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报道

第四章 市委二书记

　　从市政府采访回到台里，方诺亚却又习惯性地直犯嘀咕，这条新闻播还是不播？本来市委纪书记给了个原则性的意见，可真要播出去，市委里有些人就要把它当个问题，那么，板子当然不会打到纪书记身上，只能拿他方诺亚开刀问斩。要真的不播，自己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管它呢，干脆别请示了，播出去了再说，实在需要纪书记出面时就请他出面说说吧。

　　这时，新闻部主任过亦然编完片子，进到方诺亚办公室说：“方台，围攻市政府的新闻今晚播吧？放在几条？”

　　方诺亚批评说：“亏你还是个出色的记者，怎么说话呢？怎么叫围攻市政府的新闻？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会说市民上访或市委领导体察民情，积极化解矛盾的新闻？”

　　过亦然笑得好不响亮，说：“生活中哪个说话不是简洁明了，咬文嚼字曲里拐弯还不把人憋死呀。”

　　方诺亚也给逗笑了，说：“你跟我找个好切入点，想个好标题，画面编得不要跟古时候农民攻打县衙门似的那种阵势，现场的气氛一定要稀释。”

　　大概切入点选得不错，标题做得也富有积极意义——《市长倾听群众呼声，真诚交心化解矛盾》，果然一夜平安无事。这反倒叫方诺亚觉着有点反常了。

　　他压根没想到，季贤臣却对这条新闻里的一个接受采访的一组镜头相当恼火。

　　都晚上7点30分了，市委机关大楼似乎空寂无人。独独市委书记袁良明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是他的秘书季贤臣在忙活着。季贤臣坐在电脑前，键盘敲得叭叭响，写字板上一份袁书记在清源工作期间的大事记快接近尾声了。旁边电视机开着。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撞进他的耳鼓：“…人家苏市长整个一个平民市长，不回避矛盾……要叫我说，中国要是多一些这样的政府官员，哪会有那么多的社会矛盾？”季贤臣扭头一看，竟是他的恋人肖琳琳的真情流露，那火就窜上来了，一个电话就打了她的手机上：“琳琳，你现在都快成电视秀了！你说你跑到那个敏感的地方凑什么热闹？”

　　肖琳琳呢委屈得不得了，说：“上午姚总要我到银行办事，上访的这帮子人堵住了马路，车子过不去，我就下车从人群里穿过去，哪晓得电视台的记者也在埸，而且是你的大学同学方诺亚，我与他随便聊了几句，想不到他竟给播出来了。再说我也只是说了说我的感受，这并没有越矩呀！”

　　季贤臣俊朗的脸上燃烧着愤怒，说：“什么叫越矩？既然有姚总交待的任务，完成任务就是天大的事，你说你跑到那上头抛头露面干啥？你没有照办就是越矩了！”

　　从手机里传来的肖琳琳的声音有了哭意：“他的话就是圣旨？这就算犯了王法……”

　　“住口！你还越说越有理了……”季贤臣气得脸都变了形，他正要继续“井喷”下去时，办公室的门轻微地响了一下，他知道该怎么表情了，“琳琳，以后咱们再说，啊。”声音轻柔得如朗月下耳鬓厮磨的恋人。随即电话扣上了。

　　市委袁书记进来了，迎接袁良明的是一副他见惯了的谦恭的面孔——季贤臣谨慎地笑着说：“您奔忙了一天也不好好休息呀。”袁书记点点头，就进到里间，坐到他的办公桌前去了。那眼睛很自然就瞅上了翻开着的省委办公厅的内参类刊物《政策与决策》上，上面的一篇重头文章署名就是袁良明，题目叫做《清源：人文精神沉淀于每一个细胞》。季贤臣为他起草的这篇文章他当时连看都没有看，就叫季贤臣发走了，现在得好好看看：

　　“古老的清源，在剧烈的城市竞争中，是否反而蕴含着轻松领先、后来居上的可能？优良的人文环境使得投资风险变得可以预测，从而使企业营商成本大大降低……这就是清源何以腾飞公开的秘密！”

　　袁良明满意地微微一笑，随着又拿起旁边一份省报，跟以往一样，那上面季贤臣已用红笔钩勒出了一些重点段落，其中有一段则是：“省人大常委会决定：10月3日召开省第十届一次人民代表大会。”袁良明看了几眼就用手指轻轻扣了三下桌面。

　　季贤臣应声进来了，袁书记问道：“贤臣，这10月3日省里召开人代会这事，没听说有什么变化吧？”

　　季贤臣说：“我先后问过我在省委省政府机关工作的6个同学，都说没有变化。想想也不应当有什么变化，都公开宣布了嘛。”

