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季贤臣深谈一次,方诺亚起先没肯答应。没答应是因为季贤如今势焰冲天,一种高傲的底气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距人于千里之外。方诺亚不是个怕权势甚至蔑视权势的人,就是见不惯那种政治上得势的小人嘴脸。为谁出面同季贤臣谈谈,方诺亚与李言周就有过一番争论。李言周极力主张由方诺亚出面去谈,自己则决不露面。
“你倒充当好人,凭什么要我打冲锋,去得罪他?要谈一起谈,你不出面拉倒。我真见不得他那副嘴脸。”方诺亚想起季贤臣就来气。
“看在当初同学兼朋友的份上,你就同他谈谈吧。这也是为无辜的肖琳琳付出惨重代价的一种拯救——说不定他良心发现尽他所知告诉我们真实情况呢。这也是破案需要呀!”
“那你为啥不出面?”
“我这身警服能让我出面吗?我一出面他肯定联想到与警方调查案件有关,事情是不是会弄得更糟?”
“那……好吧,我就与他进行一次艰难的谈话吧。先说好,不管谈得怎么样,你们警方有什么好新闻线索可得第一个通知我们清源电视台呀。”
李言周笑起来,说:“你别说话不凭良心,我们啥时不是这么做的?”
最后二人约定,如果季贤臣果真良心发现了,李言周接到方诺亚的电话就迅即赶来,尔后三人去痛饮几杯交心酒。
夜幕降临,霓虹闪烁,晚风送爽,波光粼粼的清源江上,一艘名叫金公主号的游览客轮上,方诺亚与季贤臣凭窗坐在了一起。这是一间很有情调的小包间,里面电脑点唱机背投电视都一应俱全。季贤臣本不想应约,推说自己正在网上给袁书记查找一份资料,忙,抽不出时间,怎奈方诺亚将军将得厉害:“这么说你准备跟我彻底拉开距离喽。刚好今晚我请人代我审片,好不容易挤出一点时间,想跟你大秘书叙叙旧,哪想到你不给面子。看来咱们的情谊就这么一点点消逝了?”
从这位大秘书踏上金公主号伊始,方诺亚就感到季贤臣已经成了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虽然他手中的权力不大,仅仅在政研室挂了个副主任的头衔。可是他的实际权力甚至超过了市委里的一些副书记,用现在一些研究政治学或权力学专家的话说,他可是最具权力的“隐性掌权人”,他的名声与影响力辐射到了清源的各个角落。你看,游览船上的副总以上的人物闻讯都纷纷过来“请安”,说着许多奉送给大人物的恭维话:“季主任亲临我们的旅游船是我们的莫大荣耀。”“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请季主任多多指教。”诸如此类讨好的话奉送了几箩筐,说话间,袅袅婷婷地进来两三位靓丽的服务小姐,端来五六盘各色水果和瓜子糖果之类的东西,方诺亚很奇怪说:“我并没点这些东西呀。”一位副总说:“季主任好不容易百忙中亲临我们的游船,我们也该表示一点心意嘛。”季贤臣呢,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尊崇的埸面,摆摆手说:“你们忙去吧,我这是会会老同学,这么兴师动众的很不好嘛。”
及至方诺亚与他坐到一起,又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来,埸面不免有些尴尬。
