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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说盗案归生洗奇冤 聘高官叔敖斥晋使

  庄王愤愤地回到景阳宫,徘徊了许久,仍未坐下。侍候在侧的宫正庶子小心地说道:“大王直到现在都未用膳,小人到御膳房去……”庄王并不答话,只是挥了挥手。宫正庶子揣摩一会儿,跑出去弄了些卵粢作干粮,不声不响地摆在了几案上。哪知庄王怒喝道:“该死的东西,还不快快拿走!”庶子惊恐地端起干粮,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俄顷又颠颠地一头撞进来禀道:“申大人求见大王!”

  “叫他进来!”

  申叔时掸掸衣袖,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庄王冷冷地问道:“爱卿有什么事儿,说吧。”

  “臣奉大王旨意,督办审谳孙叔敖家人孙归生盗窃府库一案。如今此案终于水落石出,特来禀报大王知晓。”

  孙叔敖辞归故里后,庄王想到他柄国多年,鞠躬尽瘁,使得楚国复现鼎盛景象,却因家仆之罪猝然辞官,自己到底于心不忍。况且孙归生伙同歹徒盗窃府库一案,疑点多多,庄王便令申叔时专职督办此事。申叔时是个禀性忠烈的臣子,不掩贤以隐长,不刻下以谀上,因此庄王将此案交他负责。

  “寡人愿闻其详。”

  申叔时一一奏禀,如何坐镇司败衙门专司督促,如何为孙归生悉心疗伤,让他不再恐惧,使他放心道出来龙去脉:那一日他正在播种黍子,突然跑来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兵丁,不由分说把他绑了,押到囹圄。刚一进囹圄,他就被打得鲜血淋漓,昏死过去。接着又有几个陌生的大汉对证说:“对对对,他就是我们的同伙。”还有人摸到他的监舍恐吓说,如果不招供,就将他打死喂狗,只要招供了,就能保命,反正是几个人合伙,怎么也不会要了你的命,况且你背后有令尹这棵大树,过几天就会被出来……

  庄王默然良久,说道:“可是在孙卿后院却真的挖出了赃物!”

  “大王,臣与司败分析,恐怕这是有人构陷,在下手前就将赃物埋在孙府后院了。大王,他们这么处心积虑,目的大约是扳倒孙大人。”

  庄王站起身来,在宫殿里徘徊着。突然他停下脚步,问申叔时道:“那么会是何人所为呢?”

  “据臣愚见,参与此事的那几个汉子身手了得,极有可能是哪家府上豢养的家奴或者门客。”

  “唔。据寡人所知,这桩案子还牵扯到孙叔敖的姻亲公孙越之子。公孙越之子为库兵,与孙归生里应外合,可有此事?”

  “大王,这也属子虚乌有。进府库要过七道关卡,岂是易事,一个小小的库兵,怎么可能一路畅通?臣实地查勘,歹徒系揭瓦而入,不大可能与一个小小的库兵有牵连。”

  “那么郊尹潘鬻一案进展如何?”

  “大王,潘鬻一案非臣督办,臣只闻其冥顽不化,至今不曾松口。定他个玩忽职守罪,也不为过。”缓了一缓,申叔时又道:“臣听说,有人向大王进谏,言令尹治国方略应当尽皆废去。臣不知这事可属实?”

  “卿不必以此讽谏。孙卿虽然辞归,岂能将其政令政事一并毁弃乎?因人废事,寡人不为。”

  “我王英明!”

  庄王静默一会儿,问道:“依卿之见,孙归生与公孙越之子当如何处置?”

  “大王,圣人云: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如果二人无罪,当抚慰而后释放。只是孙大人之事该如何处置,还望大王早日决断。为天下苍生社稷故,大王应当机立断。不迁怒,不贰过,此亦圣人之谓也。”

  “卿不必赘言,你不知孙卿归期思后的不轨之举!”

  “竟有此事?”

  “卿想以此审问寡人乎?”

  申叔时顿时默然无语,怏怏告退。出得宫门,他心中好一番感叹:“天威难测呀!”

