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亲眼得见修罗地狱,每日的厮杀也只能从杜战的军报得知一二,有时我常常会阖眼冥想着,漫天的血雨腥风,遍地的尸骸,还有那震耳欲聋的杀声,都是杜战身后的背景,唯独他的白马银枪才是真正让人心神俱寒的。
吕产和吕禄终于动手了。他们兵分两路,吕产派灌婴出战,唯恐灌婴倒戈一击,他们又派吕禄带兵突袭齐国后方。而杜战就负责那里。
这边杜战征战解困,那边灌婴心意却变。他驻扎在荥阳,两边不动,与齐王约定,静待吕氏变乱,联合诛杀诸吕。齐王即将大军屯于齐国西部边境,伺机而动。
豁出杜战与吕禄手下杀拼。此计凶险,却是一举两得,无论谁胜都是齐王得利。
而此时诸吕仍未罢手,本想坐山观虎斗,却失了先机,只好急忙忙入宫挟持皇帝。朱虚侯刘章借机威逼汉宫,与周勃陈平串通好掌管皇帝符节的襄平侯纪通。那纪通手持信节诈称皇帝有令,让太尉统领北军,使周勃得以顺利进入北军营垒。又命郦寄等诈劝吕禄,说齐王不平,不过是因为看吕家的兄弟占了京城。如果吕侯去赵国就职,齐王就会撤兵,再把汉宫交给吕侯。吕禄实在庸碌无为,听得这样的话就把北军将印交了出来,带了家眷跑去赵国赴任。
周勃控制北军后,右相陈平又命朱虚侯刘章夺取南军军门,同时令干阳侯曹窟转告统率宫门的禁卫军卫尉,不准相国吕产进门。吕产虽得悉灌婴已投靠了齐王,却不知吕禄已经交出了北军军权,准备入未央宫发动政变,却被禁卫军阻止在殿门前。朱虚侯用周勃调拨给他的一千多人马,追杀吕产至禁宫。将吕产杀死后,下了格杀命令。凡吕氏家族,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处斩。
那是怎样的一场铁腕肃整啊,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吕家铲灭,据说连长安城十里之内都能闻到刺鼻的血腥气味,甚至道路都用红稠的黏血来刷洗。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喂武儿米粥,搅动不住,停下了手,哇地吐了出来。
血洗,又是一次血洗。以血铸成的平安,以血造就的江山,以血染成的皇位,目光所及哪儿都沾满了血。称王就是这样,谁又能如何?只是我的锦墨也在血洗的地方挣扎,再一次经历了血的噩梦。
我腹中空空,抚着弯下的腰,喉咙里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已经用担忧锦墨几日不曾进食了。
不,不会,齐嬷嬷答应我的,一定会将锦墨放出;更何况锦墨并不是吕家的人,她不过是个宫女,不起眼的宫女,所以朱虚侯他们不会威胁到她。
想到这里我欣慰地笑了笑。
幸好只是宫女。
我以对齐王有所防范为由,与刘恒商量,不若先进入京城。朱虚侯虽然已经平了诸吕,但齐王的大部队还未曾驻扎,趁此时去策动老臣们,保了刘恒。等晚了,怕是被齐王围住了长安城,届时将无人再敢作其他非分之想。
我偕同太后,带上宫中女眷,让此行看起来更像是举家探访。
未及长安城,陈平和朱虚侯就已知晓了消息,出城十里,前来迎接。
到陈平府邸,我迈步下了台阶,笑着对朱虚侯福了一福。
“朱虚侯,别来无恙么?”笑的粲然,语气谦和。
他的面容一僵,剑眉一挑:“婶娘客气了,侄儿托王叔的洪福,身体还不错。”
刘恒走了过来,戏谑道:“怎么,你与章儿是旧相识?”
