差不多,可如今……
“你的消息这么灵?我还不知道呢!”
“你是局长,我们是预审员,天天和检察院的打交道。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在暗暗地议论,都是平素关系不错的几个人私下里讲的。很多人也是不无惋惜的意思,毕竟是多年的老人了。”习海说得很客观。
“高队怎么样?”傅志转了话题。
“挺好,全队的热情很高。”习海说话当然是滴水不漏。自从狄凯出事,刑警大队就由高明主持,大队长人选党委正在考虑。傅志这话当然有考察的意思,习海岂能不知?由于他也是漩涡中人,因此,他回答得很圆滑。
傅志听他这么说笑了,手指点了他一下说:“你小子!好,你回去吧!案件要抓紧,能结一件就抓紧结一件。”
“是,局长!”习海掐灭香烟,正经答道。
看习海离开他的办公室,傅志正要仔细地咀嚼一下他带来的建议和故事,想慢慢地品味一下其中的含意。可是,他的办公室里像往常一样,走马灯般来了无数的人。一直到中午时分,他离开办公室走向食堂,这一切才刚刚平息。
到了食堂,打出自己的饭来迎面碰上了高明。高明也端着一个盘子,一面往盘子里捡鸡肉一面向傅志说:“傅局,我有话和你说。”
本来,傅志是想打完饭回到办公室慢慢吃、慢慢想。可高明既然有话,他不能不听。于是,两个人凑到一个小桌,头挨头地聊了起来。
“傅局,许波的血型化验来了。”高明说。
“这么快?”傅志有点疑惑。
“是送检的同志来的长途电话,许波的血型和鬼楼现场遗留的血型不符。”
什么!傅志在心里叫道。脑海里从那一刻开始波翻浪涌,他再也无法去慢慢品味习海的建议和故事,也没尝出饭的味道。
2
灯红酒绿,鲁军请“未来”老丈人吃饭,是从长山岛下船的海鲜大鲍鱼。
鲁军在长山岛是享誉已久,这些大鲍鱼在船上就定为“大南国”的特供。其原因,当然是鲁军在长山岛上曾经的义举。傅晓梅特意夹起一个送到傅志的小碗里,得意地说道:“这可是长山岛的老百姓特意给大南国的,没有鲁军这个金字招牌,想吃这样的鲍鱼可不容易。”
傅志看了一眼,晓梅所言不虚,这个鲍鱼竟然有碗口大小。其壳散着七彩的光泽,肉足圆润厚重。虽然目前已经可以人工养殖,可这样的鲍鱼仍然是珍品,价格不菲也难以弄到。傅志听晓梅讲过鲁军在长山岛的故事,他也相信晓梅的话。可这一切,改变不了自从高明向他报告许波的血型检验之后的心情。
那心情是向一个无底深渊去坠落的心情,无边无际没有声响,想抓一把全是空气,想看一眼没有尽头。那感觉,懊丧极了。别看傅志在局里一脸的严肃,肩扛三杠三花的一级警督衔,但他还不是圣人。他的修为还没到那个境界,事关女儿的幸福,他的心都在这坠落中紧缩。
一个下午,他反锁上办公室的门,拒绝了一切来访。
有个哲人说过,对于女人来讲,婚姻是她的全部。傅志不了解别人,他了解女儿。女儿是任性的也是执著的,尤其是对于爱情而言。她一旦爱上了一个人,让她回头是很难的,特别是鲁军还为他而受难。至今,那只手还不灵活,脸上还有一块伤疤。越是这样,你想让傅晓梅另寻所爱,那将是十分艰难的事。
可是,闻公呢?温婆呢?两个血溅当场的耄耋老人。社会的平安与正义呢?
