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在腰间的手臂陡然收紧,一翻身,我已是腾空被他抱住滚落鞍下。
他以身环住我,迅速揽我躲进正堂。我只能屏息任他拖拉,任由那温暖的双手传递给我求生的力量。
长君牵着我的手将我引领到榻上坐稳,又用被子将我重重围绕。
接下来,便是默默无声的相对。
良久,站在面前的人,猛地用双臂紧紧抱住颤抖于被中的我。我茫然抬头,却是被他一顿数落:“不是派人去送信了么?为何还来?”
此时的我却听不进去他的任何问话,只一味地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没有其他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高声厉问着:“梁王呢?武儿呢?”
他低闷一声,接着将我的手放至他的唇边,那里是笑,带着镇定的作用平复了我忐忑的心。我微微喘着,慢慢松下手劲,等着他给我答复。
长君重喘一下,仍是笑着说:“有我你还不放心么?我早就发现诸国子嗣密谋,于是派探子潜了进去。他们说如今这形势留京多一日,便如同刀架颈项,若是挟持梁王反出去,也许还有个活路。于是他们就借这个禁卫军随圣上离开的时候下手了。”
我颤抖着声音问:“那武儿呢?”
他沉声答我:“我早些时候就派人护送梁王出京,直奔梁国。命人进宫,我也只不过想让她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我还想再问,他低声笑了笑:“还好,你出来了,不然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见你。”
我依靠在榻边,身子微微发颤,千防万防,武儿终还是出了长安。未来的日子,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只是长君的城府之深、心机之重也让我有些暗自吃惊,看来这些年来他并不老实,也没有恪守本分,与其说是探子回报,倒不如说他也已经开始汉室、诸侯两边讨好了。
难道……一个顿悟,我恍惚失神,于是漠然开口:“这里有你一份儿么?”
他牵住我的手顿住,定定的,变了腔调:“你说呢?”
见他如此,我已是明白,心里反而如释重负,冷冷地笑:“还不如看不到,看到了,倒更害怕。”
长君没有答话,只是手中兀自加了力量,狠狠地握了下去。
我咬牙擎着,却不肯呼痛。这场阴谋他未必没有参与,就算没有参与也至少是作壁上观了;不然早些禀告给启儿就万事大吉,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思及至此再坚硬的心也碎了些。多少年了,我开始有些相信他,开始相信他的忠心,相信每隔五年送进宫中的鹦鹉,相信每个鸟儿嘴中都是一成不变的《月出》,如今这一切看来却是如此可笑,我慢慢地笑,渐渐无法自持。
他为了什么?皇位?还是权力?如今启儿坐了天下,他也开始不甘心了么?我笑的声音穿透着心,激起全身颤抖,猛地起身以左手掴他,偏了,却让他一把紧握将我拽入怀中,用力地勒紧;而我狠命地挣扎、踢打,用牙咬,只是想离肮脏龌龊的他再远些。
又是一声闷哼,他起身将我压倒在床榻之上,钳制我的双手。我也没了力气,软瘫在床榻上,任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我的脸颊臂弯。
他轻拭我面颊上的水,举止轻柔。我微微一笑,声音轻若游丝:“为何你不杀了我,把虎符拿走?”
这样一来,他心中的委屈也能平复,他的大业也能得逞,而我也不用再次去听那鹦鹉对我万分嘲讽的衷情吟哦。
长君的手无力地僵在我的面庞,停住不动。
忽而他笑了:“在你眼中我总是这样的卑鄙,不错,我是在两边赌,只是在最后时刻我选择了——你。”
最后一个字,我听到了伤痛。我话里暗藏的刀锋似乎伤了他。
“你总说,我是赌徒,我赌的是最大利益。可惜,最后我做了一场赔本的赌局,赌上了全部,只为一个不舍得。”他惨淡的语调,自嘲地笑,都如反转的刀锋刺伤了我。
“我不舍得,不舍得这世间一个我至亲至爱的女人,我爱她。我不舍得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横尸街头,也不舍得她耗尽心神为我蹙眉,所以,我不会和她作对,一生都不会……”长君的声音低哑,拖到最后开始变得无力。
突然一滴水迹正滴在我的唇畔,蜿蜒入内,却是血腥味道。
他,受伤了?我挣脱他的怀抱,慌了神地摸索着,寻找着伤口。
长君按住我的手,轻轻地引导在胸前,那是偏左的位置,而我曾经就离那儿只有一寸。
我惶急脱口而出:“为什么不传御医?有没有叫启儿回京?你到底怎么样?”