故作不知是他的长项,我暗笑,有些怅然道:“是啊,上次探望太皇太后,曾经与朱虚侯见过一面。朱虚侯对臣妾可是百般照顾呢。”
刘章微哂,咳嗽两声,身后却又传来陈平的声音:“代王,王后,卧房已经准备完毕,不如先行休息。”
又是他,我恬笑了见礼:“右相还是那么周到,上次也多拜托了您的照顾,才会让本宫住得安稳呢。”
一缕花白的胡须,颤颤的,他也是一阵凛笑:“娘娘莫要说笑了。最后还是没招待好,让娘娘深感不适才走得那样匆忙。”
我笑着不语,而刘恒此时只能对此视而不见。
不到五日,齐王二十万大军长驱直入,驻扎长安城外。
齐王刘襄率三千铁骑踏破东城门。
沿路旌旗飘展,昭示着他才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这一步是他盼望已久的,却是我们不乐于见到的。
陈平府邸里,我笑看眼前的丽人。
想不到齐王刘襄那样暴虐孤介的人,竟有如此婉柔和善的王后。
“娘娘真是清丽袅娜,看来本宫确实是老了。”我拉起她的手,含笑说道。
玉容一红,迷人心神,果然是个妙人儿。
“婶娘拿臣妾羞笑呢,婶娘才是绝代芳华,怎么这样自谦?”她定定地看着我,糯甜的声音也让人浑身透着酥软。
“可别让人听了笑话,本宫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哪还什么芳华?”我让她与我同坐在榻上,满脸的喜爱。
“这次为何来了?如何知道我们在陈相府邸?”我笑着询问,如同问着家常。
“臣妾听齐王说王叔全家都迁到了长安城,想来拜访一下婶娘和太后。自家亲戚还未曾见过,实在是我们做小辈的不该。另外臣妾的姐姐在婶娘宫中,掐指一算,我们姐妹也是许久未见了,也想顺便看看她。”她客套的话更是婉转。
我颔首笑道:“说起你这个姐姐,是最聪明不过的了,而且还通晓事理。本宫平日多靠她扶助,否则哪能坐得这么安稳?”
“婶娘过奖了,多是婶娘管理得方才有的今日。”她刻意奉承道。
又寒暄了几句,她起身,俯身一拜告退,我让灵犀带她去常美人的房间。
“代王在哪里?”灵犀回来后我轻声问道。
“代王在前厅议事,齐王刘襄、朱虚侯刘章,还有周太尉、陈相都在。”灵犀俯在我耳畔轻声说道。
“琅琊王呢?”我蹙眉问道。
灵犀摇摇头:“琅琊王今日不曾过来。”
心一沉,不好!
“你去跟太后说,今日好歹也要留齐王后在她那儿一住。”我低声说道。
不等我吩咐完,刘恒已经怒意满面地进来。
我笑着迎上去,为他整理衣物,轻声问着:“怎么了?”
“刘襄桀骜,绝不退兵。”刘恒一拳捶在檀木红几上,那几震了震,几乎碎裂。
思索一下,笑着说:“代王何必生气,这不也是我们来之前想到的么,陈平和周勃就没有压制他么?”
“只是他此时仗着平叛的功绩,不惧怕这些老臣。陈平狡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此时怎肯牵头?”刘恒有些懊恼,瘦俊的面庞带着疲累。
我将心里下面的问话吞了回去,不用问刘弘了,他不过是个傀儡,刘襄此时已经再用不到他了,小命儿能保几天尚不知道,又如何出来震慑藩王?
我走过去,将他按在床榻上,柔笑着:“明日再想明日事,明日臣妾陪代王走上一天。”
“去哪儿?”他顺着我的力道躺下,见我这样也舒展了笑眉。
“先去周勃府邸,然后再去朱虚侯府邸。”
刘恒猛然起身,沉着脸说:“去那里做什么,还怕不落在他们手中么?”
“自然有不落在他们手里的办法,臣妾才敢去的。”我笑着为他脱下鞋袜,摆好。
刘章啊刘章,说起来本宫还要谢谢你,不然怎么想到这个法子?
日出东方,我们已从周勃府邸出来,陈平阴沉面孔随于身后,琅琊王乐呵呵地走在刘恒的后面。
他是胆小怕事,却被我以四个小国召唤出山。
男人,尤其是皇族的男人,哪个不是在为这些土地争斗?只是四个小小的地方就换来了他的忠心,今日一早就陪刘恒过来劝服周勃和陈平。
陈平当然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却并不表态。他在等待时机,等待齐王将我们灭杀或者我们将齐王驱赶,这两种结果才能决定他的态度。
齐王刘襄比我想的要精明,而朱虚侯更是难以对付。
陈平如今不过在笑着看我们自相残杀,不,准确地说,是我们怎么被杀。
我笑着,陈相如此,那我也只能做点东西给他看,不然他一辈子都会以为齐强代弱的。兵马多少就能代表强弱么?可笑!
