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渠工地上,身着单衣的孙叔敖正以树枝为笔,以地为纸,画为图形,渠道哪里须加宽,哪里待平整,一一交代给教柳太一过后,他抓过铁锹去劳作。
“大人,你朝餐只食了点粥,我这儿有几个野菜窝头,权且充充饥吧。”说着,柳太一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孙叔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送。
这些天来,他心急似火。如果再延缓几天,节气倏忽而过,亟待灌溉的稻禾就只好真的一把火烧了。柳太一虽然浑身是劲、热情冲天,到底缺乏历练,一切都要向孙叔敖讨教,正如他所言:“大人,你就是小人们的魂魄,工地不可一日一时没有大人。”
孙叔敖边走边吃,猛听得柳太一大喊道:“你们想干什么?”孙叔敖抬眼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围了一群人,连正在挖渠的农夫也提锹跑了去,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孙叔敖赶紧奔了过去,拨开人群一看,竟是几个衙役扭着柳太一,正要绑他。
往日里怕官怕惯了的民众见孙大人出面了,都不再胆怯,爆发式地喝吼道:“哪里跑来的一帮野种,冒充公府的人欺压良民?”“柳太一是我们的头儿,抓走他我们还怎么修渠?”
那帮衙役见这群平日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的庶民竟敢喝吼连天,恼怒得一跳三尺高,道:“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爷们是奉命专门来抓领头闹事的刺儿头的。柳太一就是一个,不抓他国法难容!走!谁要拦阻,一并抓走!”
柳太一见孙叔敖在侧,胆也壮了,吼道:“老子未干坏事,去你娘的!”三拳两脚就将两个猝不及防的衙役打倒在地。其余五六个衙役喊道:“反了反了!不把这个歹徒治住,还真反了天了!”
“住手!”孙叔敖见来者不善,大步跨过去,挡住那伙衙役,怒喝道,“你们怎么可以随便抓人?这些人都是良善之辈,是为了修筑水渠才聚到一起来的。”
“你是什么人?”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眼露凶光地吼道,“别不知死活,谁的事情都要管!别跟他废什么话,将他也一并抓了,送大人发落!”说着几个衙役便扑向孙叔敖。
柳太一大叫道:“天打五雷轰的!也不睁大狗眼好好看看,竟敢向朝廷的令尹使横动粗!”
哪知那伙衙役只稍稍愣了一下,立刻就恢复了趾高气扬的神态,道:“奉朝廷星夜赶来的钦差大臣之令,一律抓到县衙严惩!”说着将孙叔敖绑了起来。
工地上的人越聚越多,胆子大的就上来抢夺被绑的孙叔敖。但庶民哪里是衙役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几个靠前的民夫都被打倒在地。柳太一急得大喊大叫:“你们……没人性的家伙!令尹走了,我们盼得眼睛滴血的引水渠就得半途而废。老天哪!东君哪!也不睁开眼睛看看人间的不平,恶人当道,好人受欺,怎不降霹雳劈死恶人?”
柳太一叫声刚落,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一个矫捷的身影从近旁树丛中利箭一般射出,只听噼噼啪啪几声脆响,几个押着孙叔敖的衙役纷纷倒地。这人三下五除二解掉孙叔敖身上的绳索,回过神来的衙役们猛扑上来,将他团团围在垓心。这人毫无怯意,猛吼一声“嗨呀”,紧接着便使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勾心拳、铁砂掌、旋风腿、铁身撞山倒等着实了得的解数,将衙役们打得鼻青脸肿,跌跌撞撞地滚爬在地。
但是衙役们铁了心要将孙叔敖锁走,岂肯就此罢休?一个个怪叫着扑向不速之客,刀叉棍棒一起招呼,恨不得三下两下结果了他的性命。这人双拳难敌四手,眼看就招架不住了。民夫们虽然恨得牙根痒痒,却也帮不上忙,只齐声叫骂道:“哪里窜来的一帮野狗,打!打!把这群野狗打死!”