高明已经表态,下一个侦察目标就是当年与许波过从甚密的鲁军。因为,李原海的供词中有疑犯的体貌特征,不能不查。
当然,傅志完全可以设法让刑警大队将此案先放一放。甚至,他可以找到一百条理由这样做。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说,慎重调查,一定要证据确凿。高明的回答很简捷:“局长,这得亏你当年的工作做细了。有血型档案,只要比对就行了,这可是铁证。”
傅志岂能不知?他能感觉到鲁军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
此刻,鲁军坐在他的对面,静静地抽着一支烟。可他的眼睛里那层薄雾已经散去,眸子里射出的光泽仿佛是医院的X光,努力地射向傅志宽厚的胸膛。
“傅叔,李原海抓回来,他都交代了没有啊?”鲁军问道。
鲁军除了眼睛深处的变化外还是那副憨态可掬的样子,问起话来简单直接,而且也非常地符合他的身份。被害人的儿子,追问凶手的处理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况且,对方就是擒获凶手的公安局长。
傅志面前的是一杯张裕葡萄酒,鲁军善解人意,对于被酒“拿”坏了的傅志上了一瓶百年名牌张裕葡萄酒。
傅志端起那杯酒,酒泛着血浆一样的红色,他不由地想起当初鬼楼的现场。他将手杯中的酒一翻,那百年名品洒到了地上。晓梅和鲁军一起愕然,傅志说:“来,我老队长沉冤得雪,12年后灵魂终于可以安息,给我换杯白的!”
原来如此!鲁军打开一瓶“五粮液”给傅志倒上。晓梅瞥了鲁军一眼,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接过那杯白酒,傅志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这个李原海竟然不是鬼楼案件的疑犯!”
他的话音故意慢慢落下,眼睛的余光早已经像雷达般投向鲁军那没有表情的脸。
让傅志心凉如水的是,鲁军在一刹那间,眼睛里现出了慌乱。就如波澜不惊的一潭湖水,突然起了一阵风,吹起一片涟漪。傅志真说不清那一刻他心中的滋味,说是沮丧吧!毕竟自己苦苦追寻12年的案件有望侦破。说是高兴吧,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不管是“五粮液”,还是海鲜四珍之首的大鲍鱼他都尝不出任何滋味。
“傅叔,事过12年了,那件事何必去苦苦追索?过去就过去了,活着的人是最重要的。”万万想不到,鲁军竟然用哲学家的语言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一场大案,首先毁了你爸,他当时比我现在都年轻。如果,他还在,那该多好!”傅志低头说道。
傅志这话仿佛斜刺里一枪,鲁军万万没有防备。是啊,当父亲躺在他的怀里,当父亲的鲜血在他手指缝中渗出时,他的心中何尝不是悔恨和歉疚……
慌乱中鲁军不知如何回答,他喊道:“梅子,给爸夹菜!”
心慌无智的一句话,哪里想到也如傅志的话一样,斜刺里正中要害。梅子是傅志的掌上明珠,无意中的一声爸,更是含意深远,精明如傅志焉能不知?