空旷的大堂上我们左右分坐,刘恒与琅琊王坐左,齐王刘襄朱虚侯刘章居右。陈平思索半晌,才坐在了右侧。
我坐在刘恒身后,打量着朱虚侯府。
这前堂甚是广阔。墙壁柱子栋梁都雕以祥云纹饰,形态多姿,斑斓绚丽。四周摆放的屏风饰物均是禁宫精品,默默地彰显着它们的主人曾经得到了吕后怎样的喜爱;甚至摆放茶杯的小几都是以玉嵌在金丝楠木上再雕出纹路,珍贵异常。
人人都说朱虚侯府邸是个好地方,因为娶吕氏为妻,靡费得让人瞠目结舌;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只是,那个为他赢来一切的吕氏妻在血洗之前就被他薅着头发,用剑割破了喉咙,血还没流完就抽搐毙命。
也是一起共度了几载的夫妻阿,却一丝恩情也不在。
我有些冷意,却不能逃避,他的双眼就紧盯着我。我只是笑着喝茶。
“本王认为琅琊王错矣,如今皇帝仍在,为何说什么继位?不孝不忠,难以服众吧?”齐王刘襄开口,针对着琅琊王欲再立新君的语病。
我轻轻将盖碗盖上,笑着出声:“如果皇帝在,自然不好说这些。只是当今的皇帝是真是假仍需分辨,难道齐王不知道么?”
这是齐国和代国人人知晓的秘密,拿出来再说,实在让人笑死。
齐王刘襄浓眉入鬓,粗狂张扬,身躯壮硕,声音比周勃还要粗重很多。
闻言将两条粗眉扭在一起,他不曾想到我在他之前将此事戳穿,一时间竟没了言语,回头看着刘章。
朱虚侯刘章起身,温和地笑着,眉目之间满是冷意:“娘娘如此说来,倒是侄儿孤陋寡闻了。少帝既然是假,杀了也不足惜,侄儿认为无论如何也该遵祖训,立嫡立长;更何况,诸吕叛乱,平叛之首功也该是齐国,娘娘认为呢?”
既然这一篇他轻易拨过,豁出去了自己的弟弟,那我也无话好说。
刘恒此时起身,笑道:“说这些杀杀打打的,好生无趣。不如先缓些再议。”
岂料刘襄拍案而起,堂屋空旷,这一声硬是吓得琅琊王一哆嗦。
我扯了扯嘴角,怒了?还有怒的在后面呢。
“朱虚侯说的都是在理,本宫也是如此认为。只是,单这个立长,本宫就有些疑问,长是谁的长?”我轻声言语,却分量极重,连朱虚侯也愣了下神儿。
我笑着走到前排,躬身下拜:“王叔,我们都是您的子侄辈儿,还请您说句公道话。高祖祖训立长,该是哪个长?”
长有长子一说,亦有辈分一长之说。
琅琊王的说法可以决定一切。
“呃,这个么,当年惠帝是立嫡,未曾用到立长。但是立长高祖却跟本王说过,是……”到这里他仍有些迟疑,一面是凶神恶煞,一面是笑意盈盈。
最后他狠下心跺脚闭眼说道:“立长就是应该从高祖的子嗣立起。”
一声巨响接着他的话尾震动了在场所有的人,琅琊王更是紧闭了双眼不敢再看。
我笑着转身,盯着怒不可遏的齐王刘襄。
中间所横的玉几碎裂满地。
他怒目猛张,颈项上的青筋也蹦跳着,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这才是能上场杀敌的藩王,却不是该坐江山的藩王。
一把将我的颈项用臂弯揽过,拖过右边。我笑着,颈项虽紧,却甚合我意。
刘恒双目横立,一个箭步就蹿了过来。只是在他动的同时,朱虚侯的长剑已经到了近前。
“若是本王坐不了这个江山,王叔怕是要眼看着自己的王后血染此处了。”刘襄用尽了全力,我也因颈颈被渐渐勒紧而呼吸急促起来。
刘恒双眼望着我,那哀恸的神情让我难忘。
一边是江山,一边是我,却是他最难的抉择。
隐忍十八年,就是为了今天。
而我是他曾经怀疑的女人,也是陪伴他一路前来的女人。
我笑望着他,等着他的答复。