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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访孙府太傅欲结亲 为伐郑群臣竞舌战

  虞丘出了樊羽柜坊,哪里还寻得到乘驭所说的那两个人。不知申叔时与孙叔敖跑到这里究竟何为?是专为察访樊羽柜坊,还是为征税者被追打一事?既然专为此事而来,为何在门前转了一圈就走了呢?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这一带是郢都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这二人是访察行商坐贾经营情况的。

  虞丘带着诸多疑问,令乘驭将车赶往孙叔敖的府第。

  虞丘猜得不错,那二人就是孙叔敖与大夫申叔时。他们的确是为访察蒲胥之市而来的。庄王一个月前颁下诏书,将小一贝钱一律改大。诏书曰:“易云:‘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今者币轻而货重,钱小者皆为货所重剥,故从即日始,易货者均改用三金之府所铸二十四铢之大一贝钱。有违者必以国法惩处。”

  诏书下达不久,原先摩肩接踵的繁华易肆之地便冷落下来。接到市令禀报,孙叔敖甚感诧异,遂于日间到蒲胥之市明察暗访,果然一派冷清。孙叔敖问及三三两两零星守着摊位的小买卖者,他们冷冷地答道:“小一贝钱不值钱,谁肯收它?大一贝钱购物,这小物小件又值几何?哪个傻蛋会花这冤枉钱?”于是衙署散班之后,孙叔敖便邀上大夫申叔时,在夕阳衔山之时将街市走访了个遍。

  他们行至一个绸缎行,远远看见几个人撕掳成一团,争吵声、骂声隐约传来。二人趱紧脚步,赶到近前看个究竟,只见一个额上有指甲大小胎记的中年汉子被几个穿着短褐的壮汉扭住骂道:“狗娘养的,你这一朋小钱爷们还不收呢,给你折半就算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了,你还敢捣乱,看爷们怎么收拾你!”

  申叔时大喝一声:“住手!”那几个壮汉根本不把面前的二人放在眼里,冷笑道:“爷们的裈裆并没有破,怎么跑出个你来!”

  申叔时气得双手乱抖,上前啪的一声打了那个口吐秽言的壮汉一记耳光。这伙壮汉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挥拳向申叔时砸来。孙叔敖怒喝一声道:“休得放肆!竟敢殴打朝廷大臣申大人!”

  几个壮汉一愣,申叔时已将随身带着的印玺亮了出来,朝众人晃了晃。楚国之制,国君任用将帅,发符为凭,任命令尹、大夫、县尹诸等官吏,则发玺为证。几个壮汉一见申叔时的印玺,顾不上额头有胎记的汉子,转身就向绸缎行里逃去。

  孙叔敖、申叔时也不追赶,转身问那汉子因何被几个奴仆欺负。那汉子叹了一口气道:“小人名叫公孙越,家住郢都郊外八家子庄,自幼没了父亲,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现如今母亲患病在床,我怕她活不了多久了,想她含辛茹苦一生,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就到城里来为她买几尺绸缎,做件新衣服。哪晓得来到这绸缎行,他们恶狠狠地说这钱作废了,又说要买绸缎可以,你这小钱一朋折合五枚。我不服,就与他们理论:‘这钱也是朝廷所铸,凭什么就要废掉?既然废掉了,怎么还要收它,却要打什么折扣?’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就一拥而上……幸好二位大人路过,不然丢钱事小,只怕命都难保了!”

  孙叔敖默然无语,弯腰拾起散落在地的一贝钱,递给公孙越。公孙越拿上钱,向他们道谢,然后走了。孙叔敖与申叔时缓步街衢之上,步履愈发沉重。孙叔敖说:“申大人,一贝钱以小易大,很是不妥啊。我初到郢都时,市面上还摩肩接踵,天下商贾蜂拥而至。如今才几天工夫,竟如此萧条了,那么国家的税赋能收几何?”

  申叔时不无忧虑地接言道:“谁说不是呢?罢商休市,民何以安,国何以富?自周平王迁都洛阳以来,诸国征战不已,我楚国欲立于不败之地,不尚武、不主动出击是不行的。动武征战,动辄战车千乘、兵甲十万,这可是拼国力的大事啊。如若国库空虚,恐怕连一天也维持不下去。”

  沉默有顷,申叔时又道:“大王下这道诏书,还是大人来郢都之前的事。虞太傅奏请大王说,一贝钱币值小,百姓手里的钱买不到什么东西,民怨沸腾。必须以小易大,方能平抑物价,利国安民。大王觉得有理,就准奏了。想不到施行下来竟是这般结果。”

  二人说说走走,经过樊羽之柜坊,指点了几下,恰巧被乘驭所见,遂向虞太傅禀报了。

  “既然百姓都不喜以小易大,我们做臣子的当奏请大王收回旨意才是呀!”孙叔敖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嗨,正如大人所说,以小易大,不仅国都市易者怨声载道,就是楚国全境都怨恨不已。当然也有拥戴的,你看那些巨商富贾,哪个不欢欣鼓舞?实行大钱,他们手中货物的价钱平地成倍,从中可以谋得大利,况交易方便,高兴都来不及呢!岂是说复就复得了呢?”