“军子,人生一世有好吃好喝固然重要。可是,良心要是不安,那是永久的不安。有人为什么死不瞑目,就是因为他的心里歉疚太多。”傅志这话简直是直接出击了,就如一把闪光的剑正面杀来。
“傅叔的意思是说李原海吗?”鲁军瞥了一眼听了此话莫名其妙的晓梅,轻轻一板就如乒乓球运动中的滑板,将傅志的球滑向一侧。
“是啊!你们都想象不到李原海这12年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虽然没进监狱,可他比进监狱还要惨。那煤井我去过,其实就是一条危险极大的人工山洞。像只耗子一样,整天不见天日。而且,瓦斯、冒水、塌方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上得井来,一旦有个生人或者汽车什么的,他就着慌。随时准备像只兔子,一旦发现不对立刻开窜。每天提心吊胆,时刻绷紧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李原海自己都说,从一进去那天就后悔,为何不投案自首?这种日子太难熬。可是,他跑不掉。矿主还有他的护矿队。谁敢跑?抓回来就打个半死。12年了,你们可以想象,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不但人都变了样,精神都崩溃了。他现在就一个想法,让政府赶紧审判,死也比潜逃强。”既然如此,傅志借题发挥,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讲起了李原海。
“李原海算投案自首吗?”鲁军问道。
傅志试出心头仿佛又中了一刀般疼痛,他说道:“他这样怎么能算呢?不管他本人这12年遭了什么样的罪。可法律无情,他杀人袭警,死刑是必然的。但我发现,这一次他的良心能够安宁了。审讯他的时候,他口口声声承认他错了,不应该杀人。”
“还算不错,这叫致死可悔。也算做人一场,最终知道如何做人了。这比他儿子强,他儿子据说到现在也不认罪。”傅哓梅在侧说道。
鲁军似乎整个人的身体都小了一圈,畏缩中他给傅志倒酒洒到外面很多。
傅志举起酒杯说:“来,军子,我倒是觉得李原海经过磨难,人强多了,像条男子汉了。其实死并不可怕,但做人的良心要安宁。”
可能这话傅志说得有道理,鲁军举起酒杯很坚决地和他碰了一下。那杯是高脚酒杯,里面的载量应该是半斤。只见他在一声脆响之后,那半斤纯净的酒浆被他倒进喉咙里。
看鲁军的样子,傅志竟然也是一口喝下。惊得傅晓梅一声惊叫:“爸、你干什么?你能喝过鲁军,他喝二斤没事,你当你是谁啊?”
傅志低着头摇摇空着的酒杯,脸色涌上红晕,他喷着酒气说:“梅子,我知道你是为爸好。可我也是没办法啊!军子是老队长的儿子,又是你的朋友,我怎么办?我只能是秉公而断!”
“啪”的一声,那只空酒杯被傅志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立刻四分五裂,变成无数的碎片飞向四面八方。
晓梅再一次叫道:“爸啊!”
她又回头将责怪的目光投向鲁军,大声说:“都怨你,咱爸不能喝酒,你看又喝醉了吧!”
无意间,晓梅也用了“咱爸”这词。可是,让晓梅也奇怪的是,鲁军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小小的一杯半斤五粮液让酒神鲁军伏在了桌子上,这可是从来没有的现象。
傅志推了一下晓梅要搀扶他的手说:“没事,老爸这点酒还没事。老爸知道轻重,知道事到临头应该怎么办!”
“爸,你这都是哪儿跟哪啊!怎么净是醉话。算了,你要是不行我就先送你回去。”晓梅说。
“你还是看看军子,年轻人容易喝醉。喝酒就要有度,这和人一样,做事要有度。没有度,人就得醉、就得犯错。”傅志脸色红晕,说起话来酒气带着哲理喷涌而出。
无奈的晓梅管不住老爸,她只好走向鲁军那边扶起他。鲁军又睁开了眼睛,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已经没有雾气,甚至可以说纯净得像面镜子。他轻轻推开晓梅的手说:“没事,晓梅!我就是心有点醉,其他的什么也没醉。傅叔说得对,人做事要有度。放心,傅叔、小侄不能让你为难,更不能让晓梅为难。”
晓梅在一侧有点不高兴:“你们俩这是说的什么呀?什么为难不为难的?军子有现成的房子,一切都用不着怎么准备。只要选个日子就行了,有什么为难的?”
傅晓梅根本听不懂他们二人的意思,她认为两个人是为了她们结婚的事。
傅志完全听得懂鲁军的话,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说了一句他自己都没料到的话:“军子,我告诉你一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鬼楼案件现场遗留了疑犯的血迹,这件事12年前就已经存档。只要找到了疑犯,他是无处可逃的。没有办法,任何人也没有办法!”
傅志摇着头站起身来,没有任何表情地说:“我是喝多了,梅子送我回去。”
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鲁军脸色苍白,他勉强地一挥手说:“梅子,快去送傅叔。”
看鲁军脸色异样,晓梅过来抚了一把说:“要不,我陪你?你的脸色很难看啊!”