以前他们是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啊。那时加上李言周他们三人,由于高中时就是好得一踏糊涂的朋友,到了北京很快就发展了这种友谊,每逢节假日,他们必定会在一起聚聚。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学子,正是个性张扬思想没有牢笼的季节,谈理想谈志向谈人生谈抱负甚至谈今后找什么样的女友,都毫无顾忌,往往谈着谈着突然纵声大笑,而这种直抒胸臆往往通过挖苦讽刺与调侃打趣来激起豪情万丈。当然他们也有庄严肃穆的时候,这就是皓月当空当他们对着邈邈星汉表白心迹、如何忠于友谊时,一个个都有焚香叩拜义结金兰那份神圣般的虔诚。
回到清源后,各自都找到了份理想的工作。初始的头一二年,他们仨还恪守着当初的誓言,友情仍然散发着纯真与芬芳。也许各人工作过于繁忙吧,渐渐地三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甚至连打个电话互致问候都成了稀罕的情节。三人中方诺亚与李言周还是当初的性情,无论时光怎么流逝,那份亲密无间仍然不改当初的浓烈。季贤臣呢,从打当上袁良明的秘书起,方李二人就很少能约动他了。这,他俩能理解。那时季贤臣参加工作不久,当时只是时任副市长袁良明的试用秘书,他当然要靠勤奋靠才华赢得袁副市长的认可。他不应约似在情理之中。慢慢地,方诺亚感到季贤臣不像原先的那个季贤臣了。具体的哪些地方不像好像又一时说不上。不,一个细节或情节往往将人的本性揭示得淋漓尽致。
那是季贤臣给袁良明当试用秘书的当年的初冬季节,朔风怒吼,天寒地冻。季贤臣陪同袁副市长视察高陵县返回路过清源江时,发现20多米远的堤岸上站满了人,指指点点围看着什么。季贤臣喊一声停车,他飞快地奔到出事地点,眨眼功夫,就又急吼吼地奔了回来,说有个老太太不慎落入江水里了。不容置疑地对袁副市长说——那似乎不可更改的命令式的口吻令人感到季贤臣倏忽变成了袁良明的顶头上司:“您得下到江水里救人。”然后对随同采访、当时还是记者的方诺亚说快快快赶快打开摄像机。
当晚副市长袁良明跳进波涛汹涌的江水里救人的新闻竟上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央视并且加了短评:《人民公仆的本色》。这,成为了当时的一大新闻。画面上人们看到浊浪翻滚的江水里,只见袁良明副市长生死不顾地劈波斩浪……然后将救起来的老太太扶进车里,顾不得自己浑身湿淋淋的冻得哆嗦不止,拿出自己的干衣服,硬是披到老太太的身上,又命令司机赶紧往医院开,来不及换衣服的袁副市长亲自叮嘱医生,一定要好好检查老太太的身体……感动得老太太热泪盈眶,抖动着瘪瘪的嘴巴说:“我想去洗几件衣服,哪承想……要不要碰到袁市长这天大的好人,我早就到阎王爷那里去了……要是袁市长有个好歹,我我我……老婆子怎么有脸活在世上……”袁良明回答得也挺到位:“老妈妈,我就是你的儿子,您安心养病吧,医疗费您不用操心,我会替您支付的。”总之袁良明同志把这篇文章做足了,据说居然引起中省领导的高度评价:“这才是党的好干部应具备的可贵品格!”只有全程用摄像机记录这件事情的方诺亚清楚,这条新闻里有多少内幕故事啊:
故事之一,从小就在江边长大的季贤臣知道,袁良明救人的水域本是一片浅水滩,一直延伸到江心30多米远的地方最深处都只不过到胸脯那儿,别看江水翻腾,险情如魔,其实并没有任何生命之虞。故事之二,所谓袁良明拿出自己的干衣服给老太太披上云云纯属无稽之谈,那干衣服其实是季贤臣的,是季贤臣塞给袁良明同志的。故事之三,为突出袁良明在激流里与江水博斗置生死于不顾的高贵品格,画面上人们看到波澜壮阔险象环生,这是季贤臣先找到方诺亚要他通过电脑如此这般合成,方诺亚坚持原样编辑,原样上送,说按说你这么做就是策划新闻了,造了假了。季贤臣很不高兴地找到当时还是副台长的杨云龙,用了许多特技手段才营造出了这种惊心动魄的效果。
