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转醒,我是在长君怀中。他和衣坐在长榻一动不动,而我伏在他的双腿上,哭了又睡,睡醒又哭。
漫漫长梦,回忆了平生,却不过只是个把时辰。
再难过也只有这么久而已。
他轻轻拂过我的乱发,等待我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楚。
猛地,我推开了他。
冷笑着起身,他不过是个交换来的东西,凭什么看见我最悲惨的时刻?
我低头,努力平复悸动,几乎,几乎在醒来时以为他就是惠帝,在他最最温柔的时候。恶心浮现心头,只用力迸出一个字:“滚!”
长君拂了拂袖,一身长衣已经皱褶不堪。他翘起嘴角:“若是还没痛快,尽管来找我,弟弟随时恭候。”
我别过头,将他忽视。灵犀站在远处,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不曾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长君走到我的身旁,目光灼灼地凝视我,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怜惜,嘴上却笑着说:“弟弟打赌,姐姐用不了多久还会招我进宫的。”
我昂起头迫视着逼近的他:“那又如何?你不过是个无赖罢了。若是本宫不想了,你便再不是窦长君!”
他肆无忌惮地看着我,笑了又笑,那笑带着张狂:“我若不是窦长君了,姐姐还是窦皇后么?”
我有些气滞,僵立半晌。他说得对,我放不下,我不会破釜沉舟。连刘恒都不能让我放弃生死,我不会为了他一介草虫毁掉我的一切。
我缓缓,吁出一口气,道:“明日你另寻个房子和少君搬出陈平府邸。”
如今之际我已经不能让长君再接触陈平。陈平对我的身份已经有所怀疑,若是他再与他人联手,我将性命堪忧。窦长君这个人还是不能全部相信,唯今之计就是将他们全都搬出陈平府邸,断绝他们的联系,然后再与陈平周旋。
我疲累地阖上眼睛:“记得去锦晨宫问候一声。”
那边还有刘恒陪伴,若是长君不去,他也会有所怀疑。
长君见我已经倚在榻上,默然离去。
灵犀上前,轻轻说着:“慎夫人生了。”目光闪躲之余我已经猜到了,生的是个皇子。
我惨然一笑:“如此一来,本宫更是艰难了。”
牵上启儿和馆陶,我在第三日去锦晨宫探望。
选择在这天也是想避过在锦晨宫等待的刘恒。我不想在这里看见他。
长长的布幔下,锦墨苍白着脸虚弱地笑着:“姐姐,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默默坐在她的床边,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如今她也做了母亲,再不是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了。生也生了,恨也恨过了,既然能顺利来到这个世上说明这个孩子还是有福气的,也许这就是天意,我不能违背。
虚软地笑着:“别这么说,早就想来,只是有些事情耽搁了。孩子在哪里?也让我们看看。”我回头巡视着。
频繁进出的宫娥,明黄似金的铺陈摆设,这里已经不是几个月前寒凉的锦晨宫了。
遥遥的有一个奶娘将孩子抱过来,锦墨挣扎着起床,产后的她甚是虚弱,连动上几动都是吁吁带喘。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的襁褓打开,微微斜了给我看。
只一眼,我心咯噔一下,这孩子为何这般模样?我生育过三个孩子,也看过几个常见的却都不似锦墨的孩子这般,有些青紫的小脸伴随着断断续续猫叫似的哭声,气息微弱到不仔细观测根本无法辨别是否还有。
我蹙紧眉头,看着眼前锦墨怜爱地抚弄孩子,心中有些不好的感应。
也许这孩子会早夭罢。
我深深地看着她,小心询问着:“太医可说过孩子身体如何?”
锦墨仍沉浸在喜悦中,兀自亲吻着孩子答道:“御医说,孩子有些早产,不过一切还算不错。”
脸色沉郁的我并没有引起锦墨的怀疑,她只是将孩子斜抱着给启儿看:“看看,这是弟弟呢!启儿喜欢么?”
馆陶笑着,在背后拉了拉启儿的袖口。
那动作不小,锦墨正看无法察觉,我确看得清楚,正想张口阻拦,却听到启儿说道:“不喜欢,我恨他,巴不得他早点死”
我冷冷地开口:“胡说,启儿,你过来!”
这样严厉是我很少有的,启儿委屈却仍死死盯着那襁褓中的孩子,那种愤恨的眼神,根本不该是从一个十岁孩子眼睛发出。馆陶有些洋洋得意,看着锦墨慢慢地低下了头。
我扬手给启儿一掌,敦实的小脸立刻飞起五个指印。
“帝王之道,仁厚为先,怎么这样诅咒弟弟?”我板起面孔,斥责道。
馆陶过来站在弟弟面前说道:“母后不该打弟弟,弟弟又没有说错。”
我还有些恼怒,站起身来。锦墨见我真的动怒了,卑微地笑着:“姐姐也不必动怒,他们都还是孩子。”
我叹口气:“如果说其他人本宫不会生气,只是你是他们的姨娘,而这孩子又是他们的弟弟。”
锦墨有些尴尬,为我加重的语气,讪讪地笑了笑:“都是妹妹不好,无论什么都是妹妹应该承受的。”
启儿轻轻哼了一声。
我和锦墨都呆愣住。原来不知不觉间,大人之间的纷争已经影响到了孩子,启儿年幼却已经知道厌恶,只是启儿的仇恨从何时开始,从何处而来我们甚至无法追究。
再坐下去也是无味,当伤痕裂到无法弥合时一切都不能再如从前了。
锦晨宫远远地被我们甩在身后,我摩挲着启儿的脸颊:“还痛么?”
启儿傲硬地回答:“不痛!”