  孙叔敖初来时就听说朝中许多大臣都开有商行,听得此言,顿时明白了内中的玄机。

  酉时将尽,孙叔敖才回到府里用膳。此时夫人刚携子开荒归来,拜见了老母,又准备夕餐,还未来得及更换衣服。但见她身着葛布深衣——其实是上至颈肩下至膝盖处的袍子,腰间束一条无玉无璜的青色组带,头上椎髻挽在脑后,用酱色丝带系着,像极了庶民妇女。

  一家人围坐几案,吃着与普通黎庶一样的蒿蒌为菜、熬菽为饭的夕餐,却是津津有味、其乐融融。

  身为令尹之妻,却与庶民无异,最初夫人甚为不解。孙叔敖又令儿子鸡鸣五鼓即起,学习两个时辰后与母亲同去开荒,不至日落不可回府,夫人更是不解。孙叔敖解释道:“你我本是贫贱夫妻,不能钟鸣鼎食。如今你我更要导民蚕桑,不误农时,你要给百姓做出样儿来。”夫人仍有怨尤:“安儿尚小,为何要他也去?”孙叔敖道:“你我出身于草莽,当不忘稼穑之苦。孙安若染上骄奢淫逸的习气,岂不害了他的终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恐怕用不了五世,我们百年之后他就会穷困潦倒了。为儿孙百年计,你得带他去吃吃苦。”

  夫人这才心悦诚服,每日严促儿子习文耕种。

  孙叔敖草草饭毕,便将夫人专为母亲做的肉羹与黍粮半蒸饭送到母亲床头。母亲年老多病,躺卧榻上,时好时坏。好时可以策杖下榻,缓步行走;坏时虽然卧于床榻,却从不呻唤。

  孙安吸吸鼻子道:“祖母吃的饭好香,我也要。”

  孙叔敖出来悄声喝道:“你应当懂得敬老尊贤!快快吃了温习功课去!”言毕,孙叔敖来到书房,就着萤火般的油灯,细细研读起楚文王朝的《仆区法》。何谓《仆区法》?仆者,隐也;区者,匿也,即不准隐匿黎民私田与黎庶本人之法。

  说到《仆区法》,还有一段小小的缘由。一日箴尹斗更生路经令尹衙署,刚好与孙叔敖相遇,便叙谈了一番。斗更生直言道:“大人应知民心定则国定。大人既为令尹,担一国之兴衰重任,得为国操劳、为民谋福啊。朝中众大臣为国谋者寡,为己谋者众,纲纪松弛,法度隳堕,结党营私,朋求进取。大人若率由旧章,岂不辜负了大王与百姓?”

  一番话深深刺痛了孙叔敖的心扉:“箴尹大人之言,重于九鼎,切中时弊,令叔敖汗然!请大人敞开心扉,说尽心中忧虑事,以助叔敖!”

  斗更生谈到朝政弊端,须发怒张,满脸涨得通红;说起国之艰难,其心忧危,若蹈虎尾,若履春冰:“朝中不少人将《仆区法》置诸脑后,至少八成官宦藏匿百姓田地,悉数盘剥而不向朝廷纳税粮。”孙叔敖听后骇然,焦思凝结。

  此时,他蹙额凝思,正待起笔,猛听得院外茹黄犬狂吠起来。

  原来是太傅虞丘到了孙府门前。茹黄犬跳起五尺来高,张开嘴咆哮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身后的铁链被挣得哗啦啦乱响。乘驭大惊:“快快快!太傅到此,赶快喝住猛犬!”仆人从府里跑出来,喝住了猛犬。虞丘心想,豢养着这么一头猛犬,别说一般人难以进到府里,就是飞天大盗也休想踏进一步。

  “太傅,卑职不知大人造访,多有得罪!”孙叔敖已趱步来到门外,边说边朝虞丘作揖。虞丘也赶紧拱手还礼,哈哈笑道:“孙大人此言过重,虞丘当不起。令尹上任一月有余,整天忙于国事,没有片刻闲逸,所以卑职没有前来看望,内心着实不安。想到大人今晚该有些许闲暇,故特来拜访。”

  孙叔敖将虞丘引到了书房,孙归生已将两樽醴齐送了进来。油灯不甚明亮,将隔几而坐的二人照得昏蒙蒙的。孙叔敖举樽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啜了一口道:“若太傅早些到敝府,恐怕也碰不到我。”

  虞丘轻啜一口淡得没味的醴齐:“啊,令尹恐怕夕餐尚未用过吧?”