袁良明同志当年就被评为全国十佳公仆。
季贤臣呢?袁良明从北京领奖回来就明确宣布他就是自己的正式秘书。而且特别宠信这个给他带来巨大声誉、脑子活络很有才华的年轻人(那时真是好戏连台,季贤臣又以袁良明的名义写了几篇很有见地的关于改革开放的论文,均见诸于省委内参件《政策与决策》和省报的理论版),袁良明还不把他视若掌上明珠?可在方诺亚李言周那里却是四个字:“真做得出!”隔膜好像就从这时开始了。但不管怎么说,那条影响深广的、多半事实都是策划出来的新闻让袁良明与季贤臣都成功了。
很快,袁良明与季贤臣都声名鹊起。声名鹊起的季贤臣似乎一下子找到如何在官场“混”的美妙感觉,就更没有多少功夫与方诺亚李言周等人聚会了,推脱的理由是要为袁良明准备讲话稿或网上查找资料云云。再往后就开始打起了官腔。方诺亚李言周二人岂是阿谀奉承之辈,哪能受得了这个。不要说“苟富贵,勿相忘”那意思的话犹言在耳,何况季贤臣并没有“富贵”起来呢。充其量只不是个给别人拎个包端个茶杯的,发展到后来季贤臣就大着胆子“矫诏”市委如何如何,或袁书记如何如何。泼天大胆!可耻!真正的隔膜就这么产生了。再加上后来季贤臣居然朝老同学下损招——譬如提拔李言周一事等等他竟从中作梗,这,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弄得如同寇雠。要不是因为配合警方与纪检方秘密工作的肖琳琳如今生死未卜,李言周也不会叫方诺亚今夜会见季贤臣,方诺亚也不会硬着头皮单独来看季贤臣的嘴脸。并且在单独会见之前,还很费了一番心思呢。
金公主号静静地犁开清源江黑黝黝的波浪,将两岸闪烁的灯光遥指夜空的高楼与阵阵笙歌,诗意地吸纳过来,在清凉的夜风里,朦胧神秘而真幻莫测,给人阵阵惬意与联想。
季贤臣优雅而矜持地啜着咖啡,不时推推眼镜,抬起浓黑的眉毛向江畔投去一瞥,那神情好似等待着下级向他汇报什么。
方诺亚被深深激怒了,说:“你大秘书即使与朋友坐在一块也在操心军国大事。又在操什么心呢?”
季贤臣并不计较,扬起帅气的脸说:“你不在那个位置上当然不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当个秘书等于过去臣子伴君一样——伴君如伴虎嘛,哪能不像你搞新闻的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处处谨慎小心呢?”
“这么说一天24小时你的脑袋瓜都在高速运转喽,忙得恐怕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了。”
方诺亚突然感到似乎无意间,这沉闷的文章一下子就这么破了题,好,就这么过渡到主题上去。
季贤臣心不在焉地应道:“谁说不是呢?想不到你方诺亚能够理解,这就好。”
听听这口吻,就像领导人物对部下开玩笑,方诺亚紧跟着追问道:“肖琳琳的近况你了解吗——据说她失踪了,真的吗?”
“这个吗,”季贤臣避开方诺亚的目光,神情黯然说:“我刚刚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老实说我还没从痛苦中走出来。”
“那你能不能说说按照你的猜测,她可能会到什么地方去了或遭遇到了什么不测呢?”