  却说期思那里,连续几天夜以继日的劳苦奔忙,让孙叔敖累得面容枯槁。他乘着栈车从史河源头一路巡查到雩娄干涸之地,看着绵延二十余里近二十万庶民挥锹舞镐,倾心尽力,几天工夫水渠已见雏形,他深感慰藉,同时亦有些许不安。他曾许诺,每人每天五枚一贝钱,而今怕是难以兑现了。倘若如此,岂不是失信于民?但是无奈自己一贫如洗,连家里仅剩的八尺锦帛,也叫夫人拿去换了一朋一贝钱,但终是相去甚远。

  那八尺锦帛本是夫人为母亲辞世准备的,孙叔敖怎会不知,变卖之前,他百感交集地跪在母亲卧榻前恳请:“母亲大人,还望你老人家宽宥儿子的不孝之举。”老母亲翕动着干枯的嘴唇道:“我儿……救民于水火……如灵丹妙药慰我心……我儿去吧……”孙叔敖暗自抹了一把泪,朝昏睡的母亲叩了三个头,让夫人把锦帛拿了出去。

  这项工程开销着实巨大,孙叔敖未曾料想会有近二十万人风涌云聚,但又不能只择壮年留用。因为此乃民心,伤民之心者,必失民之所望。他估算了一下,尚缺黄金五十镒之多。这笔钱要如何筹措呢?找县尹是自取其辱,去朝廷申领的话,即便大王准奏,也需月余时间方能领到钱款。

  孙叔敖心事重重,弃车而行,对各个地段进展情况一一察勘,以防偏逸侧斜。

  “大人,大人!”光着膀子提着铁锹的柳太一喜滋滋地说道,“照这个样子,要不了十天,史河之水就能通遍雩娄全境了,咱们期思有救了!”

  “哦,太一,修河人众里有没有异常情况?我最担心的是这个。”

  “这个……这个……”

  “太一,你一向都心直口快,怎么吞吞吐吐起来?”

  “大人,他们两天没领到工钱了,有几个人嘀嘀咕咕,想开溜,被另外几个人斥骂一番,才又回到工地。”

  “不必责怪那他们。现在人数比预想的多了两倍,费用已经超出许多了。”

  “大人,这是为我们后世子孙谋福祉的大好事儿,就是不给钱,也是天经地义。”

  “话不能这么说。既然许诺过,怎能言而无信?诚信者,天下之宝也。失信于民,民之贼也。”

  “那……这个……”

  “你们之中有日行百里的健行者么?再找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马。能马上办到么?”孙叔敖决定派人赶往郢都,找申叔时代为将祖传的府邸卖掉,换些金银以解燃眉之急。

  “大人,这不是说办就能办到的,得……”

  正在此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位可是孙叔敖大人么?”

  孙叔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缁衣、庶民打扮的中年汉子急急地赶来。那汉子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武干练之气,一看就知非常人。

  “敝人正是。足下是——”

  “可否借一个地方说话?”那人深深一揖,也不待孙叔敖还礼,就指着近旁一片小树林道,“大人,咱们到那儿叙谈好么?”

  二人走进小树林,席地坐下,那汉子从褡裢里掏出一封书柬,递与孙叔敖道:“这是我家主人给大人的书信,请大人过目。”

  孙叔敖展开细看,竟是晋景公的帛书:“寡人知公乃震古烁今之能臣,堪比助汤武之伊尹,辅周姬之姜尚,而不得楚君信任,宵小之徒间于楚君,陷公于不忠不义之境,痛哉!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处此为敝屣,处彼为臬宝。公若入晋,当拜公为相。望公不负寡人。不尽之意,大夫士会达于公也。”

  孙叔敖未读完就放声大笑。晋大夫士会始则惊异,继则释然:落魄戴罪之人突然拨云见日,岂有不喜之理?遂问道:“大人欲何时诣晋?”哪知孙叔敖说:“天地重合之时可也。”士会大惑不解,道:“大人一见我国君之书即大笑,何也?”

  “我笑晋君不能识人。”

  “我君睿智有如神明,他对大人仰慕已久,常徘徊于庙堂之上说:‘苍天不公,何孙叔敖生于楚而不生于晋乎?’”

  “晋君以为我孙叔敖落难,逢晋君知遇之恩,就该感激涕零了,是么?”

  “这个……应当如此。况且楚君于大人殊缺公允,随珠荆玉,视如粪土。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孙叔敖已然沉下脸来:“我主以德治国,贤能之士云从风聚,朝中尽为老成之臣。当初陈兵伊洛,问鼎于周,何等气象!广其地,强其兵,富其民,终赖我主之德之能也。百姓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天下有二么?”

  士会不觉报以一声冷笑:“果然如大人所言,大人怎会处于此种境地?贤能者莫过于大人,楚君尚不能容,何况他人乎?”