孙叔敖虽然身怀武艺,但不能与官府之人动手,正在为难之际,猛听得声嘶力竭的喊叫:“老爷,我来迟了!”他抬头一看,天哪,竟是老家人东门柳!只见他瘸着一条腿,风一样奔到近前,吼道:“哪里来的畜生!不得伤害我家老爷!”说着就扑将过去。
那伙衙役见是一个瘸腿老者,都笑道:“这老东西,想送死么?爷们第一个送你到阴曹地府!”一个膀大腰圆的衙役上前,一拳直掏东门柳的心窝。围观的众人吓得闭上了眼睛,都想:这年迈跛腿的老汉,岂能禁得住这一下?怕是要一命呜呼了。哪知东门柳朝旁边一闪,衙役一拳打空了。
孙叔敖厉声怒斥道:“欺负一个残疾老人算什么本事,你们冲我来!”怎奈那个衙役与东门柳较上劲了,紧逼不放,又朝东门柳的胸膛踢了一脚。东门柳竟不再躲闪,用他那条好腿一个倒挂金钩,将衙役的脖子勾到自己的怀里,紧接着就是一掌,“去吧!”一发力,这衙役飞向了那群衙役,砸倒了好几个人。
孙叔敖这时才看清楚,那黑影是在老师处见过的童儿。更让他吃惊的是,老家人东门柳竟有着如此非凡的身手。真是真人不露相!跟随自己这许多年,他竟未露丝毫痕迹!
东门柳与那童儿飞身而起,手脚并用,将几个衙役打得鼻青脸肿,呻唤不断。待衙役们跌跌撞撞地逃走了,那童儿冲孙叔敖抱抱拳,未发一言就飞身而去。
孙叔敖知东门柳从郢都回来,必是有要事禀报,便拉着他来到僻静处。果然,他抹了一把眼泪,将孙归生、库兵昭雪之事以实相告,然后道:“老爷,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归生被放出来后,我嘱他在宅里养伤,看守门户。我日夜兼程赶回期思,一来是欲向老爷报信,二来也觉得老爷需要人跑腿照料。”接着东门柳又将自己所知一一述说了一遍。
孙叔敖面朝郢都缓缓跪了下去,虔诚地三顿首,哽咽道:“大王,微臣在这里谢大王隆恩!”起身后,他对东门柳说道:“老伯——容我尊你一声老伯吧,你几十年来跟随我颠沛流离,吃了多少苦头,不离不弃,忠心耿耿,有大恩于我孙家,我孙某只能来世再报答你了。”说着他就要跪下。
东门柳慌忙扑向前来,将孙叔敖死死拦住,老泪纵横地说道:“老爷,折杀老奴了!老爷把话说颠倒了,要不是当初令尊大人相救,我怕是连骨头都朽烂了。”东门柳接着说道:“遵夫人的吩咐,老奴寻到这儿来了,哪知不迟不早碰到这样的事儿……老爷呀,老夫人已经不省人事了呀!我是特地来说与老爷知道的。”
“老夫人还能撑多久?”孙叔敖心头一紧道。
东门柳禁不住哭出声来;“老爷,老夫人现在处于弥留之际。她一直都在呼唤老爷的名字,盼望能见老爷最后一面呀!”
孙叔敖抚着东门柳的肩头,眼含热泪道:“老伯呀,你也看到了,我能回去么?水渠修筑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走了九十九步,仅差一步之遥了!近二十万民众离不开我啊!况且刚才那帮衙役定会禀报官府,请出朝廷里来的钦差大臣,很快就会杀回来抓人。我留在这儿,请他看看这儿的惨况,或者可以令其生出哀怜民生困苦之心。我若离去,群龙无首,民众必一哄而散,我不能走啊!”说罢,他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送走了东门柳,孙叔敖泪流满面地朝扁头坡跪下,悲声道:“母亲,不孝子在这里向你请罪了!你跟着儿子受苦受累,没有正正经经过上一天好日子。来世儿子做牛做马,报答你老人家!”
柳太一等人来到孙叔敖身后,默默地站定,都饮泣起来。孙叔敖拭掉泪痕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赶快到工地去,修渠之事刻不容缓!”
大伙齐刷刷地跪下,道:“大人,我们连累你了。那帮官府的人还会来的,你还是躲避一时,先回去料理老夫人的后事去吧。”
孙叔敖惨淡地一笑,道:“你们不必为我担心,世间自有公道在!刑罚不能加无罪,邪枉不能胜正人。好了,赶紧回工地吧,一切有我挡着!母亲早就知道修渠之事,她老人家不会怪罪我。”
不知不觉到了落日西沉的时候,工地上大家仍在争先恐后地劳作。孙叔敖巡视各个工段,估摸着再过两三天渠成堰竣,就可以将史河之水引进来了。要不了多久,广袤的原野就会变得郁郁葱葱,到了秋后就稻禾飘香了。他正在遐想,柳太一匆匆跑来,大叫道:“大人,不好了!官府果真来人了!”
