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灵犀的匆忙到来,让我回头一笑。
好久没有看见她这样的慌张了,我凝眸看去,她的脸有些苍白。
急急忙忙地下跪,急急忙忙地挥退众人,甚至连启儿也让奶娘抱出去躲避。
仍在梳理发鬓的手没有停止,我冷冷地看着她失常的举动。
“娘娘,昨天,昨天……”
“昨天怎么了?”不等她说完,我的喉间已经开始发紧。
灵犀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悄声说道:“昨夜圣上睡在锦晨殿。”
短短的话语却让我的心狠狠地被捏了一下,难以找到接下来的话语,只是木然地盯着灵犀。
灵犀最知道我的心意,只是此时她也乱了手脚。
我抿唇不语,僵硬的身体似千年寒冰,没了一丝热气。
反复翻涌的心绪是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来的滋味,酸楚刘恒的薄幸,还是伤痛锦墨的忘恩?
恼怒也罢,心凉也罢,却已是无谓。
莫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是寻常的商户人家也有妻妾几房,我还能埋怨什么?
我是什么人?一国国母,就该是母仪天下,就该是万众女子的表率。若是连我都妒了,岂不笑坏了天下人?
可是为什么,心口还是有着莫名的刺痛,痛到弯低了腰,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胳膊,硬硬的一口气憋在心底上也上不来?
不是的,这不一样。
刘恒也有后宫,也有几个如花的妃嫔,我很少介意,因为我知道他根本没有背叛,那是帝王恩泽,雨露均沾。可这一次不一样,一个是我至亲骨肉的妹妹,一个是我认为今生相依的良人,却是背叛我的一双好人。
兀自笑出声来,慢慢地变大,泪液随着抖落。
抓紧桌子上的妆奁,那是一早灵犀从未央宫取过来的首饰,潋潋金光下,是谁的血泪红色?
喃喃自语着,皇后,我是皇后。
颤颤的手指抓起其中最为耀眼的那支,那是刘恒在登基大典的前夜为我插上的百凤嘀哨的钗,他说此生只有你能站在我身畔。那深情凝望的眼神我还历历在目,他却变了。
紧紧握住这钗,用力狠狠摔在地上,人都已经背叛,还要这些做什么?
灵犀慌了神,她知道这是我平日不舍得戴的东西,如珍宝般藏在妆奁里,知道只有祭奠奉天之时才肯郑重地拿出来,如今却被摔在了地上,急忙上前捡起,拂了拂道:“娘娘,万事也要保重身子啊!”
我笑着看她,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暖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保重?保重给谁看?”
“娘娘,也许此事另有蹊跷,听人说,圣上一早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锦晨殿,上朝去了。”灵犀带着哭腔,她被吓坏了。
我不理会她的哭诉,执意拿起那妆奁狠狠摔在地上,暗红漆木的盒子应声开裂,光彩奕奕的珠饰飞溅四射,美玉叮当作响碎成几瓣。
能砸的都砸了,能恨的都恨了,折腾出满目的疮痍以后还能怎样?
呆呆地坐在榻上,伴随着气喘吁吁。
满心的荒凉下,看见的东西都是凄凉的。
孤零零的花瓶,冰冷的砚台,寒光乍现的薄透轻纱以及铜镜里有些扭曲的脸。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还是哭了,带着心中隐忍的凄楚,哭得不声不响。
天下成就也罢,荣上耀眼也罢,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而我仅仅想拥有的也不过是刘恒。
再广阔的江山,再辽远的天地,于我来说,只是身边的方寸。
家都没有了,其他还有什么意义?
我以江山换她,这句支撑我好久的话也瞬间坍塌。
灵犀拍抚着我,却没有再劝。
刘恒或许是让我伤心的一部分,更多的是茫然的恐惧。
当血缘亲情转身离去,当天长地久的誓言已经被打破,我该何去何从?
殿门外是宫娥战战兢兢的通禀声:“皇后娘娘,锦墨姑娘求见。”
我猛地撤开了掩面的双手,默然停住了哭泣。
灵犀有些惊异,看着我仍有些颤抖的双手。
我的目光从灵犀面前扫过。她来了,一墙之外就是我此刻最痛恨的人。
我的好妹妹,你在考验我的冷酷么,还是在考量你所抛弃的亲情在我这里到底有多重?
越想手抖得越厉害。丝丝的寒意透过厚重的衣衫顽强地钻进来,密密地将我笼罩。明明耀眼的晨光,在我看来却是暗无天日。
“姐姐,姐姐你就让我进去吧!”一声虚弱的啼哭,加重了我的颤抖。
门外的宫娥架着锦墨,我看不见,却想得到她的模样。
我紧紧闭着双眼,沉默,还是沉默。
我左右不了别人,也改变不了别人的处境,最起码我可以听从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是,不想开门。
我从来都不仁慈,多年来的宫廷生活也更加让我手腕凌厉,只是我无法想像我在面对锦墨时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抑或是,手段。
索性还是别见了,不要将最后一点的温情也从我身上夺走。
良久。
外面变成了死水般的沉静,灵犀和我的呼吸声彼此可闻。
锦墨终于不再哭喊,也许她已经选择离开。
红红的丹蔻指甲划过桌面,尖锐的声音让我有些呆愣。
我咬住唇,哽咽也慢慢消失,再没有声响。
泪,就是一时的痛快,过了,就变得空洞。痛过之后可以包扎,若是哭过了呢?世间可有什么万试万灵的金疮药?