  “大人此言差矣。我乃罪臣,其罪当诛,能生处于此,正赖君王仁德。”

  “就算大人所言不谬,你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沦为一介草民,永无翻身之日,何不另择高枝呢?况我主求贤若渴,虚位以待,岂非正当其时?我去府上拜谒,真是不忍卒看,老夫人尚在病中……”

  “大人此言差矣。君子修道立德,不因穷困而改节。生为楚人,死为楚鬼,我此生之愿也。大人请回,恕不送客。”孙叔敖起身欲走,猛听一声喝吼:“何方贼人!意欲何为!”

  二人循声望去,见柳太一正在追赶一个额头有疤的瘦子。那人真个身轻如燕,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见他与老家人东门柳描述的毫无两样,孙叔敖心下顿时明白了许多。

  少顷,柳太一跑了回来,道:“大人,那贼人功夫了得,终是让他跑了。他好像无意加害大人,只是在偷听。”

  士会微微一笑道:“大人,至今你都处在监视之中,还是跟我到晋国去吧。我已经跟尊夫人说过其中的道理,谁料尊夫人也是个拗脾气,我只好在晋国恭候大人了。”说罢拱拱手,欲待告辞,又说道:“昔日秦穆公以五张羊皮赎得贤相百里奚,我君可是用了黄金五十镒呀!大人好好掂量掂量吧!”说罢转身而去。

  孙叔敖望了望远去的士会,对柳太一道:“快!跟我到我家去一趟!”

  小半个时辰之后,孙叔敖与柳太一到了扁头坡草庐。夫人看见了,迎了上来,道:“老爷,晋国国君遣使专程来到咱家,那人里里里外外都看了,不住地摇头叹息,说想不到孙叔敖大人穷困潦倒到这步田地,留下五十镒黄金走了,还说要去找寻老爷……”

  “啊?难怪有五张羊皮赎了个贤相百里奚之说,原来如此!”

  说话间,夫人打开一个锦缎包裹的木匣子,里面摆着五十块金灿灿的赤金:“妾执意不要,那人匆匆跑了,我追赶了好一气也没能追上,只好等老爷回来再作区处。老爷,这不义之财,受了是要遭天谴的呀。”

  孙叔敖沉吟了一会儿,对柳太一道:“真乃天助我也!这五十镒黄金恰是工程所需数额,就暂且借用吧,也解了燃眉之急。”

  夫人倒急了,说道:“老爷,这怕使不得,到时候谁能说得清?假如有人从中生事,诬你暗通敌国,你脱得了干系吗?”

  “我心无愧,何惧之有?这钱我会还给晋国的。如若想不出法子,就将祖传的府邸卖掉,不会亏欠了晋国。”说罢他去床前探看母亲,见昏睡中的母亲眼窝又塌陷了许多,呼吸亦显艰难,知道母亲将不久于人世了。想起母亲跟着自己辗转逃难,备尝艰辛,孙叔敖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拭去泪痕,对夫人道:“夫人,我今生亏欠了你,只有来生报答了。亏得你衣不解带地照料母亲大人,她老人家才能挺这么久,不然早就踏上黄泉路了。”

  “老爷,你我夫妻不必说这些,照料婆母是妾的本分。只是妾希望老爷这几日能待在家中。妾两日前请神巫为婆母禳灾祛祟,神巫做了招魂的法事,却叫速速准备后事……”说着已是满脸泪痕。

  “可是引水渠那儿离不开我啊!”孙叔敖左右为难,仰天而泣,“东君东君,你能保佑母亲度过一月半月,我孙叔敖愿减寿十年相抵。”言毕泪水潸然。孙叔敖转过身来,将儿子孙安紧紧地抱在怀里,道:“儿呀,你已经是男子汉了,也该替为父分担一份忧愁啊!”

  孙安答道:“父亲大人,你去吧!家里有母亲与儿子照应。祖母百年之事,我晓得帮衬母亲大人料理。”

  孙叔敖点点头说道:“忠孝不能两全。忠于君王、报效国家是为忠,勤于民事、救民于水火亦为忠也。”遂跪在母亲病床道:“母亲大人,原谅孩儿不孝了!你等儿子十天半月吧,儿子再来床前尽孝。”然后他对早已看得眼角湿润的柳太一道:“咱们走吧!那儿正处在紧要关头,断不可有丝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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