  “倒是刚用过。”孙叔敖好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虞丘在朝多年,自然懂得官场的规矩,臣子之间非心腹之交,绝不论朝中之事,遂道:“令尹到职不久,楚国无论官风还是民情都出现了新气象。”

  孙叔敖拱手谢道:“老太傅的谬奖。卑职适才与申叔时大人到薄胥之市访察,小本生意者深感税赋过重,而大商巨贾又有大树撑腰,不肯纳税。”虞丘立即想到樊羽指使伙计怒打催缴市税胥吏的情形,正待就此说上一二,孙叔敖开口说道:“卑职既蒙大人恩荐,就是太傅的学生。学生有一事不明,望太傅不吝赐教。”

  虞丘抚髯而笑:“你我现在是在私宅,不用客气,但说无妨。”孙叔敖就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大王颁下诏书,将一贝钱由小钱改为大钱,而响应者寡,入市者寥寥无几。太傅看此事如何是好?”

  虞丘自知此事不好回答,便捋着胡须哈哈一笑道:“令尹难我?那么令尹是怎么看待呢?”

  孙叔敖以实作答道:“若事前多到市坊访察,多听民意就好了。如今大王已颁下了御旨,卑职哪敢抗旨不遵?”

  虞丘颔首笑道:“这就对了!对于大王的旨意,做臣子的只能照办,决不能说三道四。”

  孙叔敖又道:“如果大王的旨意不合民心、不符实情,那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虞丘指点道:“以我多年忝为令尹的经历来说,为臣的明知君王哪道圣旨不可为,仍要遵而为之,那就是渎职之举,为同侪所不耻,应向大王明奏!朝廷里还有箴尹之类的谏官,他们也会站出来指陈利弊得失。况且大王雄才大略,闻过即改,知错必纠,所以大人不必过于担心。”

  孙叔敖心悦诚服地点点头:“谢太傅指点。卑职茅塞顿开,知道该怎么做了。”

  话说至此,虞丘觉得时机已到,遂转移话题道:“令尹进都不久,想必一应家事多有欠缺之处。今日造访,卑职已然明了令尹居家之难处。别的府邸灯火通明、奴仆成群,这里却油灯惨淡、冷冷清清;别家庭院深深,令尹的居室却促狭逼仄。我于心不忍,带来些郢爰,聊解令尹一时之困。”说着,虞丘从怀里摸出一钣金府所造、重约一斤的金鉼。

  孙叔敖急忙拦住道:“太傅折杀我了。朝廷的俸禄足够卑职的日常所用,太傅的恩赐实不敢收受!”

  正推拉间,孙安在门外探出头。孙叔敖喝道:“你既用过夕餐,不好好读书,跑到这里干什么?”

  孙安怯怯地低下头,两手拿着竹简,嗫嚅着说道:“父亲,‘王司敬民,罔非天胤’,我不知是何意,特来请教。”

  虞丘知道面前的小儿是孙叔敖的儿子,欣喜地一把将他抱到膝上道:“小公子竟然这般勤奋好学,好!我来给你解释看看。这句话出自《尚书·高宗肜日》,‘王司’指的是在位的君王,‘罔非’即无一不是的意思,‘天胤’是天之子之意。是说在位的君王要敬重黎庶民众,他们无一不是上天的子民。懂了吧?”孙安点点头,忸怩着要挣脱虞丘的怀抱。虞丘紧抱着不松手,疼爱地摩挲着孙安的头道:“好可爱的孩儿,与我家小女虞姒年龄仿佛。如若令尹不嫌弃,来日我们两家可结为儿女亲家。”

  孙叔敖怔了一下,旋即推辞道:“小儿愚钝,恐有辱太傅错爱。”

  虞丘正色道:“令尹且莫推辞,这并非辱没贵府,而是天作之合。”

  “太傅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犬子愚顽,难以成器,怕误了令爱终生。允当以后计议。”

  虞丘见孙叔敖不肯松口,也不再勉强,遂将孙叔敖坚持不受的郢爰塞到孙安手里,道:“这是我给你的奖赏——奖给勤奋好学的孩儿。”