“放心,梅子,我起来得急,头有点晕,一会儿就好。傅叔喝得多,你务必把他安全送回家,安全地交给柳阿姨。”鲁军推她。
说话间,傅志走出包间,一个人上了电梯。傅晓梅再也不能等待,她放下鲁军快步跑向电梯。关键时刻,狠命地一挤,肩膀顶住了自动关上的电梯门。
“老爸,你慌什么?稍等一会儿就不行?”傅晓梅稍感恼怒。
面对女儿的责难,傅志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多年的刑警,多年的刑事侦查和审讯,傅志早就掌握了审讯的技巧。作为刑警除了证据的收集,审讯永远是最重要的基本功。面对疑犯,如何攻击对方的心理?如何粉碎对方的心理防线?适当的时机,适当有序地抛出掌握的证据,如炸弹般炸开对方坚固的堡垒,迫使对方缴械投降。这是一场心理的攻防战,不要小视,这需要智慧,需要察言观色,需要最有利的时机和战机。
傅志毕竟老辣,面对鲁军另有所图的酒宴,他提前发动了进攻。而且,让鲁军猝不及防,几个回合中,鲁军已经败下阵来。别人不懂,可他傅志懂,他从心里已经认定鲁军是鬼楼案件的重要疑犯。到了这一刻,所有模糊的东西已经清晰起来,傅志心里除了暗暗叫苦之外,他又能如何呢?他不能不记住习海和他说的故事。身为公安,绝对不能放纵和包庇犯罪。那样,他的罪名和刑期将如其同等。
傅晓梅哪里知道老爸此刻复杂的心情?她抢白了老爸一句,发现老爸什么也没说。她立刻乖巧地上前挽住傅志的胳膊,柔声说道:“爸,喝多了吧?以后要听劝,女儿是为了爸爸的健康,是为了爸爸好。”
电梯的门开了,傅志拍拍傅晓梅挽住他的手说道:“谢谢,谢谢,老爸明白。”
如此客气?让傅晓梅大吃一惊!她抬头看看傅志,哪里想到?傅志的眼睛里竟然全是晶莹的泪花。
3
看傅晓梅的背景消失在门口,鲁军感觉自己浑身没了力气,他颓然倒在餐椅上。
他的脑海深处,他的潜意识里都出现了一个信号: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
自从跳出窗口投入黑暗中,似乎这个信号就在宿命的不远处遥遥地看着他。像鬼火,也像一个人的眼睛,飘忽不定却永远不熄。
时间可能会抹掉不少事情,可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抹掉的,甚至是随着岁月的消逝日益清晰。
南沱海滨永远是那样美丽,蓝天下是镜子般的大海,大海上是扬着白帆的渔船。海鸥在广阔的空间里翱翔,银色的沙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海滨大道在这如画的风光中如长蛇般盘旋向前,许波摇动着方向盘踩着出租车的油门从海滨大道驶向别墅区。他的身边坐着鲁军,两个人边走边聊。
许波向一幢靠山的小楼一指说道:“这幢楼住着一个非常有钱的老头和老太婆,他们家里再没有别人。如果你有胆量进去砸他一把,估计你再想做什么都不会缺本钱。”
鲁军顺着许波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背依山角一幢造型别致的小楼映入他的眼帘。面对大海,背倚青山,虽然风光不错,可如果在深夜里入室盗窃也是容易下手的一幢住宅。
许波继续说道:“我观察好久了,他们在一楼的客厅里放着一个保险柜。老两口却住楼上,进到大厅里,不发现便罢,如果发现,拿刀一吓唬,一切全搞定。”
“会撬保险柜吗?”鲁军的话不多,总是简单扼要。
“废话,你哥在教养队专门学了一手。”