　　袁良明噢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季贤臣意犹未尽地说：“我的一个在省委组织部工作的同学说，未来省政府组成人选预选名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说话间，涮茶杯放茶叶倒开水，季贤臣做得相当连贯流畅，一杯氤氲着醇香的茶水就端到了袁良明的面前。袁良明接在手里并不喝，说：“贤臣你坐，你说说看，省里要召开换届选举人代会，我们清源应当怎么迎接它？”

　　季贤臣是何等聪明的人，哪里不知道袁书记问这话的真实意图？遂装着认真思考状，说：“具体的我也说不好，我总的感到，清源机场必须按期竣工并试航成功——必须强调在重质量的前提下千方百计抢进度，没有进度一切都等于零。关于进度问题，我放肆地进一言，您必须在专门的会议上再紧紧箍拧拧镙丝；再就是，清源的各家新闻媒体务必把这部史诗性的宏伟篇章浓墨重彩地书写好、传扬好。光在清源这块地皮上吹吹打打还不行，必须把它的影响造到全国去，让清源机埸的光芒射向全国每个角落，让它产生悠久的回声。同时清源市各项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也要同步推向全国！尤其清源电视台要在这个新闻宣传战役中扛大头。它的影响力太大了，这是个重磅武器，不用好用足它就是失策。上面说的这几个方面的内容，我以为就是迎接省人代会最好的礼物。”

　　“嗯，说下去。”

　　“这个新闻宣传的指导思想纪书记应该与你保持一致。既然纪书记分管意识形态工作，把他的认识统一到这上头来相当重要。纪书记是个很有自己独到见解、观念比较前瞻的领导，机关干部都议论他是个新生代的领军人物，我想这应当是个褒义的评价，是赞美。”

　　袁良明吹了吹手里的茶杯，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继续说道：“我还想听听——以往我到乡下到工厂到学校，难得听到真话，你这里不同，不仅能听到真话，还能听到真知灼见的意见。”

　　季贤臣却不说了，很矜持很谨慎地说：“再往下我真的说不好。啊，对了，我起草了个关于清源新闻媒体近期新闻宣传工作的意见，您是不是看看。要行的话我就请宣传部的郭部长看看，供他们参考。”

　　袁良明点点头说：“拿来吧。”

　　摆在袁良明面前的是一份《关于清源市各新闻单位加强对上对外宣传力度，迎接第十届省人大召开宣传报道的意见及奖励办法》，袁良明瞟了几眼，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好好看，就拿起笔来，刷刷地批了一行文字：“此件很好，送诸常委阅，我意以市委办公厅名义正式下发各新闻单位认真执行。袁良明。”

　　季贤臣说：“您还是好好看看吧，看哪些地方需要修改的。”

　　“不用看了，凡是你搞的东西，我统统放心！有些地方恐怕你比我想得还要周到。比如《政策与决策》上的这篇《南源：人文精神沉淀于每一个细胞》我就没能思考得这么深这么新。”

　　既然市委一把手批了个倾向性相当明确的意见，诸常委还有什么话说？果真第二天就以清源市委办公厅的名义，作为正式文件下发了。

　　副台长方诺亚见到这份文件是在台里的正式会议上。

　　这天下午，方诺亚带着记者过亦然赶往市公安局交警支队采访。他要弄清楚汽车撞人事件他们有个什么说法，他并没有放弃搞追踪报道的打算，既然在电视上承诺了本台将作追踪报道，怎么能因为某些人的几句毫无由来的批评就罢手呢？一个普通的车祸新闻，又不涉及到党和国家的机密，有什么不能报道的？居然有人深恶痛绝。由此方诺亚又联想到，要说应当挨批的当属昨晚过亦然说围攻市政府的那条新闻，奇怪得很，该挨批的反倒风平浪静——也许自己把那条新闻做得别具一格，没有大肆渲染吧。那条车祸的新闻呢，现场感那么强，也有一定的警示意义，怎么反倒挨了批呢？咄咄怪事！

　　在路过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时，方诺亚对过亦然说：“走，见见李支队长去，说不定从他这里能摸到我们想要的情况哩。”刚迈进刑侦支队办公室，巧了，就见李言周警容整齐，气昂昂地就要出门。方诺亚笑得格外响亮说：“我好佩服我哟，不迟不早，刚赶来就碰上了李大支队长。又忙警务去呀——是破毒品案去呀还是破抢银行案子去的呀？”

　　李言周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拳头说：“老外了不是——还佩服自己？毒品案子是人家禁毒支队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听说你们播的那个车祸发现了点新情况，我想去了解一下。”