太阳从左绕到了右,我仍是坐着,不吃不喝。
灵犀笑着劝,哭着说,却没有撼动我半分。
殿门外的启儿、馆陶也是大哭,断断续续,起起落落。
只是我已经失魂落魄,再没了力气来管。
当已经伤心透骨时,万千个念头浮涌起伏,却没了悲喜。
低低地唤过灵犀,让奶娘们带走孩子。
已是最狼狈的女人,我不想是最狼狈的母亲,我最痛苦的时候不愿意让孩子们看见。
孩子们的声音刚刚消失,却听见殿门晃动的声音。
从内闩住的殿门晃悠着,顺着门缝也听见了低沉的声音。
一声喝令,灵犀还是跑过去打开了殿门。
夕阳之下,刘恒已迈步进来。
负手而立的他蹙着眉头,紫金冠冕下,神情愤怒,却激起我的冷笑。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无言么,是的,无言。我已经累得不想开口。
还有什么可说?遍地闪耀着的是我零落的心,却是他一手将此打破。
他低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抬手为我泯去唇边的血迹,那是我咬破下唇的烙印。
心神一时恍惚,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早上的一切都是灵犀对我开的玩笑,也仿佛是我昨夜劳累所做的一场噩梦。
怅怅地叹息,出自他的口中,却让我混乱了神智,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一句没有温度的问话从刘恒微张的薄唇里沙哑而出,也很快让我刚刚热腾起的心又凉了下来。
“你也知道疼了么?”
淡漠的神情,温柔的动作,让我有些错愕,声音有些发颤:“难道圣上不疼么?”
他沉默片刻,将我颤抖的双手拉起:“疼,只是皇后的贤良,让朕更疼。”
刘恒的目光藏在浓重的阴影后,疑惑着我心。
我贤良?让我贤良?让我高声恭贺皇帝陛下再得美人么?
刚要张嘴再说,却被他打断话语“锦墨是谁?到底是什么人?”他似笑非笑地问。
我滞住,一时间无法接着再说,而刘恒迫视的目光逼得我无处遁逃。
他还在笑,笑得我浑身发抖。
不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不说?她就那么金贵么,或者说在皇后的心中她重于朕?”刘恒的眼底已经结冰,低沉的声音带着伤痛。
不是,当然不是,正因为你比她重要所以我不能说,如果说了你更会离我而去。
刘恒冷冷地笑着,看着我左右为难。
探腰躬身,用力掐住我的下颚,双目逼视我躲闪的目光,冷漠地笑着:“既然不说,那朕杀了她如何?”
“不要。”两个字脱口而出,却没有后悔的余地。
他慢慢地笑,冷冷地笑,仿佛终于得到了答案,心满意足。
“那你说,锦墨到底是谁?”
我惶然无措地看着他,所有的话堵在嘴边无法开口。
“好,好。”刘恒笑着颔首,将手撤回,“皇后果然疼爱锦墨。”
莫名地想笑,笑得凄惶;莫名地想哭,哭得无望。
泪光迅速地蒙住了我的视线,也让我们从此相隔。
在看见我的泪时,他漠然开口:“朕顺了你的心意,为何皇后还不满意?”
起身,伫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瞬间敛去了喜怒,将情绪藏进了心底,冷漠是他此时对我唯一的回答。
既然如此,我也挺起身子,好累,懒得再解释。
接下来该是离别了吧,从此以后如隔深渊,再也不会有所牵念。
不想看了,不想听了,也不想再想了。
“恭送皇上!”我的一声,让他身子一震,也让我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寂寞的金,倦淡如他,目及虽暖,却寒凉彻骨。
而最凉的是我的心,也许在他认为理所应当的东西却被我执意的扩大,只是一夜宠幸又何必负气如此。
可是那是我坚持的底线,我不能容忍背叛。在我认为的天地中,他是我的唯一。迈出,他是皇上;迈进,他是我的夫君。我只能如此,已是我最卑微的坚持。
他还是不能做到,他还是不肯做到。
我笑着摇头,泪水溅落,将抖动的双手反背在身后。
既然他已经决定走了,我必须保持我的骄傲。
他失望的脸上,沧桑已经呈现,而我也不再是当年初见时的娇媚。
原来岁月似水,不觉经年。
再深厚的情意也值得了,十一年的恩宠,已是后宫之中难能可贵。
怔怔地看着他抬步走了出去,也怔怔地看着灵犀奔到殿门恰焦急地张望,看一眼门外看一眼呆愣的我。
第一次回头,我握紧了双手。
第二次回头,笑着低头,滴滴泪水晕染前襟的华裳。
第三次回头,一瞬间的恐惧将我掩盖,那黑,黯暗沉沉,望不到头。
失去了,还是没有守住。
舍弃了,还是没有挽留。
而我也轰然倒地,在灵犀惶恐的叫喊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