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郢都蒲胥之市一家酒馆的临街客间内,两个年轻人相对席地而坐。几案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庶民打扮的谷武子与一个额头上有疤的小个子对酌对饮,称兄道弟,十分亲热。
谷武子亲眼看见那汉子进了虞府,就认定此人一定是虞府的门客,便悄悄以十朋一贝钱贿赂个一门客,打听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才得知他叫蒯通,绰号无影客,漳澨人氏。漳澨离郢都只有六十多里路,赶得快点,当天便可赶个来回。谷武子决定到他的老家去一趟,见机行事。他寻到了村里,了解到蒯通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娘。蒯通还是个大孝子。
谷武子找到蒯通家的草房,一进门,果然见一个瞎眼的老妪在摸摸索索地忙着家务活儿。谷武子自称是蒯通的契友,特地来看望伯母。说着,他将预备下的橘柚梨之类的果子献给蒯母,道:“伯母,这是侄儿的一点心意。”蒯母抓住他的手,感动地说道:“这使不得,使不得!你能来看望我这瞎老婆子,我就感激不尽了。”蒯母唠叨个没完,道:“老身盼只盼通儿能成个家,我好抱抱孙子。”说罢,那枯干的眼眶里竟有了泪水。谷武子心里一动道:“这事儿我来帮忙操操心吧。”临走,谷武子给蒯母留下了五朋一贝钱,说是留给她零用的。
以后每隔半个月,谷武子就往漳澨跑一趟。第三次去,他竟然带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这姑娘生得俊俏,明眸皓齿,满室生辉。村里的人都说,蒯通家来了一位仙女。谷武子牵着这姑娘的手交到蒯母手里道:“她是专门来伺候你老人家的,你就当使女使唤吧。如果蒯兄觉得合适,就叫她做你的儿媳吧。”蒯母抹着眼泪道:蒯家祖上积了大德,遇到你这样的好后生。通儿说不认识你这个朋友,叫我谨防受骗,我骂了他半天,道:“娘好歹活了大半辈子,识人还是有谱的。这后生心眼儿好,断断不是坏人。或许他有求于你,你尽力而为罢了。丝恩发怨,无不报者,天下之至理也,你当谨记。”
蒯母说过这番话不久,谷武子就在蒯家与蒯通相遇了。蒯通一见谷武子,两眼喷着火道:“说吧,你求我什么事情?能办到的,我遵母命,定会报答于你。”
谷武子哈哈一笑,道:“我仰慕你的名声,只想交一个朋友。”
蒯通冷笑一声道:“就为这吗?如若单单为此,恐怕也不会将亲妹妹送到寒舍来伺候我母亲吧?”
原来谷武子送来的姑娘竟是自己的亲妹妹。这小姑娘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将真情说破,惊得蒯母半天合不拢嘴:“这这这……这却是为何?我老婆子何德何能,享受这等天大的恩惠?”她勤快节俭,知冷知热,悉心照拂蒯母,感动得蒯母几番热泪滚滚,与她情同母女一般。
蒯母哪里知道,谷武子送她来蒯家时,对妹妹行了长跪大礼。父母早已亡故,兄妹相依为命,妹妹见哥哥如此这般,又听他动情入理地讲了前因后果,也记起那年隆冬时节发生的事情,遂毅然随哥哥来到了蒯家。
蒯通一见这姑娘,顿时心生无限倾慕。他只是不解其兄意欲何为,竟然将亲妹妹交付于蒯家,为仆为媳,悉听蒯家之言,天下怎会有这等美事?
“你说对了,我有事相求,只有你能解我所遇之难,你万不得推辞呀!”谷武子恳切地言道,那眼神就如同行将溺毙者乞求岸上人相救,看了令人心酸。
“罢罢罢!冲着你一番大情大义,我答应你。”蒯通满脸涨得通红,“你是要我之心,去药死人而生还么?”
“非也。我是要你的心,但你不必剖腹掏之。我要的是你的良心,你的君子之心。”
“人皆称我为侠士,我自然有副侠义心肠。你所求这个不难,什么事说吧!”
“令尹孙大人被罢黜,你应该知道是何原因吧?”
蒯通一听,额头上的疤痕霎时涨得通红,矢口否认道:“这……这与我何干?”
“你当初在茅门参与劝进,自然知道内情。能还令尹清白者,而今只有你了。”
蒯通冷笑一声道:“你有何凭据能证我在场呢?诬人者,何其失德也!”
“明明尽知内情,却佯装不知,反倒指责我诬人,不知此为失德还是失道?”谷武子亢声言道,“侠义心肠的人断然不会这样做!天下人谁不知令尹孙大人怀忧国忧民之心?察朝中诸公,谁之至德与圣人齐踪,鸿名共大贤比迹?唯孙公一人!”