顺着柳太一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几十乘驰车正匆匆赶来,中间一乘黄罗伞盖的轩车格外醒目。看来真是朝廷的命官来了。孙叔敖对众人道:“你们不必惊慌,好好修渠去吧。他们定是来找我的。”
眨眼工夫,那彪人马就到了跟前,驰车里竟有盔甲鲜明的兵卒。孙叔敖知道来者不善,猜想中间轩车上乘坐的必是钦差大臣,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
屈巫一赶到雩娄,就令县尹沈贾速速禀报孙叔敖的种种不端。他早将庄王的命令抛到了九霄云外。不想沈贾看不起屈巫,因为屈巫的那些丑事儿朝廷已经晓谕全国官吏,实在无法不让人鄙视。
屈巫催问,沈贾据实禀道:“大人,下官倒没发现他有什么不端行为,望大人勿听无稽之言。”
屈巫一听,脸就沉了下来:“瞽者之识!他聚众十万,意欲何为?”
“那是他为修筑引水渠,救民于水火……”
屈巫气恼地打断道:“包藏祸心而不识,危矣!大王都知道,孙叔敖啸聚十万之众,图谋不轨,名为修渠,实为他故。你倒视为平常!”
沈贾不得不遵照屈巫的命令,遣衙役传唤孙叔敖前来。哪知那帮衙役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而回,胡诌道:“孙叔敖哪把县公你放在眼里,早就请了高人不离左右,不等我们把话说完,就将我们打翻在地。我们若不是跑得快,恐怕连命都没有了。”沈贾半信半疑,多少也被激起了火气。
屈巫冷笑道:“你醒悟没有?刚刚朝廷有司来报,我国正与郑国交战,晋国派大军救援郑国,却又遣使臣来招揽孙叔敖。孙叔敖虽人未去,五十镒金却收下了,这就是罪证!狼子野心,岂不昭然若揭乎?我当亲自赶去,定要将乱臣贼子抓获归案!”
沈贾无奈,只得调遣人马随屈巫一同前往。沈贾央求道:“屈大人,敝地赤地千里,民生凋敝,若秋后无收,冬天必定饿殍遍野。引水之渠万望大人准予续修,不要因孙叔敖而辍停。”
“好吧。民夫不知孙叔敖的歹心,我就找孙叔敖一人。”
屈巫老远就看到了仇敌孙叔敖,心生无限快意。待来到跟前,他令兵丁对孙叔敖喝吼:“来者何人?朝廷的屈大人在此,还不快快跪下!”
孙叔敖心里一惊,知道冤家对头来了,但是自己行得正走得端,他如之奈何?遂道:“在下孙叔敖,特来参见屈大人。”言毕朝轩车深深一揖。
屈巫不得不下来拱手还礼,毕竟孙叔敖虎倒雄心在,那股气势仍然给人一种压迫感。屈巫问:“孙大人近来可好?”
“敝人原本就是一介草民,来去无牵挂。我的衣衫面容,大人也看到了,好坏都摆在明面上。”
这不卑不亢的回答,让屈巫着实气恼。如今孙叔敖还这么睥睨一切,屈巫岂能容忍?他将脸一沉,道:“你身后有十万之众,怎能说是一介草民?大人不觉得你这样有悖为民之道吗?即便你仍为令尹,也有违臣道呀!”
“我身后所聚岂止十万之众!但这些人却是为修渠而来的。所为者何,大人也亲眼看到了。大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吗?”孙叔敖冷笑着,说得理直气壮。
“我国出兵伐郑,不使郑叛楚附晋。如今大军尚在激战,晋却遣使奉金五十镒,想聘你前去为官,可有此事?”
“他要遣使而来,我又如之奈何?我若贪恋晋之荣华,大人怕是见不到我了吧!”
“那么你收下他的贿钱,又如何解释?天知道你与晋国使臣有何暗约!”屈巫说到这儿,也不听孙叔敖解释,即咄咄逼人道:“实话说与你听,我就是奉大王之命,前来查验你不轨之事的。跟我走一趟吧!”他的话言一落,兵丁们便把孙叔敖围在了中间,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动手。
一直紧张地躲在一旁观看动静的柳太一见势不妙,大喊道:“快来人啊!令尹大人要被劫走了!”顷刻工夫,兵丁们被围得铁桶般严实。民众齐声呐喊,山鸣谷应,如怒涛翻卷,气冲霄汉:“谁敢将令尹带走,我等要与其同归于尽!”