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开始准备。许波的撬盗保险柜果然有一手,使用几个简单的工具,五分钟内,再坚实的保险柜也会柜门洞开。他毫无保留地传给了鲁军,两个人也制订了一个较为周密的计划。
数天后,两个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来到了预定的地点。许波踩下出租车的刹车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进去,我给你望风,出来后还到这儿找我。”
许波的话对于鲁军来讲从来都是指示,鲁军点了一下头手拿准备好的编织袋和工具下了车,黑夜立刻吞没了这个少年的身影。
破开窗子,投进身体。鲁军尽可能地想避免响动,可是,静静的夜,异常的声响还是让他自己心惊肉跳。他蹲下身子,尽量支起耳朵,如雷达般搜索周围的各种信号。
一切静得如他所愿,他开始放开胆量,轻移脚步。数天来,他已经熟悉了许波为他画好的房间平面图。他的第一目标是保险柜,他蹑手蹑脚摸向目标。
大厅的地板光滑如瓷,走在上面有轮滑的感觉,他轻轻地没有感觉如飘浮一样接近了保险柜。也许,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只有眼前绿色的逐渐放大的保险柜。
奇怪啊,刚才还浓云密布的,一会儿的工夫,云彩如滚动的棉絮闪开了一道蓝天。下弦月从云隙里闪出,皎洁的月光撒向大海,洒向山岭,也洒向这片大海与山岭之间的豪华别墅群。其中一绺当然地透过落地长窗射进客厅,照亮了他蠕动的身影。银色的丝线竟是如此寒冷,鲁军紧张得手心出汗,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突然,他一个不小心,手中的工具和铁皮保险柜碰出了声响。声响其实不大,可此刻却是惊心动魄。鲁军一愣之间从怀里抽出一把刀,那刀在寒冷的月光下闪着寒冷的光。
楼上有了响动,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从楼上走下。
进屋的时候,鲁军已经破坏了电源,楼上的人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向下走来。
“谁?”声音理所当然地带着一丝颤抖,虽然努力提高声音却暴露了来者的自我恐惧。这样的喝问,刹那间竟然提高了鲁军的信心。他想起许波的话:拿刀一吓唬,一切全搞定。
于是,鲁军举刀向前,刀尖顶向正踏下最后一阶楼梯的温婆:“不要喊,你给我回去!”
与此同时,楼上又传来一声:“怎么了,谁啊?”
明显的那是后起床的闻公的声音,这声音无疑给了温婆以力量。这让温婆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鲁军恨从心头起,她并没注意一把刀已经顶在她的腰间,借着下楼梯的劲,她向前一跃,口中骂道:“小兔崽子!”
温婆的“小兔崽子”的“子”字,还没有吐出口,一股凉气直透腹中。那寒可彻骨的凉意收缩着她的肌体,喉管里最后一口气往回走去,因此,那个“子”字仿佛咽了回去一样,变成了“哦”的一声。
鲁军大吃一惊,他发现手中的刀已经捅入了老人的腹腔。他能试出的就是一股黏稠的液体,溅到他的手臂上。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信号:他杀人了!
果然,温婆身体一软向后倒下。她的脚下是光滑而坚硬的大理石台阶,向后倒下的同时,脑袋摔在了台阶上。那地上传来的声音说明,老太太已经是彻底遇难。
这声音惊动了楼上的闻公,那老爷子感觉到不好,他大声叫喊道:“来人啊!救命啊!”