“我只知道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感到工作压力大,受不了,姚总对她的工作能力不满意。最近我发现她常常跟我说着说着就走神,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半天回不过神来,我真担心她心里有什么结化不开,精神上受到什么刺激走向一个偏窄的胡同里去……”他啜起咖啡,往下久久没有开口。
方诺亚在点电唱机上按了一个数字,随即仓内响起曾经被热恋中的痴男怨女唱得热泪盈眶的《阿莲》那首令人追忆似水流年岁月的旋律:
“…阿莲/在这个寂寞的日子/我常不停地思念/这虽然相隔很远/却隔不断的一份情缘/阿莲/你是否能够想起记忆中的夜晚/我们曾相约相伴/你能不能够接受从前的我/让我回到你的身边/我停留在个人的世界/于是懂得了什么是孤单/我多想找回最初的爱/阿莲/在我心里在我睡梦里,我忘不了你温柔的眼……”这如诉如泣的歌声,最是勾起人们的对往昔岁月美好情缘的回忆,季贤臣扭过脸去,显然这首歌触动了他的心灵。
方诺亚轻轻说:“看看画面吧。”
季贤臣抬起头,突然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竟是他与肖琳琳在繁花似锦的春天里,在枫叶如丹秋高气爽的蓝天下,他与她或携手或相拥徜徉在美丽的大自然里,碧树披拂的丝丝枝条笼罩中,他与她相吻的镜头显得是那样地一往情深……
季贤臣自然知道,这是刚从大学回到清源时节,作为好朋友的方诺亚为他俩拍摄的珍贵镜头。想不到方诺亚煞费苦心地把它搬到了这首流行歌曲的意境中,他的思绪不觉回到了甜蜜的从前,痛楚也随即一丝丝地切割着他的心扉。他凝视着窗外遥远飘渺叫人遐想无边的天际,渐渐的,岸上璀璨的灯光在他眼眶里闪射着晶亮的光波,肩胛似乎在轻轻地抖动。
“能告诉我肖琳琳现在究竟在哪儿吗?作为朋友——如果你还认我这个朋友的话——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找到她,哪怕她处于艰难的境地,我也会甘冒舍弃生命的风险去把她救出来。真心地告诉我吧。”
季贤臣似没有听到,就这么凝视着追忆着。方诺亚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得是那样的真诚那样的恳切。
叭!似乎醒悟过来的季贤臣愤怒地一拳砸向面前的茶几,几乎咆哮起来:“你搞的什么鬼名堂?什么居心——简直居心叵测。失去了肖琳琳谁知道我的心在滴血?我受不了受不了!”
方诺亚一声冷笑:他妈的,到底是在仕途上混、想混个名堂的人,就这么巧妙地将虚弱的灵魂掩盖过去了。方诺亚被深深地激怒了,毫不示弱地挥拳擂向茶几,用同样的嗓门愤愤地痛斥道:
“季贤臣,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了,你以为你多么高尚多么伟大多么神圣。狗屁,你不就是个拎包端茶杯的么?不就是个只会从网上报纸上寻找些时髦的词汇或提法来卖弄自己的所谓才华么?不就是会像历代王朝的那些宦官阉党假传圣旨去蒙哄胆小怕事的人或善良的人么?你以为你多了不起?离开了袁书记这个背景你狗屁都不是!你参了我方诺亚多少黑本?朝李言周下了多少绊子?是的,你暂时得逞了,我写过许多次检讨,在顶头上司那里落下个孬印象,李言周那么优秀的人才没能提拔上去,这都是你从中使的坏。要不是因为肖琳琳那么纯真的女孩遭遇到了不测,我们同情她,你就是倒贴一百万,我也不会厚着脸皮请你尊尊神上这儿来!中国有句流传甚广的话,你可跟我听好了: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我们走着瞧!”
方诺亚满以为这一顿骂,就像枚乘七发那样惊得他霍然而起,大汗淋漓。不,方诺亚想错了,季贤臣悻悻然地盯视了他几秒钟,然后一声不响地拉开了仓门,漫无目的地命令道:“你们的经理呢,干什么去了,快跟我弄只小艇把我送上岸,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愤愤说道:“别人以为我是谁我就是谁!这个时代谁也不要靠别人来定位自己的角色,只要自己认可自己就行了。只要自已寻找到一种自己喜欢的活法就是最高境界!”
季贤臣根本没等方诺亚作出进一步的反响,很快就从他眼前消失了。方诺亚的手机也适时地响起来——李言周说:“伙计谈得怎么样?触动了他的灵魂,良心发现了吧?我恪守诺言,守候在酒店里哩。”
方诺亚爆发地吼道:“他的良心叫狗吃了,我们尽到了做朋友的责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问心无愧,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