　　方诺亚一听就来了精神说：“快上我的车，我正准备与小过去交警支队搞点追踪报道，巧呐，不谋而合。”

　　恰在这时，方诺亚的手机响了，响得是那么顽强，看来不接不行了。一接，原来是台长杨云龙打来的：“老方，快回台里来，要传达一个紧急文件——市委宣传部郭部长布置的，台长们都到齐了，相关部室的负责人也到了，就等着你与小过了。”

　　方诺亚朝李言周双手一摊说：“真他妈的，寸步都离不开。只好听你给我贩卖了。”

　　回到台里，推开会议室的门，果然里面坐满了台里各路诸侯。方诺亚以为是传达党中央或国务院的什么紧急会议精神，杨云龙一宣布，差点没把方诺亚的鼻子气歪，原来所谓的紧急文件竟是市委办公厅下发的《关于清源市各新闻单位加强对上对外宣传力度，迎接第十届省人大召开宣传报道的意见及奖励办法》。这也是十万火急的的东东？文件的中心意思就是一个：从现在开始，清源市各新闻单位要加大对上对外宣传报道的力度，要把对上对外新闻宣传作为当前一个重大的宣传战役来打。任务要落实到人，人人要立军令状。其宣传报道的重点一是清源机场；二是清源市近五年来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文件规定：凡上一条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奖1万；凡上一条省卫视台联播的奖3千。以上奖金一律由市财政拨付。完不成任务的就要罚扣当月奖金。文件中要求清源电视台打头阵，至少要上央视新闻联播10条以上。

　　“方台长，你是分管新闻宣传的，你先谈谈意见吧。”杨云龙说。

　　方诺亚是个说话不会拐弯的人，既然点名叫他说，他真的想说说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文件里的一些硬性规定缺乏周密的论证，首先要搞清楚，中央电视台与省卫视台不是你清源办的，不是谁想上就可以上的。工作我们可以积极地做，记者们我也会把任务落实到他们的头上，就怕搞得人人诚惶诚恐，结果是对上报道上不去，本台新闻也没搞好，记者的积极性挫伤了，那就适得其反。”

　　杨云龙望也不望方诺亚一眼，说：“文件里的硬性规定是不允许讨论的，就是说不能讨价还价，作为下级只能是落实落实再落实。要讨论的是如何落实得更好。只要我们把记者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又有过硬的措施，肯定没有适得其反之说！”谁都听得出来，杨云龙的这番话是对方诺亚的否定，有人悄悄瞅了几眼方诺亚，见他的喉结疾速地滚动了几下，似火山就要爆发，可是最终却扭过头去，没有吭声。

　　一散会，方诺亚来到办公室，还在气恼中，不想过亦然跟着进来了。过亦然说：“我还以为你会同杨台闹腾起来呢。”

　　“是想闹他一通，想想还是压住了——这不是他的发明创造，是市委的一帮讨好袁书记老兄的杰作。”

　　过亦然说：“这是谁的馊主意？还不是想给袁良明脸上贴金，为他10月份在省人代会上当选副省长大造舆论。你没听民间组织部长说，他是新一届省政府组成人选之一。”又忍不住说下去，“什么兴建机埸，明明是捞取政治资本，往自己的功劳薄上画上重重的一笔。规定那么些对上对外新闻报道的任务，十有八九就是季贤臣在献媚讨好。郭部长也真是的，被一个小秘书牵着鼻子走。”

　　“不说它了吧，说了心烦！”

　　看看快下班了，6月末的夕阳在阵阵薰风中，道道霞光被吹到高楼大厦的窗玻璃上别样火红，吹在树梢上如金色狂舞，与大街上亮起来的路灯轻吻，你根本分不清哪是哪块儿射来的光亮。过亦然说我们去乡巴佬餐馆吃点农村风味填填肚子吧。方诺亚说：“那就再叫上几个小朋友吧。”方诺亚喜欢把刚进台里来的大学生叫做小朋友。

　　一行三四人来到一个叫做乡巴佬的风味饭馆。门口停着一大溜豪华轿车。方诺亚感慨地说：“过去穷人吃的东西，如今竟被豪门大户青睐。”

　　过亦然笑着说：“那我们也成了豪门大户了喽！”

　　席间，几个人说说笑笑，气氛相当融洽。方诺亚与几个“小朋友”们碰杯，话却说给过亦然听：“你哪怕糊弄鬼子也要弄一个策划方案——对市委办公厅的宣传报道意见及奖励办法的回应，往上一送就没你的什么事了，说明你进入了状态。这是我这些年的‘从政’经验，上面有要求，下面一定要有动静，上面发号召，底下一定要响应，他就觉得你积极主动，这就是态度问题了。至于效果怎么样，那只是个水平问题。态度问题始终比水平问题重要百倍！态度有问题，那就没有与谁谁保持一致。问题就严重了咧。”

