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到来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日子显出了一些异象。
元旦刚过。
刚刚送走了评估,又迎来期末考试。一学期,马不停蹄,就又要结束了。
冷空气来临,这是叶小凡在深圳遭遇到的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商场里的羽绒服、取暖器大卖,火锅店的生意好到爆。连电视上都挂上了黄色寒冷警报。深圳人真是禁不起冻,稍微冷一点,电视台就大张旗鼓挂上警报,煞有介事地提醒大家,注意保暖防寒。这要是在内地,算什么呀?简直是在空调室内啦!
其实,怕冷怕得最凶的倒是东北人。他们在老家享受惯了暖气,乍一到南方,还真受不了这里的冬天。他们说,深圳的冷是湿冷的,丝丝入扣地侵入骨髓。真正的广东人反而耐寒些,他们甚至不太习惯穿两条裤子,广东人家的小孩,冬天赤着脚在地上走路的随处可见。再冷,每天也都要洗澡,他们管那叫“冲凉”。
入乡随俗,叶小凡也每天“冲凉”。作为秦岭、淮河一线以南的广大地区,他们尽管被广东人通称“北佬”,可实际上,在全国意义上又是南方。他们的冬天享受不到暖气待遇。三九严寒里,风刀霜剑严相逼,苦不堪言,所以,深圳的冬天,对于这些人来说,是天堂。
不过,今年的“天堂”并不太美妙,冷得不同寻常,出门北风刺骨,其寒冷度似乎接近老家。电视上报,在广东韶关一带,出现罕见的霜降,还一度造成交通中断。
年关逼近,春运开始,可是,形势越来越严峻。南方大范围降雪,叶小凡的老家也不例外,妈妈来电话说,几十年了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一陀一陀下,路都走不了了,堆起来像墙垛。她挂念着叶小凡是否回得了家。因为暑假搞评估,叶小凡没有回去。她盼着女儿回家过年。
叶小凡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峻,直到那天去火车站,才陡然惊觉非同寻常了。
她是和秦朗一起送宋子立回家的。宋子立终于进入了绿色通道,正在办特调,手续基本上都齐了,还有些后续工作,必须回老家。大包小包,带了许多东西。
火车站向来是人多的地方,春运期间人就更多,令叶小凡瞠目结舌的是,景象壮观,人数多到超出她的想象,溢满了整个候车大厅和地铁广场。一些人干脆铺着单子,席地而坐,带着吃的,喝的,准备打持久战。
再后来,叶小凡从电视报纸网络上看到南方滞留人员的盛况。由于南方雨雪天气影响,铁路运输严重受阻,湖南、江西、贵州等地电力系统接连发生故障,京广线、沪昆线等主要干线牵引供电网和通信信号系统中断,导致运输瘫痪。广州火车站,一度滞留40多万旅客,数不尽的黑压压人头,军警筑成人墙维护秩序,广州市市长连续10天赶赴火车站坐镇指挥。温家宝总理也深入到灾区现场。
一位叫“李红霞”的17岁湖北打工妹被踩踏致死,永远回不了家。在人潮汹涌的广州火车站,这名17岁的打工妹,成为几百万春运返乡者中,唯一一个因踩踏致死的人,对于提心吊胆的地方政府来说,这也属幸运和奇迹,但,对这个女孩来说,却是失去了全部。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在移民集中的南中国,这大规模的春运返乡情景,每每让叶小凡想到,都禁不住热泪盈眶。“至死也要回家!”一个单薄的女孩,她拿着打工挣来的微薄收入,要回去,回到亲爱的故乡,回家的路如此艰难,必须在方寸之地,越过几十万人潮以及近万军警组成的多道防线。她要回去,因为,城市没有她的家,城市只要她的青春和血汗……·
叶小凡到底没有回去成。
年夜饭是在姜红家吃的。幸亏有个老友在此,否则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大年初二姜红一家去马尔代夫旅游,早就预定好了的。今年东南亚游很火爆,寒冷的天气,有钱人都往热带地区晒太阳去了。
