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

一

　　“点解啊（广东话“怎么办”）？点解？”秦朗捏着一张购物卡，仿佛捏得是烫手的热山芋，欲扔又不能扔地呆在那里。

　　刚才校门卫打来电话，说有家长给他送了月饼票，让他去取。结果取来的是一张信封，里面包着一叠购物卡，一共五张，每张卡面值1000元。里面有留言，是给五科主科老师的过节礼物。

　　校门卫室里堆放着琳琅满目的礼品盒，有水果、鲜花、精装月饼、茶叶等等。这一天是中秋节的前夕，每逢节日的时候，校门卫就像一个小型士多店。现在家长们送礼，也不直接送到办公室了，而是放在门卫那里。老师们下班的时候，顺便取走。两厢面子都好看。只有门卫大约是知道秘密最多的人。

　　秦朗捏着信封，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啦？被谁点了穴道？”叶小凡走过来，笑道。

　　“有你的，你敢不敢要？”

　　“什么？”

　　“购物卡！1000元。刘子琪爸爸给的。”

　　“啊？购物卡”叶小凡吃惊地张大嘴巴，“她爸爸！干嘛的？这么有钱的！”

　　“某某区政府的。公务员。”

　　据老师的经验之谈，有两类人出手最大方，一类是做大生意的商人，一类就是政府的人。叶小凡吃过一次家长的饭，是宋子立班上的一个学生家长请客。那顿饭非常奢华，平生未吃过的山珍海味，都见识到了。饭后，家长还给送了每位老师一人一瓶马天尼洋酒。那洋酒叶小凡后来在市场上找到了，标价860.天呐，每个人一瓶，再加那顿饭，起码几万啊！那家长也是一个国家机关的干部。真是舍得啊！宋子立可能起先不知道这规格，后来也着实吓了一跳，说，“太有压力了！以后坚决不吃学生家长饭了。”

　　然而，这世道，你想清高，并不容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的盛情无孔不入。就跟给医生送红包一样，收了，才心安。

　　“一个小小的公务员，怎么会这么有钱？该不会是受贿得来的吧？”叶小凡嘀咕，为自己的恶意度人感到羞愧。但，还是忍不住会这么想。过去，潘家强也常常带卡回家，他也不过就是个小小政府办的办事员吗？叶小凡曾想，这辈子当老师，看中的一是自由，二是能保持自己本色。这也是父亲曾说过的话，他在官场看得太多，希望女儿家清白做人，远离官场。可是，每个行业都有腐败。如同秦海洋所说，在现在的中国，每个人都有腐败的可能。

　　“怎么办？”秦朗再次发问。

　　“退给他得了！不能要！”

　　“怎么还？让他女儿带回去？”

　　“不太妥。”叶小凡皱起眉头，“也许刘子琪并不知道她爸爸这样做。”

　　“是啊。打电话，叫她父亲拿回去。”

　　“他父亲会拿回去吗？送都送来了。”

　　这几张购物卡，搞得秦朗如坐针毯，好几天都寝食难安。他只好一直保留着，直到一次家长会，他完璧归赵地送还给了刘子琪的父亲。“你放心，刘子琪我会一如既往地关注她，请你相信我，相信我们老师。”刘父呆住了，他捏着自己当初送出去的卡，表情尴尬。女儿刘子琪成绩稳步上升，她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一岁，他这个当父亲的，总害怕女儿跟不上，又怕她遭人欺负。可是，现在看来，女儿一切都挺好，他以为是卡的作用。没想到，竟然原封不动地给退了回来。这可真是没有过的，从幼儿园起，他就是靠这个一路走过来的。天下还真有这么清廉的教师？

　　“一点小意思而已。”刘父道。

　　“不用客气，请你相信我们老师。”秦朗说道。

　　刘父拿回了卡，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给秦朗送过礼。但是，却特别尊重这个年轻人。

　　每学期一次的家长会，是学校生活中的大事之一。木棉中学早先是全校统一召开家长会，在大阶梯教室。

　　后来班级增多了，科技先进了，设主会场，分会场。主会场依然是大阶梯教室，校长讲话，介绍学校状况，光荣历史，办学理念，招生形势，和发展前景。分会场设在各间教室，有流媒体视频，家长们像小学生一样，聆听着学校领导的讲话。这个时候，不管你是官员、专家、教授、企业老总、家庭主妇、下岗工人，统统都放下身段，变成严肃的虔诚的学生。