鲁军已经成为惊弓之鸟,他的眼中月亮寒冷的丝线都在颤动。听到闻公的声音,他迎着楼梯快步踏上。看着一个黑影,他再一次挥动手中的尖刀。
瞬时间,一切静了下来。那轮不大的月牙也重新钻进了云层,黑暗再一次地体现它伸手不见五指的功能。
鲁军瘫倒在这黑暗里,他呼吸急促心脏狂跳,眼前直冒金星。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许久,他开始活动身体。他先推了一下闻公,闻公不动。他又下楼,温婆也不动。他终于明白,他杀人了。只不过,由于现在是黑夜,谁还没看到他。
他觉得喉咙里冒火,他到厨房里打开水笼头,嘴对着嘴地喝了几口。
这时,整座楼只有电子钟转动的“嗒嗒”声。鲁军坐在厨房的地上,听着四周没有丝毫的声响。这种寂静,这种黑暗让他重新鼓起了胆量。
也许,他想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话。
他打开了保险柜,搜遍了楼上楼下,将所有的物品装满了一个编织袋。顺着原路,他钻窗返回了楼外。
突然,随着他身体的落地,一道黑光“嗖”的一下,从他眼前掠过。这让鲁军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一口气半天缓不上来。定睛看去,原来是只野猫。这个别墅区里有许多野猫,闻公和温婆经常地要“接济”一下,买个火腿肠什么的。因此,他们的房前屋后的经常有些“流浪猫”。这仅是其中的一只,可这一只已经让鲁军几乎是灵魂出窍了。
慌乱中,鲁军翻过别墅区的铁栅栏。也是无巧不成书,路边上恰恰驶过李原海的出租车。看牌照号,看车型,鲁军匆忙举手,停车后他拉开车的后门,先将一个大编织袋扔进。然后,他一闪身上了车。
李原海看到有人上车,立刻推上前进挡。轻轻地一抬脚,捷达牌出租车就驶向了无人而空旷的街道。一边前行,李原海一边问道:“师傅,你上哪儿?”
听到李原海的声音,鲁军大吃一惊。仔细看去他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搞的?这竟然不是许波的车!阴差阳错,他一时没回过劲来,只能是说:“顺道走。”
李原海觉得有意思,大半夜的上来一个竟然要“顺道走。”。那意思是让他随便开的意思,李原海心中暗笑,这是个让家里赶出来的人吧!可他怎么拿那么多东西呢?可这想归想,李原海还是懂规矩的。毕竟他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有人坐车,他开车就是,管不了许多。既然乘客要他顺道走,他就顺着宽阔的大道飞驰起来。
这时,鲁军才想起,如果是这样岂不是和许波越差越远吗?到了一个道口,他急忙喊道:“停车”。
鲁军付上车费,匆忙间下了车。无意间,那柄刚才偷来的,或者说抢来的翡翠如意掉落在李原海的车上。
下了车,天色已经微微有了亮色。许波和他已经在这附近准备了一个租来的单元,匆忙间他先走进这个单元。进到室内,东西塞到了床下。一身的血衣,他把它裹在一起,第二天找机会扔到了大海里。
不久,许波赶回。他没有等到鲁军,竟然接了一个活,也算是天意吧。两个人见面,难免是计较一番。最后,鲁军分给他一些财物,包括那只劳力仕。
岁月如梭,最终应了一句话: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
12年来,始终压在他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了。今天,他曾经可能的未来的老丈人,现任的公安局长傅志的一番话,让他全部明白了。
他离开那间包房,吩咐领班的安排人收拾房间,他本人回到他的办公室。现在,这所酒店几乎不用他操心。所有的责任他层层落实下去,出了事,自然有总经理负责,他就是一个只管大事的董事长。
坐在那个皮转椅上,他身体后抑,脑子里还在想着傅志的话:鬼楼案件现场遗留了疑犯的血迹,这件事12年前就已经存档。只要找到了疑犯,他是无处可逃的。没有办法,任何人也没有办法!
他听得懂!他也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否则,傅志绝对不会这么说。那是在警告他,没有任何退路和办法。法律无情,铁证如山,他能如何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鲁军突然觉得这个世界静得吓人,没有什么了!热闹非凡的海鲜城,灯火辉煌的酒楼,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他重新有了那天晚上钻进鬼楼时的感觉,手心出汗,身体却冷得发抖。
坐在椅子上,他仿佛被冻结了。许久,许久,他都一动也不动。
终于,遥远的海关大钟的钟声传来午夜11点的响声,他机械地从皮椅上站起。他知道,自从杨青歌住到他那儿,每天都要等他。他给自己立了个规矩,晚间不要超过11点必须回家。毕竟是年过半百,日近花甲,鲁军每一次见到妈妈他都有比上一次更亲近的感觉。虽然,妈妈年轻时对他的关照和教育太少,甚至可以说,他的犯罪都是与妈妈和爸爸的教育有关。但是,鲁军从来不这么想,路是自己走的,他不怨别人。
爸爸已经走了,妈妈也渐渐老去,他心痛妈妈。于是,他急忙收拾一下,开车向家中开去。车上,他接到了傅晓梅的电话:“军哥,我将爸爸送回家了,本来想过去看你。但是,我发现爸爸心情不好,我想陪陪他,好吗?”