3号楼一到过年,格外的冷清。那些小年轻,单身的,都不见了踪影。秦朗也回了老家,他单枪匹马,打游击,哪儿有车,就从哪儿上,一段一段地坐汽车。周林一家去广州到她老公哥哥家过新年。
叶小凡百无聊赖,在旅行社报了珠海两日游,以打发最难熬的大年时光。去珠海游玩的人也多,一车子都坐满了。年轻的女导游说,我们是以家庭为单位。最大的家庭有12个人,老老少少,吃饭时直接就构成了一桌;此外还有8个的,3个的,2个的,3人最多,2人也不少。只有叶小凡孤身一人。从每个家庭的介绍中,得知,这些人也多是来自五湖四海,有的到深圳探亲,被亲戚带着玩的。真正的深圳人反倒很少。那一家12口的,是来自香港。
叶小凡并不在意别人投过来的好奇和探寻目光,她带着随身听,一边听,一边看窗外的风景。芭蕉林、虎门大桥、碧波万顷的大海。坐在她前面的是对父子俩。父亲有60岁,儿子有30岁的样子。他们不时回头。吃饭的时候,也总找叶小凡那一桌。叶小凡猜想,大过年的,这一对父子出来玩,他们家的女性呢?母亲?没有和他们一起出来?这30多岁的儿子,他和父亲,而不是女友,或同伴一起,倒也少见。
叶小凡很寡言,那对父子也不多问。却总是一桌子吃饭。好像临时凑成的一家子。
到了珠海,先直奔海泉湾,据说这是最大的海水温泉浴。人很多,浴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大池子,小池子,干蒸、湿蒸,欧式的,中式的,小孩子戏鱼池,水上滑梯,还有印度女郎表演洗浴,扬州师傅专业按摩,以及烧烤,水果,休息场。导游给了大家充足的时间,可以尽情泡个够。
叶小凡不由想起前年和秦海洋一起泡温泉的情形。啊,多么遥远的日子啊!温热的水漫过全身,叶小凡蜷缩下去。
第二天,去了石景山公园,又转到中山,参观中山先生纪念馆。
三天“年”过了,终于过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在外面过年。虽然孤单,但逃避了邻里乡亲的问长问短,和吃西家请东家的应酬,也未尝不自在。
下午,她一个人去燕含山上逛,看见一些石头凳子上有残留的可乐瓶和面包屑。山下走着三五个打工妹,她们和她一样,也是没回家的人吧。
电话突然响起,是秦海洋打来的。“你在哪儿?”
“深圳。”
“我过来看你!”他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放下电话,叶小凡一时五内俱热。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秦海洋来到了叶小凡的小屋。他带了红酒、面包、奶酪,以及书和碟。
这是大年初四的晚上。
“你吃过了吗?”叶小凡问。
“没有。你不是早就说要请我吗?就在这里吧。”
叶小凡忙了起来,冰箱里有上午买好的烤鸭,速冻水饺,生菜、黄瓜、西红柿、酸奶,还有一些水果。她让秦海洋坐沙发上看书,听音乐。
不大一会儿,她弄出了一盘素菜水果沙拉,烤鸭也热了,端上桌。又将秦海洋带来的面包切成片,涂上奶酪,果酱。下了水饺,捞起来,拌上醋,撒了葱花。
“呀哈!蛮像样子的啊!”秦海洋笑道。
终于可以在小屋里招待一回客人了,叶小凡系着围裙,像个忙绿的主妇一样,张罗着,不让秦海洋插手。
摆好桌碟,斟上红酒,叶小凡请秦海洋就坐。
“因陋就简,莫要嫌弃啊!”
“很好!非常好!”秦海洋夸道。
他们举起杯,“新年快乐!”
乔伊斯在《都柏林人》里曾写到,“男人与男人之间不可能有爱情,因为他们不可能进行性交;男人与女人之间不可能有友谊,因为他们一定会进行性交。”
可是,这两个人却总在试图颠覆这一论断。“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们都有点醉了,手指交缠在一起。床就在旁边,像巨大的磁场,他们抗拒着。
“叶小凡,等我····离了婚····”
“因为我吗?”叶小凡低下头,“那我也不会快乐的。”
“不是!是我们的婚姻本身有问题,一直以来····”
“不要说了。”叶小凡将手蒙住他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