　　再后来，学校规模更加庞大。每次家长会，都极易造成交通阻塞。那种盛况，若你这个时候去校门口看看，简直就是一个浩大的车展。据说，有孩子专门比较，谁家车的牌子响。

　　为了缓解压力，不至太拥挤造成混乱，学校现在都是分年级开家长会。

　　家长会通常都安排在期中考试之后。对于学生来说，有的欢喜有的愁，欢喜的自然是那些成绩好的，而那些不好的，就惨了，这一天特别紧张，担心成为批斗会。回去挨顿家长暴揍。有一则手机段子在校园甚为流行，“80分以下女子单打，70分以下男子单打，60分以下男女混合双打。”并不是玩笑。有些家长平时并不太清楚孩子状况，孩子也很少和父母交流，甚至成绩都不给父母看，一到家长会，家长得知真相，顶不住，回家痛骂痛打的不在少数。

　　不要以为只有孩子怕家长，家长怕孩子的也不在少数。上一届，周林班上，家长会，她让学生每个人给家长写一封信。结果，有个妈妈来开会，看到儿子留给自己的条，当场就哭了。纸条上写的是，“滚！谁叫你来的！”那个妈妈抹着眼泪，伤心欲绝的样子，激起所有老师的同情和公愤。最让大家惊愕的是，那个学生平时看上去彬彬有礼。

　　是什么原因，让亲子之间如此对立！

　　对于家长来说，没有哪一种会议能和家长“会”相提并论。现代社会，竞争压力越来越大，孩子的成绩、表现如何，牵动着他们的心。家长平静的面容下掩盖着复杂的内心，或期盼，或骄傲，或惊喜，或惭愧。他们正襟危坐地坐在自己孩子的位子上。

　　前面领导的形势报告，他们通常并不在意，真正关心的是，领导讲话结束后，班主任和科任老师的发言。那才是和他们孩子息息相关的。

　　考试成绩是老师们的一个重要话题。他们要依据此，做出详细地分析。前期的案头工作已经做了很多。老师的目的是让家长知情、配合。

　　据说，几年前木棉中学曾经有个班开家长会，把学生成绩排名人手一张地发给家长，结果那些排在后面的家长脸色铁青，有的竟愤而投诉至教育局。

　　现在学校通常的做法是，把个人的成绩和排名剪下来，发给家长。也算是保护隐私权吧。

　　尽管不再公开所有的排名，可是，做家长的也多半心中有数，那些孩子成绩不好的家长多半也是脸色灰灰的抬不起头。当差生的家长来参加家长会也是一种煎熬啊！

　　叶小凡每每看到那些和他们孩子依稀相似的面容，心里总有点痛惜。她不想老拿分数说事，她能理解那些分数不好的家长的心情，可是，在这个唯分数是论的时代，又怎么能不提呢？现实是残酷的。

　　不是所有的家长都能到齐。重视孩子的特别重视，不重视的又特别不重视，家长也是两极分化。

　　过去带上一届四班，有几个家长长期不到会，简小龙就是其中之一。打电话要么不接，要么接不通，要不就是在外地。总有借口不来。还有的，是爷爷奶奶来的，甚至保姆来的。

　　在深圳，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家庭都有。

　　今年的这个班级，家长明显比上一届重视，少数几个没来的，都分别打了电话解释了原因，有的提前来办公室交流过了。叶小凡知道这届家长素质有的颇高，像陶珩，父亲是大学教授。还有不少当医生的，教师同行的。当然，和上届一样，做生意的最多。

　　一个共同点是，总是妈妈们来的多，男性少之又少。这也是深圳特色，爸爸们忙于打天下，赚钱。孩子的事交给女人。有老师调侃，家长会干脆叫“妈妈会”得了。

　　这次家长会，叶小凡找了两个家长代表上台发言，介绍他们管理孩子的经验。一个就是陶珩的妈妈。是位很优雅，很有气质的女性。她原来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孩子念小学时，辞了职专门在家相夫教子。“因为孩子才是我们一生的事业。”陶妈妈说道，陶珩学中国舞、书法，小提琴已经7级。“对于学习成绩，我并不是过分关注，只是注重培养她好的习惯。我更看中的是，她的健康、快乐。”

　　下面报以热烈的掌声，陶珩妈妈讲得非常好。做为一个出色女儿的妈妈，是多么令人羡慕啊！

　　她孩子学习那样好，她自然不需要过分关注成绩。这种有底气的话，有几个家长敢说出口？

　　赖文豪的妈妈就不敢。她坐在儿子的位置上，这个瘦弱的、头发有些蓬乱的扎在脑后的女子，她眼里闪烁的不安、紧张和羞怯，强烈地打动了叶小凡。她的儿子年级倒数第一，除了语文，别的科目都不及格。赖妈妈一脸羞愧，都不怎么敢抬头，只盯着放在课桌上的儿子的作业本和成绩单，偶尔朝抽屉里翻一翻。

　　叶小凡很想会后找她多谈一下，无奈许多家长们围着，问七问八。当她起身去寻赖文豪妈妈时，她已经不见了。

　　手机里却有一条信息。“谢谢你。叶老师。”落款是赖文豪妈妈。

　　“她谢我什么？”叶小凡颇为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