自从鲁军为晓梅受伤,晓梅和他说话都是商量的语气,再也没有那种女孩子的顽皮和任性。
“我没事,老爸的心情我知道是为什么?你告诉他,鲁军知道怎么做,让他放心。”鲁军拿着手机,语气很坚定地说道。
“军哥,你误会了。与你没有关系,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我今天就不过去了,明天我过去看你。”晓梅挂上了电话。
鲁军长叹一口气,默默地收起手机。
回到家里,青歌果然没睡,她坐在客厅里等他。手中是几个竹针,飞快地织着两球毛线。由于眼睛发花,她戴了一个二百度的老花镜。
看鲁军走进家门,青歌高兴地放下竹针说:“回来了?我在给你织个脖套。咱们连大市靠着海边,冬天里风大。”
鲁军看到老妈,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他说道:“妈,不用了。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你放一放。”
看鲁军的神色,青歌不免发慌,她急忙收好针线坐到鲁军对面问道:“什么事?儿子,你的气色怎么这么不好?”
鲁军看了母亲半天说道:“明天起,你来当大南国的董事长。有什么困难我让晓梅来帮你,儿子要到公安局里去一趟。”
“什么?”青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4
三个月后,五一大道上的梧桐树叶飘零,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也许是汽车尾气,也许是工厂排放的废气,反正这连大市的上空经常是这个色泽。这很容易地使傅晓梅本就压抑的心情更加压抑,她眉头紧皱将记者证递给看门的保安。
保安是个五十多岁很老实的一个男人,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记者证,犹豫半天后还是说道:“对不起,我们没有接到通知,不知道让不让采访?请让我请示一下。”
傅晓梅意会到自己的做法是画蛇添足,于是,她又拿出身份证说道:“算了,我拿错了,我是被告的家属。”
保安接过身份证,有些不满地说道:“早说啊!”
他做完登记,挥了一下手,傅晓梅与杨青歌、小雨走进了连大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厅不大,大半已经坐满。
昨天,连大市某局副局长徐德功在此受审,多宗违法违纪案件使其锒铛入狱。他曾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也很有工作能力,但最终毁在了自己手里。
晚间,傅志和她说:“明天鲁军的案子开庭,你去看看他吧!”
傅晓梅默默地点点头,自从鲁军自首进了监狱,傅晓梅失去了任性骄纵的处世风格。常常是默默地伫立在某一个角落,两只好看的丹凤眼挂满泪花凝视着某一地点。每当这个时候,柳兰走起路来都是踮着脚,生怕弄出什么声响。傅志更是一声不吭,默默地机械地迈着步子。
她们三个人找个地方刚刚坐好,一个书记员模样的年轻人开始宣读法庭纪律。他的身后是悬着国徽的审判台,此刻尚是空席。而一侧的公诉人席和辩护人席都已经有人坐好,其中的公诉人和律师在翻开着面前的材料。所有的人都板着脸孔,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除了正面的审判席,观众席前面竖着铁栏的被告席仍然空着。
外面的空气很压抑,庭里的空气依然压抑,晓梅感觉身边的杨青歌在不停地颤抖,小雨紧紧抓着她的手。一时间她成了三个人的主心骨,可是,她的主心骨在哪儿?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是在半空中游荡,像个断了线的风筝无序地飘零。她硬撑着,让杨青歌靠得更舒服些。将小雨的小手捏在手心里,轻轻地揉着。
书记员的声音落下,大庭里立刻陷入了空旷和寂寞,鸦雀无声的感觉非常令人心悚。也许,此刻掉下一根针都会引来轰天巨响。
开庭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毕竟是12年前一起案件。到庭的大多是与本案有关的人,坐在前排的有小雪母子。奇怪的是小雪没有牵着她的导盲犬,只是紧紧地拽着她的妈妈。另一边坐着许进,圆圆的眼镜,便服衣褂,显得分外落寞。更多的是公安干警,不知为什么,他们坐进庭里很多人。其中有很多傅晓梅早就熟悉或者说知道的,如习海、高明等,他们全在座。不过,谁也没跟谁打招呼,这更显出法庭气氛的严肃。
法官开始入场,他们穿着法袍,神情肃穆。
落座后,有人宣布:“开庭”。
有人宣布:“带被告!”