　　两个刚从大学毕业进台来的小年轻听得肃然起敬——更多的是觉得方台长没有架子，只要不是正规正矩的工作时间，方台就跟这些小部下们处得哥们似的，对人从不设防，坦诚直率。

　　过亦然说：“杨台这人总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

　　方诺亚说：“那要看是谁的鸡毛了，市委袁书记的‘鸡毛’他敢不竭诚以死报效之！少废什么话了，赶紧搞个‘关于的关于’吧。”方诺亚所说的“关于的关于”，缘于许多的文件标题太有中国特色了，什么《关于贯彻关于某某关于……》，什么《关于学习好宣传好落实好关于……》。见得多了，口头表达就简化为“关于的关于”了。几个“小朋友”莫明其妙地望着方诺亚，望着老记过亦然。

　　过亦然嘻嘻一笑说：“我就知道这顿饭准是鸿门宴——自设的鸿门宴。得得，明天上班时我就给你送一份‘关于的关于’吧！”这话一出口，惹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喝酒（啤酒）的兴致更是陡涨，麻烦跟着也来了，才一会，过亦然就憋不住了，起身奔卫生间而去。

　　5分钟后，过亦然回到包间来，样子挺诡秘地说：“方台，想不想看看我刚刚获取的情报。”说着就把随身带的DV机的镜头倒放着给他看，原来镜头里竟是季贤臣与天宇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总姚远对酌对饮谈笑风生的画面。“这是我刚才在隔壁包间偷拍下来的！”

　　方诺亚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季贤臣的恋人肖琳琳就在姚远手下任着财务副总监嘛！”席间，方诺亚对过亦然说，明天抽个时间把那个给观众留下的悬念给策划策划，哪怕接着做个三几期都是个看点。过亦然自然懂得他指的是车祸的追踪报道。

　　吃过晚饭已经近9点了，方诺亚回到台里，虽然没有轮到他值夜班，他也照例要到各编辑室去看看。

　　在第21编辑室，进台一年多任着记者的女大学生袁媛正到处寻找田甜配音，手机座机差点打爆了，可就是找不到人，那样子着急得怕要哭出来。原来她刚刚编辑好了专题片《清源对着兰天说》——一部关于清源机埸兴建成型的片子，明天上午要送制片审看，今晚必须把音配好。方诺亚进来安慰她说：“别急，我来打打她的手机看看。”说着就要起田甜的手机来，要了几次都是“对不起，对方已关机。”他恼火透了，便发了个短信：“田甜，平时是怎么规定的？播音员主持人与记者24小时不得关机。你怎么就关了机？”

　　“方台长，实在没办法我就先配个参考音吧。”袁媛是个小巧玲珑、五官精致、俏丽清纯的女孩子，总是静静地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如果硬是要她就某个问题表明态度，她总是嫣然一笑，头一低说：“我没意见。”她进台都一年多了，那性子还是改不了。记得刚进台时，方诺亚很感奇怪，一个农村女孩，要背景没背景，要活动能量看不出有什么过人的活动能量，凭什么别的大学生毕业后就业无门，她大学一毕业就分到了电视台这么好的单位？随着接触时间一长，方诺亚就彻底改变了对这女孩的看法。这女孩决不是个花瓶似的人物，别看她沉静温婉少言少语，从不参与别人的飞短流长，却有着特别好的悟性与灵气，敬业精神又强，使得她与众不同。一次方诺亚领着她陪同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到乡下采访农业产业化的新闻。临了央视记者根据选题的需要，要求记者现埸出镜。不仅仅是出个开头，中间在几个关键点上也要出镜，一气呵成，通过这种形式串成一条完整的新闻。由于没带主持人，央视记者急得什么似的。想不到袁嫒说让我来试试吧。结果不仅出镜形象好，表达清晰，现场发挥出色，应变能力也挺棒。后来，据央视记者的同志说，那条新闻不久获得了全国电视新闻一等奖。原因嘛很大程度上是主持人现场出镜很到位。从此，方诺亚对这女孩就刮目相看了。

　　她见方诺亚因为找不着田甜，火得什么似的，就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方台长，一时找不着她就算了，我先来配个参考音吧，要是审片时感到不行，就换正式播音员重新配。”

　　在与方诺亚对话时，她两眼忽闪忽闪的。方诺亚感受到了她异样的目光，只好将眼光瞟向别处，说：“行，按你说的办吧。”说完，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要急急地往外走。直到走出好远，他都感到背后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追光灯一样追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