蒯通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道:“朝中大臣,贤者数不胜数。申叔时、斗更生、伍举、虞太傅,亦为贤者,何止一个孙大人?”
“不错!申大人、斗大人、伍大人乃贤臣良吏,但比之令尹孙大人,还在其次。”谷武子怒道,“至于虞太傅,哼!隐于朝中的一大民贼!陷害孙大人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你胡说!遍访世间,何人不称虞太傅为贤?”蒯通强撑着道,“当初向大王举荐……”
“住口!”冷不防蒯母怒喝道,“世人只知孙大人贤,不知虞大人有令名。谷贤侄所言,我老婆子句句都听到了,一言不虚,与百姓所议毫无二致!”
蒯通低下头去,喃喃不知所言者何。
谷武子缓缓走过去,手抚蒯通肩膀道:“蒯兄,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其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其赤。人若失其所有,非为人也。你怎能内怀铁石之心,外负凌霜之节呢?孙大人蒙受不白之冤也深,君子皆掩面而泣,你难道忍心吗?”
蒯母瞽目对着蒯通,厉声斥道:“你与谷贤侄皆为平民之身,然谷贤侄铁骨铮铮,你却冥顽不化。蒯家怎么就没有好儿男?神鬼也不会饶了你!”
蒯通羞愧地扭过脸去,默然不语。
“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蒯兄了。”谷武子一跺脚,恨恨地说道,“我另想他法去。精诚所至,金石为之开。你非金石,鬼神也难开。”谷武子叫了自己的妹妹道:“伯母即尔母,我不能出诺言而反悔。你好好伺候伯母,直至百年之后。”说罢他气呼呼地去了。
“你等等!”蒯通急忙在后面高叫,“谷贤弟你等等!”
从那日起,二人几番来往,遂成莫逆之交。
这一日,谷武子邀蒯通来到这家酒肆。
“兄长请,”谷武子举樽向蒯通敬酒道,“我小妹愿意终身伺奉箕箒,你就应允了吧。”
“不不不!”蒯通将举到唇边的酒樽停住道,“贤弟好心我领了。她是一个贤惠的好女子,我与她只能成兄妹,不能成夫妻。我不能害了她。”
“兄何出此不祥之言?”
“日后弟自会明白。”
蒯通其实对谷武子之妹是倾心相爱的,但是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又不忍心害她终生守寡。谷武子约他面见养由基将军,说破劝进一事的实情,他便觉得自己大限已到。这刻儿谷贤弟以酒款待,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为他饯行而已。二人对酌对饮,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话。蒯通言道,虞太傅待他不薄,当初见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便收留了他,硬是将他从一个农家穷小子培养成一个身怀绝技的男子汉,每隔一段时间还馈赠他钱粮等物,令他接济老母。
“太傅有恩于我啊!”蒯通饮下满满的一樽椒浆,一抹髭须上的酒滴道,“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何以为人啊?”
“兄长所言极是。可是太傅待你之恩乃为一己之私,非为公也。私恩不公报,德也。”谷武子道。他猛然意识到这刻儿不是计较孰是孰非的时候,便道:“兄长,不扯这个了吧,你我兄弟有缘,一醉方休如何?”
“贤弟忘了,你不是说领我去见养将军的么?怎能一醉方休呢?”
“好好好!难得兄长一腔正气。来,愚弟再敬兄一樽。”
看看约好的时辰要到了,谷武子摸出几枚一贝钱与酒家结了账,便与蒯通快步穿街过巷,到了环列之尹衙署。衙署两旁各有一名甲胄在身的执戟卫士,谷武子上前道:“烦请禀报养将军一声,说谷武子与蒯通义士求见。”那卫士急急地进去禀报了。
片刻,一名小校出来,领谷蒯二人走了进去。养将军与蒯通想象的有天壤之别。原以为他会全身盔甲,面目狰狞,满脸都是肃杀之气,令人战战兢兢,不敢仰视;事实上养将军身着深紫色锦袍,只不过腰间悬挂着一长剑罢了。见二人到来,他忙吩咐书办端来清酒款待。
“蒯通,”养将军仿佛会见老友一般随和,“我屡次听谷武子说,你幡然悔悟,自新向善,真乃大丈夫。”几句褒奖的话一说,蒯通狂跳的心逐渐平复下来。
“你心系令尹安危荣辱,乃天下百姓翘盼之事。”养由基继续言道,“令尹孙大人去职,皆因劝进一事。你既然知道内情,可言于我乎?”