这声音一落,审判庭一侧的旁门洞开。傅晓梅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感觉自己那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两只眼睛饱含泪水投向两扇开启的门。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受,期盼?担心?害怕?
自从接到杨青歌打给她的电话,自从她知道鲁军向公安自首,这种滋味就徘徊于她的心头。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傅晓梅一时间晕头转向,她实在是弄不清这都是怎么了?
漫漫长夜,她彻夜难眠,泪水打湿了枕头。她所钟爱的人竟然是个杀人凶犯?
社会流言四起:伪装的慈善家!卑鄙的杀人狂魔!
可是,傅晓梅还是有她自己的主见。久思之后,她感觉鲁军是真的后悔,他是真的想改过。不管是因为鲁大治的死亡,还是什么原因?傅晓梅认为他始终是在赎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为自己的灵魂赎罪。想到这儿,她似乎不那么难过了。她想到看守所里去看他,但是,她没有办到。
傅志说:“晓梅,不要去了。一则是看守所不允许,二则是没有必要,法律是不需要感情的。”
晓梅默然,她只能默然!
现在她的心中还有一丝侥幸,只能算侥幸。长山岛有很多当年的灾民联名给法院写信,要求减免鲁军的刑罚。可是,这可能吗?两条人命,无数的财产!傅晓梅永远记住了傅志的话:法不容情。
可她不能没有感情,她知道鲁军爱她!
终于,鲁军出现在大庭里。
“啊!”仿佛是大海深处卷过的一道细浪,轻轻的声音滚过旁听席。
鲁军,剃着光头,穿着一个朱红色的马甲。脸上泛着青白色,眼睛已经没有了那层薄雾,瞳仁闪亮。进到庭里,他将目光扫向旁听席。如他所愿,他发现了杨青歌、小雨和她。他的目光停住不动了,如电流在交接,颤动的火花在无形的空中跳跃。
不觉间,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不管是傅晓梅还是鲁军,眼泪挂向了两腮。
晓梅向着他抬了抬手指,鲁军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从那个时刻起,傅晓梅的两耳嗡嗡作响。审判员的声音,公诉人的声音,她都听不到了。也许,人真的有灵魂出窍一说。
突然,法庭里出现了异常的波动,人们惊讶的目光和声音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法庭的后大门。那里,出现了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客人”。不知是保安的疏忽还是动物本身的灵敏,“溜溜”扒开了大门,“率自”钻进了大庭。
只见它稍一停顿,两只黑宝石般的眼睛投向前方。也许,它做出了它的判断,发现了它的目标。立刻,它吐着舌头,轻踮脚步疾步奔向被告席。
晓梅突然惊醒。她从座椅上一步窜起,紧紧地在过道处抱住了“溜溜”。
奇怪的是“溜溜”并不挣扎,它抬起头,眼睛与傅晓梅四目相对。此刻,晓梅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连续地落下。而映入晓梅眼帘的是“溜溜”漆黑的眼睛,以及黑黑的眼窝里带有的一片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