他低低开口,语声轻柔:“这里没御医,我的伤么?也不大。至于圣上……”
“他怎么了?”听到停顿,我再次紧张起来。
“圣上说,他无法赶回。”长君斟酌一下才说出的话,也如棍棒将我打醒。
对了,这下全都对上了,原来这里还有启儿一份。他任由叛贼肆虐,也只不过是为了借个手而已。
早上他的殷殷叮嘱,现在看来也是如此的好笑,笑苦了我的心。
我缓缓撑起身来,跪坐在榻边。长君勉强抬手搀扶我,却是虚软无力。
我茫然回首,感觉他的濒死虚弱。
多少次,他曾于我背后扶持;多少次,他曾默默站在周围凝视着我,而我却片刻不知。如今知道了,也已是最后。
他伤得不轻。
所有人都因我眼盲而瞒我,刘恒是,长君也是;却不知,我清楚,里里外外都清楚。
我说不出话,一时间连气也喘不上来,只能哀哀地坐在这里,用心望住他。
一个,一个,转眼间都离我而去,丝丝缕缕的情不断从指缝中迅疾溜走,我再拼命也未能抓住分毫。
终于,放声痛哭,若是非要取走一条性命,为何不是我?
这辈子,我忽视了很多,灵犀的默默照顾、长君的无声守候,我只一味自私地认为他们是有所图、有所因才如此。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人世间真的有不求回报的人,只是他们错了眼,碰见了我,什么也得不到。
我一寸寸地以手指感受和记忆他的面容。转眼间他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而能给我留下影像的时候,我却从未仔细看过他,不!是我从未用心去看过他。
“你冷么?”我以满面的泪,以最开心的笑,问。
既然是最后时刻,那我,给他最开心的我。因为我虽然看不见了,他们却可以把我看个清楚。
“不冷,有你,哪里都不冷。”他紧紧拥抱住我,用尽身上仅剩的力气。
我蹙起眉,手指抚上他微微颤抖的唇,笑意加深几分:“那时候你说你要保护我,我还不信;今日,你果然做到了。”
他低沉淡笑:“是啊,你还说你不用我保护,一生都不用。”
“可见,人是犟不得的,终有打自己嘴巴的时候。早知道,早知道如此,那时候我就说用你了。”
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已经太晚,这一生纠缠在爱恨之中,再回望所有都已成灰。
“你来生许给他了么?”他声音越来越弱,身子也开始歪靠在墙上支撑着。
我摸索过引枕垫在他的背后,让他坐得舒服些,又把手交在他的手心。
“许过了,我许他来生一起过生辰。”我抿唇一笑,将眉头放宽。
他虚弱地笑:“又晚了一步,今生就差一步,来生还差一步,我总是抓不到你。”
“那来生你就早点……早点……在他之前找到我。”
长君在笑,我也笑起来,他的低沉,我的哀婉,交缠着回荡在四周。
“只可惜,是你送我,又让你看一次生死。”他叹息一声,让我心头一紧,痛不可当。
我淡淡笑着:“送就送罢,来生你们一起送我,谁都不许失约。”
“好,来生我一定送你,绝不失约。”他在我耳畔含笑低语,“只是来生,你欠我两剑。”
我的泪终是滑落,时光于刹那间倒流。我以一剑做开始,又以一剑了断了他,不错啊,我确实欠他两剑。
记忆一散千里,呼气间,终不可追。
我们生生世世都在寻找那个肯等候我们一生的人,而此生,我却等来了两个。
这辈子,我尽情尽兴的时候太少。刘恒死的时候,也只是哀恸了一刻便停止,那么多的大事等着我去处理,耽误不得。如今哭了,索性尽兴,不论是为谁,把我欠下的都偿还回去。
此时我才知道,在能笑的时候尽情去笑,能哭的时候尽兴来哭,能爱的时候尽力地爱,是如此的幸福。
“好,我还。”我痛哭失声,用力拽住他的双手。这哽咽的几个字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清楚。
“好,你终于为我哭……了……”长君猝然紧抿了唇,胸膛剧烈起伏后,再没了声息。
我俯在他的身旁,悲怆复笑。离别了,就别再想;隐藏了,就别再说。又一次面对生死,我将声音憋在心底,无声无息。
最后一刻,太匆匆了,我忘了一句话,希望下辈子见面时,下辈子见面时,我可以对他说,说……景帝三年,显大夫窦氏长君病逝。景帝追封其子窦彭祖为南皮侯,其弟窦少君为章武侯,其侄窦婴,任命为大将军,封为魏其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