我低头笑了笑,馆陶在旁睨着我的眼色说:“就看不惯她总是可怜的样子,有了她父皇都不过来看我们了。”
我盯着前方说道:“嫖儿启儿你们记住,忍字是可以写很久的。不能忍之人,坐不了天下。”
馆陶两个明亮的眸子转了转,低头不语。而启儿却一跃而起说道:“凭什么要忍她,她不过是个夫人罢了。”
我靠近他的小脸:“不仅是夫人,她更是你们的姨娘,她还是母后的妹妹,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你们父皇的宠妃。”
启儿有些悻悻的,用力坐在凳子上,不再理会我的话。
馆陶则趴伏在我的胸前:“母后不要难过,你还有我们呢!”
我弯起一丝笑意,似乎在问自己:“本宫难过了么?”
两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例如我和锦墨已经恢复到往日的亲昵,例如我和刘恒也算是相敬如宾。
锦墨的宠爱在生下刘揖后达到鼎盛。我有的东西她都拥有,除了我头顶的十二支金钗的凤冠。
我想刘恒还是有些喜欢锦墨的,毕竟太过强硬的我已经坐稳了朝堂,再没有了那些娇弱婉柔,而麾下的百位臣官是用陈平的血换来的。
陈平是我第一个希望消失的人,放还的陈夫人还是和他说了皇后肖似死去的莲夫人,也让他每日苦心搜集揭发我的证据。既然我已经通过长君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那么我就更不能让他存活于世。死人是最好的保证,他再也不会将此事流传。
过程是简单的;一封告密信由我转交给刘恒,上面写着陈平与刘兴居、刘章当年的信件内容。陈平本想两面投机,无论谁坐上宝座他都是稳坐相位,如今败也败在这里,往日的用心变成他勒死自己的绳索。刘恒微笑的眼神也证明了,他也是想除去陈平的。
周勃是被他借袁盎弹劾下台的,身为周勃儿媳妇的容殿公主已经跟太后哭诉了几次。太后大怒,却一直隐忍。国不稳,不能换相。如今有了这个当借口自然是最好不过。
陈平的死悄无声息,和他生前的荣耀有着让人深思的比照。
权力就是这样的东西,它可以送你扶摇直上青天,也可以让你坠入不复之地。
借由此事,长君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我不知道老臣们面对这样一个神似惠帝的人有什么想法,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老臣已经所剩无几了。
正因为老臣慢慢离开朝堂,废立太子的议论也甚嚣尘上。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奏禀时,我正在锦墨那里为刘揖过生辰。
粉嫩的孩子虽不健康却也让锦墨笑得开颜。有时我甚至有些错觉,也许这只是锦墨偶然做错的一件事,过了,她还是我的妹妹。当然那是在我听到禀告以前。
禀告的人还在那儿跪着,我却低头笑着,轻轻掐着他的小脸说道:“这样招人喜欢,就让太子哥哥把太子之位让给你坐吧。”
揖儿咯咯笑着,点头答应。锦墨仓皇看着我,神情犹疑不定。
“姐姐,不要听那些人混扯,不过是拿我们姐妹作筏子,谁知道又要想什么歪主意!”锦墨随后的解释说得肃意,坦坦如誓言般说得恳切。
我已经累了,不想再去猜度她的心思。她说没有,就当不曾罢,也能让我过得顺意些。
“说什么呢。何必如此?妹妹也说是小人了,我们不必理会。”我淡淡笑着,招呼来启儿。如今他已经要高过我了,眉目之间有着刘恒当年的影子。我逆着光,慈爱地笑着。
馆陶大了,也要出嫁了。那陈家的孩子我也是看过的,虽有些懦弱却很文雅;这样也好,以馆陶的性子,换一个人未必能和美相处。两个月后,她也要离开我和她的弟弟们了。
有点舍不得。
当年我进宫的时候就这么大,如今,我这么大的女儿又要出宫了。
“带弟弟出去玩会儿吧!小心点儿!”我嘱咐启儿。
春暖花开的时节,连人都开始懒惰了,坐在上林苑中和锦墨喝茶闲坐,又是难得的惬意。
“怎么,那个尹姬还闹么?”挥退了通禀的人,我问锦墨。
如今后宫,我很少管事,只为图个清静。或许我更在意朝堂,后宫之中原本就伶仃的妃嫔们也不过是小小的蝼蚁,再怎样折腾也惹不到我的回眸。
锦墨笑了笑,两年来的富贵生活让她也有些丰盈,昔日瘦小的身体如今也变得姿态动人。
“她写的信被妹妹拦下了。”锦墨抿了一口茶,咽了才说。
我笑着,看着初春的杏花,这一派繁花飞舞实在不适合说这些。不过那个尹姬身在北宫还不安分也确实该死:“说什么?”
“她说,北宫阴冷潮湿,恳请圣上看在往日情面放还回家。”锦墨含笑,如同说着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放还?有了陈夫人作例子她也敢要求放还?果然好笑。
“既然她想效仿陈夫人被放还,就让她也效仿陈夫人病危吧。”
锦墨恭顺地点头,轻轻地,诚心诚意地说:“是,这事儿就交给妹妹办吧。”
我点点头,锦墨现在也变得开始主动了。我很满意。
随行的人群有些切切,慢慢地变成慌乱,随后揖儿的奶娘蹬蹬几步跑了过来,急喘着,吹散了刚刚的飘舞杏花,带凉了刚刚温暖的心。
“娘娘,揖儿落水了。”她岔着声音,喊叫道。
我和锦墨同时起身。
六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刘熙落水让我濒临被废危难。
如今,世事轮转,又是谁该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