  孙安将双手背到背后,眼睛则望着父亲。显然,没有父亲的应允,他是不敢收的。孙叔敖瞪了儿子一眼,孙安越发往后躲了。孙叔敖也觉得若一味拒绝虞太傅,有悖人之常情,遂道:“太傅有所不知,小儿木讷,刚才他来问的两句,我已给他讲解过不下三遍,到现在还是懵懵懂懂的,真是竖子不可教也。既然太傅执意以厚礼馈赠,那我就权且代他收下吧。”

  忽然门外犬吠,只听东门柳高声禀报:“大人,内廷宫正大人已到府里。”这宫正乃是掌管后宫事务、由阉人所任之官,在大内仅居宫宰之下。孙叔敖慌忙出来迎接。来者胖胖的身子被飞龙绣凤的丝绸裹得紧紧的,尖着嗓子道:“大王宣你即刻进宫商量紧急国事,不得有误!”

  送走宫正庶子,孙叔敖返回书房,歉然说道:“大王令卑职立即进宫,还望老大人多多海涵。”

  虞丘大度地一笑说:“君王召见,为臣子的当然闻之而动,何言得罪?”

  孙叔敖出得院门,将刚刚收下的那一钣金鉼塞到虞府乘驭手中:“这是虞大人的,请你还给太傅!”

  孙归生已经准备好了那乘没有髹过漆的栈车。出得院门,他将鞭子挥出一个炸响,那匹小牡马就嘚嘚地奔跑起来,不多时便到了茅门。孙叔敖下车,未待入门,守候着的宫正庶子便高声喊道:“大人,快随奴才去见大王吧!”

  那日本为休沐日,故大臣们均不在衙署。若朝廷若遇到大事需要处置,只能逐一召大臣入宫商议。孙叔敖被宣进路寝殿时,庄王已端坐于御案之后。左尹公子婴齐、右尹公子侧、司马潘尪、箴尹斗更生、大夫申叔时、伍举、屈巫与环列之尹养由基等一班大臣齐刷刷地站列丹墀之下。

  “孙卿,”孙叔敖正行跪拜之礼,庄王挥挥手道,“驿传千里急报,郑国已然背楚附晋。此等不践盟约的蕞尔小国,焉能任其恣意妄为?寡人欲亲率十万大军,征讨不守信誉的无耻之徒。卿有说乎?”

  孙叔敖再拜道:“大王,此举不妥!”

  庄王愕然,豹眼环睁道:“何出此言?”两边大臣也都睁大了眼睛紧盯着孙叔敖。

  孙叔敖不慌不忙地奏道:“周室纲纪废弛,礼崩乐坏,天数殆尽,缩孤城如弹丸。而诸侯纷纷独大,各怀觊觎之心,缮兵甲,习守战,连横合众,各用其极,于是连年烽烟不断。昔齐桓霸诸侯,大有一匡天下之势,未几而晋文代之,与我雄楚争锋,必欲图霸于宇内。然而兴者衰者,岂唯天数,实赖人谋。”

  孙叔敖疾缓有度地说到这儿,整个大殿寂然,间或听到剑鞘撞击之声,显然文武大臣中有恶其言深悖庄王之意者。孙叔敖哪能不知,然而做臣子的岂可不尽忠而言?他继续奏道:“凡举兵兴师,必视国力。微臣从期思来郢都,一路但见民不聊生,炊烟罕起,高府藏粮匮乏。圣人有云: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国也。大军十万之众,粮饷辎重,所耗甚巨。若勉力保障给养,国力定会减损殆尽;若不能保障给养,千里戎机,胜算几何?臣意当隐忍不发,韬光养晦……”

  庄王大声斥问道:“那么依你之见,我楚国不该称霸?”

  孙叔敖知庄王已是极为愤怒,仍旧据实道:“臣以为霸业当图。当今之势,中原诸国纷纷称霸图强,我楚国若置身事外,不久则国将不国矣。”

  庄王逼问道:“既然如此,该如何处置呢?”

  孙叔敖朗声再奏:“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只有富国,才能强兵,然后可图战,霸业可兴。”

  大夫申叔时也憋不住了,橐橐几步跨出班来奏道:“臣以为令尹所言乃兴楚之良策,万望我王纳之!”

  司马潘尪则厉声道:“郑地乃谋中原各国之关塞要冲。郑国归附我楚国久矣,如今叛附于晋,晋则占据地利,中原诸国岂不是不战而屈么?”

  孙叔敖自有见解,不以为意答道:“郑国虽然背负盟约,附于晋国,但依臣所见,郑国实乃骑墙者也,楚击则附楚,晋击则附晋。既然如此,大王何不遣一智能之士析天下之势,既可晓以利害,又可示楚国君臣之诚,或能致其身附于晋,心归于楚。不出樽俎之间,而胜千里之外,岂非善乎?”