蒯通听他言语温和,毫无威逼之意,心下甚是感动,便起身深揖到地,真心言道:“谢将军宽大为怀。小人罪无可逭,唯有知无不言,才对得起将军一片赤诚之心。”遂将自己所知的劝进一事如实道来,每个细节都说得毫厘不爽。养将军始而静听不语,继而惊愕不已,随后怒目切齿,最后凝步沉思。蒯通足足讲述了半个时辰,末了他面有愧色地道:“小人自知死罪难逃,请将军治小人之罪。”
养将军慷慨言道:“你有功于朝廷,功可折罪,不必多虑。”他踱步有顷,毅然说道:“你随我进宫面见大王去吧。”
却说庄王率大军伐宋,宋国君臣一面顽强抵抗,一面遣使至晋求救。晋景公欲发兵救宋,大夫伯宗苦苦谏道:“不可,鞭长莫及也。况楚之霸业日隆,君臣将士同其心、一其力,勇者不独进,怯者不独退,止如丘山,发如风雨,此诚不可与争锋。况晋军救郑时新败于楚,元气尚未恢复。”晋景公遂罢兵不进,却遣使诣宋,称援军即至,宋国君臣便苦守不降。后来宋国败退,龟缩于都城中,直至弹尽粮绝,易子杀而食之。庄王得知城中境况如此惨烈,不忍心破城而入,便将楼车升至齐城高,令军士喊话道:“楚军后退三舍,盼尔宋君归附于楚,即退兵班师。”宋君望穿秋水,也不见晋国援军踪影,知晋国将宋置于刀俎之上,遂遣大臣华元诣楚营,传其旨意道:“愿归附于楚,永不相叛。”
至此,宋郑诸国皆降于楚。楚国霸业如日中天,天下诸国震惊。
班师还朝之后,庄王毫不懈怠,夙兴夜寐,治国理要。但是到了静夜,他常常念及孙叔敖任重而忧深,位高而责厚,有因有革,利民为本,便焦烦难眠。幸好还有樊姬在侧为他分忧。
庄王伐宋长达九月,在此期间,樊姬襄助太子审治国。庄王赞道:“爱妃治国之能,堪比先祖母邓曼夫人。行于大道,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真寡人之腹心也。”
樊姬羞怯地抿嘴一笑道:“我王谬奖了。妾只不过依孙卿已定方略,率由旧章罢了。”说到这儿,樊姬忍不住道:“大王,难道不可以复孙卿之职么?”
庄王叹息道:“劝进一事一出,满朝大臣眦目相争,拔剑而起,几欲血溅宫廷。孙爱卿为使寡人不作难,愿离职而去。寡人若硬行复孙卿之职,谁也奈何不得,但君臣上下必将离心离德。待寡人慢慢择个时机吧。”停了半晌,庄王复问道:“许姬离间卿与寡人,擅宠后宫之事,寡人已尽知,卿受委屈了。该如何处罚她呢?赐死吗?”
樊姬虽然愤恨许姬,但仍怀悲悯心肠,道:“大王,万万不可!此例一开,闹得后宫人心惶惶,传诸他国,有损我国声望。令她闭门思过可也。”
“那就令她在凤阳宫里思过吧!来人,令许姬在凤阳宫内思过,紧锁宫门,膳食由窗牖递进!”
正在这时,宫正庶子急急来禀道:“大王,大王,环列之尹养将军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面见大王!”
“告诉养将军,寡人于路寝受其觐见。”
路寝大殿里,庄王坐在丹墀上,养由基奉命席地坐在阶下的瑶席上。
“大王,孙叔敖大人的冤情已然大白了。”
此言一出,庄王的目光比往日亮了几倍,急切地言道:“爱卿快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养由基便将蒯通所言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末了道:“启奏大王,臣以为当传蒯通前来,大王亲自询问,以质证虚实。”
“贤卿言之有理,宣他进殿!”