屈巫被气得七窍生烟,大声吼道:“孙叔敖!你还口口声声说你如何遵王道、守法纪,这不是聚众谋反是什么?你胆大包天,竟敢怂恿这些草民围攻朝廷命官!来人——”
“慢!屈大人!”孙叔敖朗声说道,“容我对他们说上几句话,即刻就跟你走。该怎么治罪,朝廷自有法典可循!”
这时的形势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如果起了冲突,遭殃的势必是农人们。孙叔敖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倒在血泊中?
“给你片刻工夫。不许蛊惑他们无理纠缠,更不得借机逃遁!”屈巫铁青着脸命令道。
孙叔敖也顾不上与他计较,转身穿过人群,来到柳太一跟前,道:“太一!工地上的事情你须多操操心,好在已经分拨停当,各管一段,你只消督促查验就行了。万万不可因为我不在,就懈怠下来。”
柳太一含泪点头道:“大人,小的们会按照你的安排行事的。”
“父老乡亲们!”孙叔敖旋即走上一个高坡,高声劝慰道,“引水之渠已是十成其九,无论如何,都要走完这最后一步。禾稼焦枯,急盼水灌,人若误地一时,地则误人一年,这分量想必各位能掂量出来!屈大人奉大王之令,有事与我一晤,我随屈大人走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你们不必焦心疑虑。”孙叔敖这样说着,蓦地瞟见了老师的童儿。那眉清目秀的小子也在人群中,只见他牙根紧咬,怒目圆睁,似要发作,于是孙叔敖目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乡民们含泪应允道:“大人谨防暗算。我等边干边候着大人的消息,决不误工误时!”
“你们过虑了,一切皆有法度,我奉法如天,必坦荡而去,坦荡而回!”说罢,孙叔敖大步走向屈巫,道:“走吧,大人!”
众人这才让出一条道路来,喊着:“孙大人多多保重,我们盼着你平安回来!”山头之上,人们引颈眺望,直到押解孙叔敖的车马人众消失了,才又回到工地上。
却说孙叔敖被带到雩娄县衙,衙役们不由分说地架住他两只胳膊,推搡着他进了厅堂。刚一站定,就听到屈巫威严地喝问道:“孙叔敖,你知罪吗?”孙叔敖抬头一看,见屈巫已经坐在了主审案座前,遂昂然作答:“屈大人说的好不稀奇,我无一事不遵法典,罪从何来?”
屈巫望着成了阶下囚的孙叔敖,心中有种猫玩老鼠的快意,旋即轻松一笑,道:“嗬,你到现在还这么嘴硬?以引水修渠为名,啸聚十万之众,就像当年百濮叛楚之举!”
“屈大人,眼见雩娄赤地千里,我忧心忡忡。而期思之水滔滔东流,若引领民众修了引水之渠,秋后稻粱实仓廪,上则国家税粮有望,下则民无饥馁,岂不是于国于民有益么?”
“那么晋国遣使前来,聘你入晋为官,可有此事?”
“皇天后土可为证,我当即坚辞不受不允。”
“可是那五十镒金你却尽收于囊中!晋,吾国之寇雠。小则鼠窃狗偷,大则鲸吞虎踞,你难道不是欲为内应吗?”屈巫专拣戳心的话说,就是要泄心头之恨。
孙叔敖冷笑一声,道:“屈大人所说的贿钱,晋国使臣扔下即去,快马难追,我如之奈何?我分毫没有用于自家,全都用在修筑芍陂渠上了。这些钱,到时我自会还给晋国。这是事实,屈大人就不必猜忌臆测了。我心非你心,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
“大胆!”一句话惹得屈巫怒上加怒,他抓过界方朝几案上猛一拍,喝吼道,“到现在你还鸭子死了嘴壳硬!收下贿钱即为铁证,妄图为强晋策应亡楚,其罪当诛,当灭九族!”
孙叔敖虽然敦厚温良,听了这一派胡言乱语也怒气灼胸,愤言道:“屈大人,你血口喷人!如今你得势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屈巫当然想将孙叔敖碎尸万段,可惜庄王没有给予他这种权力。他气得咆哮道:“来人!将他关押起来!脚镣木枷伺候!我要押他回郢都,交与司败,奏请大王,严加审谳!”
孙叔敖被押走后,沈贾来到屈巫身边,面带忧色地道:“大人,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屈巫拉下脸来,训道:“何为不妥?嗯?孙叔敖大逆不道,且不说他借修什么引水渠啸聚十万,另有所图,单说私通敌国,这罪还小吗?”沈贾被训得不敢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