  屈巫忍不住道:“大王,令尹久居乡鄙,初进国都,对天下大势言之偏颇,所谈都是妇人之见。如今诸国所畏者唯兵甲强盛,何惧三寸之舌?”屈巫年轻气盛,话语中满是鄙薄与不屑,颇有盛气凌人之势。

  孙叔敖岂会不知屈巫的亵慢之意,正待应对,却听箴尹斗更生急奏道:“大王,令尹所奏皆为上上之策,岂是屈巫大夫轻视得了的么?”

  屈巫冷笑一声,欲待反击,斗更生已大步跨出班来,跪在丹墀之下,直言道:“大王,臣之鄙见,愿大王闻之!令尹所论天下之势,精当确凿,并无不妥。当遣一智能使臣诣郑,晓之以利害,陈之以久远,不图一时之计。我楚罢十万之兵,不耗国力分厘,愿我王纳之!”

  “大王,”大夫伍举咳嗽一声,抖动着花白的胡须奏道,“举足左右,便有轻重,势不可逆,不可不慎。我国国力如今尚待恢复,不应争一时之得失,乃为上策!”

  满殿大臣个个情绪激昂,争辩之声回荡在大殿内。庄王蹙额不语,突然厉声叫道:“虞太傅怎么还没来?”

  宫正庶子抹着汗水赶紧回奏道:“宫宰传大王御旨,已去了多时,想必太傅快到了。奴才这就去看看!”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大王,微臣已经来了!”只见太傅虞丘气喘吁吁地急步迈进殿来。虞丘正欲提衣而跪,庄王摆摆手说道:“虞卿不必多礼,寡人想听听你的见解与对策!”随即命司马潘尪细说郑国叛楚附晋的情势。庄王又言道:“寡人没有让你与众位大臣一同前来,就是让贤卿不听他人所议,不受影响。说说你的看法吧。”

  虞丘瞥了屈巫与司马潘尪一眼,奏道:“臣以为,郑,东接宋,西连卫、陈,北临晋、燕,实乃我国不可不管之战略冲要之地。臣以为,应趁其摇摆之际,派遣雄兵慑其心智,一举夺回失去之蔽障。”

  庄王紧接一句:“卿的意思是立即派兵前去征讨?”

  “臣正是这个意思!”

  庄王道:“可是有的大臣却说不须派一兵一卒,遣一智能之士,单靠口舌即可令郑国悔悟,重践与我之盟约。”

  虞丘冷笑一声道:“愚钝之见!郑襄公乃是毫无主见之人,服硬不服软,焉是动动口舌就可奏效的?”

  孙叔敖闻听此言,不待庄王回话,就急步跨出班来,高声道:“大王,虞大人此议不妥。若大王采纳,会招致不测,白白耗费钱粮辎重!”言毕叩首再三,以至额头渗出血来:“万望圣心格察!”

  庄王冷笑一声,倏地从御案后站起身来喝道:“卜尹占龟,主何吉凶?”

  以卜筮决断事疑,乃当时各国之习尚。周人亦卜亦筮,楚国朝廷则只卜不筮。周礼规定,天子占卜用龟,诸侯用筮,楚国则僭越周天子,每决国之大事皆用龟卜。

  卜尹浑身一抖,俯伏于地,奏道:“臣于龟室占卜得兆后,即启籥见书,书云:‘参商混沌。’”

  这分明是前途未卜之意。文武大臣闻言,皆面面相觑。司马潘尪大叫道:“何恤天命?征战胜负,实赖人力!”屈巫也忍不住喊叫道:“我楚国先君筚路蓝缕,开启山林,创下这等虎视天下的伟业,难道是凭天命而为的吗?”

  庄王大为振奋,高声道:“潘尪!”

  “臣在!”

  庄王一击几案道:“速速筹措辎重粮秣,寡人亲率十万大军,北进中原,降服叛郑!克日祭祖出征!有人再妄议此事者斩!”

  庄王就要离去,孙叔敖急步追上,叫道:“大王,臣还有要事须当面奏明!”

  庄王倏地转过身来,盯着孙叔敖怒道:“难道你还要寡人收回旨意,听凭郑国叛楚吗?”

  孙叔敖肃然道:“微臣要奏明大王的是关乎社稷民生的大事!”

  庄王沉吟有顷,皱皱眉头说道:“好吧,寡人愿闻卿之所奏!”

  “臣所奏者,乃当于国中厉行《仆区法》。”

  “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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