旋即蒯通被带上殿来。他平生第一次面见庄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以至汗出如雨,跪地俯伏,不敢抬起头来。
庄王颜色霁和,温言相与道:“你不用害怕。谚云:迷而知返,得道不远。你从实讲来,寡人不会为难你。”
蒯通擦擦额上的冷汗,磕磕巴巴地开言道:“小人该该……该死……”
庄王蔼然安抚道:“你不必急,慢慢想,慢慢讲即可。”
慢慢地,蒯通讲得顺畅了。他说道:“太傅从伐郑前线千里还都,就亲自宴请我们一班门客。第二天,太傅的家臣吩咐我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有事,求诸众。这段日子不得外出!’还给每人发了五铢金。忽一日,家臣十万火急地令小人如此这般。小人赶紧换上兵丁衣裳,速速赶往王城茅门。见令尹追赶什么人至此,小人便与众门客一起按家臣吩咐,立即跪下高呼。令尹急得连连跺脚,真是有口难辩。忽然人群骚动起来,说是大王领着兵马来了。有人喊赶紧逃,小人叫谷武子扯住,差点逃脱不得。后来小人听说令尹去职了,这才知道太傅的用心。那些日子小人独夜自煎,感到有愧于天地神明。”
“你说的句句都属实么?”庄王情知蒯通所言并不虚妄,脸上不威不怒,胸臆间却怒涛汹涌。
蒯通赌咒发誓道:“小人若有半句不实之词,甘愿受鼎镬之刑,灭九族我亦不悔!”
“据我所知,太傅不是这样的人。他忠君大贤,路人皆知,若构陷朝中大臣,罪不容赦!”养由基有意拿话激蒯通,要他道出虞丘面似忠贤、内藏奸诈的事实,便故意厉声斥责道。
蒯通急了,倏地梗着脖子道:“大人,小人虽说是一介草民,却也是个有血性的人。举人不誉,毁人不谤,从来不会以谎言迎合于人!”
庄王暗暗称奇,想蒯通果然是条刚直汉子,可招而不可谤,可弃而不可慢。
只听蒯通言道:“大人,自打孙大人官拜令尹以来,太傅便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先是结好于令尹,愿将他的女儿许与令尹家公子为妇。此事未果,又暗结大夫屈巫,屡屡设计暗算令尹……”
“有何证据?”养由基又问。
蒯通冷冷一笑道:“大人所言,自然有道理。太傅与人谋划,小人当然不会在侧,但小人曾偶尔听到太傅之言。一次,我从书房外经过,听得太傅与家臣密议道:‘孙叔敖贬罢我儿,此仇不报……’劝进事发之前,我又听到太傅与家臣密议,道:‘此计甚好,将其诱至茅门前就好办了……’这难道不是证据么?”
“你言屡屡,也不过劝进一事吧?怎么说自打孙大人官拜令尹以来云云?”养由基又发一问。
“大人知道大王筑坛拜相时,旗杆为罡风吹折之事么?那并非罡风吹折,而是小人奉命而为,意在叫大王误以为此乃天意,不当擢拔孙大人,投芥蒂于圣怀。”
“哦?果真如此?可是口说无凭啊!”养由基故意刺激蒯通道。
蒯通一指额上的疤痕道:“这就是当初以头触旗杆时留下的印记。”
“啊!”
蒯通继续言道:“几年前的一天夜里,大王与樊娘娘私访孙府,想必只有大王知道此事吧!太傅知道后,遂令门客先用麻药拌肉,将令尹府上的茹黄犬麻翻,令相貌与令尹相似的门客扮成令尹蒙骗大王;趁东门柳给令尹送饭时,又令门客扮成东门柳……还有从云梦深处逐出随兕,将它赶到大王面前,皆太傅遣人所为。他道孙大人心地良善,见大王杀之,必奋力夺为己功。三金之府失窃,亦太傅授意家臣与屈巫大人相与之谋……教唆国中童儿传唱诽谤大王的歌谣……几次欲杀潘鬻灭口……路阻潘鬻不使其按时归法场……金步摇之事……皆系小人遵命所为……”
蒯通将自己所知之事倒个罄尽,虽然先后顺序颠倒,但是所言之事无一虚妄之言。说罢,蒯通又道:“小人已经将内情悉数奏于大王了。人活于世,不在逆顺,以义为断;不在憎爱,以道为贵,我无面目再见太傅。然不尽泄其谋,无以昭令尹之雪,无以顺国人之心!罢罢罢!大王,将军,小人去也!”蒯通一跃而起,大殿内耾然一声,他已触楹柱而倒,血溅如喷。
庄王骇然瞠目,下得丹墀,蒯通已是气绝身亡。庄王凝视良久,感佩道:“真义士也!养将军,厚葬此人!谷武子亦为古今少有之义士,将他调来当寡人的亲兵吧,寡人定厚待于他。”
“臣谨遵大王旨意!”养由基答道。
“传胥隗!”庄王喊道。
宫正庶子急急地撞进殿来,道:“奴才在,大王有何旨意?”庶子翻动着那双老鼠眼,惴惴地静候着庄王吩咐。
“传胥隗来,令各大臣速速进殿廷议!”
“奴才遵旨。”以往这类传旨跑腿的事儿,大王瞅见谁就是谁了,今天却不要自己出面,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庶子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